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阳光把秀芝晃醒了。新郎不在身边,说好昨晚他要来的。秀芝没多想,一骨碌从被窝里坐起。娘家虽然只有老爸老妈,极疼爱她,那也不能放肆了。秀芝看了看小圆镜子里红扑扑的脸蛋儿,太贪睡了就丢脸了呀,她吐了吐小粉舌头。
秀芝麻利地穿好衣服,收拾妥被褥,整齐地摆在条柜上。她打开北窗。园子里的苞米绿得发黑,壮实得像一群小伙子呢。窗前一棵沙果树,满树的沙果带着一层霜,绒嘟嘟的像姑娘的脸。树荫里种不了正经东西,还是秀芝撒的花籽,姜似腊开得热闹,红的、粉的、白的、黄的,就数它们的颜色浓艳。立秋之后总是这样,树啊、草啊、花啊,还有庄稼们都立马加重了颜色,照比之前浓得多。秀芝这样想着,在炕边坐下来,脚尖勾起天蓝色缎面半高跺跟鞋,系绊带。这时候,堂屋传来爸爸的声音,声音很高,很响,不常有的声音:
“光复啦,光复啦!小日本子投降了!”
“啥?你说啥?”妈妈大声追问。
“小日本子完蛋了,这次真要滚回去了!”
秀芝一只鞋还没有穿好,也顾不得了,一条腿一蹦一跳地推开房门:“真的吗,爸爸?”
“真的,村公所的膏药旗被老窝火扯下来,撕了。那个猪脸小日本子也没影儿了。”
吃了早饭,爸爸跟妈妈商量把秀芝送回去,妈妈舍不得:
“老丫头没住上几天呢,你急着送她干什么?”
“光复了,这是大事,老丫头该在婆家才对。”爸爸说。
爸爸赶着马车带秀芝上路了。屯子里的小孩子们像马蜂一样一群群跑过来奔过去,一阵阵欢快的吵闹声;有三个女人各自站在家门口大嗓粗气地唠着闲嗑儿,胸脯子挺得老高,脸上乐开了花。看秀芝过来,她们打趣:
“哟,在娘家住不下了不是,新娘子想新郎了吧?”
“你个骚老娘们别瞎咧咧。光复了,老丫头得在自己个儿家过。”秀芝红着脸低头不语,爸爸甩了鞭子回话。
空地上站着几个汉子,默默地没有说话,但脸上闪着和太阳一样的光亮。
爷俩上了大道。马车在山路上飞奔起来,两边起伏不断的苍翠之色纷纷后退,空气里流动着饱满的兴高采烈的味道。
这样跑了长长的一段路,马儿自行慢了下来。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密林里偶尔有一两声鸟儿的清唱,一只野鸭领着几只小鸭子排成一行慢悠悠的过道,路边草丛里零星开着几朵小小的红花,在一片浓绿的包裹中还是那么醒目,小火苗似的。秀芝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熨帖,想笑还想哭。
一路沉默的爸爸忽然哼起一支歌,熟悉的曲调让秀芝辨认出是哥哥在家时常吹的《苏武牧羊》,于是,一管苍凉的箫音盘旋而起,秀芝禁不住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她想起自己唯一的哥哥,九一八事变当天深夜跟李杜将军抗日去了,十四年音信皆无。光复了,哥哥该回来了,可他会回来吗?
在初秋清凉的风里,幽幽地唱着悲歌的老爸爸也一样满脸泪痕。
秀芝就那么嘤嘤地哭着,整个的心都牵挂着哥哥。新婚丈夫昨晚没有如约,这到底是什么征兆?年轻的秀芝想也没想。
秀芝不知道,昨天,就在昨天,她的新郎,杂货铺的小老板,赶着马车拉上盐、酱油、醋,按约定日期给要塞送了最后一次货。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到底被日本人埋在哪一堆石头瓦砾下,谁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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