盖三儿心软，听着这年轻女子的哭诉，如看了一出苦戏，眼热鼻子酸，不住地陪着揉眼抹泪：“二奶奶，你是受了大屈……不过，我不明白，兰家不要你了，你就该回梅家去呀？”
“唉……”梅冷月无精打彩，叹了口气说：“我爹将我拉出兰家，没走多远，就将我推倒地上，说我不争气，丢了他的脸面，若将我领回家去，恐惹街坊四邻、亲戚朋友笑谈。他，他不要我了，叫我水底去死，绳上去亡……”
“啊呀！你老子也太狠心了……这个老东西，真是个窝囊废，闺女受人家欺负，自己不能做主，反过来跟着人家端起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大笨蛋！老混帐！……”盖三又演出骂人出气的故技，忽然觉得不对头，立即缄口，尴尬地挠起痒来。
冷月凄惨地说：“就是摊上个糊涂父亲，才逼得我走投无路。我本当去死，可又舍不得丢下我那可怜的孩儿。虽然宝宝在兰府衣食无忧，也会成人长大，只是长大之后，听说他的母亲是因失节而死，他必定怨我，恨我，骂我，不承认我为母。我落个后人唾骂、遗臭万年的下场，我……我实在不甘心……”
“对，不能死！二奶奶你是个明白人，要活下去，弄个水落石出！”
“活？可我怎么活？亲朋邻里不会收留我，一个妇道人家，身无缚鸡之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叫我何处存身？又有什么办法，能弄个水落石出？”
“只要你铁心活下来，天无绝人之路。我想，我想……”
“化子哥有何见教？”
“我想问问你……嗨！不怕你打嘴巴，你，到底你办了啥……丑事没有？”
“梅冷月守身如玉，敢对神灵起誓……”女子说着就要下跪，却被化子拉住：“不必不必，我盖三儿信得过。既然你无过错，莫非你房中真地进了强盗？”
冷月摇头，思索片刻，说道：“我看未必。若说进了盗贼，并未见偷去丝毫东西；若说进了歹徒，又不曾行其非礼，却单单丢下衣服鞋袜，如此想来，这里边大有文章啊！”
盖三儿一拍脑门：“我也明白了，这是一个圈套儿。”
冷月说：“我到兰府数年，从不敢慢怠上人，也不曾亏待下人，更不曾与人有过争执，实实想不出何人会昧着良心害我。”
盖三儿说：“二奶奶，你太贤惠了，不知这世上是坏人多，好人少啊！坏人摆圈儿，叫你往里跳，你受了不白之冤。想洗清身子，只有一个门路。”
“有什么门路？”
“上公堂告状！告你婆家哥，娘家爹！”
冷月一怔，连连摇着头说：“不妥不妥。”
“咋的不妥？”
冷月点着头说：“我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子，自幼深闺紧锁，从没出过三门四户，找不到县衙，摸不着公堂，也……害怕见官……”
盖三儿一拍胸脯：“这不打紧，爬堂台，我领你去！不是吹，竹川城里，五街六巷，七拐弯八胡同，谁也没咱摸得熟道！当官的有啥可怕？一不是狼，二不是虎，别看他们装得神气，其实也是人做的。只要有理，官司就能打赢！”
冷月对叫化子这一番拔刀相助的热忱，甚是感激，但细想想，又不大相信他那最后一句话：“真的，只要有理，官司就能打赢吗？我常听人说，官府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如今我可是……同你一样的穷啊！”
盖三儿却不以为然：“穷就穷！穷有穷的好处，穷大爷无牵无挂，啥也不怕！天底下理是真的，弓是弯的。当官儿的都是吃的老百姓的供奉，该为老百姓做主，他敢向富欺贫，咱就给他闹！”
“闹？闹行吗？”冷月心里甚不踏实。在孝廉府，她与当官的人并不陌生，什么县太爷、守备、刑庭、粮道等等，都常与兰家来往。可眼下到了这种地步，自己的身分一落千丈，与当官的人距离就远了。上堂喊冤可以，若告有钱有势的却抓不着把柄……怕难扳倒……
盖三儿见冷月沉默不语，误认为她太胆小怕事，就撺掇道：“怕啥？死都不怕，还怕见官？”
“唉……”冷月叹口气，仍不说话。
盖三儿着急地跺着脚说：“你到底怕啥？说呀？他们那么整治你，你再心慈面软没胆量，就活该自己倒霉落魄，一辈子见不得人！”
“是呀……那样我还不如早早去赴黄泉，与我那夫君作伴……”方才叫花子最后那句话，才算真真刺到了梅冷月的痛处。自己没别的路子，只有告状这一条道儿。不告状，就等于认可了。她终于在心里打定主意：“告！县太爷是两榜进士出身，总是有才能的，说不定能把诬害我的圈套解开。到那时，亲人无嫌，举家团聚，我才能在孝廉府继续过下去啊……”
“化子哥，你真肯舍工夫领我告状？”
“我化子除了要饭，工夫有的是，别说舍工夫，就是舍骨头舍肉，也不小气！”
“那咱就告？”
“告！”
说来也巧，叫化子与小寡妇正在商量之时，就听远处传来一片敲锣吆喝之声。夜深人静，锣声分外响亮震耳，但吆喝声却听不清晰。盖三儿好奇，耳根子又特别长，慌忙开门，跳出去，跑到当街，伸着脖子听敲锣人喊话。
此时天交四更，雨停了，风住了，只见一盏灯笼在前照路，后边有人边敲锣边咋呼着走过来，“喂——官商富绅，四街百姓听着：接得上司公文，明日午时巡按大人要从咱川竹县境路过。大老爷传下口谕，阖城人等，天明早起，清除泥污，打扫路面，净沙铺地，黄土填坑，恭候县尊老爷到城四十里长亭接官喽——”哐！哐！哐……
盖三儿喜得跳着脚道：“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回到庙屋里，对梅冷月说：“二奶奶，真好运气，明日县太爷要到城西接官，正好打咱这庙门前路过，到时我领你拦道喊冤，你可别发怵！”
冷月答应一句：“就依化子大哥。”
盖三儿手脚麻利地将供桌上的杂物清理干净，又将墙角半顶破草苫子铺在上面，还在一端垫了块磕头作枕头，然后满怀歉意地对梅冷月说：“二奶奶，天还没明，你也苦了半夜，就先歪这供桌上边歇歇，床铺不好，将就着睡吧。”
冷月瞅着他，怯怯地问：“那……你呢？”
“我好办，从小串房檐儿，睡门台儿，蹲路边儿，苦惯了，好对付。我就在门外廊下依着柱子闭会儿眼就行了。有我给你把着门，别说街痞无赖，就是狗娃儿老鼠也不许进来，你就安心歇着吧。”
一股儿暖流涌遍梅冷月的全身，她鼻梁骨一酸，两眼一热，险些掉下泪来。破庙里的供桌，比起孝廉府的象牙雕花顶子床来，简直是地下天上，可小寡妇躺在草苫子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是过于疲倦？还是心理上的负荷有化子哥承担的缘故？总之，半年来，她从没有象今晚这样睡得踏实、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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