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离开了城市-英雄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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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记巷的人有一个习惯,在他们的孩子出生以后,他们会立刻告诉孩子两件事。这两件事一件关于自然,另一件关于人。自然与人是相当好的搭配,很协调,有现代意识,并且和社会发展的趋势保持着一致。全记巷的人因为这样,因为有着自发的良好的传统教育习惯,也就有了一些迷惑,有了一些不明白,由此生发出一系列街头里巷的社会和文化批评活动。他们温和地说,我们怎么需要他们的教育呢?

    全记巷的人首先对他们新出生的孩子说,我们守着长江呢。然后他们对新出生的孩子说,我们有满地呢。全记巷的人这么对自己孩子说的时候,自豪感油然而生。长江多好啊,守着长江多好啊,何况还有满地,同时拥有了这两样,叫全记巷的人想不骄傲都没法做到。你想一想,即便长江不是全记巷的长江,长江边也不止全记巷一条巷子,但长江纵使无拘无束地流着,长江边纵使巷子无数,无数到把偌大一条长江缠死了,那些巷子里有满地吗?回答是,没有。

    全记巷的人在夏天的时候,在吃过晚饭以后,通常会搬上一张凉床或者一张躺椅,到外面乘凉。他们摇着蒲扇,以家庭为单位,或者打破常规,以社区的方式,聊天然后酣睡。全记巷的人在聊天的时候,会把他们的批评提出来。批评是针对那些报纸和电视的,是宽容的、大度的、有些戏谑的、有所保留的、带着一些善意嘲笑的批评,因为那些报纸和电视,它们在自以为是的同时,在自高自大的同时,在好为人师的同时,也给全记巷的人带来了很多的乐趣,比如警匪故事、明星趣闻、球赛和肥皂剧。批评应该批评,但不能一棒子打死。全记巷的人在说到人与自然这个话题的时候,会很骄傲地说,我们的孩子一出生,我们就开始对他们做启蒙教育了,我们自己也不断在温习着,要它们来说什么?全记巷的人这么骄傲地说着,看星星出满了,就改变姿势,改坐姿为睡姿,手上的蒲扇摇晃着,渐渐节奏轻了缓了,终于在某一个动作上定格下来,手一耷拉,就睡了。即使在最热的秋老虎季节,全记巷整夜都会有凉爽的风从容通过,让全记巷的人能很快入梦。梦是内容各异的梦,但结束的时候,无一例外都会停留在长江和满地这两件事情上。这样的梦,一般来说就有了美好的结果。

    这样,我们一开始就弄清了两件事:全记巷坐落在长江边上,全记巷有满地。我们一开始就说了,两件事,它们一件是有关自然的,另一件是有关人的。

    满地叫华满地。因为亲切,全记巷的人不管大人孩子,叫他或者提到他的时候,都省略掉他的姓,只叫他满地。

    满地今年七十七岁了。满地的七十七岁不是一般的七十七岁,是他不说你猜不到,他说了你不相信的七十七岁,是既有数量又有质量的七十七岁。满地的身体很健康,健康到你一想到青春这个词,你再看一看他这个人,你就会在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你会想,青春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它不光在年轻人那里待着,有时候也到处乱跑,它跑来跑去的,让人弄不好就看走了眼。说实话,满地有着这样的七十七岁,就一点也不像老人了。

    满地是一个离休干部。满地这个离休干部也不是一般的离休干部,是既有经历又有名望的离休干部。满地的履历表里这样写道:华满地,男,1924年出生,家庭成分小手工业者,l940年参加革命,l984年离休,行政十三级。在全记巷这个地方,像满地这样履历的,除了满地,再没有第二个。

    平心而论,全记巷上了年纪又有经历的人不少。比如和平的奶奶,她和满地同年,是桃李满天下的退休教授。比如德庆的爷爷,他也和满地同岁,早年老汉口有一家丰裕绸布庄,专卖上好的各色绫罗绸缎,顾主全是社会名流。德庆的爷爷就是丰裕的少爷,他生下来的时候,光奶妈就有两个。后来新中国成立了,丰裕公私合营,德庆一家成了穷光蛋,日子过得很艰难,德庆的妈生德庆时没奶,只好给德庆熬米汤喝。再后来,德庆家拿回了存款,又成了富人。德庆媳妇生孩子时,不愿奶孩子,德庆爷爷就给德庆说,去请两个奶妈来。全记巷的人由此感叹说,人世沧桑啊。还比如九子爷,今年八十九了,整整大满地一轮,旧社会是青洪帮里的爷,坐在全记巷码头,吃着水上饭,有沪间的船上水,蜀间的船下水,码头上靠了,都得到九子爷这儿来请安。有一年徽帮的一条茶船从全记巷码头过,船老大是新蹚路的,不知道全记巷有九子爷,没来请安,第二天早上起锚想走人,九子爷一声拿下,一条碗口粗的绳索抛出去,那条茶船就给拦在江心了,三天没让动窝。新中国成立后,码头归了人民,青洪帮的人全做了鸟兽散,九子爷没了领地,靠着拾荒货过日子,聊以度日。

    全记巷里上了年纪有名望的人很多,但他们不能和满地比。满地不是教授的满地,不是少东家的满地,不是道上爷的满地,而是离休干部的满地,是行政十三级的满地,按照履历中的说法,他是参加了抗日战争的老干部,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杀过日本鬼子的老兵,他这样资历的离休干部,在全记巷里,不是独一份也是独一份,就凭着这个,他就有了在全记巷里直着腰板说话的权利。

    关于满地杀鬼子兵的事,有很多的版本。最早的版本是刀劈鬼子头,那是满地在学校里作报告说出来的。满地一边说,下面听报告的人一边想起《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首著名的歌,他们想着慷慨激昂的旋律,禁不住热泪盈眶。以后满地到很多学校作过报告,每到一个学校,满地就拿出一个新的版本来,今天伏击鬼子车队,明天端掉鬼子碉堡,后天打下鬼子飞机,在满地不断推出的版本中,鬼子兵的人头相继落地,堆积如山。早些年,有人对满地的英雄事迹持怀疑态度。持怀疑态度不是别的,是按照满地的说法,计算出鬼子兵的人头,再乘以别的满地的总数,小日本全国人口的三倍也不够杀的。满地也不解释,是不屑解释,他把箱子打开,拿出一大堆功勋章来,花花绿绿往人面前一放,再撩起衣服来,露出身上一块一块黑黑白白的伤疤,怀疑的人就傻眼了。你想呀,满地要不砍那么多鬼子的头,他那一堆功勋章打哪儿来?满地要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战斗经历,他那一身的伤疤又打哪儿来?那些功勋章,它们的成色都很好,即便有了些年代,旧了,依旧沉甸甸的;那些伤疤,它们年代久远了,不再新鲜了,依旧无言地诉说着历史。作为它们主人的满地,偶尔地回到历史中去,弄一堆鬼子的人头出来,又有什么可稀罕的呢?

    满地很喜欢说话。因为有着不同凡响的履历,他尤其喜欢找上面的人说话,说一些代表性质的话。大凡有了事关全巷人利害关系的事,满地就出动了,去找上一级或者上几级的领导,为街坊邻里讨个说法。满地出门的时候是要换一件干净衣裳的,有点像披挂出征的意思。满地不信邪地说,我连鬼子的头都砍了,我还有什么不能砍?满地有时候载誉而归,有时候没有载誉。载誉了自不必说,没有载誉的时候,终究话是要说的,也替全记巷人出了口恶气,让上一级或者上几级领导明白,今后不敢轻待了全记巷。这就使满地成了全记巷的主心骨,有点民间领袖的味道,满地也就在全记巷更加地有了威望。

    满地的威望很有人情味,不是专对上一级或者上几级领导的,也不是专出恶气的。满地更多的是做一些群众工作。比如巷南做服装生意的枯娃,喜欢打自己的媳妇,他打媳妇一点儿也不节制,总是往死里打,打得媳妇忍无可忍,告到公婆那里。公婆上了年纪,管不了,公婆就来找满地。满地换一件干净衣裳,出了门,迈着稳稳的四方步,径直来到枯娃的家里。枯娃正喝着茶,见满地来了,立马起身让座。满地不坐,站在那里嘎巴嘎巴扳手指,对枯娃说,枯娃,咱爷俩打一架?枯娃笑,说,满地爷,您是批评我呢,别说我不敢递招,就算敢,我也不是您的对手呀。满地说,你跟我不敢递招,跟你媳妇怎么就敢了?枯娃说,满地爷,我明白了,您不是批评我,您是点拨我,您是告诉我,好男不和女斗,有您这意思,我今后不和她斗就是了呗。那以后枯娃果然就不再打他媳妇了,凡事想想满地,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夜里上了床,就捉了媳妇咬,咬也不傻咬,专找隐私的地方咬,媳妇拿了那些伤口,不好给公婆看,也忍着,这事就算完了。

    再比如巷北的杜家老二新娶了媳妇,新媳妇喜欢打牌,整夜整夜地打,打得新郎见不着新娘的人影儿。杜家老二就找满地诉苦,说,我白天上班,晚上回来锅冷灶凉,只有在送夜宵的时候才能见她一面,她还嫌我带了风进去,冷了她的手气,一个劲催我快走,我这新郎当的什么劲?满地听了,换了件干净衣裳,稳稳地出了门,找杜家新媳妇。杜家新媳妇红了脸,说,我下岗了,在家没事做,约几个要好的伙伴来打打小麻将,也没干什么坏事,要不我干什么呢?满地说,听说你在厂子里能歌善舞,不行的话你去居委会,教老头老太太们唱个小二郎,跳个迪斯科,居委会补贴你一点,这样也算一份工作,也有了意义,不比通宵打牌熬人好?新媳妇想想,满地这话说得有道理,就听了满地的,去居委会,这件事情就算解决了。

    满地不光这么心平气和,有时候也发一点脾气。有一次,全记巷两个不学好的青年,在巷子口抢一个过路人的钱。那两个青年恶出了名,巷子里的人谁都不敢管。恰好满地从那里路过。满地站下,冲那两个青年吼道,给我松人!不然我劈了你们!满地怒火万丈地说,我连鬼子都能劈,还劈不了你们?两个青年立刻松开过路人,笑嘻嘻地说,满地爷,您别动气,我们是和他闹着玩呢。满地不依,说,玩,你们换一种好样子来玩,你们到码头上帮人扛包去,再不你们守在大街上牵盲人过马路去。你们这样玩,无法无天,绝情绝理,迟早惹我性起!两个青年嘿嘿笑着,老鼠见了猫似的溜走了。全记巷的人站在自家门前,噼里啪啦给满地拍巴掌,事后笃定了说,满地是手上没有刀,若是手上有刀,满地就不会吼两个小子了,早一刀劈下去,这条街就从此干净了。全记巷的人还说,满地是出生早了,要是出生晚一点,这世上哪里还有那么多坏人,嘁里咔嚓,全让给他劈了。全记巷的人朴素,信这个。

    因为如此,因为满地是英雄的满地,派出所新来的所长朱超就来找他,向他请教街道里的治安工作怎么个搞法。工作请教多了,朱超就聘满地为街道义务治安员,有诸如解决邻里矛盾、夜里查外来人口这一类事情时,就由满地带着人去。满地那样的经验,总能把事情做得让朱超满意,这样朱超老往满地家跑,商量工作什么的,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忘年交。

    朱超很年轻,刚从警官学校毕业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成为英雄,对英雄充满了崇敬之情。朱超因为年轻,又干着警察这样的工作,再加上胸怀大志,一时半会儿没解决个人问题,他一个人过日子,回家以后没有什么事,有时候下了班,他就熟门熟户的,去满地家,和满地聊聊天,遇上吃饭的时候,就留下来喝上两杯酒。朱超喝酒的经历还没有培养出来,酒量不大,喝两杯就上头。朱超上了头,把警服一脱,衣袖一撸,给满地的酒杯斟满,给自己的酒杯斟一半,举了杯子对满地说,咱俩再喝一杯。自己先把杯子举起来,举到唇间抿一口,叫满地,你喝完,你喝完。街上的人从门口过,看见了,就笑,说,这父子俩,没大没小的,斗酒呢。

    有一阵子,全记巷来了一帮安徽人,做茶叶生意。他们在全记巷租了房,租了仓库,大包小袋地卖茶叶。不卖茶叶的时候,就聚在一起,喝酒,玩牌,唱小曲,招一些四海为家的女人来,并且打架,闹得四方邻里受不了,四方邻里就找派出所。朱超笑,说,你们怎么不找九子爷?安徽的茶贩子,九子爷正管。朱超说安徽的茶贩子和九子爷是说笑话,他这么说,仍然带了两个人去,训了茶叶贩子们一通。茶叶贩子们老实了两天,疯卖了两天茶叶,兜里有了钱,又不行了,继续聚在一起,喝酒,玩牌,唱小曲,招一些四海为家的女人来,并且打架。朱超很烦,对满地说,不行,我得把他们赶走,要不我的治安先进就给他们闹砸了。满地说,你把他们赶到别的地方,别的地方治安先进就不砸了?朱超被说得很惭愧,说,那怎么办?满地不说怎么办,换了衣裳,背着手,踱着四方步,去了安徽人租住的地方。满地去了,安徽人放下手中的生意,都站起来,说,华先生,您坐。满地也不谦逊,坐了。满地问安徽人:全记巷这个地方好吧?安徽人说,好,水陆码头,货好走,千金难买之地。满地点点头,又问:知道日本鬼子吧?安徽人说,知道,当年侵略我们,烧杀掠淫,无恶不作,奇耻大辱,没齿难忘,怎么不知道?满地又点点头,说,当年日本鬼子猖狂成什么样,照样被我砍了头,这个你们也知道吧?安徽人说,听说了,华先生您砍了很多鬼子的头,您嘁里咔嚓,威风得要命。满地说,知道就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道理就讲明白了,你们该总结的总结,该收敛的收敛,好不好?安徽人想了想,说,好是好,就怕做不到。满地一听,不高兴了,站起来,拍安徽人的茶叶柜台,把茶叶柜台拍破了。安徽人和满地吵了起来,吵了几句,一个安徽的愣头青掏出一把刀子,朝满地捅过来。满地没提防,四方邻里亲眼看见,愣头青的刀子,扑哧一声捅在满地肚子上。四方邻里哎呀一叫,叫过之后再看,满地仍然站在那里,也没倒下去,也没见流血,脸是有点发白,却安然无恙。原来,满地系着一条牛皮带,牛皮带很结实,愣头青的刀子没捅动,让牛皮带挡住了。愣头青愣在那里,呼呼地喘气。满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再看了看安徽人,说,怎么样,这一回想通了吧?一旁的安徽人连忙过去,拿下愣头青的刀,把他推开,说,想通了,想通了。那以后安徽人果然不再闹事。

    朱超不知为什么,对九子爷这个过了时的道上人物很感兴趣。朱超在和满地交往的空隙时间里,有时候也找九子爷聊天,听九子爷说一些当年码头上的故事。九子爷虽然捡着荒货,整天蓬头垢面的,对场面上的事并不服气,说,要是当年碰上我,哪里还让他出手,早一条绳子拿下了,哼。朱超回过头,把九子爷和满地比一比,把九子爷的码头故事和满地的抗日故事比一比,即使参考了安徽人的故事,朱超仍然认定,九子爷不行,九子爷是虚张声势,是骆驼倒了架子在,还是满地,那是真刀真枪试出来的,若把九子爷比作码头英雄,那满地就是民族英雄。朱超由此总结出一条经验,任什么东西都得民族,只有民族了才能强大,才能长久,连英雄这个东西都不例外,别的东西那就更不用说了。

    朱超再去满地家的时候,满地正在生气。满地生气不是生朱超的气,是生儿子的气。朱超和满地,那是别人说笑说的父子,其实并不是真的,满地生气,是生自己真正儿子的气。

    满地的儿子名叫华大民,今年四十多岁,早些年在军队里服役,转业后分到政府部门工作,当一个什么局的副局长,后来辞了职,下海经商,经商很成功,赚了大把的钱,还有很多改革年代的荣誉,比如说人大代表、著名企业家这样的头衔,按照通俗的说法,叫做新时代的弄潮儿。满地对新时代弄潮儿的儿子,本来是很满意的。满地虽然革命了几十年,并不是个死脑筋,他知道时代的进步,有时候必须革革命的命。比如当年他革有钱人的命,如今他儿子革贫穷的命,他和儿子都是革命者,只是革命的对象不同,是旧革命和新革命的关系。不久前,华大民看中了守着长江的全记巷是个千金难买的水陆码头,就想着在全记巷建一座大型仓储式货物集散中心,吸三江纳五川,日后做新一代的码头王。华大民很快搞好规划,立了项,拿下各种批文,并且开始动手搞拆迁工作。全记巷有半数的居民在拆迁之列,有的居民不愿搬迁,有的居民愿意倒是愿意,但希望在还建的时候,能得到满意的补偿,这些居民就来找满地。满地给这些居民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满地告诉他们,儿子的大型仓储式货物集散中心建成后,会带动各种服务业的兴起,全记巷就成了一个寸土寸金的热闹地方,全记巷人的日子也就会兴旺发达起来,那是有利于子孙后代的大事情。满地也愿意帮助街坊邻里,替他们找儿子说话,在还建房的面积、楼层、朝向、房型等等问题上讨价还价。华大民很孝敬父亲,一般父亲出面说什么,不太让他为难的事,他都答应下来,给足了满地面子。满地那样做,不但帮了邻里,也帮了儿子,实际上是个政治思想工作的角色。满地一直热心地做着这种政治思想工作,直到听说日本人东山四郎的事。

    华大民是个成功的企业家,他想用别人兜里的钱做自己的事, 一时考虑到政策实惠方面的情况,找了一个名叫东山四郎的日本投资商做合作者。这种事属于企业内部的事,不会到处张扬,自然也不会告诉满地。满地开始不知道,等他知道了,气不打一处来,差一点没把家里的桌子拍烂。满地生气,是生气儿子竟和日本鬼子弄到一起了。满地自己是抗日英雄,打日本打了八年,嘁里咔嚓地砍鬼子的头,砍下一大堆,自己也被鬼子砍得伤痕累累。虽然那是历史,现在想起来,还恨不得见了面捉住了咬上一口。满地和日本人不共戴天,到头来,自己的儿子和鬼子搞到了一起,和日本人袖子笼袖子做起了生意,在我们的土地上盖什么中心,那和当年的汉奸有什么两样?满地不是不知道改革开放的政策,满地也不是不知道改革开放要引进外资,但按满地的想法,外资不止日本人兜里有,世界大得很,要想求人,哪里又求不到呢?满地别的事都能想通,唯独这事想不通。

    满地要华大民停止和小日本做生意,要做和第三世界做去,和第二世界友好的没有血海深仇的国家做也行。满地的意思是全中国人都别搭理鬼子,鬼子的钞票再多,总不能一天到晚啃钞票过日子,迟早一天饿死狗日的。满地要华大民把东山四郎撵走,撵回他那个弹丸之地去喝海风。满地说,老子当年是经过八年浴血奋战才把鬼子撵走的,那是牺牲了多少国人,多少壮士仁人的生命呀!你倒好,好吃好喝把鬼子请回来,请回来赚咱们的钱,在咱们的国土上屙屎拉尿,你等于是帮着鬼子再一次侵略咱们。

    华大民就给满地解释,说一些如今世界不同了的大道理。满地不听。华大民和父亲说不通,又不能真的放弃项目,就躲到公司里不回家。满地去公司里找,华大民要秘书说自己不在。满地打他的电话,他先看是不是家里的电话号码显示,是就把手机关了。满地找不着华大民的人,一时内火攻心,没熬住,一天正喝着酒,一张口,扑地喷泉似的吐出一口鲜血来,人轰隆一声就倒了下去。

    华大民闻讯,赶到医院看父亲。满地这回反倒是不见他了。满地的老伴一边心疼着丈夫,一边替儿子委屈,丈夫和儿子的事,关系到民族仇恨和国家经济发展,哪一件都是天大的事,自己管不过来,又担心儿子气着丈夫,只能让儿子回公司去。满地的老伴对华大民说,你爸他不想见你,你就先走,回去好好做你的生意,你爸这边,我服侍了几十年,经验和习惯,哪一样都够用了,不用你操心。

    朱超听说了这事,赶到医院看望满地。满地怏怏地躺在病床上,冲着墙发愣,看见朱超进来,眼圈兀自先红了,拉了朱超的手,说,耻辱啊,耻辱啊。朱超虽年轻,听多了满地的抗日故事,梦里早生发出砍鬼子人头的想法。朱超不是不知道满地未必占尽了道理,但朱超是替满地抱着冤的,想想满地一世英雄,竟然落得如此下场,让人为之扼腕叹息。朱超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满地,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说了一会儿话,留下一篮水果,有些伤感地走了。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朱超突然站住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间,脸一红。回到派出所,朱超把指导员拉到一旁,从腰间解下自己的手机,塞给对方,说,换一换。指导员愣了一下,说,干吗?朱超说,不干吗,把你的换给我。指导员说,我的可是国产的。朱超不耐烦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唆?指导员就喜滋滋地从腰间解下自己的手机,再把朱超换给他的日本产手机挎到腰间。那一天,指导员用他的新手机给妻子打了好几个电话。妻子正忙着,一连接了几个电话,犯疑了,说,你没事吧?指导员说,我没事,我只是试一试新手机,看是不是水货。

    满地是内火攻心,没有什么大病,病床上躺了几天,很快就康复了。满地出院后,在家里养了几天,每天喝老伴熬的莲耳汤,也不出门。华大民的仓储式货物集散中心工地正在紧张地施工,半个全记巷竖起了森林般的脚手架,打桩机白天夜晚轰轰响着,水泥灰沙到处飞舞。满地不愿听那声音,不愿看那架势,要老伴把门窗都关严,眼不见心不烦。

    这期间,街坊邻里还按照老习惯,有事来找满地。满地有些木木的,情绪来了就管一管,情绪不来时就推脱了,不像原来那样铁肩担着道义。全记巷的人觉得不对劲,觉得不习惯,好像集散中心的脚手架一竖起来,全记巷的主心骨反倒塌陷下去了。全记巷人一时就有些心慌,就像一直依赖的主心骨,被什么东西给轰隆一声推倒了似的。全记巷的人私下里议论着这件事。有一次,被九子爷听到了,九子爷在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任什么,备得住老,备得住朝代变迁?全记巷的人听九子爷那话,是从牙根里吐出来的,要放在早些年,那是混账话,说出来要杀头的,如今反倒时髦了,大家都说,连拾荒货的九子爷也冷不丁儿冒出一句,谶语似的。全记巷的人就慨叹,说,真是的,时代变了。

    集散中心工程紧锣密鼓进行着,满地让老伴把门窗紧关着,但关不住打桩机和混凝土搅拌机的巨大轰鸣声,而且,满地不能不出门,满地一出门,满眼都是工地,乱七八糟的,战场一般,人在工地上走着,是在包围圈中,随时都有被击中的可能。满地身陷包围圈,心情越来越烦躁,终于有一天,满地积怨太深,忍无可忍,丢下莲耳汤碗,跑去工地,闹出事来。

    满地去工地上,将旗杆上几面花花绿绿的旗扯了下来,将准备好的一面五星红旗,冉冉地升了上去。保安见一个老头,疯子似的在那里降旗升旗,上去阻止,满地不干,和保安扭打起来,保安没办法,把满地扭住带到公司。满地一副大义凛然的气概,大叉着腿,坐在公司保安部里,等人来带他“过堂”。

    少顷,门开了,一群衣冠楚楚的人走了进来,个个高大魁梧,中间簇拥着一个圆圆滚滚的小个子,小个子随随便便往那儿一坐,高大魁梧的一群人就毕恭毕敬地立在他身后。小个子对身边的人示意一下,一个漂亮的女翻译就对满地说,东山四郎先生问你,为什么要在工地搞破坏?满地心里想,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小日本呀,这回不是我送上门,是你送上门,这可就怪不得我了。他就把头仰了起来,大声说,老子心里有火,老子愿意。女翻译凑在东山四郎的耳边咕噜了几句。东山四郎有些不高兴,也咕噜了几句。女翻译扭头对满地说,东山四郎先生说,你这是刁民行为,东山四郎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他要把你交给你们的司法机关。满地一听,火冒三丈。满地并不是为司法机关火,司法机关就是朱超,把他交给朱超,朱超只会请他喝酒,忙买下酒菜都忙不赢。满地火的是小日本竟敢骂他堂堂的中国人是刁民,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木桩似的小个子,吊起来称超不过一百斤,他坐在那里,进来的人若是眼神不好的,基本上就看不见,做盆景倒是块材料,可身边那些高大漂亮的国人男女,却孙子似的猴着腰围着他,还一口一个哈依哈依的,不是汉奸种又是什么?满地那么一火,英雄豪气就上来了,冲过去,二话没说,大刀在手似的扬起巴掌,狠狠地抡将过去,啪地给了东山四郎一记响亮的耳刮子。东山四郎被打得哎呀一叫,差点儿没从椅子上跌下去。身边的人先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后,同仇敌忾一窝蜂扑过来,狼群按羊似的将满地按住。满地挣扎着喊,老子劈了他!老子劈了他!外面的人听见响动,跑了进来,有一个认识满地的,抽搐了一下,叫道,快别动手!他是华总的父亲!

    满地没被送到司法机关,而是被客客气气地送回了自己的家。回到家的满地觉得心里畅快多了,特别是手掌心和胸窝子里,一起都热乎乎的。这样的舒坦,需用酒来呵护,满地就托人捎信,要朱超过来陪他来两盅。朱超正接着一个电话,电话是上面打来的,责备朱超治安不力,让辖区内的外资项目受到了干扰和破坏不说,还让外商本人遭到了暴力侵袭。朱超放了电话,去满地那里,走在路上,几个全记巷的居民拦住他。朱超说,你们有事?全记巷的居民说,我们没事,是满地,满地跑到工地上去闹,满地还动手打了日本人,满地这样下去,把工地闹砸了,大家的未来都没有了,有什么好处呢?朱超挥挥手,说,这事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朱超说罢就继续走,进了满地家,先看出了满地从头至脚的快乐,朱超笑了笑,坐下,脱去外套,拿过酒瓶子,给满地的杯子斟满,给自己的杯子斟一半,举了杯子,自己抿一小口,说,你喝完,你喝完。一老一少就喝起来。喝到后来,两个人都醉了。满地说,痛快!朱超也说,痛快!朱超就拿了自己的外套,摇摇晃晃地回所里去,先进厕所里吐了一气,再到水管下冲了一个头,到底也没有把电话的事和全记巷居民的意见告诉满地。

    满地终究没有熬过九子爷,满地连和平的奶奶德庆的爷爷都没熬过,看着结结实实的一个人,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事后朱超和指导员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指导员安慰朱超,指导员很有经验地总结说,他们这种老革命,都这样。

    满地从病倒到去世,只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那个时候,全记巷仓储式货物集散中心已经正式开业了,一辆辆五十铃货柜车整天穿梭往来,进出于漂亮气派的集散中心,一片繁忙景象。有关部门正考虑将码头扩建一下,以便更好地发挥仓储中心的功能。全记巷的人们则忙着搬家和搞服务性产业,把自己的新日子过得红火起来。可惜医院离着太远,满地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既看不到也听不到那些热热烈烈的好事情。

    满地在去世之前,把朱超叫到了医院。满地要老伴出去,把门关上,只留下他自己和朱超,然后对朱超说了一件事。满地说的是他心里埋藏了多年的一件事。满地在说出那件事后,好像人一下子就空了,只剩了一张皮,让人想到精神和灵魂之类的东西。那以后没过多久,满地就阖了眼,手一撒,走了。

    满地对朱超说的那件事,有关满地的英雄史。满地告诉朱超,他这一辈子,其实一个日本鬼子也没有杀过。他抗过日是真的,他负过伤也是真的,他得过很多的功勋章,那都没有假,他甚至真的杀过很多人,但那些人,都是汉奸和伪军,唯独没有鬼子。因为如此,满地他一直抱憾着,直到他给了那个小日本东山四郎一记响亮的耳光。满地躺在病床上,声音微弱地对朱超说,作为一名抗日老战士,能在临死之前,给日本鬼子一记实实在在的耳光,我这一辈子,也算不亏了。

    满地去世那天,朱超去给老人家送行。朱超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朱超去找自己的摩托车,医院停车场里的车很多,朱超的车停的不是地方,一时没找到。后来朱超找到了自己的那辆车。朱超骑上去,点着火,正打算松闸走,腰间的手机响了。朱超揿通手机,是指导员用那只日本产手机打来的。指导员说,你回来一下。朱超说,什么事?指导员说,一帮混混,要收集散中心进出车辆的保护费,他们放话说,要请九子爷出山,做他们的龙头老大,华大民要我们尽快把事情摆平。朱超点点头,收了手机,给了油,让车子滑出医院的大门。

    朱超在路上想,满地不知道,东山四郎并不是日本人,他其实是中国人,早些年去日本打工,发了财,回中国来发展的,满地要是知道了这个会怎么想呢?

    朱超还想,对于全记巷来说,长江还在,满地没了;自然还在,人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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