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南方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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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菲

    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保罗·高更

    一

    在通往祖父祖母坟茔的路上,我一言不发。落在田野上的,仿佛不是稀疏的阳光,而是时间大片大片的积雪。荒芜的也不是冷寂的大地,而是春天。我并没有感到多少悲凉。朝觐一对死去十余年的先人,与探望一个亲人没有什么两样。我跟在我父亲的身后——他端一把锄头,穿厚实的冬衣,后脑勺像个葫芦,浑浊的鼻声翻滚——我不知道他内心想些什么。父亲为这次元宵祭奠祖父祖母诞辰100周年,已经准备了13天。正月初三晚,父亲召集有祖父血统的男丁10余人,商量祭奠事宜。祖父在1995年去世后,我一直没上过坟。我说,我再忙也会早早赶来。父亲今年72岁,他要做他最重要的事。初四早晨,我姑父等七八人,开始买砂石、水泥、砖头,为祖坟翻新修葺。

    圆锥形的天空,它的怀中空无一人。我有理由相信,那是一个没有温度的怀抱:稠密的黏液,墨黑的扩散的河水,消失的回声,油菜花慢慢上升又迅速返回的焰火。它要拥抱什么呢?田畴像一张撒开的渔网,阡陌如织。油绿的白菜。抽出白色花苞的李花,一团一团的,粉细,匀称,压在枝上,弯曲,欲坠。泥浆黑色。马兰头扑在地垄,吐出一团团的雾气。一条小路沿山边,没入茅草丛中。

    这个春天,我回到了血液中的源头。在整个旷野中,即使孤身一人,也不是孤单的一个。光,春天,村庄,先祖,河流,它们不被窥视,它们的动脉与静脉都会在这个人身上密布。我无数次陪祖父走过这条路——中蓬、水头、山底、夏家墓、钱墩——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走,从13岁,我入郑坊中学读书,泥泞的弯道就这样蜿蜒。我没有想过这路边的山冈,最终会是祖父祖母的安息之地。我熟悉这样的春天,田里的泥土还在沉睡,红花草与天空的蔚蓝呼应,野草青涩的气息在空气中滚来滚去。饶北河的汛期还没有完全到来,桃花刚刚跃上枝头,芽苞是春色的乳头,和煦的风伸出长长的舌苔,一遍又一遍地吮吸。我记得山底的坡上,有一个草坪,养蜂人过了元宵,用东风车拉来蜂箱和帐篷,在草坪上落户。帐篷是厚厚的油毛毡,黑色的,盖在毛竹搭的矮房空架上。养蜂人从农户家借来竹床,把蜂桶一个一个依序排好,蜂箱一列一列摆出方阵,群蜂在村前的油菜花上萦绕——春天突如其来地跳进了我们的生活。养蜂人说上海话,软绵绵的。养蜂人的生活让我们好奇:脸上蒙着薄薄的白纱巾,手上戴着棉织手套,烧菜的时候放一勺白糖,橱柜里是灌满蜂皇浆的玻璃瓶。棉织手套我见识过,我小学的语文老师有。语文老师是个女的,还未婚,叫全初圆。冬天,她提一个火熜,戴一双棉织手套,坐在教室里给我们朗读课文,她板书的时候,就把手套脱下来,放在案台上。我很想得到一幅这样的白手套。我这样想的时候,冰冷的手仿佛会突然暖和起来。有一次,我把一双旧袜子剪下来,用针缝成手套的样子,一个人在房间里写作业时,戴上。手套是五颜六色的,手背上有一个破洞,蚕豆一般大。说是手套,不如说是两个布兜,手套进去,手指伸不直,蜷曲着。

    我和强佬经常放了学去养蜂场玩儿。强佬手脚都很大,走路哗嘚哗嘚,泥浆在脚底下溅开来。即使是冬天,他也穿一双汽车轮胎皮做的鞋,单裤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有一天,我对强佬说,我们向养蜂人要一双手套吧。强佬说好啊,他不给,我们就用尿射他蜂箱,把蜂淹死。我说,拉尿不行,蜂叮鸡巴怎么办?还是挑一些石灰撒进蜂场,把蜂毒死。我们并不会想到毒药,以为石灰可以像毒鱼一样毒死蜜蜂。一路上,我们想了很多捉弄养蜂人的恶作剧。我们到了养蜂场,养蜂人并没有搭理我们,手上拿着蜂槽,坐在木板凳上,准备刮浆。强佬个头比我高大,站在我前面,对养蜂人说,叔叔,可不可以给我们一双手套。养蜂人是熟悉我们的——他每年春天都会来枫林,我们在养蜂场也一直玩到东风车把他带走。除了身高、嗓音和鼻子里稀稀的清涕越来越少以外,我们几乎没有变化。养蜂人说,你要手套干什么。我紧紧地缩在强佬身后,把手抄进袖筒里,仿佛他问的不是手套,而是想看我的手。强佬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养蜂人说,给你一双手套可以,不过你要给我两斤泥鳅。

    回到家,我从楼上翻出鱼窠,提一个木桶,往水头走。对我而言,捉两斤泥鳅不是一件难事。我大概在七八岁,开始学习用鱼窠兜泥鳅的技艺。鱼窠是竹篾丝编的。祖父把泡了半个月的毛竹从门前水坑里捞上来,用柴刀劈成两半,再剥成丝,坐在门前的院子,编鱼窠。鱼窠是葫芦形的,窠口往里收缩,泥鳅游进去了,就别想出来。每年的春天,桃花汛泛滥,雨水梳洗着晦暗的大地,从山垄汇集而来的水流咆哮,扑打菜地、田畴、高而窄的水渠,竹笋疯狂地飙长,田野已经翻耕,油黑和葱翠的色彩在枫林这块调色板肆意地汪洋。祖父通常在深夜,背一箩筐的鱼窠,到水头的沟渠里兜泥鳅。祖父把小水渠筑个小坝,使水形成一个有落差的水涡,把鱼窠埋在水涡的尾部,再把上游的水断了,泥鳅一边游一边退水,全落进鱼窠里。第二天,祖父起个小早,背个鱼篓,收泥鳅。最多的一天,能收20多斤。我跟在祖父身后,提一个松灯,黑魆魆的山峦耸立,豆大的星光细雨般撒落,泥土吐出清新的气息,蛙声一阵紧似一阵,水浪一样似远似近。松香冒出浓黑的烟,一圈圈。潮湿的,粘连的,略带春寒的夜风,一直在这个少年的内心回旋。我很想知道,那样的夜晚给少年带来了什么——这些能否构成他30年后怀乡的理由,成为他墨水的源头?

    强佬大我两岁,住在我家后面,我站在后院,可以看见他家斜斜的、低矮的屋顶。他妈妈是个说话语速很快的人,我叫她东莲奶奶。小学的东面是一块菜地,有许多荒草茂盛的坟墓,也有许多柿子树。叶子泛黄的田埂豆,夹杂着青葱的水稻,在饶北河两岸铺展。柿子树挂满青黄色的柿子,黝黑的树叶披挂下来。在初秋之际,大自然把浓烈的颜料的浆水,肆无忌惮地向原野喷射,仿佛要在冬天到来之前,把内心全部的激情用完。我家的米枣已然熟透,枣皮上尽是紫红的斑点,像醉酒似的。我用书包兜一碗米枣给强佬吃。我们边吃边往柿子林走去,他的肩上扛一根竹篙,他赤裸的上身布满桐油一样的汗水。我们是去偷柿子的。他爬上树,用竹篙打,我在地上捡,捡满一书包回家。青黄的柿子不能生吃,有涩味。我煮半锅热水,倒进缸里,放一小碗盐,把偷来的柿子泡在盐水里,用沙袋盖上缸口,储藏半个月,柿子又脆又甜。在整个年少时期,我没有发现比这个更好吃的东西。是的,我们的年龄那么小,胃像个窟窿,怎么也填不满。我们对吃的智慧,与生俱来。除了读书,我们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寻找食物上。山楂,黄瓜,猕猴桃,毛冬瓜,野刺梨,乌饭果。我们还去捕田鼠,捕黄鼠狼,用猪肝片钓甲鱼,掏鸟窝。一次,强佬对我说,雷公蛤蟆可以生吃。我们坐在我家门口的大樟树下,蝉声如鼓,炽烈如火。我说,我没有看过雷公蛤蟆,是不是石鸡?强佬把矮墙上的石头一个个翻开,一个大拇指模样的蛤蟆扑在阴湿的泥里,头呈三角形,有灰黄色斑点。强佬说,这就是雷公蛤蟆。他摘了一片南瓜叶,用手拍烂,把雷公蛤蟆包起来,头往后一仰,蛤蟆塞进嘴巴,吞了下去。他说,有一口酒就好了。而我死活都不敢吃。

    不知是哪一年,在饶北河岸的荒洲上,垦出一片玉米地。直到我家从生产队里分了一担玉米,我才知道有那么一片地。我和强佬沿上游走,走了三里多路,一片倒伏在沙洲上的玉米秆让我们惊喜不已。原先我们是想捡拾一些玉米的,强佬说,玉米秆有甜味,可以吃。我们坐在垄上,太阳白花花的有些晃眼,麻雀一群群飞来又飞走,四野寂静,虚无的嗡嗡嗡的声音笼罩着。我们把玉米秆一节节地剥下来吃。强佬说,你吃过高粱秆么?玉米秆比高粱秆甜多了。我说我吃过甘蔗,甘蔗的样子和玉米秆差不多,但比玉米秆甜。强佬说,吃甘蔗要钱,吃玉米秆不要钱。强佬又说,明天放了学我们再来吃,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们把这片玉米秆全吃完,够吃两个月的。我们一直吃到太阳滚落山冈。我们吐出的口痰有淡淡的血丝,腮帮红肿得鼓起来,口腔和咽喉有火苗烧的痛。回到家,一家人正在吃饭。我的鼻血蚯蚓一样从鼻孔里爬出来,怎么也止不了。我母亲慌了。我说我吃了一个下午的玉米秆。隔了一个星期,我们再次去玉米地,已是荒野一片,牛低着头,啃食玉米叶。我们有些失望,我们储存的幸福仿佛一下子被人掏走。饶北河亮亮的水光使天空明净起来。我无所事事。整个村庄像我这样无所事事的少年没有几个。我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就坐在强佬家的门槛上,等他砍柴回家。他家只有两间房子,一间是他哥的卧房,一间是厨房和饭厅。他哥已经结婚,他嫂子是本村的。他和他妈妈睡在阁楼上。我记得有一次,他家请木匠师傅,东莲奶奶煮面条当点心。面条只有一碗,是给师傅吃的。东莲奶奶说,老六(我的小名),你喝一碗面汤吧。面汤上漂着一层辣椒油,浮着几朵葱花。我说,我想面汤泡饭吃。她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脸上。我打开她的饭甑,空空的。她说,我去借一碗来。她端着空碗,出门借饭。

    强佬的父亲是哪年去世的,我忘记了。我记得的是冬天。那年的雪异常的大,瓦楞上挂着冰凌。田野上冻死了许多鸟,黄鼠狼时不时跑进鸡圈里偷食。强烈的雪的反光,使天空有些灰暗。他父亲死后,他再也没有上学。他被饥饿所折磨。他只有十来岁,他每天上山砍柴,把柴卖给窑场。强佬直到现在还没有娶妻成家。他的房子已经完全倒塌。他哥哥盖了新房。他母亲成了青光瞎。他母亲已经八十多岁,躺在摇椅上,很少出门,就是晒太阳,也要人搀扶。强佬三十岁那年去了浙江温岭,出海捕鱼,一直没有回枫林。我之所以对饥饿没有更多的印象,是因为我有一个无比勤劳的祖父。我有九兄妹,我是我祖父的第四个孙子。当然我不能说我父亲游手好闲。我父亲是个大队会计,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算盘是全村打得最好的。但他并不会干农活。他是全村唯一不会干农活的农民。祖父在山坞里开了几块很大的山地,种满菜蔬。他还到几里外的荒山上垦荒,种红薯。霜降后,我家的地窖堆满红薯。这些红薯是冬季和春季的口粮。红薯有四种。白皮的是浙江薯,叶子灰白,梗也灰白,肉白,甜脆,模样和地瓜差不多,适合生吃;坚硬,连牙齿也咬不动的是石头薯,破皮处,会流白色的汁液,熟吃有粘粘的口感,适合煮粥和焖食;皮红,肉有南瓜的纹理,叫南瓜薯,吃起来软塌塌,糖份少,却个大,是猪吃的上好料;皮红,肉黄,没有纹理,是红心薯,淀粉多,是用来机碎做淀粉的。我二哥把洗净的红薯倒进一个大木桶,用大铁铲把红薯舂成豌豆一般大,在竹篾垫上晒干。母亲蒸饭的时候,一半米一半红薯粒,参合在一起蒸。早饭则是红薯和黄粟米焖粥。而我祖母控制着家政大权,管着一家十三口人的吃饭穿衣。我父亲很多时候是酒意懵懂回家的。

    晨光把夜晚的黑衣,一件一件地剥下来。天空肿胀,翻白,有琥珀的质地。祖父挑一担粪箕,手里拿个铁锄,满村捡拾牛粪狗粪。祖父起床,我也起床,坐在院子里,朗读课文。傅姓没有家族,祖父也只有一个儿子,傅家是孤寡的一家。我祖父对我父亲的溺爱,是可想而知的,他在我父亲面前的威严也是不可动摇的。大哥已经参加工作,在公社的农机站开拖拉机。当年我父亲是极力反对我大哥去湖村共大读书的,说家里的负担承受不了。祖父说,你不让旭炎(我大哥)读书我就不干活了,你自己读书都读到十八岁,怎么能不让自己儿子读书呢?尽管我母亲十八岁嫁入傅门,但一直是个小媳妇,对家事没有什么发言权,就连去她娘家拜年,她也无权过问要带些什么礼物。这种处境直到我祖母在1993年秋去世,才完全改观。我三姑父在今年正月,在我家还说,傅家有两个人是值得特别尊敬的,一个是我祖父,另一个是我母亲。这个即将退休的小学教员说,世上很难找到比嫂子更能受委屈的人,这是大境界,大包容。

    二

    我就读的小学离我家有一华里。在去学校的路上,有一户人家,是我每天要去的。那是一座泥房子,矮矮的,门前堆着木柴,后院是一片菜地。菜地上有一棵老桃树,一棵板栗树。开春,桃花红艳艳的,仿佛对我们怒吼。我们远远的就能听到这种重金属相互击打的声音,哐当哐当,刺耳,有破碎感。桃花,一个在乡野凋敝的宿命论者——它的盛开虽然有繁密和喧哗,但是多么的干巴巴,甚至冷坐高枝,有绝世的华美,也有绝世的高孤,它过于高蹈,以至于与枫林简朴、萧瑟的风格相疏离。当然,我并不是对桃花感兴趣——我家大院有一棵,树干开叉,虬曲,树蔸流浓浓的粘液,捏在手上软绵绵的,有绵长的香味——我感兴趣的是这泥房子里的地道。

    这是我迄今唯一见过的一个地道。不过,我只进去过一次。地道口在矮房内厢房的书桌下。内厢房的主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叫兴佬,姓吴。他已经高中毕业。吃过午饭,我和强佬就往兴佬家里钻。他的父亲用很长的烟杆抽烟,一边抽烟一边按住胸口咳嗽,声音沉闷,冗长,是头伸进土瓮里咳嗽的那种。他的眉毛浓厚,边角很长,眼睛有一层灰色的眼翳,样子有些恐怖。他躺在躺椅上,光着双腿,注视着每一个进他家的人。厢房很暗,即使是中午,也亮着电灯。灯台是子弹壳做的,黄铜的色泽显得浑厚。兴佬皮肤白净,穿一件短袖的白衬衣,和一条黄色灯心绒的短裙式样的肥短裤,踏一双木屐,有一头蓬松浓密的头发,和一口洁白的牙齿。这是我脑海中的有别于乡村的印象。枫林的年轻人,一般是光脚,上身赤裸,腿上有干结的泥浆或猪粪,头发堆叠在一起,牙齿有黄垢。他厢房里摆着一架缝纫机,一张书桌。墙面用报纸糊了一层,贴满了他自己画的单色画。有列宁、马克思的炭笔画,胡子又长又密,眼球微微凸出;有抽烟杆的老人,蹲在地上,手指粗壮,青筋暴出;有穿长裙子的少女,头发蜷曲。兴佬高兴的时候,也会给我们画一张速写,在白纸上,用铅笔唰唰唰,看我们几眼,又唰唰唰,好了。但他的地道从来不让我们进去——最大的限度就是把书桌底下的地道口打开,让我们看一眼。地道口是用木板盖着的,盖子一打开,一股阴冷的寒气往我们脸上冲,源源不断,嘀嗒嘀嗒的水滴声有破空的重量,似乎悬在空中,不愿滴落,一旦滴落,回声冗长,沉重,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书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毛竹筒,毛竹筒连着一根电线,把毛竹筒放在耳朵听,有轰轰轰的声音。兴佬说,谁进了地道,我把毛竹筒放在耳朵一听,就知道。地道一直通到桃树底下。有一次,我把家里的自行车链条脱下来,给他,说,我链条给你,你让我进一次地道。他笑了,把链条还给我,说,地道和山洞差不多。他领着我,从书桌下的道口,爬下去。地道布了一根电线,亮着黄黄的灯,阴冷潮湿,水滴不时地滴进脖子。地道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神秘,也不像电影中的那样四通八达。这多多少少让我有些失望。他的地道没有人敢进,他的桃子没人敢偷。据说,他的后院埋着自制炸药。有一年,一条狗跑到他后院里找东西吃,“轰”,狗当场炸死,身子七零八落,狗头飞到邻居的屋顶上。

    让我们痴迷的,还有他自制的手枪。在我们沉醉于弹弓的阶段,他的手枪让人惊骇。枪管是半米长的空心管,枪膛是用自行车拉链做的,助射器是弹簧,子弹是铁钉。村里的大部分年轻人都有他制作的手枪,三块钱一把。他像个乡村骑士,傍晚时分,他提着自制手枪,到饶北河的河滩上打鸟。河滩有茂密的洋槐林,灰雀,白鹭,成群成群地觅食和嬉闹。河滩,这是一个与神祗相媲美的词。它的外延是:丰美的水草,牛群,四处奔跑的孩子们,枝头上困倦的打瞌睡的鸟,石头铺就台阶的埠头,缓缓的水声,清晨或者傍晚渐渐弥散的薄雾,流动的晚霞,秋天被风吹拂的芦花,放鸭少女的歌声……在打鸟之前,兴佬先游一会儿泳。他的内裤是白色的,没有松紧带,在右边开一条缝,用缝边上的白带子打个小结系着。他所有的衣服都是自己设计和缝制的。他是那样的怪异,就连内裤也和我们的不一样。他站在埠头圆滚滚的石礅上,双手扩胸,弯腰压腿,双手伸直,一个俯身,跃入水中,双脚鱼尾一样摆动,一眨眼,他就游到了对岸。他在水中闭气的时间,是我们村里最长的。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有十来个,跟在他的后面,去河滩打鸟。他一枪射去,嘭,鸟一个跟斗从树上栽下来,鸟身被射穿。

    兴佬似乎没什么朋友,除了我们这样的小孩跟在他屁股后面,几乎是独来独往的。他在村供销社上班。说是供销社,其实是一个小商店,只有一个柜台和一个货架。柜台比我的个头还高,我要踮起脚尖才能看到货架上的东西。我母亲烧菜的时候,摇摇酱油瓶,空了,给我五分钱,说,去打瓶酱油来。我们家很少用酱油,一般是用自己做的豆酱。把黄豆泡一天,蒸熟,用簸箩晾开暴晒,用皂角树枝盖着,黄豆发酵霉变,收进酱缸,加盐、椒粉、八角、茴香,在太阳底下再暴晒一个月,酱就熟透了。豆酱可以做调料,也可以直接下饭。那时,我总觉得豆酱不如酱油好吃,偷偷摸摸地用酱油、猪油伴饭吃。酱油饭有些金黄色,猪油泛着光,一下子把人的食欲调上来。可惜一年也吃不上几次酱油饭,因为猪油只有到年前年后才有,其它时间都荒着。我打好酱油,却不愿离开柜台,眼睛死死地看着货架,脚挪不开半步。货架里有包好的糖果,红沙塘,冰糖。货架很高,一直耸到阁楼,摆着各色日常用品和副食品。柜台上码着一板一板的布匹。小商店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闲散季节,男男女女都爱站在门口,闲杂地聊东聊西,一杆黄烟在众多的手中传来传去。尤其是春节,地上都是糖纸,甘蔗渣,烟蒂,口痰,南瓜籽壳。谁家吃饭时少了一个人,准能在这儿找到。

    小商店有一个木格窗户,光线混浊,有冷嗖嗖的气息。窗外是村里的唯一街道,街道另一边却没有房子,是一条一米宽的渠。所以枫林街叫半边街。渠的外面,是肥沃的田畴。这条街道有三华里长,一个路口有一条弄堂往山边伸,房子就这样牛屎饼一样摊开。小商店在街道的中间路段,与我家、兴佬家,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兴佬坐在高凳子上,没人买东西时,就看电工书。

    有一年冬,供销社失窃。兴佬深夜跑到我家,满脸惊慌,对我父亲说,店里失窃了,窃贼逃脱了,这是天大事,我怎么负责得了。我父亲穿一件旧的军用大衣,往店里走。那天有鹅毛大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我父亲说,兴佬,失窃的事,你还跟谁说了。兴佬说,你是第一个,还没对其他人说。兴佬又说,我看见是个女的,长头发,没看清脸。我父亲和兴佬一起,清点了货物,并没有失东西,只是木格窗被砍烂了。他们打着手电筒,沿雪中的脚印,寻贼迹。脚印从店门口拐一个弯,往小弄,在老鼠伯伯家门口,断了。我父亲说,回去吧,已经知道谁了。兴佬说,要不要去公社报案。父亲说,不要了,东西还在,一个女孩子的名声还是留着吧。第二天,兴佬雇了个木工,把窗户用钢筋封死。村里人也知道供销社进了贼,家家户户有些惊慌,但表面平静。

    第二年的夏天,老鼠伯伯的女儿过门嫁给了兴佬。我父亲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好上的,很是想不通,也没多问。但村里闹贼,一次比一次凶,大队办公室的钟、裁缝师傅家的缝纫机、电话线、生产队里整包整包的水泥,接二连三地失窃,大家却束手无策。我们都怀疑是进村讨饭佬干的。我们村里,每天都有外地来的讨饭佬。他们的装扮没有差别:戴长耳朵的棉帽,手拿搪瓷碗,背长筒棉布袋。我们给他一酒杯米,或一碗热饭。直到秋后,机米房旁边的变压器被偷,县公安局来了人,才真相大白。兴佬被他父亲扭送到大队,被一辆吉普车带走。全村的人都懵了。怎么可能呢?兴佬被判了四年。兴佬的父亲一夜白了头,身子佝偻。兴佬的老婆住回娘家,一年不到,跟一个山里人跑了。山里人是有老婆的,她住在偏房,三天两天挨打,但就是不回枫林。兴佬的老婆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她有一头很长的头发,扎一条拖到屁股的辫子。我此后再也没有看见过她。我听我父亲说过,她跟的那个男人,后来被判重婚罪,在劳改农场割草养牛。有一年,我父亲去山里买木炭,看见她和那个男人生的两个儿子,用木桶到沟里抬水,个头比木桶略高一点,上坡时,木桶往后滑,人摔倒在地。

    1983年是实行分田到户的第一年,我在小镇郑坊上中学,读初一。现在的枫林,山上都是一些茅草、地衣植物,灌木也是矮矮的——在1983年初春,山上都是钵头粗的松树、青白色桉树,还有茂密的板栗林,以及山雀喜爱在上面做窝的梓树。风吹过去,山坳有海浪一样的汹涌和呼啸。那年夏天,生产队通过村民大会,决定把树全部砍伐,按立方米,分到各家各户。因为只有荒山,才便于实行山地承包。对于枫林,这无疑是一场恒久的灾难。但没人反对。大家把分到家里的木头,用来打家具,盖简易的泥房。记得梅雨后的树林,有铜钱大的蘑菇,我们提一个竹篮,捡拾蘑菇。厚厚的地衣松软,大地完全复苏的气象使我们浑身燥热。山蕨抽出筷子长的芽穗,粉粉的,在风中一摇一摇。映山红殷殷地开,从这边的山坞一直连到另一边的山梁。太阳和煦,不远处的田畴插满秧苗,清清朗朗。菜地边上的荆条花,粉细,嫩白,小云朵般,一层铺上一层。也是这一年,我大嫂嫁入傅家。我大嫂珠圆玉润,是个乡村美人。也是这一年,兴佬出狱。但他并没有回到枫林。他家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兴佬有一个哥哥,叫旗佬。他父亲隔三差五来我家,对我父亲说旗佬虐待自己,不给饭吃。他父亲边说边脱上衣,后背露出一条条竹梢鞭痕。鞭痕交叉,重叠,有淤血,紫黑。他父亲几次哭得身子抽搐,说,我不该把兴佬送进去,是我害了他,我没想到旗佬是个畜牲。他对我父亲说,当年偷缝纫机,偷电话线,偷变压器,都是旗佬干的。他父亲说:“我贪念旗佬有两个小孩,旗佬进去了,小孩怎么办。早知道今天这个样子,旗佬就是挨枪子,我也不会把兴佬送进去。”

    兴佬回到村里,已经到1993年,我都参加工作四年了。旗佬全家离开了枫林,在上饶市租房子住。但旗佬经常回枫林,带一些说贵州话的女人来,介绍给村里的老单身,一个收五千块钱好处费。旗佬穿花色或大红的衬衣,皮鞋光亮,头发油光。旗佬的老婆摆地摊,卖些发夹、头花、木珠手镯。兴佬在家里摆了个自行车修理摊,晚上修电视机、收音机。他的地道被他父亲堵了,用来做红薯窖。他家的桃树早砍了,桃木做了香火桌,他父亲整天点着菜油灯,供佛。兴佬还带回一个女人和一个刚上学的男孩子。女人会抽烟,短把的,一根接一根。兴佬的头发变了麻色,剃个平头,劳动布的夹克洗得发白。他挑稻子,腰弯弓一样,只挑半担,箩筐来回地晃。他几乎不说话,看见人,嘴角往两边拉一下,算是微笑,打个招呼。没事的时候,兴佬坐在门槛上,望着天空发呆。村里谁家电视没有信号,兴佬就背一个工作包,端一架楼梯,上屋顶,重新架天线。他不收钱,也不吃人家的饭,修好了,走人。他走路低着头,身子往前倾,他不再像十多年前一样,边走路边吹口哨。那时他的口哨吹得多么嘹亮,吁吁吁,有旋律,犹如一群阳光下的鸽子。他去饶北河游泳,手上托着一叠洁白衣裳,折得工工整整。我们跟在他身后,啊啊啊,一路呼叫。

    我好几次回老家,都想去兴佬家玩,但一直没有适合的借口。甚至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他把旧房拆了,盖了一栋三层楼。旧房的前墙还留着,看起来,新房是套进去的。新房的红砖头裸露,窗户只有窗棂架子,钉上塑料薄膜。兴佬已经成了完完全全的枫林人,与别的枫林人没有区别——走路时,脚抬得很高,用力踏下去,有仇恨似的,皮鞋会咯吱咯吱响,挽起裤腿,双手用力往后甩。他有他父亲一样的咳嗽,能远远的听到,像从地里冒出来,潮湿,有寒气。是的,他本来就是枫林人。而我曾经固执地以为,枫林不属于他,他生活在这里,或许是一个误会,是生活把他修改成了枫林人。

    三

    每逢回老家过年,我都要到难民叔叔家里剃个板寸头,这个习惯保持了20年。大年那天下午三点,我翻过后院的矮墙,弯过两个小荒墓,推开一扇柴扉,叫一声:“难民叔叔在家吗?”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两道发白的眉毛往边上翘,两颗金色的上门牙露出来,说:“来了。”他穿一件黑尼子中山装,鬓发有些微的麻白。我们似乎有着多年的默契。假如我这时还没有来,他就知道我一定不在枫林过年。他是村里唯一的剃头师傅。他从十六岁开始剃头,一直没有荒废过。十年前,剃一个头是五毛钱,五年前是一块五,去年涨到了三块。他说,头越来越少啦,糊口都难。我说,怎么可能呢,村里的人口接近2700,养一把剃头刀不难吧。他说,以前包年,五块钱一年,我有900多个头,现在包年,二十块钱一年,不足200个头。他说话的时候,嘴角有黏黏的白色唾液。他又说,村里的劳力都外出打工了。他和赤脚医生鼻涕糊一样,他知道村里每一个男人的气味,也知道每一个家庭的生活状况。他说,鸟毛家的三个男人,包了五年的头,就欠了五年,我真没办法。“种田的人,欠钱是正常的,但欠五年就不正常了。”难民叔叔数落起来,“又没有盖房子,又没有娶亲,怎么连剃头钱都拿不出呢?”鸟毛是我的隔壁邻居,他的两个儿子都过了四十岁,还没有成家。他的小儿子还在二十来岁,头发全白了,脑门光了一大块,长了松果一样的癞痢疙瘩,有鱼腥味,苍蝇嗡嗡嗡,赶都赶不走。鸟毛的老婆肥胖,腰身像个大南瓜,大热天也穿长筒袜,她的右眼是狗眼,在我没出生前,就换上去了。她去大路玩,要从我家门前经过,她摇一把蒲扇,对我妈说:“兰花,鸟毛今天一口饭都没吃。怕挨不了多久。”鸟毛得了直肠癌,在家里躺了好多年,就是不死。鸟毛的癞痢儿说,死而不死,我真想给他一包老鼠药。鸟毛一痛起来,满地打滚,他老婆就喂一勺敌敌畏给他喝。他喝了敌敌畏,坐起来,说,舒服多了。

    “你的满月头还是我剃的呢。”难民叔叔架起马步,一手摸着我的头,一手推着推剪,咕咕咕,我的头皮有些发麻。他时不时用衣袖抹一下自己的口水,说:“你满月的时候,很胖,像个大肚瓷器。”我孩童时期的模样已无迹可寻,我的第一张照片摄于1985年,是填写中考报考自愿的免冠照。我小孩出生时,我母亲说,你出生时和这个孩子一样,浓眉大眼,国字脸,天庭饱满,双眼皮,鼻子坚挺有力。我相信难民叔叔的记忆。他说,你的头不好剃,头发少,软,细,你掉头发大概有好几年啦。我说,十年了,1996年开始掉的,这两年没掉了,可能是头发同情我,不忍心让我早早地光头。“唉,我怎么会不老。”他哀叹一句。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会老,而是发现我老了,觉得他自己还年轻,就有点年轻得不像话了。他老婆是台湖人,说话腔调和枫林人不一样,一开口,就是一个“哇”字。他老婆在炒玉米,铁砂磨擦铁锅的刺耳声连同焦味从厨房间传来。他老婆说,哇,难民,雨下得泼粥一样,还有几家的账没收,你手脚要快一些。难民说,妇家,不要说我也知道。我有些不好意思,说随便剃一下就可以。“这是我的营生,我怎么能随便。再说,你可是贵客,请都请不来的。”难民说,“妇家,打一脸盆水来,要洗头了。”他老婆有些发胖,烫了一头的卷发,走路米筛子一样晃着腰。我说,洗发水和洗头巾我都带来了。难民叔叔尴尬地笑笑,说,我这条洗头巾,都发黑了,全村人共一条。我把头挨近脸盆,难民叔叔用手来来回回地搓。我听到他轻微磨牙的声音。

    我坐在靠椅上,墙上的玻璃镜映照着我突然圆起来的脸。我有些不适应,总觉得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窄肩,短脖子,额头像个黄柚子,耳朵肥大。难民叔叔把我的头,左转一下,咔嚓几下,右转一下,咔嚓几下,用梳子梳出一个七分头,说,剃个头可以年轻几岁。难民叔叔的家是很简洁的,厅堂里只有一张八仙桌,一张靠背椅子,一个洗脸架。墙上贴着黎明、刘德华、张学友、梅艳芳、黎姿等港台电影明星的海报宣传画。水泥地有些发亮。我说,你娶了个好老婆,把家料理得这般干净。难民叔叔忙不迭地说,莫说起,莫说起。厨房里的女人声调高了起来,说,莫说起什么,我还不好?做牛做马,你还不知足。

    难民叔叔以前不是住这儿的,这栋房子以前是周家生产队的公屋,用来堆稻谷,分田到户那年,他买了过来,垒了两堵墙,隔出一个厅和两间厢房。他有好几个兄弟,有姓梅的,有姓吴的,有姓周的。他母亲下堂嫁到吴家,把他带了过来。他们家庭的结构很复杂。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难民叔叔姓什么,甚至本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记忆,以及我在荒落少年时期对那些时日的认知。他早先是住在油榨坊隔壁的矮房里。油榨坊紧靠饶北河,是一间土矮房,春末榨菜油,冬末榨茶油。榨坊由一张焙床、一个碾床、一个榨槽和一间水碓组成。焙床是一个铁席子,油茶籽放在上面烘焙,下面的油茶壳熊熊地烧,铁席上冒腾腾的蒸汽,蒸汽罩住了整间屋子,电灯晕黄,有虚拟感,人影绰绰,男人们的说话声和号子声,在悬浮,游荡。把烘干的油茶籽倒进碾床,人坐在碾床的石礅上,用铲子不断地翻动油茶籽,不时地抓一把,贴近鼻子,浓浓的香味扑打而来。碾床是一个圆形的直径约五米的木架,固定在一米高的石墙上,外边是一个铁片包边的木槽,堆放油茶籽的,中间是连接户外水碓的轴轮,轴轮上固定着五个木手,木手有铁碾。水碓打开,轴轮哗啦啦地旋转起来,木手呼呼呼地沿着木槽转动,铁碾一圈又一圈地碾过油茶籽,直至颗粒状。把碾碎的油茶籽倒在模具里,铺上稻草,舂成饼,一块一块地码在榨槽里。榨槽是圆木挖的槽。圆木有三人合抱粗,内挖一个半封闭的槽,外箍八个大铁箍。撞杆一下一下地撞击在槽栓上,油就沿着槽渠,流到大木桶里。把持撞杆的,至少要两个榨油师傅,即使是严冬,师傅也打双赤脚,穿条裤衩,脖子上搭一条毛巾。这是乡村最累的劳力活。双手扶着撞杆,用力往栓头上撞,唱着号子,嘿呦呦呀嗨呦呦,汗珠从肌肤上,一颗一颗地暴出来,噼哩啪啦地摔在地上。这是一个喧闹、温暖的场所,油香和汗味交织。而平常时日,榨油坊四处是蜘蛛网,堆着干稻草和木柴,霉变的散落在角落的油茶饼有一层白绒毛。腐臭,沉闷,夹杂着尿骚味。老鼠钻来钻去。有一年暮秋,稻草刚收进垛里,一个中午捕鱼回家的人,经过榨油坊,听到女人哦哦哦的呻吟声,他以为是哪个讨饭的,饿得生病了。他推开坊门,看见一个赤裸的男人压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屁股一拱一拱的。他连忙退了出来,连连吐了几口口水,说,今年不能下河了,这么好的运气都能遇上,说不定我会被淹死。他听见女人哎哎哎的呻吟,忍不住又在门缝里偷看了起来。

    隔了一个来月,全村的人都知道难民的老婆跟小叔子在榨油坊媾和。那时难民刚刚成婚不久,他的弟弟还没有结婚。难民的老婆有一双蚕豆眼,衬衣怎么也裹不紧身子,鼓涨涨的——她就像蓄了整个春天雨水的水库,总有一天会轰轰轰地冲开闸门,滔天而来。难民用荆条打老婆,劈头盖脸地打。但她不怕。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加胆大。难民说,家里养了一个小偷,防不胜防。她去后山菜园里掏菜,就和小叔子在油茶树下,野合起来。她去山上砍柴,就在山洞里,和小叔子翻云覆雨半天。难民看得出老婆在外面是否有野情,他老婆脸上红扑扑的,说话声音爽朗起来,嘴角有不易察觉的笑容,那么这个做爱像吃红烧肉一样的女人,一定得到了满足。

    榨油坊和紧邻的两栋老屋,是难民的祖屋。难民搬了出来,借租在大路边一间废弃的土屋里,以避免更多的是非。他的两个儿女先后落地。难民挑着一副挑儿,在村里剃头。他个儿不高,挑儿一晃一晃。村里有人取笑他,说,难民,挣这么多钱还想娶小老婆呀。难民并不介意,说,女人是打麻子馃的石臼,自己不打了,空着也是空着,给别人打打,还有人帮你清洗呢,再说了,别人总不可能把石臼搬回家不还我吧。接着,他又埋怨似的自言自语:怪我自己没本事,有本事也可以打别人的石臼呀。取笑他的人说,你真是个乐观的人。难民说,总不能把女人当过年猪杀了吧。我熟悉那副挑儿,有一个木头脸盆,一块肥皂,一条油黑的毛巾,一面玻璃镜,一个木头匣子的工具箱。他并不吆喝,他知道哪家有人要剃头,他在东家的门口歇下挑儿,说,老叔,出来剃头吧,有四十多天没刮脸了。他把剃刀在刀布上唰唰唰来来回回地刮几下,刀晃晃地反射太阳的白光。若是遇上剃满月头,还能吃上三个放糖的荷包蛋。记得在我孩童时,难民叔叔的手很宽大。我坐在板凳上,他的手碗一样扣在我头上,推剪推土机一样哗哗哗,在后脑勺,在鬓边,虎虎生风。我则打瞌睡,嘴角流长长的口水。有一次,难民叔叔在我家剃头,考问式地说,世上有七十二行,哪行的师傅最大。我祖父说,媒婆最大,谁结婚媒婆都坐上座。我父亲说,媒婆没有接生婆大,你看看,皇帝都是接生婆从娘胎里拉出来的。我说,剃头师傅大。难民叔叔说,为什么。我说,你这样问就肯定是你大。他孩子一样傻乐起来。他说,皇帝的头谁敢摸?谁摸谁死罪,但皇帝心甘情愿让剃头师傅摸。是的,他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手艺而多多少少有些自豪。谁也不敢得罪他,否则他就让谁的头变成棕兜。他挑着挑儿,从上村到下村,从周家到李家,一年四季都穿一件蓝咔叽布的中山装,背上的布料发白,汗渍印出来,形成一圈卤花。

    难民老婆走路的姿势一年比一年走样,臀部往两边拉,奶子塌下来,鼓鼓地晃,脸的皮肤收缩像晒干的柚子皮。一个女人怎么就这样不经看呢?才没看几年,就日头下山了。村里人这样说。那个东西用得太多了,油灯一样,天天点着,耗油。每一年回家去难民家剃头,我也看出她许多变化——我越来越觉得她是一个丑陋的女人——不是说她长得难看,对不起村民,而是她的嘴唇——厚厚的,紫红色,上下翻出来,油亮,一副永远吃不饱的样子。难民一年比一年瘦,衣服里藏着一股风似的,胡子半黑半白,眉毛往上翘。他把手按在我头上,说,人是从哪儿老起的呢?嗯,头发,你看看,你头发越来越薄了。她老婆骂他,说,你也不怕得罪人,小傅才三十多岁呢,你是一个泥土埋到胸脯的人,人从哪里老起都不知道,真是个脑壳里不是脑浆而是豆腐花。难民说,妇家,你说人从哪里开始老的。他老婆说,人当然是从体力上老的,你看你,五十多岁的人上了床就死猪样,才几年啊,以前可是小猪拱土样。难民说,那是我没有吃蚯蚓啊,可不能怪我老。难民以前经常和老婆打架,邻居都劝解不了。有一次,村支书问难民,怎么会打架呢。难民支支吾吾,说,妇家那个东西太厉害,石磨一样,塞把米进去,一下子就没了,石磨转着,哪有那么多米塞啊。村支书说,我给你一个土方,你可要请我喝酒。难民说,你家的剃头钱我不收,酒也请。村支书说,你挖一些蚯蚓,在水里养几天,再用开水泡一下,放到罐头瓶里,用酒和冰糖封存半个月,白口吃,你老婆肯定不闹你。难民说,怪不得村里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你,两张八仙桌都不够坐。村支书嘿嘿地笑,露出烟黑的大牙。难民第一次吃蚯蚓,哗哗哗,把头天的饭菜都吐出来。难民说,造孽,转世变蚯蚓。他老婆拿一根竹梢站在他边上,他不吃,竹梢在他背上落下去。难民边吃边吐,还嚎啕大哭。难民吃了半年,逢人便说,蚯蚓真是好东西,好东西,就是冰糖贵,几个钱都塞进了裤裆里。前两年,县里来了卫生普查组,医生说难民肚子里有寄生虫,蚯蚓坚决不能吃,否则会吃死人的。难民的老婆和医生吵闹起来,说,活着不能干人的事,不如死了好。医生哭笑不得。难民还是戒了。难民说,五十多岁的妇家,还跟小孩一样天天争吃,我哪供应得上。难民游魂一样,到了深夜,在村里四处走来走去,下雨了,他就坐在屋檐下,搓稻草绳。草绳一圈一圈地绕在地上,夜有多长,草绳也有多长。床好像是一个恶梦,一个让他束手无策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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