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花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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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燕霞

    苦楝树开花的时候,天总是蓝得深沉,间或有白云的丝带萦绕其间,高远神秘中泄漏出几许掩饰不住的小女儿情态,这就难怪徐徐刮着的风有些俏皮呢!

    瞧,风从天际的平原朝这边驰来,飞扬如一日踏尽长安花的马匹。它们柔软而刚劲,任性中带着令人赞叹的自律:它们原来可以席卷很多东西的,可最后随它们奔涌的却只有细微的尘土和复杂的气味了——起码在苦楝树开花的季节,风是有这种儒雅的。

    风继续掠过来,灰尘已被它们的巧手织成薄薄的春衫,有时呈一种月辉的浅白,犹如小姐用旧的绢帕,岁月在稀疏的经纬中透出几许老态。更多的时候,风的土衣染着厚薄不匀的淡黄,风跑着跑着,土衣被编成了麻花辫,一股一股、一绺一绺的淡黄将瓦蓝的天空割得有些痛。天空嘶了口冷气,风逐渐大起来,土衣由此还原为微尘,天空的脸上淌过一抹得意的微笑,两颊是一片更加夺目的湛蓝。

    尔后,风刮进了那片苦楝树林。首先迎接风的是满怀渴盼的树叶和碎碎的紫花。树叶们和久违的春风拥着抱着,婆娑起舞,耳鬓厮磨间的呢喃一直是人们倾听的天籁。紫花可就比叶子羞怯多了,她们时不时地勾下优美的颈脖,让娇养的淡紫色衣裾在风中翻摆出舞蹈的韵律。风许是忆起了上一个春季楝花曾经施予的温情,越发轻柔起来。楝花显然也从这独特的抚摩中明白去年的“刘郎”今又来了,旖旎的情思催红了她们的樱唇,紫色的水袖扑闪出沐浴后清甜、迷人的气息,并且欢快而又淘气地逸出林子,向四野飘去……

    楝花风徐徐鼓动芳香的帆时,林子外有座青砖的房舍常在夜半燃亮起一盏灯,灯光昏蒙如睡眠,沿上独坐的女人低垂着头,一绺乱发在微风中幽怨地袅动,一如她眺望窗外的眼风。灯残了,满屋都蓄着楝花恼人的馥郁,深深浅浅的思恋幻作一个骑在马上的身影,正得得地驶过楝树林,踏过开着各种鲜花的田野,朝她逼近。随着蹄声,女人心跳急如鼓点,每一下律动都敲击在青鸟殷勤却无力的翅膀上。青鸟箭般飞去了,可离人在哪儿呢?青鸟只有衔着女人啼血的思念继续在她心中做巢。在楝花淡紫色的芬芳中,她所有的梦都长着白发。五月的乡关,难道真的是荞麦如雪么?

    女人的泪,终于在天明时分汩汩淌下。被楝花染紫的风在泪雨的浇灌下,生长出几丝伤感的凉意。想起娇羞的楝花,风悄悄地从女人的屋子里蹑手蹑脚地走出。此时的天色似乎比夜晚还更加深沉,风踅回已经安静下来的林子,它虽然看不见楝花们哀怨的脸色,却从她们等待得微颤的身躯和沁凉的泪珠中体味到她们内心的煎熬与痛楚。

    想到女人和楝花共同的泪,风真的惘然了。

    箫声

    并不怎么了解箫,只粗略地晓得是竹做的,竖着吹,与见惯的笛子不同,而且吹时最好饿着,这样孔洞里飘出的箫声才会呜呜咽咽,叫人听了即便不垂泪,一颗心也断然要簌簌地动,仿佛月下洒着斜风的新篁,枝叶上纤细出许多的心事,又如同经年没有鞋履踏踩的闲阶,浮上几层寒瘦的暗绿。那些久远细碎的往事乃至伤感和思古的幽情,便在这冷洁素雅的绒被上,盘结成忧郁的图案,若有意若无意地诱惑人们陷进一种哀戚的氛围。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所有的箫声都给我如此雷同的感受,哪怕那箫吹的的确是一支快乐的曲子。也许,箫是可以表现出欢快的旋律来的,但箫太本色,始终无法抹杀它哀凉的个性。所以,箫声起时,我的心便不可遏止地下起雨来。

    我狂热地迷上了箫。我觉得我迷上箫其实是受了古典诗词的蛊惑。因为在我根本没有机会聆听箫的那些日子里,弄玉的箫声便已经从许多婉约的词句中袅然而出,并且雾一般地障住了我的耳目。我沉迷在它夜半檐滴、欲说还休的意境中,除却秦楼上几许忧伤的月色和秦娥继续的几句梦呓。我既没有看见起舞的凤凰,也嗅不到坝陵新柳的芬芳,一切的一切,都在这箫声里恬淡成一匹陈放多年的白绢,起着细细的皱,褶里流淌着或者樟脑或者素袖或者鬓发的那种温馨气息。千载前的秋声也在刹那间袭来,还有金戈铁马从街市轰然滚过,得得的蹄声里残阳如血,烟尘散尽时,原野上的花儿全部萎谢,只有一朵照眼的妍红,顽强地开在一个女子的鬓边。而此时,风已住,箫已咽,天地都在经历一种痛苦,唯我飘飘欲仙。

    但有一次例外,在一个距离现在越来越远的秋日,很晦暗的黄昏,我踽踽地走在一条破旧的巷子里,看秋风中自己身上那条黑裙的花朵时开时谢,加上阴霾的天气、萧瑟的景色,我的心沉重如铅。就在我徐徐地舒出一口浊气时,耳轮被一个凉凉的音符叩痛了,紧接着是一阵悲切的呜咽,呜咽过后是暗自饮泣,仿佛杜鹃沥着鲜血的啼哭,声声催人泪下。我伫立楼下,仰望那个开着许多猩红色扶桑花的阳台,心想这个把箫吹弄得如此传神的人究竟有怎样的脸貌与心情呢?他或她吹箫是和我一样被箫魇住了还是因了别的缘由?这样想着,泪已潸然淌下,路上有人诧异地注视我,但我无暇顾及,那一刻,只觉得有细细长长、冰凉剔透的东西刺进心里肉里去了,不痛,只是酥酥的麻,麻得非泪水不能解,又仿佛心田上熊熊烧着了火把,灼得血液沸腾,想张臂拥抱整个世界……

    由于箫声是如此地容易让我激动让我忧,我当然无法漠视它的存在。如今,箫在我心中已是一位永恒的恋人,每一个音符都是一段情话,一次召唤。我从灵魂深处眷恋她的缠绵与哀怨,依赖她的细腻与柔婉,为此,我不惜将心的圣殿改为草堂,只要旁边能长着一节竹子,亦就安然了。

    故而我说,箫其实是长在我心田的一节竹子——一节多愁善感的巧竹——这,就是我眼中的箫。

    烛光

    平日读古诗词的时候,发现有关“烛光”的描写很多,其中不乏千古吟唱的佳句。想来那时的世界不如现在喧嚣,夜也就格外漫长,而烛光,便在那样的静夜里,悄无声息地燃烧着自己,芯上吐出灿烂的花朵,把黑夜逼出了金殿茅舍。烛台下的陈设于是有了自己的影子,妇女们手中的机杼在烛光中穿梭,如鸟儿般灵巧;男人在督促儿子背经书,倘若自己恰巧是个才子,则很可能在摇曳的烛影里与友人对饮,杯尽后有穿着绯红裙子的美女研墨,乃挥毫纸上,顷刻间,新诗即成。被烛光照得暖洋洋因而显得平稳的空气突然被一阵悠扬的旋律激起小小的旋涡,哦,原来隔壁有人正在烛影里抚琴,琴声幽怨,穿过疏桐重门,飞入西楼上独自凭窗眺望的素衣女郎耳中,一行清泪裹着香粉,在寂寥里流淌出小溪潺潺的呜咽,是人哭还是风中的琴在哭?谁也不知道,唯有银台上的红烛在微微摇曳,照见画屏上一枝繁花几只倦鸟和一个弱不胜衣的倩影……

    可惜每一个静夜的烛光在照亮他人的同时,也就渐渐熄灭了自己。它们目睹的种种故事,皆成灰烬。倒是那有些娇怯的烛花,反而在人们的笔下得到了永生,乃至我这个后辈,在使用着种种电器的同时,仍不时想念那温暖曳动的烛光。

    一天夜里,半个城区突然陷入黑暗。在一片隐约可闻的惊叫里,原先黑洞洞的地方忽闪起红黄的光芒。这光芒虽不如电灯明亮、平稳,但它在飘摇中却显得那样的温暖、光彩和诗意。烛光下的房间,在我眼中显得安谧、柔和而端庄,又有些许的朦胧和由此而生的神秘。我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变幻的影子,心境倏地变得温婉,而且变得温婉的并不仅仅是心境,还有外面的世界。喏,刚才还在疯狂怪叫的录音机安睡了;过路的汽车在黑暗中开得很小心;路灯下那帮打扑克、弹吉他的少年,像雨前的小鸡,全钻回了自己的笼子;窗外,只有泡桐花依旧开放,宛如一个素雅的梦。在这样静谧、可爱的氛围里,人生所有的失意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一杯清茶,流入心田,再从眼里溢出。我想,之所以会如此,大概只是因为这种安恬这种朦胧很难得,所以也就格外珍贵。我又想当初第一次看见电灯灿若明星的人,他那份欣喜只怕更为强烈,但后来司空见惯了,欣喜也便化作淡然乃至麻木。换言之,倘若夜夜烛影摇红,它在我眼里还会有这份诗意吗?我想怕是不能了。可见喜新厌旧这种感情体验在人的一生中是经常出现的,所以我并不想责备自己。

    于是,我继续沉溺于缅想之中,耳边似乎听见几百年前风吹烛熄的噗噗声和低微的清吟,原先被书本糟蹋得迷蒙的目光,也在刹那间锐利起来。明灭不定的烛光兀地蓬放出朵朵灯花,似在预示什么喜兆。看着它越来越萎顿的身子和越淌越多的烛泪,我不由想起人们对蜡烛的种种赞美,同时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对它有更多的崇敬而非怜惜。然而,当我抚摩着变硬了的烛泪时,我并没有萌生那种崇高的情感,我只是奇怪地盘算着该把这些烛泪收集在一个小盒子里,尔后化了它来浇几片着了色的纸片,这样纸片干后就有着花和叶的色彩,甚至,它们也可燃出绚烂的烛花来,在一个宁静、优美的黑夜,小小的烛花照着我,周围还有一圈裙式的温暖光环。

    丁香

    在我的世界里,我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什么植物比丁香更神秘。还在好早的时候,那时我只是个小姑娘,黑发梳成长长的两束,系着硕大的花结,其中两条绸带备受成年女性的赞赏,她们说那是美丽的丁香色。也许丁香色的确别致,可我毫无印象,留在记忆里的花结除了玫红,便是轻盈的蝴蝶蓝了。那阵子它们经年盛开在我乌亮的发间,使我手中捧着的那本《望舒诗选》显得老成和忧伤。但这无关紧要,因为正是这本诗集将丁香种在我意象的云海,并且滋养了许多有关白衣少女、红油纸伞以及雨巷和叹息的故事。

    于是,当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撑着湖蓝色的碎花阳伞、蹀躞着走过一条檐角结着蛛网、路面铺着鹅卵石、有着麻石拱门和雕花格窗的老街时,眼前倏忽间长出一片绚丽却又模糊不清的颜色。它们在斜风细雨中跳动、摇曳,似裙裾、像霓霞,确切地说,更像花海。我眯起眼睛,竭力想分辨清楚这片灿烂究竟是什么花仙。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雾将这些全都吞噬了,我只听见雨丝打在伞面上的沙沙声,有些残荷夜雨的意境,心中蓦地一动,竟险些叫起来。

    丁香!刚才看见的是丁香花!

    自此后有许久一段时间,丁香不再寒瘦,而是排成方阵邀尽天恩的花海,从天际滔滔而来,又顺天际滚滚而去。壮阔之后,不见雨巷,也没有什么幽怨的女子,依稀可见的,不过是烟雨中楼台的倒影与村落上方的炊烟罢了。我想自己那段时间肯定在做一个采菊东篱下的隐士梦,所以在诗词中那么典雅的丁香才会莫名其妙地开在没有季节标志的村野,头上飞舞着蚕妇的笑声,姿态多少有些风俗。

    然而,想象的潮水没多久就将这幅绘在沙滩上的风俗画冲了个一干二净。丁香再度陷入迷雾。我无法设想丁香的模样。我甚至尽量避开那些有可能让我一睹丁香芳华的花卉书籍。我怕真真实实的丁香无法承载我赋予她的美丽与诗意,同时也惧怕丁香会使我失望,就像当年的苏州之旅抹杀了我对于苏州的热情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自己与丁香之间的这段距离。这段距离是雾、是水、是镜面,它确保了丁香的朦胧与美感,也确保了我那因为对丁香并不了解故而始终不懈的渴盼与希冀,甚或寻求。我一如既往地在一种毫无依据毫无凭借的情况下,千百次地为丁香描眉画唇。

    丁香到底该有怎样的华姿呢?

    从古诗词的描写来看,丁香大约有些像楚王宫中的美女,瘦削出绰约的风姿,所以她的花不会太大,而是小小的碎碎的,犹如夜风中美女从树篱中弹出的零星笑声。她的颜色无疑是紫的,至于紫成什么模样,我无从知晓。在我心里,我将丁香的色彩绘得有些黯淡,紫中掺入了稍许的黑。是很沉很稳同时也是糅合了点滴悲哀的紫色。花开时,她应该有几份伶仃,孤单而又安详地在雨中旋着臀上小小的裙摆,这样的花枝执在手里,才更有纤纤楚楚的可人感觉。而且这种颜色正好配皓白圆润的腕、宽大的素色衣袖及时隐时现、偶尔叮咚一声的玉镯。不过我从不在想象中让丁香结子,就如同我没有想象过西施怀孕一样。我的丁香始终青春,青春得雨巷中的女子都换了几茬,而她仍在风中羞答答地开。

    我不知道真正的丁香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想知道。我的丁香是位混血女郎,她穿着紫裙,很瘦弱很疯狂。有时她会隔着那片意象的云海递给我一个妩媚到极点的眼波,让我浑身为之一颤;有时她则随着月华落在床前,在清水般的光芒里不住地叹息。你知道我那神秘的丁香在说什么吗?她说,给我一把油纸伞好吗?

    这时我的梦醒了。床前什么也没有。黑暗中有一只秋虫在墙角吟哦。这种季节里,丁香会不会开呢?

    流水

    一个春夜,我在凌晨四点醒来。这时我发现自己栖身的城市原也是可以安静的,只是时不时还会有几辆车驶过,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对面的窗户大部分黑着,有几盏灯亮了,有可能是厕所或走廊上的灯。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和我一样蜷缩在被窝里开着灯发愣。不过我不希望他或她像我这么富有消磨时间的技巧。就算上帝有时偶尔会拨错手指,造成一些雷同,但我绝对相信对面那些亮着灯的房间不会像我的居室这么凌乱,到处散发着灰尘的气息,还有我引以为自豪的一钵瓜叶菊一束桃花。

    瓜叶菊是上个周日同儿子上街买的。那天广场上到处挤满了据说是在学雷锋但怎么看也不像的人们。我请一位解放军配了一把钥匙,然而永无希望打开那把锁。我和儿子还热心地看望了在标语牌下义务为听众服务的同事,她们的笑靥使我觉得那天的风丝毫不能夺走我的什么。儿子对这一切异常漠然。他不遗余力地吮吸完半瓶颜色可疑的饮料之后,坚决要求再度回到广场那端去买那钵紫蓝色花的瓜叶菊。儿子似乎很善于钟情,他对瓜叶菊的感情是在他第一眼看见那钵花时萌生的。他说所有的花中紫蓝色的瓜叶菊最漂亮,因为只有一钵。其余的黄水仙、仙客来、长寿花等等,他都熟视无睹。对此,我有些惊讶并且很担忧。他对物以稀为贵的过分理解使我害怕他成年之后会爱上诸如三只眼无鼻孔一类的奇异的女孩。幸亏那天的广场是那样的热闹,乃至我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当我托着花钵,牵着儿子往回走时,我感到自己与儿子具有了那么一份温馨与闲适。我想我身上那时绝对没有铜臭味,故而我才会蓦地注意到一个令人惊悚的事实:广场的四块草坪已经有一大半成了沙地了!那些零星的绿草叫我激动和叹喟。野火都烧不尽的东西却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抑或并非它不顽强而仅仅是因为人类太过贪婪与残忍?

    这个问题我想问又问不出口。现代社会里需要考虑、解决的难题太多了,若有谁会去为一片草的失踪而担忧那才是天大的傻瓜呢!想想,便自嘲地笑,同时驻足看一位健壮的男士被手中握住的两只供宣传用的大氢气球吊得东倒西歪。

    “我长大了要当空军,在天上飞,用子弹把这些气球全部打掉,让它们烂个稀里哗啦!”

    儿子的天真中残留着人类原始的好斗与暴戾。我忽然想到所有的坏蛋原都是由可爱纯洁的儿童慢慢长成的。儿子今后会成为什么?一种对于未来的恐惧渐渐地摄住了我的心。我匆匆地走,想快些赶回去洗那盆衣物。不管怎么说,再懒的女人也比殷勤的男人更殷勤,所以女人难当。花在我手里顿时显得沉重。我不知它如此绚丽的绽放是否有太大的意义。也许花与人生不过是一种被动的存在,无所谓意义不意义。有关这一问题的思考让我想起出入广场地道时常遇见的一桩事。有段时间在地道入口处有个男人推着一架小行李车,车上放着个医用白瓷盘,盘子里有一具弱小得犹如婴儿的躯体和一颗发育不正常因而显得硕大的头。这人的面貌并不丑陋,他的眼眸在注目苍生时甚至含有几许看透生命本质的智慧与历经沧桑之后的无奈与宽容。当他仰望无数浮木般从他顶上迈过的躯干时,他会如何看待人生的本质与意义呢?不得而知,有几次我试图上去和他攀谈,可最终还是害怕由此而来的种种心理压力,所以每次总是在一瞥之后即慌忙逃离。这究竟是种自私还是出于同情呢?我不敢剖析自己,而且许多时候也似乎用不着这么严格。

    我喜欢并且真的经常用上述理由宽恕我自己。所以,当我在窗外渐渐喧闹的声音中披着毯子注视那盆在昏暗的灯光下紫得伤心的瓜叶菊时,我内心深处仅仅弥漫着一层难以名状的情绪,慵倦中不失几分幸福。因为昨夜入睡前又从闲聊中得知某位我熟悉的人得了癌症而我尚完好,尽管我很善良,但在物伤其类的同时,我仍不免为此而抚额庆幸。我想我此刻的幸福是建立在一种可恶的对比之上的。但愿上帝能够宽恕我!我在胸前划着十字,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借的一本《圣经》尚放在书橱里吃灰,便不由埋怨自己近来的疏懒与心神不定。于是装模作样地看起来,企盼从主那儿得到一些有益的教诲。不过,我的目光最终却由书扫到了桌上,这回只顺带瞥了瞥瓜叶菊,心中隐约觉得它长得很茂盛,而且卖花的农大学生说这种花的花期很长,看样子今后有的是欣赏的机会,倒是它的芳邻桃花姑娘让我顿生感叹。我不明白造物主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她赋予桃花盖世的芳华,却又教它在短暂的呈放之后便跟着凋敝,这究竟是美丽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还是美丽所应有的条件?桃花无言地开着,它的枝条、它的花蕾、它的花瓣都有独特的风姿。我完全能够理解千百年来它所受的垂青与妒忌,并且相信那些人对桃花的喜爱并不是为了它日后能结果实,美丽毕竟还是诱人的。

    天快亮了,窗外的三轮车驶过时有金戈铁马的气势。我渴盼檐下有串风铃为我掠去逐渐拢来的睡意,然而我只听见儿子的鼾声。我望着窗外有些惨白的路灯和路灯照不透的黑暗,心想出差在外的丈夫在这个春夜或许睡得很熟。北国的天气比这儿寒凉,他是否会梦见故乡的妻儿父母与桃花呢?

    (原载200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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