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BELLA-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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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周伯通,很多年之后,我有个绰号叫做老顽童。人有时会变得疯疯癫癫的,那只不过是想忘记一些事情。可是越是这样,记忆越是清晰。我不想让别人以为我不快乐,我要自己比谁都快乐,就算是假的也好……

    一 双珠

    “所谓内丹,就是以身为鼎、以气息为料,来炼丹。”

    “炼内丹需从冬至子时开始,一年后成一珠子,鸡蛋大小;九年后丹成圆形且发光,可照亮一室;十八年后头发变黑,牙齿复生,寒暑不怕;八十一年后内脏空旷,丹上升至脾,成黄芽铅丹;一百八十年后,丹上升到头顶,身生五色之气,化为五彩云霞,于是腾空而起,白日飞升。”

    我喜欢听师兄说话。那时我与师兄相对而坐,我能感觉到师兄鼻子吹出的气息,潮湿中带着说不出的沉重,打得我脸很热。师兄说话的声音会在大堂里萦绕,在我的耳中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抬起头,堂上的那根大梁上有两只小鸟在嬉戏。不知道是不是正在为谁口中的小虫争吵,只是看得久了,头有些晕。

    师兄拉过我的手,我的手里一团温热。

    “送你!一会自有用处。”

    我小心将圆圆的一颗放在怀里,那蛋随着我的心一跳一跳。

    终南山上有一种草,会开黄色小花。拈上一朵放在鼻间会闻到淡淡的香,采上一大把晒干放入香囊,带在身上,走路时也会发出阵阵香气。

    那种香是师兄喜欢的,他却不堪去采。我站在花丛中,道袍下摆掖在腰际。赤足踩着花枝,一会便是满脚的颜色。

    师兄背对山门,手指冲我比了又比,嘴里说了两次。我记下了,师兄每次见生人都会背对山门。

    这叫神秘。

    师兄冲我眨眨眼,我回师兄一个微笑。山下那人已经跪了许久,我和师兄却不闻不问。

    还叫神秘。

    山下人终于忍耐不住,把手冲我招了又招。我蹦蹦跳跳走了过去,他依然小心翼翼。

    小道友,请向王真人通告一声,弟子马钰前来拜见师父。

    马钰穿着素色衣袍,他的脸色也是那么难看。他已经有了白发,师兄说他入道之时已经年过四十,老头子腰间的玉佩倒真是好东西。

    你腰间何物,让我摸摸。

    马钰连忙解下玉佩,我放在手里贴在脸上,那玉如冰般冷。我只顾这般,却不说话。

    老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师兄说他吝啬,让他入门亦先剥他层皮。

    小道友,既然你喜欢,那玉便拿去吧。记得这些都是身外物的,不可贪恋,不可贪恋……

    我大大方方把玉佩放在怀里,怀兜太小,我便拿出那圆圆东西,放在手里。

    马钰看到大吃一惊,抓住我双手,不住摇晃。

    内丹!小道友何来此内丹!

    我用力挣脱,一边往回跑,一边高声唱着。

    十年!十年君生珠,一朝为红颜。

    师兄接到暗号,自然回首拈须。马钰在我身后跌跌撞撞,他抱住师兄便大哭起来。

    马钰大师兄不下十岁,他的鼻涕粘在胡子上,粘在师兄身上,师兄苦着脸轻拍马钰后背。

    马钰,你终于来了,等了你好久。

    我冲老头做着鬼脸。

    叫我师叔。

    师兄让我拿道袍给马钰换上,马钰在房里扭扭捏捏。我退出房来,师兄问我可曾看到老头带了多少银票。

    我从道袍中伸出拇指、食指用力一比,然后和师兄一起嘻嘻窃笑。

    后来几年,我都曾深夜看见马钰在重阳宫里抱着石柱哭泣,就差为自己的银子念经烧香了。师兄对我说过,马钰命中有仙缘,偏偏因小气不能早得道。倒是他老婆孙不二,倒是个人物,和马钰是天生绝配。后来我见到孙不二时也不禁点头。

    师兄从不走眼,临死之前将终南山托付给马钰。终南山的重阳宫本来就是马钰一人出钱建造,师兄和我,还有其它六子没有一个懂经济之道。马钰却连山上的香油纸钱都悄悄缺斤少两,从此全真发扬光大。不过师兄至死还笑话马钰,本来马钰可先我得道,却因小气晚上天堂十年。

    马钰一心求仙,却舍不得俗。算来算去,不知最后算出什么。

    马钰刚上山时,睡觉时会喊出富春的名字。我和师兄在他窗下偷听,师兄告诉我富春就是孙不二。师兄跟我说,马钰叫春满七天便会大彻大悟。果然七日后,马钰在课堂上问我。

    师叔,我上山当日你拿出的珠子可是内丹?

    我从怀中取出珠子,却不让他去碰,马钰冲着师兄泪满满面。

    师父,我与内人共生内丹!却被内人一人独吞。自从那天,元气大伤,希望师父救我。

    师兄笑了。

    你的珠子不在了?

    马钰哭丧着脸。

    师父,它被我老婆吃了呀。

    师兄还笑。

    马钰,你的珠子不在了?

    马钰还哭。

    被我老婆吃了呀。

    师兄依然笑。

    马钰,你的珠子不在了?

    马钰不哭了。

    珠子还在。

    师父大笑。

    马钰,你在哪里?珠子在哪里?

    马钰也笑了。

    师父,我在这里,珠子在那里。

    当晚,马钰就拿出那张八万两的银票交给师父,作为重阳宫的建款。不过第二天晚上,我又在马钰房外听见他一边哭一边说梦话,不过这次没叫春,却叫着钱。师兄只好笑着摇头,说他活该不成仙。

    师兄说他一生历尽磨难,奇遇无数,曾经也遇到过仙人。仙人点化师兄:“速往东海丘,刘,谭中,有一骏马可以擒之。”丘,刘,谭中指的是师兄其它三个徒弟,而那匹骏马却是指马钰。师兄东上,来到马钰家外,看见马钰家屋顶有祥云浮过。师兄自叹不如,却也不愿自甘下风。他手扶门前死树,死树随即发芽。师兄大笑三声后快步离去,半个时辰后马钰夫妇共骑一骑快马将师兄追回家去。

    师兄说他本以为可以在马钰家里过几天逍遥日子,哪成想马钰为人如此小气。每天吃喝定时定量,极其不爽。师兄说马钰精细到家中角角落落,万贯家财也是一粒一粒米累出来的。师兄本来与他以道友相称,也想点化马钰放下身上财,轻身化成仙。却因马钰一句弄得无名火起。

    一日,马钰将师兄带入书房,掩上门窗,屁股还未坐定就问师兄。

    道友,你可有内丹?

    师兄笑着摇头。

    马钰听罢摇头呵呵笑。

    原来道友没有呀,我原以为道友和我一样都修得内丹呢。

    虽然师兄很生气,但却不露生声。知道马钰会向他炫耀,果然马钰不依不饶说着他和老婆如何一心向道,全心修炼。曾一年之内他左手与孙不二右手相对不曾分开。终于修成一粒内丹,如同鸽蛋大小,通体透亮,芳香扑鼻。不过马钰一直在夸耀自己修为如何,言下之意就是他老婆不如他。可孙不二却正好相反,两人为一颗珠子也是大伤脑筋。最后两人为一珠子竟然不肯分开半步,就连放珠子的宝盒都要放两把锁,各自拿着钥匙,马钰说他是偷偷又配了一把钥匙才把内丹偷拿出来。师兄不愿点破,只是在心里暗笑。

    两个人有的,一个人却以为是自己的。你守你的,我守我的。相守不相守,有等于没有。

    马钰不知道,孙不二早一天前就拿珠子给师兄看,孙不二远比马钰还骄傲。

    马钰送师兄走出书房,师兄拉着马钰的手跟他说自己明天离开马家回终南山,还说马钰最近七七四十九天之内有一难,会丢掉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东西,如果真的丢了别忘了去终南山找他。

    送师兄的那天,山东的莱阳梨刚熟。马钰叫下人买了两枚放在山泉中冰了一个时辰,一枚交给师兄,另一枚小心切开,与老婆孙不二一分一半。师兄大喜,原来你马钰命中就是我的徒弟。

    师兄离开时,偷偷将来孙不二一张纸条。结果不出所料,正当师兄离开四十九天时孙不二一口吞下那颗内丹。

    我问师兄,为何我和他修不出内丹?

    师兄大笑。

    也只有马钰、孙不二那般闷人才能修出那东西。要不是他二人有仙根,是死也不能成仙的。

    师兄死后,我被在桃花岛被困十六年。再遇马钰,他老了很多。马钰拉着我的手说。

    我闭关五年,终于有小成,师叔你看。

    马钰拉开衣襟,都一把年纪还是喜形于色。

    师叔,我又修出一颗内丹,比原来那颗还大。对了,师叔你当年弱冠年纪就修成内丹,难怪师父一直说你才是最有仙骨,何时师叔回重阳宫主持大局?

    可惜马钰说话时嘴巴太翘,我懒得理他便又去找七公玩耍。当然也不会告诉他,师兄那时给我的鸡蛋放在怀里七日,落了油彩,蛋也变臭,骗完他的钱就被我扔掉了。

    二 还珠

    终南山上有一种树,雌雄同株。有时树茎缠绕如同腹蛇交欢,树根却远远相距数尺。

    师兄说将雌树的树根研成粉喝下,便会得一种心病。

    心病发作时,如同重锤打在胸前,呼吸都十分困难。

    师兄突然问我,伯通,你可想过谁?

    我老老实实回答,想过,师兄你。

    师兄笑了。

    在桃花岛第一年时,我半夜惊醒,手抚左胸大口喘息。

    师兄告诉我,这种病只有爱恋中的男女才会患得,所以叫做相思病。

    那是不是用雄树的树根研成粉喝下,就可以解病?

    师兄还是笑着摇头。

    我们终南山上有一种小草,三年一开花,三年一结果。三年果子成熟。你要守住这花九年,然后再将那草果就第十年的二月霜水服下,才能解得。

    我恍然大悟。

    相思真是易得不易解。那草又叫什么名字?

    十年,草的名字就叫做十年。

    师兄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就像白天才对我讲完十年草的事,下午又对我说。

    伯通,你看我们的茅房是不是小了些。日后我们终南山定会弟子众多,我们先要修一个大大的茅房吧,还要分男女两间的。

    我很奇怪,师兄我们还会有女弟子吗?

    师兄说,人家来了,送不走也只好留下她了。

    第二天,山下来了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马钰气得在房里打坐运气。

    我这辈子一共熟识五个女人。

    瑛姑、黄药师的女人、黄蓉、小龙女,还有就是孙不二。

    其实我是最先认识孙不二这个女人的,所以我以为女人都是孙不二这样的。

    孙不二本名孙富春,听名字便是旺夫教子的女人。不二法号是师兄赐她的,师兄一边扶着她从地上起来,一边说。富春呀富春,你还真是说一不二,以后你的法号就叫不二吧。孙不二听完师兄的话,哇哇哭了出来。

    师兄曾经对我说。孙不二这个女人不一般。

    她为了能上山求道,竟将马家家产全部变卖,换成十四车金子。连同三个儿子、两个管家还有二十几个家仆千里迢迢来到终南山。马钰忍不住从重阳宫里跑出来暴跳如雷,指着孙不二的鼻子叫骂。

    你这婆子,吃我内丹我便不与你计效。你怎么把我马家祖产也给卖了,还要带着三个儿子出家?你想让马家绝后吗?

    孙不二跪在山下一句话不说。其它人跪在她身后也诚惶诚恐。

    马钰不再理老婆,一拂袖子将地上的尘土扬起了两尺多高。

    师兄看了笑了,我和师兄那时正躲在重阳宫角落向外偷看。

    马钰这家伙武功又精进了不少,我们总让他砍柴做饭实在委屈了他。

    可山上只有我们三个人,不是马钰做饭,难道又要师兄和我做饭?

    师兄摇头,一指山下。

    不是已经来了做饭的人吗?

    孙不二跪在山下,抿着嘴不说话,只是身子颤颤微微。

    听说孙不二比马钰还要大,一个时辰不到,脸上满是汗水。几次险些跌倒,都被身后的三个男子扶住,那三个男的都有一张长脸,和马钰长得极像。孙不二一定立稳了身子,马上就推开了儿子的手。

    师兄说这叫执着。

    师兄说差不多了,师兄一边说一边脱了左脚的鞋。重阳宫一百三十六节台阶,师兄一步步踱着,几次险些从台阶跌下。其实以师兄现在的武功,轻轻一跃就能飞到孙不二身后了。

    师兄说,孙道友,这又何苦。马钰已全心入教,你还是回去吧。

    孙不二说,师父收我。

    师兄说,孙道友,你可想好。入我道,便跳出那三界之外。

    孙不二还是说,师父收我。

    师兄说,孙道友……

    孙不二只说,师父收我。

    师兄扶起孙不二,孙不二哭哭涕涕已说不出什么话来,马钰在重阳宫里向外探头探脑。

    师兄轻喝了一个嗔。

    孙富春,既然你与我道有缘,我便收你为徒。赐你法号不二,以后你就是我第二入室弟子。不过重阳宫是清修之地,你如此大手笔甚不合适,而且修道讲究一个缘,又怎么可以强迫。何况为了马家的香火你也不应该把马家上下都带到终南山来。

    最后,只有孙不二一个人留在了重阳宫里,马家上下在山下哭成一片,而马钰却一直没有从重阳宫里出来。

    当晚的饭是孙不二做的,果然比马钰做得好吃。

    自从孙不二上山,马钰便不再说话。如果在我们面前,马钰还不发作。我偷偷见过几次孙不二在角落里想和马钰说话,结果被马钰恶狠狠骂走。

    孙不二在宫里低眉低眼,脸上毫无生气。无论何时都是看着马钰的脸色行事,师兄看在眼里,却从来不说。

    我替孙不二不平,毕竟她做的饭比马钰好吃。

    师兄说,孙不二比马钰修为要好,更有仙缘。可是偏偏被自己的男人压住,这是没有原因的。有人可以在万人之上,却只在一人之下,这叫因果又称报应,皆是前世修来的。总之一句话,孙不二活该。

    我这时才听明白师兄当初说的那句话。

    孙不二这个女人不一般,她不是一般的笨。

    可这样的女人怎么敢吃掉那颗内丹,弄得两人反目。我问师兄给孙不二的纸条上写的什么。

    师兄却给我讲了个故事。

    有一个人特别喜欢自己的一个花瓶,放在堂前十分得意。有一个朋友看到就说,你就放在堂前也不怕被风吹掉打碎了,结果那个人特别紧张,想来想去不知道把那花瓶放在哪里才安全,最后天天手捧着花瓶,就连睡觉时抱着花瓶,结果终于在睡觉时把那花瓶给压碎了。

    原来师兄是在那张给孙不二的纸条上写着:

    分梨即是分离,你男人必定离你而去,若要留他,先藏珠。

    结果孙不二想不到最好藏珠的地方,就把内丹吞进肚子里。还以为马钰可以死心塌地,没想到马钰走时连头都不回。

    看着马钰天天跟孙不二斗气,我和师兄也觉得无聊,师兄低头掐指。

    唉,唉,伯通呀。我们可能又要吃马钰做的饭了。

    师兄给孙不二讲道。

    “若要这个,不离那个,你要那个,依然不离这个。”

    孙不二不懂。

    “要知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似你这样死坐,阴阳不能相通,怎有产婴儿?”

    孙不二大窘,脸红着不敢再问。

    果然当晚,孙不二便去问马钰。

    马钰依然指着孙不二鼻子骂。

    死婆子,竟然如此不知羞!什么阴阳相通的话你也说得出来。现在你我都是修道之人,就算不是,你把内丹吞下,还有脸跟我说这般的话?

    孙不二终于爆发。

    你口口心心说那内丹是你的,明明是我两人共生。何苦你左一个,右一个你的珠子放在嘴边。我吞了怎么样,大不了我吐出来还你。

    说完,孙不二便用手指扣起喉咙,吐了半天苦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马钰呆在那里说不出话,孙不二一不做二不休,从厨房拿来了菜刀。

    你说我吞了那内丹,好像粘了你的仙气。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便剖腹还珠,从此与你一刀两断。

    我问师兄要不要进去阻拦,师兄摇头说。

    孙不二早马钰成仙,便是孙不二先破了俗身。这本是他们命中注定,我们又怎么能阻止得了。

    孙不二说完便把戏菜刀划开肚子,用手整理着肚里落出的肠胃。

    马钰吓得用手去堵孙不二肚子上的血洞,师兄不慌不忙走上前,点了孙不二肚周六个穴道,为孙不二止了血。

    师兄一生在江湖闯荡,医术很是高明。丘处机的医术便是师兄所传。

    师兄用缝衣针在孙不二肚子上缝了十三针,孙不二咬着牙不说话。

    在床上躺了一百二十天,孙不二起身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师兄面前。

    不肖弟子孙不二向师父告别,弟子想一个人下山静修。

    师兄同意了,可是马钰却拉着孙不二不愿放手,这一百多天,马钰守在孙不二床前,守尽“夫道”。

    孙不二冷冷一笑。

    马师兄,你不是嫌我一直不让你清静。现在怎么你反而不给我一个清静呢?

    马钰的长脸一红到底,最终还是讪讪地收回自己的手。

    孙不二走后,马钰请教师兄那天孙不二所说阴阳相通之事。

    师兄一正脸色。

    “一阴一阳之谓道,离了阴阳道不成,这个阴阳指的是阳火阴符,并非指男婚女嫁。修道之人,要水火相济,阴阳贯通,方可还丹。”

    师兄叹马钰早入仙门,竟然不如孙不二。马钰才知误会孙不二,頓足后悔不已。

    事隔多年,我在黄鹤楼上见到全真七子。孙不二竟然三十年不变,我知道孙不二已经得道。

    我听说,孙不二修道于洛阳凤仙姑洞,成立清静派。

    我还听说,孙不二后来坐化之时香风瑞气竟日不散。那时马钰修道于宁海,仰头看见仙姑乘彩云飞过。仙姑低头对马钰说:“我先到蓬莱仙岛去了。”马钰听了后竟然手舞足蹈起来。

    不知马钰是为孙不二高兴,还是为自己懊恼。

    三 无南

    神与鬼从来都是共生的,你杀净了鬼,神便也不见了。

    你信佛,是因为心里有鬼。

    所以道亦不道。有了道就有不道,这谁也改变不了。

    师兄问我,当初玄奘法师为何西行取经?

    因为西方有极乐。

    西方也有妖魔鬼怪。伯通,你说当初玄奘为何不先舍西方去南方,再顺洋西行,最后亦可达到西方极乐。哪用十年,半年时间足亦。

    师兄年少时便行遍中原大地,也曾出海云游,他说的话一定不错。

    因为南方无佛。

    师兄问,何以见得?

    南无阿弥陀佛嘛。

    师兄笑了。

    初冬时分,我和师兄站在终南山上。两个人的手都拢在棉道袍里,冷眼看着山下的人间百态。

    那时终南山上香火鼎盛,每天总有善男信女涌入重阳宫。虽然都打着信徒的旗号,可偏偏大家却还各怀心事。怀春男女借烧香还愿来偷情约会;精明商人便在山下开店;鬼迷心窍的在山上偷窃抢劫。而这山上清净地竟成了好色之徒轻薄女子的最好场所。

    伯通,为什么有些人总是可以在神面前作恶?

    那是他们心中鬼比神大。

    没有报应吗?

    谁知道。

    后山好清净,在这里就算叫破喉咙,前山的人也不会听见。两个登徒子正欲清薄一名素衣女子,我和师兄正好从山坡转过。

    伯通,今天的冬天真是格外的冷呀。如果这天气在这荒山野岭里脱去衣服一定不好受。

    师兄,干吗在这荒山野岭脱衣服呢?出恭也不过是解解裤带呀。

    伯通,你是道士,我不能与你多讲,不脱衣服怎么行其好事呢。

    哦,师兄,原来脱衣服就是为了行其好事呀?那为什么最近衙门总有人报案,在山上被一女人虏去衣服、钱财,大家不是为了行其好事吗?

    那两个轻薄男人歪着嘴举着拳,不知道是应该继续脱那女人的衣服,还是应该先来堵住我和师兄的嘴。

    师兄,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帮他们?

    不要了伯通,等到他们被人抢去衣服、财物时我们再出手,衙门会算我们破案立功的。

    还没有等那两个男人发作,原来躺在地上的女子却一跃而起。

    死老道有完没完,生意做不成,就拿你俩出气。

    “她”声音洪亮、丹田十足,“她”原来是他。

    过了半个时辰,他气喘吁吁。

    死老道,我打不过你。你要么打死我,要么抓我送官,可你这般缠着我却为哪般。

    师兄笑了,我在等你拜我为师呀。

    丘处机十九岁出家,拜师兄为师,那一年我们同岁。

    当晚丘处机跟我们回了重阳宫,低头不说一句。师兄让我陪他洗澡,帮他挽好发髻,给也换好男装。丘处机虽然一身道装,依然唇红齿白、清清目秀。师兄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我。

    伯通,你可看到小丘的身子?

    看到了。

    那个……那个可有不同?

    那个?我故意装糊涂。

    师兄说,听说南方有草曰之“美人”。男人如果常食此草,便会慢慢失去阳刚之气。听说不光男根会变小,还会生出女乳来。

    哦……怪不得小丘的身子看起来有些奇怪呢。

    师兄被我说得心神不定,第二天下了课与丘处机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处机何时再洗澡,为师与你一同。

    小丘依然低眉顺眼,禀告师父,徒儿半月才一洗,还是师父有空自己先洗吧。

    结果师兄还没等到与小丘共浴,便让小丘摆了一道。

    师兄与我还有小丘下山修行,路过小镇。小丘突然说肚子痛便进了毛厕,可是过了许久都不见出来,师兄便走到茅厕门前想问问小丘出了什么事,结果从茅厕中冲出一女子,抓住师兄的手大叫救命。本是闹市,一会便聚来很多百姓,纷纷都说师兄这个道士行为不端,弄得师兄和我不得不用轻功跳上屋顶才逃出来。看着小丘在人群里得意洋洋,师兄坐在屋顶上嘿嘿直乐。

    伯通,师兄我也上当了。真是不甘心呀。

    看着丘处机依然扮着女装在街上大摇大摆,师兄问我。

    伯通,你说什么样的人不信神。

    只相信自己的人。这种人心里连鬼都没有,所以也不会有神存在。师兄,这样的人你为何偏偏要渡他呢?

    丘处机是飞天转世,所以今生亦无性别,他游荡人间也不过是他的精灵本色。五百年前,他独舞七彩云端,我偏偏与他相视一笑。前世结下孽,今生便化为缘。

    那师兄你是什么?

    前世为道,今生传道。你师兄我永远都是老道。

    师兄那我是什么?

    师兄捻须微微笑,却不再答我。

    我不依不饶,拉着师兄衣袖不放,师兄依然笑。

    师弟,我已经答了。你又何必苦苦追问呢。

    既然不懂师兄的禅机,也只好不再问,乖乖跟着师兄身后看着他装神弄鬼。

    丘处机果然不走南城门,却绕远来到北城门。远远望见丘处机女装幔步,师兄又开始嘿嘿笑。

    师兄你笑得好阴险,也不怕失了道家风范。

    伯通,你知道当初齐天大圣跳到如来佛祖手心后,他们二人都说了三个字是什么吗?

    哪三个字?

    就是,嘿,嘿。嘿呀!小丘自认为从我手心里跳出,结果还不是又跳进自己的命里。

    师兄你是如何算到小丘要走北城门的?

    越是个性就越是脆弱。小丘一生无所畏惧,偏偏只怕一个“南”字。

    南亦男,男亦难。终南山本就是他的净土,偏偏他要离开。

    果然丘处机刚一出城门就被藏在城门口的十几个衙役团团围住。带头的衙役不由分说便给丘处机套上枷锁。

    丘处机大声叫喊,为何抓我?我所犯何事?

    带头衙役一阵冷笑,抓的就是你。你这厮男扮女装,到处采花犯案,爷们已经等了你好久。

    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伯通,这就叫造化弄人呀,城内本来一直就有采花贼。

    按照宋朝法规:男扮女装有害风化,奸淫妇女,罪无可恕,当处以阉割极刑。

    衙门外人群攒动,堂前丘处机面无血色,万念俱恢。本来他着女装就已证据确凿,丘处机根本就是有口难辩。

    刀下留人!

    师兄在堂外一声喊,人群自动分开,师兄转动拂尘向堂上一稽首。他走到丘处机面前大声说。

    徒儿,你可知错?

    丘处机头也不抬,我没错。这个地方全都是疯子,老道硬是要人出家;衙门冤枉好人。

    堂上一声惊木,大胆贼子,还敢胡言乱语。仵作行刑!

    仵作取出刀具,把把寒光逼人。衙门外人群开始议论纷纷,几个衙役把丘处机按在木凳下,几下扯去丘处机身上裙裤。

    师兄面向天空,拂尘摆来摆去。丘处机的脸上汗水越来越多,眼看仵作一口酒水喷到弯头小刀上,丘处机终于大喊:

    师父救我。

    师父不慌不忙向县官老爷说了几句话,从背后包裹里取出道衣,当堂为丘处机束发,更衣。我们三个老道洒脱而去,留下堂上堂下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从此丘处机再没有着过女装,在终南山上再没做过任何出格之事。看着丘处机渐渐入道,师兄总是一副微笑模样。

    我问师兄,师兄那天你早就准备好道衣、发簪。难道你早就知道。

    这个……那个……师兄果然开始闪烁其词。

    我又问师兄,师兄你就不怕小丘他刚烈起来,拒绝你的帮助,那你如何收场呢?

    师兄笑着说,我们道派谦和,也不会拒绝宦人入教的。

    真是暗暗为丘处机流了一把汗。

    不过师兄却说,小丘要想得道,似乎还缺一难呀。

    果然在师兄升天以后,他留了一封信给丘处机。丘处机看完以后咬牙切齿,将那信撕得粉碎。第二天他便离开终南山,我再没有见过他。听有人说丘处机好像去了陕西磻西和龙门,每天只是要饭过活。

    再后来,我听说丘处机终于继承师兄衣钵,成立全真南无派。

    无南既是无难,丘处机亦已悟到了极乐。

    四 博玉

    当初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两次奉而献之君王。王以为诳,而刖其双足。和乃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文王闻之,使人问其故。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谭处端也曾经三次上终南山,要师兄收下他。前两次师兄都没有理他,将他赶下了山。最后一次他抱着师兄的大腿哭,说自己也是块美玉,只是没有人雕琢。虽然他没有泪尽而继之以血,但大鼻涕却是实实在在地蹭在了师兄道袍上。

    师兄皱眉不语,我也跟着嘿嘿冷笑。

    我不喜欢谭处端,因为师兄不喜欢他。但是天命难违,师兄只好顺乎天意。之所以师兄给谭处端改法名为“处端”,无非也只是让他处事再端庄些。原来谭处端不叫谭处端,而叫谭玉。

    从那时起我才真正明白,原来名子叫大胆的人未必真的胆子大,叫美玉的人也不一定就长得漂亮。

    谭处端的样子极其龌龊,师兄总是偷偷跟我说,老谭长得这个德行,就算真能成道又怎么能建院塑金身?人家拜了还以为拜的是斗战圣佛呢。说他像猴子都是便宜他,我就觉得谭处端根本就是一只大老鼠。

    谭处端人不高,整个一个三寸钉,脸更是鼠头獐目。最有趣的是他说话的时候脖子总是被人用麻绳扯着一样,不住地抽动。就连盘腿打坐、听道时都是全身哆嗦,好像身上爬着五百只虱子似的。每次师兄到新的地方讲道,高潮部分总是站他在后面的谭处端扑通一声躺在地上不住打滚,然后我就一身白麻道衣飘然而出,从师兄手里接过拂尘“轻轻”掸过他的身子。后来我问师兄谭处端有时是不是装疯太入戏了,有时候都打他一袋烟的时候还不醒来。师兄笑了,老谭是早产儿,先天不足,那是叫麻痹症的病。他根本不能站足两个时辰的,有时是真的晕倒的。听了师兄的话以后,以后我每次用拂尘往老谭身上打时就不再那么用力了。

    师兄说每个人都有让人可怜之处,无论这个人有多么让人讨厌。

    不过虽然可怜,但谭处端总是一付天降大命于斯人的样子,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

    他入门没有马钰早;学艺没有丘处机精;人也不如孙不二谦和;偏偏总以为自己得了师兄衣钵,师兄弟里没有人理他,他偏有事没事找我胡扯。

    师叔,不知我有没有跟你提过。当初我母亲临产时,我父亲在书房看书,突然朦胧间手上多了一块玉石,晶莹剃透。就在我父亲欣喜把玩之际,一声婴儿啼哭惊醒父亲。所以父亲才给我起名为玉,字博玉。

    小端呀,你这块玉石的故事已经对我讲了不三十遍。我想还好当时今尊是在书房看书,要不然令尊在你出生之时,正好赶上出恭、茅房里没纸,不得不拿块石头解决问题。我想你的名字最后也就成了:自大一点石了。

    师叔,何谓:自大一点石呢?

    自大加一点,不就是臭吗?

    在我看来,谭处端只有一个好处。就是无论我怎么捉弄他,他都不急不恼,不像马钰人极小气,每次我开他玩笑都马上发作。谭处端最多嘿嘿一笑,只是这样的时候多了,我会以为谭处端不光身子差,脑子也坏了。

    师兄知道后笑我年幼无知,说到气量,马钰要远比谭处端大。只是马钰喜怒形于色,大多人都是如此。倒是谭处端这样不露声色的主才叫危险,对于比自己强大的人他表面附和,但只要有机会便会从中作梗。对于不如自己的人,当然更是睚眦必报。

    我不禁惊讶,难道谭处端觉得我比他厉害?

    师兄捻须,不是你无毛小道士厉害,是你面前这个留胡子的老道士厉害。

    师兄又说,谭处端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君子最怕遇到此种人。别说没理,就算有理,君子遇到了小人,也占不着半分便宜。所以在路上遇到谭处端这样的人,你巴不得绕道半里呢。

    师兄,那你为什么要收留谭处端?

    师兄反问我,伯通,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君子呢?

    听了师兄的话,我才开始注意谭处端。果然这个家伙表面不露声色,背地里却有一实施报复,轮他值日,哪个人对他不好。他必定不去清扫其坐垫。轮他做饭,你看谁碗里菜少,那人一定曾经得罪过他。

    我问师兄,如此这般的人如何能修成正果,不如趁早赶出终南山才好。

    师兄说,所谓修道不过就是修因果,修报应。我们放下包袱成正果,偏偏有人就是背上包袱修正身。南辕北辙,却是殊途同归。说到底,道不过是天地围着的一个圆。无所谓远近,无所谓对错的。

    我还小听不得师兄的大道理,不过倒是真的见识到了谭处端的能耐。

    谭处端虽然品行不端,却还是个大孝子。有一年游学路过山东宁海,便跟师兄告假要回家探望母亲。我没有去过宁海,年少好玩,也想跟着去,师兄便同意了。

    刚到村口,谭处端对我说:师叔,我已几年没有回家,而且这次回去我想以后也再没什么机会了。为了报答母亲养育之恩,我去买些东西,顺便师叔有什么想要的,我也一齐买给你。

    我皱眉心想,这个家伙身上能有几钱小银。竟然还要说此大话,一会定要让他丢脸。

    路过一家店铺,台面上摆着好多玉簪。我止步不前,一直远远望着。谭处端知我心思微微一笑。

    师叔,想买只玉簪?那就进店只管挑好了。

    既然他这么说,我当然不会放过他。走进店里,挑了半天,选了个成色最好的玉簪。店老板看得眉笑颜开,而谭处端却只管低头站在我背后。

    店老板直夸小师兄眼力真好,还说这只玉簪雕工细致,成色饱满。才十两银子可算是物美价廉了。

    说到结账,我连忙撤身把身后的主让了出来。谭处端双手拢在袖子,抬起头冲着店老板嘿嘿冷笑。

    孙老板,最近生意可好?

    老板没看出眼前的老道是谁,便把头向前伸了伸,想仔细看看。却不想一下子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谭……你怎么又……谭……玉!

    老板的反应让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谭处端在这里真是个人物。最后不光老板没跟谭处端要钱,而且笑脸送出店门,只是刚送走我们,便紧关店门。我回头望去,却才发现那孙老板竟然抱头鼠蹿起来。谭处端不禁皱眉。

    这个老家伙一定去报信去了,想必一会就看不到什么店开门了。

    结果真是这样,眼看着闹市嗖的一下就变得冷清。各个店家都急着关门,就连靠街的窗户都要紧紧闭上。只是苦了那些没有关门的小店,店主见到谭处端无一不是苦着脸把东西送给谭处端。看着谭处端这样八面威风,我倒不禁奇怪起来了。

    小谭,你这家伙有何本事?竟然让全村都对你毕恭毕敬的。

    谭处端倒突然谦虚起来,村人错爱,村人错爱。

    来到谭家,他们家人团聚,与我没什么相关,但一个人跑到了街上。

    街上行人依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见我从谭家出来都对我指指点点。

    我来到茶馆喝茶,小二老老实实地给我端茶,然后小心问我。

    这位小道长和谭玉是什么关系,谭玉可是出家当了道士?

    我点头称是,小二却连连称奇,仔细对我端详好久。

    这个谭玉没有把你们道观翻个底朝天吗?小道长现在还好?

    小谭那家伙哪有这样的能端,你们倒是如何被他制的服服贴贴的?

    听我对谭处端的口气如此不敬,小二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大家快来呀,谭泼皮真的出家从善了。

    好个谭泼皮!竟然把整村人都唬得像老鼠一样,听了小二的奔走相告。所有人竟然举街相庆,远远还看到有人相抱而泣。皇帝大赦也是不过如此吧。

    见我对谭处端如此好奇,好心村民便开始围坐在我身边对我说着谭处端的种种,说的咬牙切齿,听的是义愤填膺,完全就是诉苦大会。

    这个谭泼皮,虽然身体不好,但却天生一付流氓性。到处横行,虽然没有任何本事,就是不怕死、不要命,什么时候都是只用自己的烂身子骨往上顶。与人吵架,你跟他讲两句道理,他便抽疯打滚,不给他二两银子根本就打发不了,到了最后就明着是敲诈勒索,全村人都拿他没有办法。曾经谭泼皮也惹怒过一个恶棍,那个恶棍几拳把谭泼皮打得七窍流血。偏不知道那个谭泼皮不知有什么能耐,硬是没有皱一下眉头,满身是血依然冲着那恶棍冷笑,最后竟然把那恶棍给吓昏过去了。以后全村子人都没有人再敢招惹过谭泼皮。

    听得我哈哈大笑,原来这谭泼皮能挨打也算是能耐。天生一块滚刀肉,切不开,煮不烂。

    这还不算,那个谭泼皮最爱惹的就是出家人,不知是不是前世造的孽。曾经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云游僧人路过此地,本来是来这里普渡众心、造福人间,偏偏不知怎么就被谭泼皮看上了。他问僧,佛在哪里?僧答曰在心里。谭泼皮便要去僧心里去瞧。他问僧,法在哪里?僧答曰到处是法,法亦是世界。谭泼皮便要僧拿给他看。僧被谭泼皮弄得面红耳赤,本想指袖而去,却一直被谭泼皮抓住不放。谭泼皮说要看九天罗汉,便要僧在全村人面前露出金身,弄得僧好生无趣,虽然佛本宽容,但最后也终于恼羞成怒。僧一拳打在谭泼皮的脸上。打得谭泼皮当场吐出两颗牙来,谭泼皮不动声色,当着全村人面把牙从地上捡起,微笑着和血吞到肚里。全村人愕然,那高僧本来就是报着我不入地狱谁入的念,但没想到遇到了谭泼皮,硬是弄得自己上下悬空,着不了地。从此一蹶不振,别说佛法了,就连加法都不会了,那僧现在每天只会盯着自己的右手,还在思考自己的手到底打在什么玩意的脸上。

    从宁海回来,我总对着师兄的脸看。师兄摸摸胡子,又扶扶发簪。

    伯通,你在看什么?

    师兄,我也想看看你的元神。

    什么元神?

    就是当初谭处端跑到终南山胡闹时,他问你如果真得道了,就一定会现出元神。你一口答应,还说自己就是元始天尊。

    师兄微笑不语,弄得我更想知道他是怎么整治那谭泼皮。

    第一次,你说前堂百姓太多,怕自己的元神现身吓坏了众人,便把他领到了内堂去看。结果一柱香后谭处端双眼流泪、满头大汗,一声不吭就出了重阳宫。

    第二次,他又带了县官一起来看你现真身。你说自己的元神太过刚猛,容易冲撞官威。不如还是带着谭处端一个人去内堂观看。结果这一次一看就是半个时辰,出了内堂,谭处端竟然混身发抖,对着县官连声说真的看到了天尊显身。

    结果第三次,谭处端便从此赖在终南山了。师兄你真的让谭处端见了你的元神?

    后山上,我与师兄相对而坐。师兄的身子已经浸入了烟香,坐在他身边总是有发晕的感觉。微风吹过的时候,我看见师兄的胡须如同丝絮一般飘扬。一只晴蜓停在师兄的发簪上,师兄张开手掌,掌心上纹络在阳光下如网般交错。

    师兄说,我哪有什么元神,不过倒是差点把小谭的原神打出窍。

    第一次把他带到后堂。被我先绑起来,隔着衣服用拂尘足足抽了他一柱香的时间。

    第二次把他带到后堂,被我按在地上,隔着一块垫子用木棍打了几百下屁股。

    师兄,你不怕这家伙抽疯装死。

    伯通呀,这个世界上除了被你师兄打死的人以外,哪有你师兄救不活的人呀。我先用锁住他的穴道,挨打的时候既没伤痕,也没疼痛。只是让他出了门才发作,小谭这个家伙一直以为自己是治人的主,不过就是没有遇到能治住他的人。伯通呀,你知道像谭泼皮这样的人最怕谁吗?

    怕师兄你?

    是呀小泼皮最怕老泼皮了,所以也活该我得收他为弟子。我和他本属一类,他不过为害全村,我却都已经是人神共愤了。

    后来,师兄圆寂以后,哭的最凶的竟然还是谭处端这个小泼皮。他对每个人都说,我不过是一块拙玉,如果没有师兄的两次雕琢,怎么会得到现在的成果。

    不过只有我一个人清楚,所谓师兄的对谭处端的那两次雕琢也只不过就是两顿胖揍。用这样的方法让自己的弟子得道,还真应了老泼皮的本色。

    五 长生

    每年夏天,长生殿后面野草丛生,深处已经没过了小腿。

    有一种草普普通通,紫茎宽叶,花也甚是一般的四瓣小白花。不可食不能入药,却偏偏年年生长得都是那样旺盛。

    师兄说我这话好生没道理,没有用处便是死罪?

    其实那草也并非一无是处,你只要找一棵枝肥叶茂的用力连根拔起,必定会在根茎的土中找到一、两个指甲长短的小虫子。这小虫子头尖尖,肚子圆圆活像粒水滴。你轻轻捏住虫身,它的头便会四处摆动。活像师兄那几个徒弟诵经时的头。小孩子把这虫子叫作东南西北虫,因为那虫头的摆动方向总是不偏不倚地向着东南西北这四个方向。

    我在殿上诵经无聊时便把这虫子从衣袖中取出,轻轻捏在手里,低头看着它四处摆动,嘴里跟着默念东南西北别人还以为我是在认真做功课,这样时间很快便会打发过去。只是说得久了,我会有一种错觉。

    到底是因这虫摆头东南西北,我才念这东南西北。

    还是因为我念这东南西北,这虫才摆头东南西北。

    我问师兄。

    这世上是先有了经,才有人读。

    还是因为有了人读,才有了经。

    师兄问我。

    那你说是先有的人,才有了命。

    还是因为先有的命,才有了人。

    有人就有命,没命哪来的人呢。

    不可分,不可弃,不可说。

    但刘处玄却是例外,他的命在自己生下前就已经被人写好,可以说有了刘处玄的命才有刘处玄这个人。虽然听来和普通人生死有命并无太大不同,但各中差别却决定了最终的命运,说白了就是神与人的不同。

    在没有见到刘处玄时我也不相信师兄的话。师兄曾经告诉我,刘处玄前世是生命薄上的一张白纸,出生以后手臂上便带着两个墨字,长生——那是他的名字。他的家人认为自己的孩子是非凡之人,竟然不敢直呼长生的名号,为其取名为处玄,意为:“处事不惊,命有玄妙”。从此刘处玄的手臂上不时会有墨字出现,居然字字都关乎自己不久之命运:五岁时大病;十岁时丧父;十六岁自小订亲的女孩病亡,到了二十岁时刘处玄真的已经可以面对一切处世不惊了。听说他在父亲死前两天,就已经写好挽联、带好丧孝,然后和自己的父亲长谈一夜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逝去,从此刘处玄便忘记什么叫做惊慌。

    为什么都只是不久之事,而不是把自己的一生都写在手臂上,那样看着岂不过瘾?

    师兄笑我,书也得按着页码一页页看呀,只有你这样的没耐性的孩子才总想着先看结局。

    知天命好像并不是像我想象中那么快乐的事情,刘处玄入门并不早,我却在小时便见过他。师兄第一次带我去拜访刘处玄时我年纪还小,那时正是寒冬,师兄和刘处玄在大厅谈话,我一个人在院中玩耍。刘家原是大户,但刘处玄父亲死后,刘处玄不再管理家业,辞退了所有家仆,只留下一个卑女照顾母亲,母亲不堪看见到刘家败落便回娘家,所以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刘处玄一个人。

    我站在院中望向前厅,却看见刘处玄一身薄衫斜躺在厅中床椅上。刘处玄相貌英俊,仪表不凡,那时他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但全然已经是大人的态度。但他脸上的表情还有他的态度却让人在心里感觉到一丝不快。那是距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虽然和他同处一室却永远与他无法接近。师兄第一眼望见刘处玄也不禁感叹:“松之月,竹之雪,故不受于黄尘。”

    虽然同富天命,师兄的博大精深,让人不由尊敬;刘处玄的却让人感觉冷。我突然想起再次问师兄,我的命又怎样?师兄依然笑笑不语,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是神秘。

    我一直和刘处玄无甚至深交,这与我和他之间的过节无关,包括其它六子也和刘处玄没有交好的,就连师兄与他也一直相敬如宾。师兄曾经说过,这只不过是他们彼此尊重对方的命运。但在开始时刘处玄却远不如后来豁达。

    刘处玄和师兄聊天时也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脸望向天窗表情茫然,不知所思何事,师兄双手背在背后,饶有兴趣地看着刘处玄。不知他们刚刚谈过什么,我耐不住无聊走见厅中,却只见两个人各怀心事的样子。我走上前冲着刘处玄说:你不冷吗?刘处玄也不看我回答时语气亦是懒洋洋的:怎么不冷。我不禁笑,你这人是不是傻了,冷还不加衣服,这样下去定得伤寒。刘处玄这时才把头转向我和师兄,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要打赌吗?我不会患上伤寒。我转头看了看师兄,师兄依然笑眯眯,我点了点头。

    要是明天你不得伤寒便是我输,得了就是我赢。

    何为赌注?

    不过一句话。

    一言为定!

    刘处玄点头答应,我转身出去,再进来时端了一盆冷水径直浇在了刘处玄的身上。刘处玄丝毫没有发作,从床上坐起扶膝大笑,不过这次却是冲着师兄。

    你输了。

    你也未必赢。

    我不能当你徒弟了。

    刘处玄卷起袖子,他的右臂上的墨迹已经被水洗掉大半,不过依然可以看清:寒天降大雨。师兄笑笑转身领我走出刘宅,身后传来刘处玄的笑声,久久不停。

    第二天,刘处玄患上伤寒,大病近月余。

    我和师兄再去刘家时,刘处玄大病刚愈,一脸倦意,但永远挂着一付无所谓的表情。见我和师兄到来,只是摆摆衣袖算是招呼。我走过去对刘处玄大声说。

    刘处玄还记得我们的赌注吗?

    当然记得。一句话,我输了。

    哪会这么简单,不是这句话。我说的是若是我赢,便在你手臂上写一句话。

    我笑嘻嘻地拿出毛笔,看着刘处玄的脸瞬间变了颜色。他冷冷问师兄道:可是你对他讲的?师兄毫不为动:你可曾对我讲过什么?刘处玄哑言,我趁机说:难道你怕了?这句话果然激怒刘处玄,他冷冷一笑:命已如此,还有什么值得顾虑的。你们俩个这般那般还不是想让我入你门下,来吧。看他大义凛然,我偏偏不让他如愿。我蘸好墨抓过他的手臂,不想刘处玄手臂冰冷,竟激得我得打了一个冷战。我在刘处玄的手臂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

    官门爱生是非,牢里十载清静。

    刘处玄看到从床上跳起指着我大叫:我与你有何冤仇,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歹毒。我连忙躲到师兄身后,本来也是师兄指使,他刘处玄要发作也得对着正主呀。师兄不慌不忙:这难道不是你的命?不是你的你不必发怒,是你的命那你现在不过是迁怒于人。

    刘处玄跌坐回床上,嘴里只是嘟囔:是我的?不是我的?最后向后一倒,四肢大开,突而长叹,突而大笑。

    师兄问他:你可想通?

    刘处玄大叫:我宁愿醉去,也不愿再劳什么心思去想这些。

    离开刘宅,我问师兄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了。师兄毫不在乎:伯通,你要记得,所有非凡之人所经历的都是常人所无法经历的事情,他人看来是苦是难,对于受者本身却是另番滋味。

    第二天我和师兄便听到传闻,刘处玄在家中杀人已被官府收押。听说众人在刘宅发现一具男尸,而刘处玄醉倒一旁。不过刘处玄在衙门大堂上对于命案既不承认也不辩解,无奈县官无法只好将其关在大牢。我和师兄来到大牢,刘处玄坐在深牢之中,依然抬头望着窗外月光。他转头看到我和师兄,突然脸露微笑,这倒是第一次让我感觉他的和颜悦色。

    你们来了,这果然是我的命呀。

    刘处玄虽然是杀人重犯,但却没有招到狱卒刁难。大家都觉得这事有蹊跷再加上刘处玄的举止态度都不像大恶之人,反而被善待。刘处玄在牢中突然感觉心中郁闷,想有所渲泄跟狱卒要来了纸笔。只是拿着笔却久久不能落下,到头来一个字都没有写成。刘处玄问师兄可给自己些提示。师兄一摆拂尘,轻唱了个嗔:

    “武官养性真仙地,须作长生不死人。”

    生!死!

    刘处玄听罢,嘴里反复重复生、死两个字。突然猛地从地上坐起,提笔就在纸上写字。一张接一张,一个接一个的只是写着生死两个字,完全不再顾我和师兄站在那里。师兄领我走出牢房,当晚便赶回终南山。从此对刘处玄这个人支字不提,我也很快便淡忘了这个怪人。

    十年一晃而过。师兄坐在长生殿上突然眉毛一扬:他来了。

    我跑到山门,看见一个瘦瘦高高,衣裳褴褛的叫花子走上来。他看见我便站定稽首:十年不见,师叔长大了。

    没想到十年不见,当年仪表不凡的刘处玄竟然已经变成了一个臭要饭的。见我如此惊讶,刘处玄微微一笑:师叔可知,师侄走到如今还多亏你的功劳呀。

    长生殿前,刘处玄与师兄互行一礼,礼后刘处玄掀开手臂,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重阳二字,师兄问另只手臂可写着清明?微风吹过,众人齐笑。至此全真七子聚全。

    刘处玄告诉师兄,不久之前官府抓住一个盗窃惯犯。拷问之下供出十年之前曾与同伙深夜入一大宅,宅中竟然只有一人还是沉沉醉倒。两人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运,大偷特偷,结果竟然在那家堂前就开始分赃。最后两个分赃不均,他心生歹意趁同伙不注意将其杀死,将钱财全部掠走。

    十年悬案终于水落石出,刘处玄也理所当然地被释放。而这时的刘处玄早已经在狱中大彻大悟,他回到家得知母亲也已经过世,便将家宅便卖所得全部赠与乡民,一个人要饭来到了终南山。

    虽然悟道,但与其它师兄不同。刘处玄在终南山上很少认真做功课。诵经背道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只是与师兄辩论时才显出他修为的与众不同。师兄对他也很少有什么要求,两个人的关系亦师亦友。在外人看来,二人相敬如宾,但其实并不如凡人所认为的那样。

    有人曾经作诗来形容师兄与自己几个徒弟的关系:“一侄二子一山侗,连予五个一心雄。六明齐伴天边月,七爽俱邀海上风。”其中第一句是讲马钰就像是师兄的弟弟,而谭处端则像他的侄子,刘处玄与丘处机则是师兄的儿子。

    而在我看来,年龄与丘处机和我差不了太多的刘处玄才像是师兄的弟弟,还是极远房堂表的那种。

    刘处玄入门虽晚,但成道却很早,几乎和马钰几人同时。不过与我想像不同,刘处玄竟然在五十岁年纪便去世,全然不是长生那么回事。那时我正好身在崂山,二月时节,山顶积雪还未化去,他的弟子告诉我,仙逝当日,刘处玄命人鸣鼓,召集全部道众,告诉弟子们他将返真,说罢便不再动弹。我好奇地问:你师父手臂上可有个死字。刘处玄的弟子一脸惊诧。

    太师叔如何得知师父手上有字?不过不是死字,而是个“归”字。

    六 愿赌

    普茶其实就是滇青毛茶,在唐朝时还叫步日,到了元朝就因为茶农总是聚集在与大理国相距不远的思茅国里一个名叫普洱的小县而得名“普”。听说在当地人们就是直称普茶为普洱,所以总有人以为普洱产茶,其实却不然。

    蓬莱有神仙,重阳出真人;但师兄还有全真七子没有一人是出生于终南山的。

    这便是应了那句英雄不问出处?

    或者说只有成了英雄才有出处。

    王处一生于宁海,年轻时就在铁槎山出名,那现在他再入重阳宫又应该怎么算他的出处呢?

    就算同为普茶,也会因为采摘时期而有不同的味道和名称。师兄在华山论剑后曾经在大理长住数月,最大收获除了段氏武功便是茶经。

    听师兄说滇山之顶,茶农穿梭在云雾之中。他们一边唱歌一边采摘茶树上枝叶尖端的嫩叶,好似神仙。我央求师兄带我去大理,师兄却总说还未到时辰。

    普茶因采摘时期不同,又分为春尖、二水和谷花。清明至谷雨所采的茶叶,称为春尖;芒种至大暑所采的茶叶,为二水;白露至霜降所采的茶叶,则为谷花。它们的入口味道以春尖最烈,二水次之,谷花最弱。但口感却是谷花最佳,且后味十足。而且谷花多以白毫居多,亦很细嫩,为制特等普饼茶的最好原料。

    那王处一在入道之前是春尖,性子虽烈但却无甚内涵;出名以后就是二水,时好时坏欠缺火候;入道后就是谷花,已然大成?

    茶虽是好茶,但仍需懂茶之人用心泡制才能达到茶熟香温的最佳境界。

    这么说师兄,你就是那懂茶之人?

    每天做完午后功课,我都和师兄一起喝茶、聊天。我不懂茶喝起起来亦就是牛饮,师兄不同。他每次泡茶都精细得如同妇人刺绣。紫砂茶壶,半点茶丝;浇上第一壶开水却不喝而是倒去,留茶叶再注入第二壶水,这叫“洗茶”;但师兄与他人又不同,他洗茶从不洗净,从始至终将泡开的茶汤留在茶壶里一部分,而不把茶汤倒干。“留四出六”,每次出茶后再以开水添满茶壶,这叫“留根”;就像师兄从不主张弟子入自己门下便舍去以往一切,他更讲究的是:“道理精微,道法无边,一体贯通,万派朝宗。”

    王处一小时生性顽劣,最爱生事。但与谭处端不同王处一他为人刚正,做事说一不二,又丝毫不犯混。认识王处一的人无不对其佩服,哪怕是敌家对手。听说王处一赌性极大,从小便喜欢与人打赌。五岁时便一个人在坟地里睡了一晚,不过是为了赢一只苹果。后来他与人打赌,独足岐立,凭临万丈深谷之上,大袖飘飘,前摇后摆,只吓得山东,河北数十位英雄好汉目迷神眩,挢舌不下,因而得了个铁脚仙的名号。

    只是那时他太过年少轻狂,目中无人。得了江湖虚名不断挑战各路英雄,竟然屡战屡胜,得意之余便想与师兄比武。

    王处一第一次来到终南山,五百级台阶走了半个时辰,每步过去台阶上都留下深深脚印。在他身后聚了山东几百个江湖中人,都想一览这旷世的决战。

    面对王处一的挑战,师兄不急不缓只是劝他三思。师兄说你我已经江湖上成名的人物,谁稍一失手便砸了自己的招牌,不合算,不合算。话虽如此,师兄的神情却俨然是一副胜利者的模样。王处一果然年轻气胜,被师兄一激更是坚定要与师兄比试。他请出江湖名流作为决战见证,签好生死状,已经视死如归。师兄问他值得吗?王处一点头,人活一世,不过一口气。王处一话语豪气,惹得身后一片叫好,王处一不禁面带得意笑容。师兄又问:何为赌注,王处一手一扬,你来定。师兄再问:怎么比试。王处一依然爽快,你做主。

    师兄走到台阶前,看着王处一留下的深深足迹。不禁赞道:大侠的脚功如此深厚,老道我自叹不如。

    王处一听到师兄称赞自己,不禁微微一笑,师兄的话峰却一转:如果我要与你比这腿功,你一定以为贫道不自量力,且以大侠的风范也不会占贫道的这个便宜。说完师兄又举手唱个嗔:但如果我要求大侠与我比试坐禅背道,想必大侠也一定会输得十分不服气吧。

    王处一不明白师兄的意思,点头答:这个自然。

    师兄问王处一:王大侠脚上功夫了得,不知练了多久。

    九年!

    师兄笑了:真巧,虽然我弃武从道多年,但感觉小成却也是在这九年。

    王处一被师兄的话弄得有些急躁,你说这么多,到底比不比?

    师兄微微一笑:王大侠,虽然我有心与你比试,但想你可能还是不敢比呀。

    王处一火了,我都签了生死状,台下几百人的评证,你竟然说我不敢比。

    见王处一这般反应,师兄脸色一正:那好,从现在起我苦练脚功,而王大侠你便修练坐禅。九年以后,看我的脚功是否能胜过你。而你的坐禅是否能胜过我。

    九年!

    台下几百江湖人士一齐惊呼,王处一也一脸不可置信。

    师兄问王处一:怎么?不敢?

    王处一盯着师兄:为何要九年这么长时间?

    师兄笑:九年说长并不长,我痴长你几十岁,难道你是在担心我活不过这九年?

    王处一不再说话,他用力一跺脚,将脚下台阶的青石震成三段。

    那次的比武便这样不了了之,那些江湖人士离开时口里都不干不净起来。也难怪,本以为大有看头的对决竟然几句话便结束了。每个人走的时候都拍拍王处一肩膀,大有安慰他的意思,好像师兄的行为侮辱到王处一一般。我问师兄世人真的这么蠢笨,宁愿斗伤也图个虚名。师兄笑道:如果不是那些蠢人又何显出我们的聪明。

    当夜王处一又折回重阳宫,他以为师兄如何那般不过是不愿在众人面前比试。但王处一的心意已定,他对师兄说这场比试在所难免,达不成心愿便不离开。师兄却依然是白天的态度,愿赌便是九年,不再改。

    王处一如同被卡在竹管中的老鼠,进退两难。他犹豫好久,最终还是咬咬牙与师兄击掌为誓,将赌约定在九年后。

    王处一真的会守这赌约?

    会?

    为什么?

    因为他是王处一。

    那王处一的命皆不是与刘处玄相同?

    不同,刘处玄的命没得选,王处一却完全是自愿。

    泡普茶除要“留根”之外,在泡上更是讲究一个慢字。“留根”和“闷泡”道出了云南普洱茶的茶性。只有“留根”和“闷泡”才能调节从始至终的茶汤滋味,又为普洱茶的滋味形成留下充分的时间和余地,达到“茶熟香温”的最佳境界。

    王处一现在便是待闷泡的普茶,但是他真的会苦修九年,闷泡出香吗?

    别人不会,但王处一会。

    为什么?

    因为他是王处一!

    我和师兄一起说出这句。

    王处一在槎山龙井顶云光洞,听说那里清溪潺潺,岩石和松柏参差交错,东临深涧,南望大海,风景十分幽静。王处一每天静坐洞中数日才进一餐,对洞外之事闻而不见,一晃三年竟然颇有进展。游人经过洞前,竟会看到洞外清烟缭绕,彩云不散。师兄让丘处机为王处一送去自己修注过的《《道德清净经》》,丘处机回来对王处一的修为大加赞赏,说王处一“九夏迎阳下,三冬抱雪眠”偌然一付大师模样。

    以后每两年,师兄都会再派丘处机为王处一送去全真内功心法。而第九年的当口,丘处机便带着王处一一起回到了终南山。

    师兄和我站在重阳宫前,王处一跟在丘处机身后慢慢踏上台阶,每踏一脚都会稍做停留。我看不出他的腿在长袍下有何动作,但起步时台阶上九年前留下的脚印却已被抹得干干净净。

    师兄问王处一:我们的赌约还未承诺,今天我们是否还要一比。

    王处一撩袍拜倒:那场比赛早已有了结果,九年前便已败了。

    王处一入道以后,性子变得醇和了许多,再不曾听说他与别人打赌的事情。本以为他已然成就,却不想后来还是为了郭靖那个傻小子,硬是喝毒酒弄得险些丢了性命,狼狈不堪。正应了师兄的话,道虽无大成,但却始终性情,算是可爱的人。

    七 不授

    师兄每隔几年便会闭关修炼一段时间。他从来不说自己在密室中都做些什么,我也曾在密室外静静守候,却听不到一点可以揣测的端倪。

    后来师兄唯一一次与别人一起闭关练功,然后不久后圆寂,而那别人却不是我。

    青虫总是在秋天前抽丝结茧,将自己封在茧中。没有人知道它在其中做些什么,只能见到它咬破茧后化成的蝶。但如果你提前帮它将茧剪破,它却反而会死在茧中。

    那层茧,便是悟。

    道需要悟,而不是教。

    那传说中八仙得道都需指引,仙人指路算不算教。

    不算,仙人指路不过是撑起青虫结茧的树枝。

    将你送到结茧的位置,成蝶后才能顺利起飞。

    我何时才能结茧化蝶?

    师兄笑了,你本来也不是青虫,干吗结茧。

    至死,我也不曾闭过关,结过茧。

    桃花岛洞居十六年,我突然明白。

    自己不过是蜘蛛的命,世界虽大,却永远把自己缚在一张小网中。

    郝大通是七子中性格最好,资质却是最差的一个。

    师兄曾经带马、丘、刘、谭四名弟子云游山东讲教,去时五人回来时却是六个。

    郝大通是师兄在讲教的过程中捡回来的。

    说是捡的有些言过其实。郝家本是山东宁海州的首富,郝大通当时二十几岁,正正当当一个公子哥,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放弃家业当道士的人。但偏偏这个公子哥从小就不爱说话、不好游戏。偏偏只对易理、八卦感兴趣,家里不让学,就自己拿书研究。小小年纪就开始在自己家口摆摊卖卦,也不要钱,只是好玩。郝家想尽办法也改不了郝大通的性子,只好任由他乱玩。当地人也见怪不怪,反而无聊时就去找郝大通消遣一下。

    正巧那天郝大通遇到师兄与四弟子布坛讲道。郝大通坐在地上,从早晨开始听到晚上结束连口水都不曾喝过。听到妙处得意忘形,拍手称快。但师兄当时就觉得郝大通的修为一般,并未太过理睬他。当师兄结束讲道时,郝大通当即便上前拉住师兄,硬是把师兄几个带回自己的家。

    可能郝大通也不是第一次这样,郝家人已然见怪不怪。他们热情招待师兄几人,但是避开郝大通告诉师兄,无论如何不能同意郝大通入门。原来每次郝大通遇到云游讲道的出家人都会把对方请到家里,然后请求入门当弟子。

    师兄本来就无意收郝大通,这样做个顺水人情反而更好。果然刚吃过饭,郝大通便将师兄请到书房,没等师兄坐定便弯腿跪倒,拉着师兄的手要求入师兄门下。师兄当然马上婉言拒绝,郝大通竟然长跪不起。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师兄还是视而不见,因为郝家已经告诉师兄,郝大通每次都是这样,但第二天便不会坚持。

    第二天一早师兄几人便启程离开。却不想郝大通竟然远远驱马追来,依然请求师兄收他。没有办法师兄只好再将郝大通送回郝家,郝家也不明所以,为何这次郝大通变得如此执着。其实连郝大通自己也不甚清楚,他只说自己看到师兄后便觉得应该跟随师兄左右,这是以往郝大通他自己从来不曾有的感觉。

    与其它六子不同,郝大通虽是真心,但却对道本身无甚感悟。

    便像青虫结茧,虽然到时便做,其实青虫自己并不了解自己所做的结果是什么,倒是人类赋予那个结果太多。

    师兄看出郝大通并无悟性,他劝郝大通家大业大,不应该为了飘渺的感觉而放弃家业。结果郝大通根本不在意这些,就这样师兄连续三次离开郝家,而郝大通也三次不死不休地跟了过来。对于此,师兄解释说可能是前世留下的执,让郝大通不肯放弃。最后没办法师兄只好回终南山,而郝大通也就这样跟了过来。

    郝大通虽然住在终南山上,却算不得是师兄的弟子。师兄对郝大通说:你我无缘师徒,但我亦不会再赶你回家,你自便好了。师兄本以为这样冷落郝大通,过些时间郝大通自觉无趣就会自行离开。但没有想到郝大通丝毫不在意,每天在山上跟我们一起生息、做功课。他性子平和,为人善良,更重要的是手里有钱,慷慨大度,所以其它六子还有我都不讨厌他。

    郝大通个子高大、身子又胖,一张圆脸总是笑眯眯的。有时坐在堂里看着他便觉有趣,他是那种从来不知道自己干吗的人,坐在丘处机身边总是看着小丘手里的书翻到哪页,做何注释。如果坐在刘处玄身边就麻烦了,因为刘处玄很少认真听讲,看着他懒懒散散郝大通便开始不知所措。

    其它六子听课都各有其法,师兄平日里也很少循规蹈矩去讲道授道。偏偏郝大通不行,经上的每行每个字都要师兄讲解。师兄开始还有耐性,后来见他发问就摇头。私下里郝大通也是一样处处询问其它六子,虽然都感觉有些无奈,但每次大家还都是很细心帮助他。有时郝大通甚至还会求教我,我也趁机从郝大通那里赚些好处,不是一些零花钱便是让他帮我干活。而对于我教他的东西,郝大通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只是有时他会和师兄说起,弄得师兄斜眼看我。我哪知道世上真的有人这么好愚弄,你说天是方的他也尽信。结果几年下来,郝大通无论谁的都是照班全收,弄得自己的修行也是乱七八糟。

    郝大通虽然已经在山上修行,但却从来没有忘过初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要求入门拜师。师兄问他,你现在与入门有何分别?郝大通摇摇头说不知道,但又说我只知道自己是为拜你为师才来这里修行,但不是为了在这修行而拜师。郝大通所讲与真心修道的人正好相反,师兄被他说得竟然有些无语,只好岔开话题。那时正值春夏相交,天气渐渐火热,大家都已经换上短袍。而郝大通却依然穿着厚长袍。师兄问他为何还不换装,郝大通有些窘:师父并没有告诉我,我又怎么敢随便换装呢。师兄无奈下抓起郝大通的袖子,双腕一用力便扯了下来。

    “勿患无袖,汝当自成”

    见郝大通一脸茫然,师兄只好再说:袖与授同音,意思是师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与否,当在自悟。

    郝大通还是未懂,我在旁边插嘴道:大通,大通,别看你叫大通,你就是没通。通了以后,不用教也能成。

    郝大通问我:那师叔怎么能算通呢?

    我笑了:你总是藏不住问题,有事马上就问。你看其它六子哪有这么多问题,你要把问题憋在心里,憋得足够多了就会迸发,自然通了。

    郝大通:不能问?

    我点头:不能问?

    郝大通:一句也不行?

    我坚定:一句都不行。要想大通,连话都不能说。

    从此郝大通一句话也没有再问过我们,事实上他开始一句话也不说了。

    平时话说不停的郝大通突然不说话,还真让人接受不了。好像对于他自己也很困难,刚开始的时候能明显地看出他有话要说时脸憋得通红。嘴里好像咀嚼着什么一样动个不停,但就是没有发出生声音过。看他的样子,我就想偷笑。其它人看着他也是一脸无可奈何,师兄只好装作看不到。可能是怕自己问题太多,憋坏了自己的头脑,郝大通不再和大家一起上课了。他要么一个人静静呆坐后山,要么在堂前扫地。来终南山上香的人都认识郝大通,他们称他作“不语先生”,以为他是天生不会说话。郝大通也不辩解,无论别人说什么,问什么都是依然无语。

    我问师兄这样下去郝大通会不会把自己憋坏了?师兄也不知道。师兄问郝大通:大通你可悟道?郝大通依然摇头。已经是深冬,但他身上的袍子依然是那件没有双袖的厚袍。师兄看在眼里不禁有些心疼,毕竟相处很久,已有师生的情谊。他问郝大通为何不换装,郝大通指了指自己的头,意思是没有悟道便不换装。师兄笑了:

    大通,你命向通北。也许会悟到些什么,等你悟道,再回来见为师吧。

    言下之意,已然承认郝大通是自己的徒弟。郝大通听完喜形于色,未拿一点行李便下山。他一路北行,渴了便喝河水,饿了便乞口吃的,但依然一句话不说。

    郝大通北行从不绕路,无论面前是什么都一路直行。就这样走到第六个年头,广宁大雨,水谩赵州桥。郝大通没办法过河,便坐在岸苦苦思索。有一个小孩子路过他身边,见他一动不动,以为他是傻子,便把石子累在他头顶戏耍他。不想郝大通头顶头子依然一动不动。雨越下越大,眼看河水继续上涨,渐渐淹没郝大通的大腿、胸口。郝大通还是一动不动,直至河水淹过了郝大通的头。

    后来听郝大通自己说,水虽然淹过头顶。但自己的身体却依然一动不动,头顶的那块石子好像有千斤重。郝大通说自己不知道如何摆脱压在自己头顶的重担,他以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站起才摆脱头顶的石子,还是想摆脱这块石子才站起。对于自己的生命郝大通却丝毫没有想过,可是呼吸越来越困难,郝大通才明白什么重担,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他猛然从河中站起,才发现水面上阳光明媚,雨早已经停了。自己头顶的石子也早就不知道去向,郝大通也不再去考验这些。他感觉自己一身轻松,仿佛醍醐灌顶。

    再见郝大通,大家都很惊讶,特别是师兄。原来郝大通竟然练成九转功。

    九转功极为难练,需要冲过心中九道枷锁。绝不是单凭执着二字就可以做到的。

    郝大通练成,虽然是偶然,但也必然。

    虽然师兄终于承认郝大通为自己弟子,但依然不愿教他什么。

    虽然郝大通已经成功,但他却依然穿着没有袖子的道袍,不愿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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