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鞋钱,再给二十个子儿买袜子。”
汤二翻出老底儿,总共剩十三个钱:“都给你!妥了吧?我该走了。”
盖三儿仍不依不浇:“穿的有了,吃的呢?我可是一天都没打住食儿了。”
汤二急了,扎撤着手说:“我腰里再有半个铜崩儿,就是个鳖羔子!”
“少哭穷。腰里没有,包裹里有!轻易不回家一趟,回家哩,主人不赏几两银子?就凭这个大包裹,二哥总算发了一点小财,发财是喜庆事,得祝贺祝贺。走,咱哥俩去喝一壶!”
汤二坐坡骡子似地挪挪脚:“我,我真的没钱啦……”
盖三儿一拍胸脯,用上“激将法”,说:“没钱不要紧,兄弟我请客!豁着不穿棉衣裳冬天冻死,这两吊多钱,摔上啦!”说着将铜钱在手上摔得哗哗啦啦响,弄得汤二哭笑不得,暗暗恨道:“真霉气,三天没出门,出门没碰上金蝉、银蝉,偏偏碰上这个死缠!”看看实在脱不了身,就说:“好好,我请你吃一顿妥啦!走吧,上和顾酒馆。”
盖三儿嘿嘿笑道:“上酒馆?叫化子坐席面——寒碜!不去。你既请我,就听我点着要,也不破费,就要两荤两素四盘菜。一壹宝丰酒,面食嘛,要两盘包子、三张肉合、四碗油茶汤。我在这儿,等着,你去要来,咱就在这儿过过瘾!”
酒馆在前头不远处,汤二拗不过盖三儿,只好去买了。他刚抬腿,又被盖三儿拽住了:“二哥二哥,你去点菜买饭,背这么个大包袱,多碍事,再说也让别人猜疑。来,先放下,我看着。不……不放心是不是?金毛狮子银毛拘我也不要,要摸摸包袱皮,叫我手上长疔疮!”
汤二知道盖三儿不是贪财人,想了想,只得将包袱放在盖三儿面前。盖三儿动了这个包袱吗?真没动。一来他不肯失信于人。二来嘛,他自有办法叫汤二自己打开包袱,何必着急呢?
不大一会,汤二领着酒馆的小堂倌走来,堂倌托着托盘,上边是四个菜一壶酒,两双筷子两个酒盅。盖三儿帮忙端下来摆在地上,对堂倌说:“你们和顺酒馆的道口烧鸡不错,去弄一只肥的送来!再要一根驴板肠!”堂倌答应着走了。汤二虽然心疼钱,也不好再说什么。
吃食送齐,二人大吃大喝起来。盖三儿把抓口唵,大盅喝酒,还一个劲地劝汤二吃用。汤二心里有事,再加又是吃过饭的,并不怎么动筷子。盖三儿风卷残云,吃了个酒足饭饱。汤二唤堂倌来结帐,一共是一两二钱银子,合三吊六百个铜钱,汤二拧起了眉头,踌躇不语。盖三拍着手笑道:“不多,不多,二哥,解包裹吧!”
汤二愣怔一会儿,万般无奈,只好慢慢腾腾解开包袱,一只手遮掩着,另一只手伸进中间去摸银子。盖三儿扭了个背身,装着不屑一顾的样子。其实双手交叉着抱着肩头,倾斜着腰肢,微侧着头,拿眼角乜视着汤二的秘密。他看见“这个”包袱原来就是“那个”包袱,包袱上面唯独多了汤二那双新挂了掌的半旧布鞋。刹那间,他对于这个包袱的来历产生了许多联想……等汤二摸出一块最小的银子付了酒饭帐,堂倌收拾了地上的碗筷器皿,端回酒馆,汤二也系好了包袱要走的时候,盖三儿突然冷不丁地嘿嘿一笑,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二哥,你做贼了?”
汤二打了个“激凌”,气得一跳大高,“我做贼了,我还想杀人哩!我管了你穿,管了你吃,你就这样谢承我呀?真是个喂不熟的白脸狼!……”
盖三儿也不急,也不恼,小声说:“别气,别气,有理不在言高。你没做贼,这一包裹好东西打哪儿来?”
“我对你说了,这是府上大相公赏给我的!”
“你说赏的是破衣裳,可没说——”
“赏一赏好赏坏与你不相干!”
“我只是问问,大相公为啥要赏你?”
“为我听话,为我会给他办事,你少要咸吃萝卜淡操心!
盖三儿将嘴一撇,凑到汤二眼前问:“你会给他办啥事?替孝廉府抓住一伙打家劫舍的强盗?替兰家挖出个聚宝盆?替大相公考了个状元?替大奶奶生了个儿子?……”
汤二连连摇头:“我没那大本事!”
“那你凭啥领这么重的赏?凭你会扫地浇花?端茶捧水?买菜烧火?看门值更?……大相公尖得象枣核儿,大奶奶酸得象陈醋,这都是你对我说过的。他两口子针尖对麦芒,平日那么刻薄,今日咋对你厚道起来啦?……别是你帮虎吃食,替他们干了啥坏良心的事了吧?”
这下汤二可鞋底子上长草——慌了脚了,急急辩解着:“没有,没有……兄弟,你这疯狗嘴,可不许胡乱咬哇!……”
汤二越是心神不宁,盖三儿越是敲他的麻骨:“别忘了,咱都是老实本份人,穷断了筋骨穷不坏心。不能为讨有钱人欢心,就趴地上摇尾巴学狗叫,不能为发财昧着良心去害人!二哥,你给小弟说句实话,这一包东西,到底是咋弄到手的?”
汤二将包袱扔在地上,捧住头蹲下,先是不言语,后来被问急了,索性一口回绝:“别问了,别问了,反正这事儿不能告诉你……”
盖三儿暗自思忖:一条道追得越紧,他跑得越远。嗯,不问就不问,我另找路径,截住他!……他屁股一磨,坐在汤二身边,安慰说:“二哥,不用烦,你既背着兄弟,我不管就是。说心里话,孝廉府闹神闹鬼,堂上官司打得不可开交,我是怕烧着你,烫着你呀。记得前天丫环妮儿朴香在大堂上讲起,那潜入二奶奶院中的歹徒的模样,说是象你。当时我一惊,魂都吓飞了。”
汤二一愣,而后摇摇头,叹口气,不吭声。
盖三儿拍拍自个的脑袋,单刀直入地说:“二哥,我在堂上立字据,三天访查出歹徒。明天期限就到了,访不出,这颗‘二斤半’就算输给孝廉公了!今晚我等你,就是来给你辞个行。咱兄弟俩好一场,我死了,求你给我收收尸,用席把我卷起来埋了,往后逢年过节,到坟上给我燎两张纸……”叫化子动了感情,声音颤抖,两眼泪花花的。
汤二惊愣了:“兄弟,你说这话,都是真的? ”盖三儿点点头,吸了一下鼻涕。汤二头一懵,一下子瘫坐在尘埃里,心里乱得象一团麻。前日在公堂上,见盖三儿帮助二奶奶打官司,他虽然怪他多管闲事,可知道盖三儿生就的热心火肠,也不太在意。后来他被朴香扑扯一下,受了惊吓,大相公护他,打发他早早回府来了,再往后的情景他便不知道了。他相公打官司回来,神色紧张,召集全府中人,讲明三日内不许说闲话,不许出门,不许会见亲友。于是,前后门落锁,大家都默默吃饭,默默干活做事,孝廉府如丧考妣,上下人等个个苦丧着脸。特别是朴香,见了他如见瘟神一般。所以,盖三儿与大相公立字据的事,他一点声息连都未闻着。此时听说有这个事,他一阵惊骇,急得搓起手来,抱怨道:“你呀!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根儿上没你,秧儿上没你,你瞎掺和个啥?这么大的案子,他的井深,你的绳短,你能够着实底儿?现在到了生死关头,你叫我……你可叫我怎么办哩? ……”
盖三儿刨登着腿哭起来道:“都怪我好打不平,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只好等死了……”说着用衣袖揉着眼,哭得很伤心。汤二心窝酸得象喝了二斤醋,一下子抱住盖三儿:“兄弟……”他也泣不成声了。二人哭了一阵,盖三儿怨道:“说来这事儿也怪你。往常你总对我说,二奶奶这么好,那么好,那晚我在奶奶庙碰着她,听她说遇了难,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才豁上命帮她打官司!”
汤二说:“二奶奶平日为人是不错……”
“那她招贼偷汉的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当然是假,她是受了冤枉啊!”
盖三儿一下抓到了把柄,死死地揪住不放:“二哥,你咋知道这事儿是假?里头都有啥曲曲弯弯儿?你肯定扒底,快说出来,救兄弟一命吧!”
“这……啊不,我也不晓得……”
汤二已说走了口,盖三儿哪容他改弦易张,劈手抓住他的膀臂叫道:“二哥,你明明知道二奶奶受了冤枉,却不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你个窝囊废!脓包!不如猪狗!”
汤二扑甩着两手站起来,打着哆嗦,垂下头,不敢看盖三儿,嘴里小声咕哝着:“你骂吧,你骂吧,你骂吧,反正这件事我不能说……”
盖三儿突然恫吓汤二道:“你既然知道内情你就得说。走!跟我上公堂与二奶奶作证去!”
“不,我不去,我不能去……”
“你到底去不去?”
“不,不……”
盖三儿酒火烧心,气冲顶门,两眼红得似要滴出血,牙齿咬得咯吱吱脆响。他把浑身所有的劲儿都聚在右手上,抡圆巴掌,狠狠扇了汤二一个耳光,趁对方晕头转向之机,抱起那个大包袱,飞快地跑着吆喝:“汤二谋财害命,将我用酒灌醉,打算抢我的包袱,我不给,他想把我搦死。我们俩可得打一场人命官司!都别拦我,我告状——”
汤二鼻口出血,眼冒金星,等他清醒过来,这才大声呼叫着追上去:“截住他,截住他,我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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