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二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思斗争,决定宁可不要包袱,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干昧良心,伤天害理的事!
盖三儿一听汤二有招,也不顾什么堂规威严,一下子扑上去抱住汤二叫道:“公差大爷们,快松刑吧!快,汤二有招了!”
搞去夹棍,汤二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惭愧地叙说起梅冷片被诬陷的前因后果来:“大相公做寿那天,府上人来客往,实在忙乱。后晌,得空儿我回花园自己住的屋里想脱件衣裳,不想大相公随后跟进花园,到假山背后,叫住了我。看着四下无人,问我说:‘汤二,你想发财不想?’我吓了一跳,就吞吞吐吐地回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不想发时?只是小人福浅命薄,生就是受苦的……他笑了笑说:只要你听我的话,答应替我干好一件事,我一会儿就能叫你发财。当时我想,我家有七旬老母,终年卧病,一辈子没享过福。我若能有点出息,得先把俺娘的病治好,然后娶个媳妇成个家,生儿育女,也不枉来世上走一趟。我就问:大相公,叫我干啥事?你吩咐吧,我答应就是。谁知他将这件事一说,我当时为难起来,不肯接受。他见我不顺从,将脸一变,恶狠狠说:‘这件事想办也得办,不想办也得办!若走露半点风声,我先把你勒死,然后坠上一块大石头,填到井里,叫你死也不得回家。你若将这件事办好,我赏你二百两纹银,再赏你一些穿的用的,打发你回家。你买些庄田土地,下半世快活不尽……’大老爷你想想,他说到这个地步,我敢不答应吗?”
吴不能追问:“孝廉公到底叫你干的什么事? ”
汤二迟疑片刻,叹一口气,不得不说:“唉……他叫我当夜二更,潜入二奶奶房中,先糟踏二奶奶,再将衣服脱光,放在二奶奶床上。听得外面有人喧嚷之时,就开门冲出来……”
盖三儿问:“你知道奶娘与丫环秋雁不在二奶奶房中吗?”
“那日一大早,大相公就叫我漏话给秋雁,说奶娘崔氏的丈夫明日要外出。当时我也不知是计,如今想来,是大相公事先安排好的。秋雁也是我奉大相公之命,借她到厨下洗碗的。正是她们都不在,我才能得手……”
吴不能责骂道:“狗奴才,你办的好事!”
汤二跪下身叩头说:“老爷,小的平日可是老诚人哪,这一回是受人指派,万不得已。而且进到二奶奶房中之后,见她母子在床上睡着,小人动了怜惜之情,并不曾玷污贞妇的清白,也不敢吓唬与她,只悄悄将衣服留下,就跑出去了……”
盖三儿在旁边赞了一句:“你不愧是我的二哥啊!”
吴不能捻着胡须,歪着下巴,眯缝着眼儿,怔怔地出神——他一时还想不出这事其中的奥妙:这个孝廉公,家中好好的,你出歪点子欺负你弟媳妇为啥啊?
此刻盖三儿倒好似点只灯笼揣怀里——心中透亮透亮的。“大老爷,你听明白了吧?”
“明白什么?”
“我看哪,这事儿谁也不怪,只怪兰府二奶奶一个人。二相公死后,她要不熬寡守节,早早寻个主儿再往前走一步,把家业留给兄嫂,让孝廉公吃个独份,也不会让孝廉公操那么大心,破那么些财,出谋划策,逼汤二坏良心办丑事……”
“啊!……是这样……”
盖三儿正话反说,总算是提醒了这位呆愣愣的七品官。吴不能生性忠厚,再加读多了“孔孟子曰”,总将有学问的人看得至高无尚,廉洁清雅。尤其这个兰庭芳,一个皇上封诰、百姓共举的“孝廉”,怎么能为夺家产而设此龌龊之计,陷害无辜?若真是这样……想到这里,吴老爷气不顺地骂道:“什么孝廉公,一失孝悌,二丧廉耻,真真是……衣冠禽兽!”
盖三儿一听吴不能说出这句公道话,连忙顺势恭维起来:“哎呀我的好大老爷,以前小的有眼无珠,错认了大老爷!到今日我才看出,你原来清如水,明如镜,可是俺竹川百姓的清天父母哇!”
吴不能心里一高兴,立刻神气起来,笑眯眯自诩道:“老爷我本采就不是糊涂人嘛!”
“是呀是呀。老爷眼珠子雪亮,看事明白得很。我信得过您老人家。只是……不能只会看,还得公正判。老爷你若能把这个案子判得公正严明,我盖三儿别的本事没有,就会编戏唱。我要把老爷的大才大德、大智大勇编成戏词儿,打着呱板儿、走街串巷、走乡串店地唱,叫十万百姓都知道老爷您是一个清官!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这事儿传到皇上爷爷耳朵里,定能够升您的官,加您的职,这还不算,百姓们爷传父、父传子、子传孙、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往下传,老爷您可要落个流芳百代,万世称颂了啊!……”
叫化子一席奉承话,听得县太爷身子轻飘飘的,心里比猫娃儿舔着都舒服。读书人虚荣心强,做官图发财的甚少,大都是为,了落个好名声,能名标青史,流芳百代。可吴不能此刻心里还不踏实。难道兰孝廉真象汤二所说的那样贪心恶毒吗?未必,未必,不审出口供来,怎能轻信这帮下人?焉知他们不是串通一气,与孝廉公作对呢?所以他微徽一笑,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说:“本官理当查奸辩恶、无论士、农、工、商、倘犯王法,一律严惩不贷!”
“对对对,就是这样!老爷将孝廉公叫来审审看!”
吴不能点头,喝令将梅冷月一案所有人犯火速传齐,他要连夜过堂,弄个水落石出。
此时三更初起,兰庭芳兴冲冲携王玉娥来到大堂,一眼瞧见汤二正跪在大堂中央,不觉一怔,失口斥道:“大胆奴才,大爷让你即速回家,你却来到这里胡闹,还不与我滚了出去!”
吴不能侧脸不视,只管将惊堂木摔得山响,问道:“兰庭芳,你可知罪?”
孝廉公惊骇地一抖:“老父台,学生何罪之有? ”
盖三儿朝他扮个鬼脸儿,笑嘻嘻地挑逗道:“哟!孝廉公用一百八十五两银子。几样破东西,换来半拉家业,真好手段啊……”
汤二背过脸不瞅主子,只咬着牙说:“大相公,你算把我害苦了……”
兰庭芳明白自己做的那事漏馅儿了,脸上挂不住,嘴还铁硬:“老父台,你休要听信这帮穷鬼胡攀乱咬!”
盖三儿忙在一旁给吴不能上劲儿:“大老爷,别忘了‘抄手问案,断不肯招’!你是清官,铁面无私,对有钱有势的人一定不会手软!”
吴不能这会儿成了驯出来的猴子,锣声一响,他便往杆子上爬。他吹胡子瞪眼地喝叫:“兰庭芳,本县今晚可是‘当官不让父,举手不留情’了!你身为孝廉,明读孔孟之书,暗念发财之经;说的是仁义之道,肚子里装的却是害人之心!既然犯在我手,好好认罪倒还罢了,若再耍刁,来呀,与我大刑伺候!”
人役们乍乍乎乎,忙着搬抬刑具。王玉娥吓得拉住丈夫哭着问:“相公,你真是指使汤二干了那件事吗?果真如此,你……你就招认吧。这般酷刑……”
盖三儿说:“哟,大奶奶,你这是干闺女给干老子送殡——哭得不痛,装得怪象!这件事,您也脱不干净吧?”
王玉娥发誓赌咒嚷嚷:“我若晓得一点风声,算是个驴生马养的!我不是没有独霸家产的心,可我只想明着劝梅氏改嫁,她不从,我干生气没办法。可要说摆圈套儿让她往里钻,我实在没那能耐呀……”
盖三儿听王玉娥说的都是实话,便不再和她纠缠。
在县太爷声色俱厉的追逼下,在各种血迹斑斑的刑具的吓唬下,兰孝廉舍不得让筋骨皮肉受苦,不得不吐露真情:“……是学生一时糊涂,做下错事,望求老父台开恩……”
梅冷月至此方知自己所受的种种羞辱磨难,原来尽出于兰庭芳的策划。她万万没有想到,堂堂的孝廉公,一身的书生气,满口的仁、义、礼、智、信,儒巾蓝衫中包藏的却是一个虎狼之躯、蛇蝎之心。她想笑,笑不出声;欲哭,流不出泪;要骂,骂不出口;只觉得心胸口闷,苦酸,寒冷,沉重,辛辣,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梅若海心疼如绞,欲去安抚女儿,却被冷月一把推开。梅若海懊悔不及,将一腔怒火,完全喷在兰庭芳身上,狠狠掴了孝廉公一记耳光,抖抖索索地骂道:“你这个畜牲,你这个禽兽!……”
梅冷月吐出一口鲜血,倒觉得心中轻松得多子,方哭起来道:“求大老爷为民妇申冤呀……”
“啊,莫哭莫哭,老爷我一定为你作主!”
吴不能让梅氏与叫化子站在一边,然后整襟危坐,清清嗓子,开始判案:“兰府家郎汤二见利忘义,为虎作伥,按律就该充军边关……”
汤二哭求道:“大老爷,可怜小的家中尚有白发老母,无人奉养啊!……”
盖三儿忙跪下来,为汤二讲情:“老爷,念起他身为奴仆,概不由己,求老爷从轻发落吧。”
县太爷点了点头:“念你一是受主人支使,二是人性尚存,不曾玷辱贞妇之身,充军免了,重打四十大板,以示警戒!”
汤二挨了一顿板子,就要下堂。盖三儿叫了一声:“二哥慢走。”回头对吴不能说:“大老爷,常言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你把汤二打也打了,夹也夹了。这一包袱东西,是他挨打受气挣来的,念他是个孝子,家里穷又丢了差事,养活不起老娘。你就将这些东西还给他吧!”
“这?如何使得……”
“大老爷,你是清官,怎能要他这肮脏东西,惹外人笑话……”
“嗯,好吧。汤二,这个包袱,就算老爷赏给你的。拿回家去,好好安居乐业。再也不许为非作歹!”
汤二真有点受宠若惊,接过包袱,激动得热泪涟涟,给大老爷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望着盖三儿叫声:“兄弟……”扑通跪倒,抽泣不止。叫化子倒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搀起他道:“这是咋着?这是咋着?二哥,快回去看望婶婶吧!”
汤二唏嘘着走了。吴不能斥问兰庭芳:“你是愿打呀,还是愿罚?”
“愿打怎样?愿罚怎说?”
“愿打重重揍你八十大板!”
“哎呀,学生文弱之体,如何承受得起呀!”
王玉娥抢着说:“俺愿罚,罚什么都中。”
“愿罚嘛,革去孝廉,将你的家产拿出一半,交与你弟媳与侄儿另立门户,不许再行非礼之事!”
“学生件件照办……”
盖三儿嚷道:“家产本来就有他兄弟一半,这一条不算!罚得太轻,太便宜了!”
“别急、别急,本县还没罚完哩!再罚兰庭芳戴枷游街,示众三日!”
“这?……”兰庭芳平日最重威风派头儿,脸面值千金,这一条,叫他无论如何不肯接受。吴不能见他支吾,发起火来:“不愿受罚,定责不容!”王玉娥慌了,悄悄拉住丈夫的衣衫抖抖“别要面子了,顾命吧!谁叫咱们办那事哩。”
兰庭芳叹了口气,只好认可。吴不能吩咐周班头,与兰庭芳摘了顶戴,脱去蓝衫,当即戴上三十斤重的榆木大枷,等天明上街示众。
处置罢兰庭芳,县太爷又给梅若海算帐:“梅员外,你可知罪吗?”
梅若海早在一旁坐立不宁了,料想逃不脱责罚,不如及早悔过。他跪下来,老泪纵横,磕头求道:“小人知罪,小人愧悔莫及,险些逼死自己亲生女儿,情愿受大老爷重罚……” 盖三儿挖苦道:“连自己的闺女都信不过,任人摆布,自相残害,你真是稀饭锅里煮汤元——糊涂蛋!”
“是是、小老儿糊涂,真是糊涂……”
吴不能见梅若海挨了骂也不反驳,只是一个劲儿认错。便没了火气,平心静气判道:“罚你出纹银一千两,为你女儿修建贞节牌坊,打造贞节匾额。”
梅若海自然愿意:“是、是。小老儿正要在女儿跟前补过,别说一千两银子,就是三千两、五千两,也在所下惜。何况这也是为我梅家争光扬名……”
“嗯,你还算清楚,站过去吧。梅冷月上跪求判……”
“大老爷。”梅冷月应了一声,跪在当堂
“你乃贞节妇人,遭人诬陷,实属冤枉。今日真象大白,本县为你昭雪正名!”
“多谢大老爷明镜高悬。”
“不谢不谢。本县将兰府半拉家业判归于你,你从今应加倍谨慎,清心寡欲,养子教子,以保终身美名!”
梅冷月低下头去,不置可否。吴不能心想:这个秀才娘子,真是受委屈太大了,给她家财,也不稀罕,豪门千金不用说重的全是名声,于是接着判道:“本县命你父梅若海出银一千两,与你修建贞节牌坊,打造贞节匾额。再晓渝十万百姓,颂你公德,效你之行,树你为女人楷模。”
冷月面带冷笑,仍缄口不言,吴不能心下诧异起来:噢?怎么还不谢恩?莫非嫌薄待了她?……唔,我就成全了你:“本县再将你自愿守节、百折不挠之事,写成奏折,上本朝廷,请万岁与你旌表天下,扬名四海!”
冷月沉默一刹,猛然抬起头来,大声呼道:
“不!我不要家业,不要牌坊、匾额,更不要万岁皇爷的旌表!”
“啊?……”大老爷惊呼一声。
象万里晴空突然响起一个焦雷,公堂上所有的人都惊得瞠目结舌,吴不能愣怔多时,终于明白过来,问:“那你要啥?”
梅冷月站起来,两眼闪耀着熠熠的光彩,斩钉截铁地望着叫化子说:“我要改嫁!我要寻一个正直善良的男子汉,和他偕老百年!”她这番大胆的表白,使在场的人更吃惊万分。盖三儿急促往后退缩两步,转过身去。吴不能一下子坐在罗圈椅上,不知说啥才好。衙皂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兰庭芳愤愤责问:“这,这如何能行?”梅若海跺着脚骂道:“小奴才,你,你疯了?”王玉娥赶忙拉住冷月劝解:“弟妹,可万万不能一意孤行啊……”
梅冷月看也不看众人脸色,冷笑着说:“哼哼,我是被兰家休过的人,又是被梅家赶走的人,你们管得着我吗?什么梅府千金,什么兰府二奶奶,什么贞女节妇,这些有什么用?我若不立志守节,苦心熬寡,怎会受到如此残害?我若不图虚名,早日再醮,也不会受尽凄凉冷落,几经磨难,九死一生!我看透了,受够了,也想通了。如今是自由之身,清净之人。再不怕兰家府规,再不受梅府约束,我要自作主张寻求一个幸福快乐的归宿!……”
梅若海扯住冷月不放:“儿啊,走,随老父回家。你就是想另行改嫁,也得等老父给你选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门当户对之人嘛,我已经选过了。象我这样流落街头的贫妇,衣破衫烂,身无分文,无亲无友,无依无靠,选一个化郎乞丐,才能般配……”
梅若梅看女儿主意已定,难于挽回,急得心如火燎,转身抓住盖三儿求道:“化子哥,我情愿将与女儿修建牌坊的一千两银赠送与你,你就远走高飞了吧。”
盖三儿将胳膊一甩,跳着脚骂道:“呸!老混头,你想收买我吗?谁希罕你的臭钱?钱是好东西,也是赖东西!它能叫人发富变贵,也能叫人丧失天良。我叫化子虽穷,却不贪这无义之财!哪儿也不走,哪儿也不飞,我还是走街串巷,在竹川县要我的饭……”说罢,唱起小曲儿,大摇大摆走下堂去。 梅冷月不顾一切地追赶着叫道:“化子哥,你等等我……”
梅若海也跌跌撞撞往外跑,县太爷吴不能更是急若星火在后边撵着高叫:“化子,化子,你慢走……”梅员外为追女儿,而吴不能撵盖三儿干啥呢?原来,他记着让叫化子给他编戏词儿,宣扬自己的清官名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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