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总是有一个又一个车站的,你可以在那儿下车回去呀。前方就是那个大城市,这些每天来来去去的火车把它更加紧密地连接了起来。哥伦比亚市相距并不太远,即使芝加哥她也去了一次。请问,几个小时几百英里又算什么呢?她看看那张写有姐姐住址的小纸条,感到纳闷儿。她注视着那片匆匆消失的绿野,最后忘记了眼前的情景,心里模模糊糊猜想起芝加哥是个什么样子来。
当一个18岁的姑娘离开家时,会遇到两种情况,必得其一:要么落入好人之手,日益变好,要么很快采取世俗的道德准则,从此堕落下去。在这种环境里,是绝对没有中间路可走的。城市里充满了尔虞我诈,并且还充满了无数更微妙、更合人情的诱惑。有一些巨大的力量,会以深明世故的人那种花言巧语,引人受骗上当。那些闪烁的万千灯光,常常象贪婪、诱人的眼光一样,具有同样的魔力,天真无邪的心灵被毁掉,有一半纯粹是由超常的势力所致。喇叭嘟嘟的声音,人们喧闹的声音,庞大的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用含糊的言词吸引着受惊的灵魂。如果身边没有一个深知内情的人低声开导一番,什么谎话不会被这一切东西吹进毫无警惕的耳里!由于它们的本质不易为人觉察,其美妙的外观也会象音乐一样,常常使头脑比较简单的人理解力松驰,削弱乃致误入歧途。
卡罗琳,在家里小名是嘉莉妹妹,此时的头脑还没成熟,缺乏足够的观察和分析能力。对她来说,利己之心是主要的,但还不十分强烈。然而那总是她主要的特性。她因年轻人所具有的幻想而兴奋激动,具有发育时期的人那种平淡的美,生有一副将来会变得婀娜多姿的身材,其眼神闪烁着某种天生的机智。她是十分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中的一位少女——已经是第三代移民了。她对书不感兴趣——知识对她来说是一部天书。直观看来她也是很粗俗的。她不能把头摆动得优雅一些。双手几乎不灵活。双脚尽管小巧,但却是扁平的。然而她却陶醉于自己的妩媚之处,对于人生更强烈的乐趣非常敏感,满怀雄心要获得物质上的享受。她是一个装备尚不完善的小骑士。冒险要去那个神秘的城市侦察一番。疯狂地梦想着去夺取那遥远隐约的至高无上的东西——这会使那个虔诚的忏悔者①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成为她的臣民,任她支配。
“那儿,”她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就是威斯康星州一个最美的胜地。”
“是吗?”她紧张不安地问。
列车正驶出沃基沙。她已有一会儿意识到身后有个男人。她觉得他在看着自己浓密的头发。他一直坐立不安的样子,凭着天生的直觉她感到那人对她产生了某种越来越大的兴趣。她那少女的含蓄,以及在这种情况下某种惯常的感觉,教她要预先提防这种亲近,但是他那大胆而富有吸引力的举止——这都是从过去成功的经验中得来的——仍然占了上风。所以她竟回答了他。
他府身向前,把两只胳膊放在她座位的靠背上,开始愉快地大谈起来。
“不错,那对芝加哥的人来说可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地。家家旅店都时髦漂亮。您对这个地方还不熟悉,是吗?”
“哦!是的,我不太熟悉,”嘉莉回答。“就是说,我住在哥伦比亚市,但从来没到过这儿。”
“这么说您是初次到芝加哥去了,”他说。
这段时间她一直是从眼角处觉察到他的某些面容特征的。红润的面颊,淡淡的胡须,一顶灰色的浅顶软呢帽。这时她转过身去看清了他的全貌,自我保护和女人卖弄风情的本能,在她心里融为一体。
“我没那么说,”她说。
“哦!”他非常讨人喜欢地回答,假装弄错的样子,“我以为你说过呢?”
这是一个典型的制造商行的旅行推销员——当时俗语里最初给这类人起了个绰号叫“鼓手”。他其实适合于一个更新的名词,这个词在1880年曾在美国人中流行起来,它简明的含义是一个衣着举止被认为会讨得敏感的年轻女人赞赏的人——一个“小白脸”。他的西服用褐色方格花呢做成,很时新,不过后来即司空见惯,成了普通服装。他背心的领口处很低,露出挺直的衬衣胸部,间有白色和粉红色条纹。从他的西服袖子处露出两只亚麻衬衣袖口,一样的花纹,用较大的金黄色金属扣子扣着,扣子上镶有常见的黄色玛瑙,人们称之为“猫眼”。他几只手指上戴着戒指,——有一个是始终那么沉的图章戒指——他背心前晃动着一个光滑的金表链,表链上挂着“共济会”的秘密徽章。他整个一身都穿得很紧凑,脚上穿着一双厚底的棕褐色皮鞋,刷得光彩照人,头上戴一顶灰色浅顶软呢帽。就他所代表的那种人的智力而论,他是很吸引人的,不管他在她面前怎样献殷勤,你可以肯定她一眼就全部注意到了。
他这类人有一些最成功的举止和手段,就让我记下其最显著的特征吧,以免他们被人永远遗忘。漂亮的衣服当然是首先不可缺少的,没有了它们他便一钱不值。其次是要有强壮的体格,被激励着对女性怀有强烈的欲望。头脑不为任何世间的难题和势力顾虑,不是为贪婪,而是为各种各样的快乐有着无法满足的喜爱所驱使。他采取的手段总是很简单。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勇敢、胆大,不过当然出于对女性强烈的欲望和爱慕。一旦让他碰上一个年轻女人,他就会现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极力去亲近她,其中也不无恳求的意味——这在多数情况下是会得到女性的宽容,被她们接受的。假如她有一点卖弄风情的迹象,他和她的关系便会轻易加深,或者假如她完全“接受”他的殷勤话,他就会直呼其姓了。假如他来到一家百货商店,他就会很亲昵地靠在柜台上,对女售货员提些诱导性的问题。在比较独特的地方,比如在列车上或车站里,他脚步要慢一些。假如出现了某个看起来容易得手的目标,他便会全力以赴——问候问候,把她带到豪华的铁路客车上,替她拿提包——假如她不愿意,就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坐下来,希望能讨好她,一直送她到目的地去。拿枕头、拿书、拿脚凳、放窗帘,所有这一切他都能够做。假如她到达目的地后,他并没有下车帮她搬行李,那是因为他估计到自己完全失败了。
女人真应该哪一天写下整套的衣服经。不管她多么年轻,衣服总是她很内行的一件事。就男人的衣着而言,有一条难以形容的依稀的界线,它不知怎地决定了哪些男人她值得一看,哪些男人她不屑一顾。一个男人一旦落到这条依稀的界线以下,她就再也不会去看他一眼了。另有一条界线,她见到那儿男人的衣服便不禁会打量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此时身旁这个男人的衣服上就现出了这条线.她产生了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她自已穿着朴素的黑布镶边的蓝布衣服,觉得太寒酸了,又觉得自己的鞋也是陈旧不堪的。
“咱们想想看,”他继续说,“你们城里好些人我都认识呢,比如裁缝店老板摩根罗斯和服装店老板吉布森。”
“唔,是吗?”她打断他,又想起了他们店里的样品橱窗曾引起她多少渴望。他终于发觉她的兴趣所在了,于是熟练地顺着谈下去。一会儿后他便过来和她坐到了一排。他谈起服装销售,他的旅行生活,芝加哥,以及那个大都市里各种各样的乐趣。
“你去了那儿会非常喜欢它的。有亲戚吗?”
“我就是去看姐姐的,”她解释说。
“你一定要去看看林肯公园,”他说,“还有密歇根大街。人们正在那儿修建不少高楼大厦。那可是第二个纽约————真不简单。要看的太多了——剧院,熙熙攘攘的人群,漂亮的房子——唔,你会喜欢它的。”
她想象着他所描述的一切,心里感到有点儿痛苦。在那些宏伟豪华的东西面前,她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这使她隐隐难受。她意识到自己今后的生活不会是连连不断的欢乐,不过还是有希望得到他所描述的物质亨受的。这个男人穿一身漂亮衣服,他对她的殷勤也使她得到了某种满足。他说,看到她就想起了某个走红的女演员——她不仅笑起来。她并不傻,但象这样的殷勤总是会对她产生一些影响。
“你会在芝加哥住一些时间吧?”他转变了话题,现在谈话已进行得轻轻松松了。
“不知道,”嘉莉含糊其词地说——她脑子里突然闪过找不到工作的念头。
“不管怎样几个星期总得住的,”他说,直盯住她的眼睛。
他们之间除了言语之外,还传递着更多的东西了。他看出了一种无法名状的东西,使她显得美丽而迷人。她觉察到自己在某个方面使他产生了兴趣,这对一个女人而言是既高兴又害怕。她的态度是很单纯的,就因为这个缘故她还没有学会那许许多多装模作样的小花招——女人们就是这样来掩盖自己真情实感的。有些事她的确显得胆大了些。假如她有一个明智的同伴,这个同伴就会警告她绝不要去正眼盯住一个男人的眼睛。
“你干吗问这个呢?"她说。
“哦,我要去那里待几个星期。我要去我们的仓库看看存货,带些新样品走。也许我可以带你去四处看看。”
“不知道你能不能。我的意思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我会和我姐姐住在一起,并且——”
“唔,如果她介意,咱们就想些办法吧。”他拿出铅笔和一个小笔记本,好象这事都定了。“你的住址在哪里?”
她在钱包里摸着,里面装着那张写地址的纸条。
他伸手从臀部口袋里取出一个胀臌臌的皮包,里面装满了纸条,旅行里程记录本和一卷美钞。这可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凡是讨好过她的人,谁也没有过这样的皮包呀。的确,以前从没有过经验丰富的旅行者,一个活泼欢快、见过世面的男人和她如此接近过。那皮包,那双闪闪发亮的棕褐色皮鞋,那身漂亮的新衣服,以及他的那一副神气,使她头脑中隐隐构成了一个遍地财富的世界,而他便是这世界的中心。因此不管他做什么,她都觉得高兴。
他拿出一张精美商业名片,上面用镌版印着“巴特利特—卡里公司”,左下角印着“查斯·赫·德鲁特”。
“这是我的名字,”他说,把名片放在她手里,指着他的名字。“念德—鲁—特,从我父亲一方看,我们是法国人。”
她看着这张名片,这时他把皮包收起来。他又从上衣口袋里的一扎东西上取下一份证件。“这是我替他们推销的商行,”他继续说,指着证件上的一副图,“在斯泰特街和莱克街的拐角处。”他声音里不无得意,他感到和这样一家商行有关系是不简单的,并力图让她也感觉到这点。
“你的住址在哪里?"他又问,拿着铅笔要写。
她看了看他的手。
“嘉莉·米贝,”她慢吞吞地说。“西范·伯雷街54号,S.C.汉森烦转。”
他小心翼翼记下地址,又取出皮包。“如果我星期一晚上来你会在家吧?”他说。
“大概在,”她回答。
语言只是我们众多心意的一点模糊影子,的确如此。它们只是一些小小的有声链环,把巨大的无声感情和意图连接起来。这儿就有两个人,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掏皮包,名片,谁都不明白他们所有真正的感情是多么模糊不清,谁都不够机敏,弄不准对方究竟在想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诱惑已经得到了怎样的成功。她不知不觉就被他吸引了过去,直到他得到她的住址后才明白过来。此时她感到自己已作出了某种让步——而他呢,已获得了某种胜利。两人都觉得他们不知怎地彼此有了关系。他现在已掌握谈话的主动权了,谈得那么轻松愉快。她的举止那么随意自然了。
他们邻近芝加哥了。到处是无数的信号。一列列火车从他们眼前一掠而过。在越过了广阔、平坦的大草原之后,他们看到了一排排电线杆横跨直奔大都市而去的田野。远处是郊区城镇的影子,一些烟囱高耸如云。
这时空旷的田野里不断出现了两层楼的木板房子,它们周围没有围栏和树,是一座座孤独的前哨,即将到来的便是千千万万的人家。
对于儿童,对于想象的天才,或者对于从未旅行过的人而言,初次去大城市可真是一件其妙无比的事。尤其在黄昏——处在白天与黑夜交替的神秘时刻,生活正从一种环境或景象转到另一种去。啊,夜的恩赐。对于劳累了一天的人来说,它什么东西没有呢!一切古老的希望之影不是永远在夜里重复着吗!辛勤工作的人的灵魂在自言自语:“我就要自由了。我就要享受那许多欢乐的生活了。那些街道,电灯,辉煌的餐厅都是我的了。那些剧院,娱乐厅,聚会,消闲的处所,快乐的生涯——晚上都是我的了。”尽管所有工人都还关在车间里,但他们激动的心情早已飞了出来,弥漫于夜空,连最迟钝的人,也感到了某种难以表达,难以名状的东西。这是因为,一到夜晚艰苦的重担就被御掉了。
嘉莉妹妹凝视着窗外。她的同伴为她的惊奇所影响——因为一切事情都具有很强的感染性——这时也对这个城市产生了新的兴趣,指着它一个个的奇迹。
“这是芝加哥西北区,”德鲁特说。“这是芝加哥河,”他指着一条小河,河上有不少来自远方的大航船,正靠近漆黑的河岸。随着火车头喷出一股股烟,车轮隆隆转动,铁轨轰轰作响,那条小河转眼就不见了。“芝加哥将发展成一个很大的城市,”他又说道。“它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你会发现这儿可看的太多了。”
她并没有把他的话听清楚。一种恐惧使她忧虑不安。她现在孤身一人,远离家乡,一下子闯进了人生的大海,要挣扎谋生,这种情况对她发生了影响。她不禁感到有点儿透不过气来——有些难过,心脏跳动得那么快。她半闭着眼睛,极力想着什么事也没有的,想着哥伦比亚城就在不远的地方。
“芝加哥到啦!芝加哥到啦!”服务员喊着,砰地一声把门打开了。火车驶进了更加拥塞的车场,到处沸腾着各种各样嘈杂的人声,她开始收拾起自己可怜的小提包,一只手紧紧捏着钱包。德鲁特也站起身,伸伸两腿把裤子理直,拿起他那个精美的黄提包。
“你家里的人会来接你吧?”他说。“让我帮你拿提包。”
“哦,不。”她说,“你不用拿。我见到姐姐时你也不用和我一起。”
“好吧,”他非常和蔼可亲地说。“不过我会在你附近,以防你姐姐不在,我好把你平平安安送到那儿去。”
“你真好,”嘉莉说,她人生地不熟,他对她如此关心,使她感到了他的一片好意。
“芝加哥——到啦!”服务员又喊道,把话拖得老长。现在火车开到了一个巨大的列车棚下,光线不足,所以已经亮起灯光;到处是小客车,火车爬行得如蜗牛一般缓慢。车厢里的人全都站起来,挤到门口。
“瞧,我们到啦,”德鲁特说,领着她来到门口。“再见吧,星期一再见。”
“记住,我会一直在旁边看着,直至你见到姐姐。”
她微笑着盯住他的眼睛。
他们随人群鱼贯而出,他装着没看见她的样子,站台上有一个面容瘦削的普通妇女认出了嘉莉,急忙跑过来。
“嗨,嘉莉妹妹!”她喊道,然后草草地拥抱了一下嘉莉表示欢迎。
嘉莉立即意识到感情气氛一下子变了。周围是一片令人迷惑、骚动、喧器、生疏、新奇的景象,她感到迎接她的是冷冰冰的现实。根本不是一个充满光辉和欢乐的世界,一点乐趣也没有。她姐姐因整日操劳而无精打采的样子。
“嗨,家里人都怎么样?”她问道;“爸、妈都好吗?”
嘉莉回答了姐姐的话,但眼睛却盯着一边。沿通道过去,在离通向候车室和大街的门口不远处站着德鲁特。他正回过头来。看见她发现了他安然地和姐姐在一起,他便投来一丝笑影,转身走了,只有嘉莉才看到他的笑影。他离去时她若有所失。等不见了他的踪影时,她便彻底感到失去了他。尽管和姐姐在一起,但她仍然感到孤独极了,孓然一身,被抛进了翻腾不息,毫无情感的大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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