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的兴趣——虽不能说迷恋——比单纯欲望更深切一些，他的感情多年来在干涸、几乎是贫瘠的土地上不断枯萎，现在又开出了花朵。也许嘉莉体现了女人更优良的品性，这是以前别的女人所吸引他的那种品性无可比拟的。他的爱情经历以婚姻而告终，从此再没有过外遇。而岁月和世事教他明白了，他最初的判断是多么无知和错误。一想到这件事，他就会对自己说，如果让他重新再来，他是绝不会娶这样一个女人的。与此同时，他同一般女人交往的经验，又使他对女性减少了敬意。他对她们采取一种冷嘲热讽的态度，之所以这样是有其充分根据的，那是他经历的许多事情所致。象他所了解的女人都几乎是一种类型：自私，无知，浮华。他朋友的太太们看着都乏味，自己的太太又有了一种冷漠、平庸的脾性，只让他觉得反感。他了解下层社会隐藏着人面兽心的家伙（这种人他知道得很多），因而自己的情格也变得冷酷麻木起来。他对大多数女人都持怀疑态度——一心只注意她们的服饰打扮的用处。他以敏锐含蓄的眼光打量她们。但同时他也不是那么傻，一个善良的女人也是能受到他敬重的。就个人而言，他并不试图去分析一个圣洁女人非同一般的性格。他会向她脱帽致敬，并当着她的面让胡言乱语、品性邪恶的人住嘴——就象包俄利大街上开设低级娱乐厅的爱尔兰藉老板，在一个慈善会的修女面前，会变得低声下气一样，心甘情愿、满怀敬意的捐上一笔慈善费。可是他不愿意多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个他这种处境的男人，在经历了一系列微不足道、冷酷无情的事后，忽然遇到一位年轻、天真、质朴的女人，这时他要么避而远之，因为意识到自己应采取疏远的态度；要么设法接近，为他所发现的人儿神魂颠倒，欢欣鼓舞。而要接近这样一个姑娘，他这种男人总得经过一番周折。他们没办法、不懂得如何去讨得年轻姑娘的欢心，除非发现良家女子已经陷入圈套。如果苍蝇不幸被蜘蛛网网住，这时蜘蛛就会爬出来，照自己的条件谈生意。所以当女孩子们流浪到城市的喧嚣里来，落入“浪荡子”和酒鬼们圈套时，哪怕只是在这圈套的最边缘，男人们都会靠上来玩弄他们诱惑的诡计。
赫斯特沃这次是应德鲁特邀请去的，因为德鲁特买回来许多漂亮衣服和其它好看的商品，让他去看一看。他进去时本来是想和他们过一个轻松愉快的夜晚，然后永远忘记那个新来的客人。可是他却看见一个其青春美貌使他倾倒的女人。嘉莉柔和的眼神里一点没有主妇的那种心计。她举止羞怯，也一点没有妓女的那种把戏。他立即明白出了什么差错，某些困境把这个不幸的人推到他面前，从而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对她产生了同情之心，不过其中也包含着自私。他想要赢得嘉莉，认为把她的命运和他的联系在一起，比和德鲁特的联系在一起好。他嫉恨推销员得到了她，有生以来他还从没这么嫉恨过谁。
嘉莉当然比这个男人高明，正如她在精神上比德鲁特高明一样。她刚来自于空气清新的乡村，眼里仍闪现出乡村的光芒。这种光芒里既没有狡诈又没有贪婪——这两种性格在她身上虽有所遗传，但已是微乎其微了。她对世界充满了太多的迷惑和渴望，哪里还会有贪婪。她仍然环视着这个迷宫般的大城市，一片茫然。赫斯特沃感觉到了她那如花一般的青春气息。他要采摘她，正如从树上摘下一个新鲜的水果一样。有她在身边他感到十分清新，如象一个刚从炎热的夏天出来的人，第一次呼吸到春天清爽的气息一般。
嘉莉和赫斯特沃上次见面后，她便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人和她商讨一番，因此她最初心里一会儿作出这种奇怪结论，一会儿作出那种奇怪结论，到最后她都厌倦了，就置之不理。她还欠着德鲁特的某些情份，她想。当她焦虑不安、苦恼忧伤的时候，他帮助了她，而这事就仿佛发生在昨天。不管怎样她都对他充满了最诚恳的感激之情。他英俊漂亮，慷慨大方，她对此确信无疑，甚至在他外出的时候，她还忘记了他自高自大的缺点。但是，她从来没想到过只和他结为终身伴侣。实际上，这种想法是没有任何根据的，甚至在德鲁特的愿望里也如此。
事实上，一切持久的人世关系都会有终结的时候，而这个好心的推销员便是以轻松愉快的举止和漂浮不定的幻想，来对待那些关系的。他日子过得快快乐乐的，深信所有人都被他吸引，他的身后总跟着一片柔情蜜意，万物将始终不变地给他欢乐。当他惦念某个老朋友时，或者发现某扇门终于把他关在外面时，他并不太觉得伤悲。他太年轻了，太走运了。他精神上将永远这么年轻，直到死亡。
对赫斯特沃来说，他满怀着对嘉莉的想法和感情。关于她他并没有明确的打算，只是决心要让她承认她对于他的感情。他以为，从她那低垂的眼神，不定的视线和迟疑的举止这些迹象上，他看到萌发出了一种感情。他希望站在她身边，让她把手放在他手上——他希望了解她下一步做什么——怎么向他表示自己的感情。他已多年没受着这种焦虑和热情的影响了。他在感情上又成了一个青年——行动上则是一位骑士。
处在他这样的职位，晚上外出的机会是很好的。总体而言他是一个非常忠诚的职员，深得老板信任，以致在时间的安排上比较自由。他什么时间不上班都可以，因为众所周知他的经理工作干得很出色。他优雅得体的举止，打扮华贵的外表，给了酒馆一种必不可少的气氛；与此同时，他经验极其丰富，很能判断出酒馆里需要什么样的货物。待者们、店员们也许会来来去去，要么一人，要么几个人，但只要有他在，老顾客们就几乎看不出酒馆有什么变化。他给了酒馆一种他们所习惯的气氛。因此，他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安排时间，有时耽搁一下午，有时一晚上，不过总是在11点到12点返回，看看一天生意下来最后一、两小时的情况，处理打烊的一些具体事情。
“您要把一切事安排好，等全体雇员都走了再回家去，乔治，”有一次莫伊对他说，而他任经理这么多年来这些事一次也没疏忽过。两个老板长期以来下午5点钟后就都不在酒馆里了，但他们的经理却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似乎他们经常都在那儿视察一般。
这个星期5下午，离他上次去见嘉莉还不到两天，他便决定再次去拜访。他急于见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埃文斯，”他对领班说，“如果有人找我，我4点至5点钟会赶回来的。”
他匆匆赶到麦迪逊大街，登上一辆马拉街车，半小时后就来到了奥格登公寓。
嘉莉本打算去散步，已穿上一件浅灰色的羊毛衫，外面穿一件时髦的双排扣大衣。连帽子和手套都拿出来了，正在脖子上系一条白色的花边领结，这时公寓女仆带信说赫斯特沃先生求见。一听这话她有点儿吃惊，不过告诉姑娘说她很快就下去，然后又匆匆打扮起来。
那位让人难忘的经理正等着她下去，她此时说不清自己是高兴呢还是遗憾。她表情有点慌张和兴奋，但与其说是担忧或欢喜，倒不如说是紧张。她并不极力去猜想他们将会谈些什么内容，只觉得必须小心谨慎，觉得赫斯特沃对她有一种说不清的魅力。她最后用手指又轻轻理了一下领结，就下楼去了。
这位感情深切的经理由于完全意识到此行的任务，自己倒有些儿紧张不安。他想着一定要充分利用这次机会，可这一时刻真的到来，楼梯上传来嘉莉的脚步声时，他倒没有了勇气。他有些犹豫不绝，因为毕竟说不准她会有什么想法。
不过她来到客厅的时候，其相貌倒给他增添了勇气。她看起来单纯迷人，任何情人都会因此壮起胆来的。她明显的紧张，倒使他心平气和起来。
“你好吗？”他平静地说。“今天下午外面太迷人了，太有趣啦，我在酒馆里都呆不住了。“
“是呀！”嘉莉说，在他面前停下来，“我也正准备出去散散步的。”
“哦，是吗？”他说。“那么您带上帽子，我们一起出去散散步好吗？”
他们穿过公园，沿华盛顿大道朝西走去，这条大道美丽而宽阔，用碎石筑成，人行道两边是些巨大的构架房屋。西区不少富裕的人家都住在这条街上，赫斯特沃不禁感到焦虑，担心会被人看见。他们只走了几个街段，便看见一条边街上有一个出租马车店的招牌，为他解决了难题。他要驾车带她去新大道上兜兜风。
这条大道在当时比一条乡村路大不了多少。他打算带她去看的那段路在西区很远的地方，那里几乎见不到一座房子。它把道格拉斯公园、华盛顿公园（又叫南区公园）连接起来，仅仅是一条整洁的人造道路，在辽阔、茂密的大草原上正向南延伸约5英里，然后又在同样的大草原上以同样的距离正正向东延伸。路上大部分地方都见不到一座房子，因此可以愉快地谈话而不致被干扰。
他在马车店选了一匹性情温和的马，他们不久便来到既不会被人见到又不会被人听到的地方。
“你会赶车吗？”一会儿后他问。
“我从来没试过呢，”嘉莉说。
他把缰绳递给她，自己抱起双手。
“你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微笑着说。
“赶一匹温和的马是不难，”嘉莉说。
“只要稍微练习一下，你会象任何人一样赶好马车的，”他鼓励地加上一句。
他一直在寻求谈话停顿的机会，以便转而谈一个严肃话题。有一、两次他都闭口不言，希望沉默中她的心思会受到他的影响，可是她老是津津有味地说下去。但不久后他的沉默也使她沉默起来。他的思绪开始发生了影响。他并没有看着什么特别的东西，好象在想着与她丝毫无关的事。不过他的心思是不言而喻的。她非常明白高潮已经迫近。
“你知道吗？”他说，“自从我认识你，多年以来晚上没这么快活过了。”
“是吗？”她说，装出高兴的样子，不过他语调里所包含的确信仍使她兴奋。
“前天晚上我就想告诉你的”，他又说，“但不知怎地没找到机会。”
嘉莉听着，并没打算回答。她想不到有什么值得说的。尽管自从上次和他见面后，那一切关于是非的想法曾隐隐使她懊恼，但现在她又一次由于受到他的欢心而深为感动。
“我今天来这儿，”他庄重地说，“是想告诉你我有怎样的感受——看看你是否不愿听我的。”
赫斯特沃这种人具有一些浪漫主义者的味道。他内心感情强烈———通常富有诗意————在欲望的推动下，比如眼前的情形，他变得富于雄辩起来。就是说，他的感情和声音仿佛也染上了抑郁和同情的色彩————这可是雄辩的要素所在。
“你知道，”他说，把手放在她胳膊上，心里一边措词一边奇异地沉默着，“我爱你吧？”
这话并没有让嘉莉坐立不安，她完全沉浸在这个男人创造的气氛里。他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情，会变得如教堂一般沉静，而她也不打破这种沉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辽阔平坦的大草原。赫斯特沃停了片刻，然后又重复那些话。
“你可不要那样说，”她轻轻地说道。
她的话一点儿没有说服力，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微微感到该说点什么。因此他根本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嘉莉，”他说，富有情感地用亲昵的口吻叫着她的姓，“我希望你爱我。你不知道我多么需要有人给我一点点感情啊。事实上我是孤独的，生活中根本没有让人高兴快乐的事。整天都是工作，为那些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操心。”
赫斯特沃这样说时，真的就想到自己处境可怜。他具有站在远处客观地看待自己的能力————看看他想看的组成他存在的事物。现在，由于紧张的原因，他说话声音都颤抖并奇特地振动起来，一直振动到同伴的心里。
“唔，我想，”她说，把一双充满柔情蜜意的大眼睛对着他，“你会很幸福的，因为你见多识广。”
“不错，”他说，声音变得柔和、低沉，“我是见多识广。”
听到一个身居要职、手握大权的人如此说话，对她来说可是非同一般。她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奇特的处境。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乡村那狭隘的生活怎么象一件衣服忽然脱掉了呢？这充满神秘的大城市怎么一下子将它取而代之了呢？这儿可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有钱有势、见多识广的男人坐在她身边，向她恳求。瞧吧，他生活过得舒舒服服，力量不凡，身居高位，服饰华丽，然而他却在向她恳求。她无法得出一个正当合理的想法，因此不再去为此懊恼费心。她只是愉快地沐浴在他温暖的情意里，象一个受寒的人得到了可喜的火焰。赫斯特沃焕发出心中强烈的感情，其热度已经在把他同伴的疑虑象蜡一般融化了。
“你以为，”他说，“我是幸福的，所以不该抱怨？如果你整天都见到那些一点不关心你的人，如果你一天又一天地去一个只炫耀和冷漠的地方，如果你认识的所有人当中没一个能和你心心相印，高兴聊聊，也许你也不会幸福的。”
他拨响了一根琴弦，这琴弦在她的胸中引起了共鸣。她知道遇见那些冷淡无情的人，一个人孤伶伶地走在许多毫不关心你的人之中，是个什么滋味。她不是也这样吗？就在此时她不也是很孤独吗？她认识的所有人中，谁又会给她以同情呢？谁也不会同情她。她只有独自被抛在那儿忧郁地陷入沉思和迷惘之中。
“假如我能得到你的爱，”赫斯特沃继续说：“我就满足了。只要我能来看你有你作伴才好。而现实的情况是，我不过到处转来转去，一点儿不觉得高兴。日子沉重地压在我身上。你来以前，我整天就是闲混，被动地遇到什么做什么，得过且过。你来以后——唔，我就把心思放到你身上了。”
这儿有一个人需要她的帮助，这过去的幻觉开始浮现于她的脑际。她真心可怜这个忧郁、孤独的男人。想想看，没有了她，他的一切优越地位都会变得如此贫乏无聊；他恳求得到她的爱，而她自己都是这么孤独，漂泊无定。的确，这事太糟糕了。
“我并不太坏，”他抱歉地说，好象他应该在这方面向她解释一下。“也许你认为我到处游荡，无恶不作？我过去是相当轻率的，不过我能轻易摆脱那种情况，我需要你把我拉回来，如果我的生活要想有所意义的话。”
嘉莉温柔地看着他————好人希望使坏人改邪归正时都有这种感情。象这样一个男人需要怎样的改良呢？他有些什么错误可以让她去改正的？它们一定微不足道，其余一切都是非常美好。它们最坏也不过是镀上金光的错事，而这些镀上金光的错事人们都很宽大为怀的呀！
他让自己显得如此孤独寂寞，使她深受感动。
“是那样的吗？”她沉思着。
他把胳膊滑过去搂着她的腰，她没有勇气要挣脱开。他又用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指。一阵柔和的春风吹过路面，刮起去年秋天落下的褐色小枯枝，马自个悠悠地朝前走着。
“告诉我，”他温柔地说，“你爱我。”
她有意识地低下眼睛。
“承认吧！亲爱的，”他意味深长地说；“你的确爱我，对吧？”
她没有回答，但他已感到了胜利。
“告诉我，”他低沉地说，把她拉得很近，他们的嘴唇都快碰着了。他热切地握着她的手，然后放开去抚摸她的面颊。
“你爱我吧？”他说，吻着她的嘴唇。
她也回吻着他，作为回答。
“现在，”他兴高采烈地说，漂亮的眼睛闪闪烁烁，“你是我的姑娘了，对吧！”
作为进一步的结论，她把头轻轻靠在了他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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