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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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崇祯年间湖南的竹茶贩子驾船来汉口打下这个宝庆码头,于是有了这条街,长蛇一般把汉水口缠得吐不出气,却窄。

    街本不宽,由两条青麻石板镶成。十年前一辆解放牌货车不晓事地钻进去,叽里呱啦两个钟点荡出百十来尺,湿透了司机小伙的新工装,划破了挡泥板上一块漂亮的油漆。不知道那辆车是倒出来的还是大卸八块扛出来的。

    这里如今是闻名全国的小商品一条街。三千一百二十七个花花绿绿的个体摊贩,热热闹闹主宰一条街。工商所、税务所、派出所、街道委员会、个体户协会,包括能大大咧咧从皮夹里掏出墨绿色记者证和扭扭捏捏摸出什么红色公章的男女来到这里,小街也嘲讽地让他们淌着汗满足地去。一街攒动的头,才知道什么叫人满为患。最好盯紧对方的口型,否则误把邻近摊档报出的价码听了,大喜和大悲都不利身心。两小时以后有事要办的千万别进去看新奇,否则热闹是热闹,那人流裹你进去,喊什么“开水烫背”或者“失火了”都是枉然。瞌睡大的,入了深处,放心大胆闭着眼慢慢前移,保准三五十分钟摔不着你。只是可怜那些大包小袋背着扛着的外地小贩,逛一趟小街,旅社里得躺三天。也有聪明的,做成一笔生意,付了款,道一声:“老板,劳驾东西先放你这儿,我后半夜来拖。”

    这不是聊斋。

    大清早,铜锣巷还没有醒透,来摆早摊的都不是本街人。小街如今是寸土寸金,外埠来这里设点做买卖的知道时间就是金钱的道理。但铜锣巷的人仍自在得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房子也不似从前那种船板拼成的矮三码。这条街上报上电台的百万富翁有好几个,余下的,席间的也不比别人少几道酒菜,没有宽敞地皮,都懂得向空间发展,据说黄金和房子是最靠得住的不动产,楼是一家比一家砌得高,若不是城建部门很快察觉到威胁,一连发下“十二道金牌”,晴川大厦恐怕早不算武汉的最高建筑了。但这里不便再形容众多的小楼将小街剥削得成如何瘦样,否则看官真要觉得气闷,得不到消遣,不再看下面的故事了。

    尹子在太阳还在屋背后爬坡时就做成了两笔生意——二十套童衣和五十打连裤袜。买方和卖方都极满意。尹子还在背后追了一句:“下次还来哈。”卖扣子的成三妒忌地往她这边看了好几眼。成三今天不顺手,一个早晨才数了一百几十颗扣子出去,还都是衬衣扣。

    尹子不是本街人,尹子是河南信阳人,半年前来帮舅舅照看摊档,说好了管吃管住,每月开她一百五十元。尹子十八岁,有个孪生弟弟在读师大,尹子当预制件厂合同工的七十元钱管不了他买《白朗宁夫人十四行抒情诗集》和酸奶的钱,尹子就辞了工作来汉口。干了三个月,舅舅很满意,丢她一个人在这里,自己回河南老家,说要在父母坟前清清静静住两年。舅母死得早,去年舅舅又娶了一个,两下相差二十几岁,还是黄花闺女。尹子若来得早,人前叫姐都会信的。女的是黄陂县人,花烛夜时一个羞答答的农村姑娘进了洞房,半个月巷子里的人没见她出来。再见到时,农村姑娘成了花大姐—— 一身摇晃着打眼的零碎,衣服呢的绸的,没有十层也有八层,首饰卸下来堆进秤盘,一斤的秤星不敢松手。一巷子人都瞧不上眼,嫌俗气,但也只拿人评论了两个月。第三个月头上,那女人偷了一包细软跑了,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知道,也许过了深圳河——黄陂人有出国挣大钱的传统,做生意的多,华侨多,所以说“无陂不成街”。但不知香港有没有黄陂街。

    又过一阵,小街人流流得密了,街前街后两个口,一街二十八道巷,恶糙地往里灌人,只差不能和泄洪闸拉起时比。铜锣巷开始热闹。本街的个体户出来总像开运动会,排着队入场。汉子们没好气地砰砰地将包袱纸箱甩在自家摊档上,回去再扛或者喝银耳汤;女人穿着皱巴巴的睡衣裤懒梳妆地趴在摊前,一边揉眼屎,一边把面窝之类的往嘴里填,嘴上并不闲着:

    “喂,昨黑去‘地宫’跳到几晚回?”

    “臭!汉口跳舞的都死绝了,一池尽是摸虾子的。不爱玩,不到两点就回了。”

    “怪得。是说听到巷子口摩托死喊,你家汉生怕是瘾没过足,拿我们瞌睡出气。”

    “清白!昨黑我们是坐‘的士’回的,汉生嫌夜风伤脸,不肯骑摩托。”

    ……

    “二么,又搬了一通宵砖头?看你一张死脸。”

    “还好。”

    “风正不正?”

    “灰!二五八将,小敲小打,一夜才丢十麻麻头出去,没得精神。”

    “二么,天天砌砖头,弟妹不闲得慌?”

    “说得,你当她是憨坨?天天消夜后上楼,十八法挨到来过才肯放出门的。”

    “二么,你是里外一把手。”

    “不敢说,模范先生是当得起的。”

    ……

    尹子的摊档前好一阵没人光顾了,有人只看看,只摸摸,不讨价。尹子的摊子(应该说尹子舅的摊子)设得不是地方,对面卖皮箱皮包的二么把摊档推出来好几尺,巷道越发细,人不易站下。努力站下的,又被尹子左右的冬冬媳妇和黑妹引去。冬冬媳妇小小一张白脸比她摊子上的货亮,一条巷子数她最爱俏。冬冬媳妇隔日跑一趟“佳美”,抱一包香香回来。有一天卖饮料的枇杷娃因了都冲冬冬媳妇的香味去,在他店前驻足的顾客锐减,便拿了一张小报去唬冬冬媳妇,报上说高级化妆品铅汞的含量颇高,足以致癌。过了不到十天,巷子里的人流稀了,枇杷娃又精神不振地拿一张小报去哄冬冬媳妇,报上说高级化妆品中的维生素能使人青春长驻。一街又复归了香,小巷还了原来的热闹。这是题外话。

    黑妹全以她鲜活松软的美丽独占了巷子口一块好档面,招来的人流缠缱依着她集邮册一般五光十色的摊子,腿下无时无刻不堆起黑瓜子壳的山峦,背后是一张艳俗的广告:

    “哗!——最新潮流!明日沪广流行服饰!”

    尹子在做今日第三笔生意时,她的手被什么东西蜇刺了似的颤抖了一下。她慌慌张张把顾客要的衣服取错了号。

    巷子口的阳光阴下一片去。匹夫从巷子那头走来,殷勤的问候声此起彼伏。

    “匹夫,好闲,今天不做生意?”

    “匹夫,过早了么?”

    “匹夫,多谢那两箱货,我家汉生说,今晚的酒你一定要去吃!”

    “匹夫……”

    匹夫英姿飒爽地吹着口哨,随便答着众人。男人都蹁出摊子来,烟直往前梭,女人听见口哨声一阵欣喜,冬冬媳妇身上的香气愈加浓烈。尹子有些慌乱,差一点把账算错了。匹夫在她摊档前停下来,微笑说:“伙计莫催,我们这位小妹是‘新膏子’,亏她亏你都不仗义。”

    冬冬媳妇谄笑着送匹夫走过几档,踅回来,不无嫉妒地对尹子说:“河南丫头,你今天睡醒了,人财俱得。”

    尹子默默坐下,只觉背上滑腻腻一层汗。

    “你还翘,连黑妹这样高性子的女伢都得把笑堆足,你个外来户,抱了他的粗脚,只等财发。”冬冬媳妇嘟嘟囔囔回到自家摊档前。

    香气稍远,尹子喘出气来,往那头看,黑妹懒懒地嗑出瓜子壳,眼皮抬都不抬。

    “喂,听说没得,又要下摊派了,一家五十。”冬冬媳妇望对过的二么说。

    “灰!不是才摊派过的吗?”

    “那是盖活动中心,这是捐助修街道小学。”

    “灰!”

    “药王巷的金哥昨天遭抓了。”

    “金哥么?”

    “偷税三千,说是要蹲监狱的!”

    “灰! ”

    后面再无话。有人到冬冬媳妇摊档上看货。

    是一男一女两个青年。男的拉过一件皮坎肩,说:“阿羽,这件好。”

    女的面露喜色:“式样不错,颜色也正。老板,么个价?”

    “二十八块半。”

    女的脸色一沉,手松了。

    冬冬媳妇连忙赶出去拉住:“莫走莫走,真麂皮的呢!这价在一街都是最便宜的,若不是家里病人等药钱,死也不肯卖。你若诚心要,还个价。”

    女的越发脸色不好,四周看看,大声武气说:“二十八块,只配买段布。皮货?”

    男的努力一笑,耸耸肩,表示绝对知音。

    匹夫从斜对过走来,细眯眼睛看过两人,说:“好气派,都嫌贵的,你二人偏要贵。”

    那女的傲气地抬了下颏:“自然,这地球也不尽是为你个体户搓成圆的。我们厂的奖金不敢买飞机逛月亮,闯闯世界也蛮够了。”

    “好好好。”匹夫笑眯眯说,“这样说来,我们倒是有缘的,来票一气耍,如何?”

    男的坚强后盾似的捏住女的小手:“如何票法?”

    匹夫的手探进裤兜里,大海捞针,半天才摸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元票,凑到对方鼻尖下:“看到没得,这叫人民币,和你们的奖金一奶同胞,绝对不是私生子。若论票,撕和烧最便当,但是犯法,犯法的事我们不干,我们来个友谊赛,请人喝酒,我是东道主,不拿亏你吃,我若出十元,你只消拿一元,如何?”

    男的有些犹豫,女的顿时脸如蛋鸡婆,搡他一把:“你是不是个男人?”

    “来来来!”匹夫便招手,先进了枇杷娃的饮料铺。枇杷娃早将一箱“雷司令”和一箱法国“白鸟”举上柜台,两箱价正差十倍。

    匹夫隔着铺门把两瓶“白鸟”丢出街去,早有本街的人空中接了,极熟练地旋开铝盖就灌,灌糊米酒似的。匹夫回头笑眯眯招手:“二位?”

    男的仍犹豫,女的已音杂哭声:“好好,你就这妹气,日后嫁把你,还不处处受气?!”那男的也是六尺汉子,如何听得这话?一咬钢牙,迈进铺子,弯腰去抓“雷司令”,头一下就滑了手。

    匹夫练了几瓶,刷地拉开衣服拉链,一叠十元钞票往柜台上一拍,说:“枇杷,我手累,你替我散。”依到一边抖着腿吹口哨。

    说话间,“白鸟”的箱子空了,该合人民币三百元零八分,那边“雷司令”也去了大半箱,不是散得麻利,自有人自告奋勇地饮。匹夫满意地拍拍枇杷娃的肩,说:“奥运会纪录,再接再厉。”屁股后再摸出一扎钞票,飞给枇杷娃。

    再一箱“白鸟”散得慢了,那酒打脑壳,人堆里头没有几个真李白。匹夫站不住,从巷子头拖来垃圾车,放稳当,柜台上操过酒瓶,一下两瓶,全砸在垃圾车里了。巷子里再嗅不到冬冬媳妇的胭脂香,一巷尽是酒气浓。不知谁家调养的几只“深雨点”飞过上空时趔趄了一下,那鸽哨也有了醉意。

    一男一女早傻了眼,脸白成一张纸,也不说话,付了台子钱,转头就走。铜锣巷的个体户们好不痛快,有几个跟在后头喊:“慢慢走哟!欢迎下回再来操练!”

    尹子的摊子被看热闹的人挤斜了,她估摸今日上半天再没有安宁生意好做,一样样往尼龙袋里收东西。听见黑妹在那头尖着声气骂:“眼睛泡子遭夜游神踩瞎了!这是你的圈么?!”说这话时,那匹夫业已走远。

    尹子回到家里自己做饭吃。舅舅的家很破旧,四面船板围出一片天地,整天浓浓地散发着水腥味。舅舅是这街里极少有了钞票没盖房子的一个,舅舅无儿女。

    饭是现饭,炒炒就热,菜也很简单,生拌豆腐是尹子爱吃的,每天花一毛钱买一块,要是再拌个皮蛋进去,饭是可以多加半碗的。香肠和熏鱼还是舅舅春节前置下的,放在冰箱里有一股子怪味,但舅舅走时吩咐尹子说你总得要吃了它们,它们总是鱼肉,鱼肉总是要钱买来。

    尹子坐在天井里吃饭,四周尽是瘦骨嶙峋的小楼,太阳只在一片井口似的天顶停留片刻就过去了。天井里潮气很重,但毕竟有些空气。舅舅屋里连空气都少得慌。尹子把两片风干的香肠埋在米饭里。尹子好几天没沾青叶子菜,嘴角有些干燥。尹子没有时间去买青菜。生意要人做。擦黑收回摊档,别家早已饭菜上桌,尹子不好再刁歪拎个菜篮子去菜场,胡乱吃些,关了门,洗了擦了,打开电视愣愣坐到预报明日节目,睡。

    不似在家乡,有一群小姐妹,爱逛集镇,爱看电影,爱串门子,爱互相炫耀新买的花衣。这街衣服堆成山,前月烧艾滋病一气烧了大几百套,没人炫耀。

    偶尔也有人来敲门,大多是居委会或是个体户协会的,通知开会或是要钱。还有那个跛腿朱哥。朱哥帮舅舅跑货,这街不少人进他的货。隔些日子便来,来也不安生坐,床头腿盆里拎出尹子换洗的小衣凑在鼻尖上评价:“妹儿吔,这个早过时啰,换个海绵的戴戴唦,那家什才绷得起来。”

    尹子便如被人剥了个光身。尹子只能把贴身布晾在帐子背后。

    吃过饭,尹子到天井里洗锅刷碗,水龙头咕咕喘吐着,就喘吐出一个老婆婆的声音:“个杂,这阳头阴霉,变损哒堂客的细娃。钱钿日贵的都贱黑了心腔,呜!我那日头不复哒,毁格哒。”

    长三的婆婆坐在她家二楼上,分明是见了尹子到天井里来洗碗才开的腔,眼白却翻到天上,呜呜地只管说。长三婆婆原先是在院子里对尹子说。长三发了后,拆了船板房,一气盖了三楼,要老人家搬楼上住,长三婆婆死也不肯,说是习惯了地上,升高了心里不踏实。后来底楼做了仓库,长三婆婆只好上了二楼,却从此再不肯下楼一步,说下面地气太重,于是每日就在二楼凉台对尹子说,尹子就默默地听。湘西土话,不好懂得,但尹子是她忠实的听众,日日总是要听一遍两遍的,也就半猜地懂了,原来竟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宝庆一帮跑船的,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生生死死打下这个码头,慢慢接出自家堂客细娃。跑船的,宝庆人万分团结,有酒碗匀,有银秤分,械斗中死了男人家的寡母孤儿,东西贴足了送上门去,若是码头上生了事,个个不要命地往头里冲,连屁帘子还没摘掉的奶娃也知道啕天助阵。咸丰六年,徽帮暗中买通汉阳代理知府下江人陈庆煌,寻衅砸了宝庆会馆,抢了宝庆码头,史称“丙辰惨案”。宝庆会馆首任会长何元仑上帖于云贵总督湘军将领刘长佑,并纠集船民,操练人马,准备械斗。徽帮闻讯,岂甘示弱,先发制人。宝庆帮由年届七十的何元仑指挥,兵分三路迎战由汉正街方面来的徽帮,在宝庆码头大斗一天,双方死数十人,伤者无数,结果徽帮败北。大武斗后,双方各自奔走豪门权势,多次诉讼。湖北布政使蒯德标嘱汉阳知府陈庆煌慎重处理,陈不敢偏袒,想出妙法一个:在审案那日,将一双练把式用的铁靴烧红,传谕两方:“谁穿上铁靴走出三步,码头自当归谁。”徽帮见状面色大异,无人上前。宝庆帮中一个叫彭澧泉的汉子自告奋勇,穿鞋走出五步方仆地气绝。陈庆煌当即将码头断归宝庆。后来,宝庆人为纪念彭澧泉,乃修彭公祠。此祠旧址仍在。

    这铜锣巷人大人小孩至今仍说一口外人听不懂的湖南土话。

    还得去守摊。舅舅走时吩咐过莫偷懒。一百五十元工钿,不好拿。

    下午的生意不好做。

    满街仍是人,但都没了新鲜味、冒险劲,钱在兜里揣热了,乖乖地不动。或者是上午已做成了生意,只是来看热闹,不甘心别人的生意比自家“相应”。小街原来自有小街的生意法则,大早匆匆赶来采货的,多是初出茅庐的乡镇小贩,并不懂得小街的脉络,以为万事早来俏,看入眼的,抓住便不肯松手,认定子孙富贵在此一搏,那生意做得火药味忒重,讲的是近身肉搏、速战速决,并无窍门,好处也不大。真正的大手,却是上午不出门的,在旅社里一觉睡到大天光,慢慢起来洗了梳了,寻一处僻静茶馆坐到晌午饭后,再悠悠地进街。这种生意,讲的是韧劲。生意双方,海阔天空,烟来茶去,一脸尽是笑容,唇舌间偏偏听不见半个钱字,内容也尽在推来挡去的“希尔顿”之中,生意也决不在街面上做,档面上一搭腔,彼此心照不宣,让进铺里,坐了茶了,慢慢从三皇五帝开谈,所谓大生意要的是时间,比的是底蕴,成就生意的也不是尼龙袋什么的,而是车船。

    尹子从来不做大生意,不是不想,而是做不了。家里没有个脚板宽的男人,这种生意做不下来。人家要十万条麻袋,你从哪里进货去?所以老实地照看摊子。尹子也很满足了,按月到邮局填汇款单,家里五十,弟弟二十,虽然邮局那个已经过了动气年龄的女人满脸不耐烦,但尹子自有尹子的快活。

    不断有人穿过铜锣巷,从摊档前走过,停下的摸摸摊档上的货,脸面上表情各异,开口讨价的并不多。尹子自任他们。冬冬媳妇酸酸地追着人喊:“荷包头有票子没得吩只管摸,又不是自家女人!”黑妹便投来一瞥蔑视,仍然吐着瓜子壳。枇杷娃的生意此刻最好,十里小街挤多少人?餐馆挤肿了,冷面窝卖到一角一个还打架,于是都来沽一碗啤酒喝,一碗顶二两米饭。

    巷子那头走来一个人,慢慢走过两排摊档,一路眼也不斜,偏在尹子摊前站下,落下两颗黑的深远的眼珠子。尹子感到有人,抬眼一看,先是一愣,然后无邪地露出雪白的齿。

    都说秋林是鬼迷了心窍,铜锣巷罗老爹的独生子,先前也是摆摊的,卖的是古装书籍,单本珍本,也做书画、碑帖、印章、名石、笔格之类,佃了两个洛阳师傅在店里装书裱画,在小街很算得一只聚宝盆。据说仅仅一册《魏裴思顺教戒经》别本,就与一个老教授做成一笔吓人的价钱,让小街人谈论了几个夜晚。突然就盘了店,辞退了人,自费去读什么夜大法律专业,两年后毕业,人家不管分配,又梭尖打洞到一个律师事务所当下手,一街人都摇头,说:“疯了!痴了!”

    秋林很喜欢尹子,每天回来,从小巷过,都要在尹子摊档前站上一会儿,说几句话。小镇来的女孩子,说不清是好风水还是少污染,纤细的眼泛着瓷釉似的光泽,细润可心,饱满的小脸上稚气地趴着一对小肉窝,因了她的纤弱和无抵抗力,不似黑妹那种脸如狐狸似的美,“镇”人到家了,也不似那种让老太太们看了就会说“心疼”的女孩子,但有了她在,人就会觉得三伏天并不太炎热可燥。

    尹子也愿秋林每日在她摊档前站一站,她话不多,偏喜欢秋林不高不矮地与她说话。秋林不谈这小街,那双黑眼睛牵着尹子的念头去了好远好远,却云淡风轻。

    小街人看不来,小街人认为秋林已不是小街人,每次都调侃。

    “大学生,下班了么?”“班”字咬得重。

    “大学生,今天又抓了几个?杀了几个?”

    秋林与小街人少话,并不理会,站在那里,与尹子笑谈。摊头阳光一阴,尹子觉得手背被什么东西一蜇,心里一抖。

    匹夫懒懒地站在摊子前。

    “秋林,多月不见了。”

    “匹夫,你好。”

    两个儿时的“孩子王”静静地对视。

    “秋林,药王巷金哥的事,拜托了帮忙说两句。”

    “那是经济庭的事,轮不上我插手。”

    “都是撒尿搓泥球的关系,你躲不过。”

    “是他自己犯上了,那是王法。”

    “××!你冲什么壳子,你想管管得上么?!”

    秋林像被人蜇着下处,脸色如肝。

    匹夫淡泊地一笑:“秋林,外家和尚修不得正身,干不下去就回来,巷子头给你留着地盘。”

    秋林不言语,转过身,和颜悦色对尹子说:“尹子,我晚上请你去青年宫跳舞,好么?”

    匹夫微笑着拍拍尹子的肩,轻描淡写说:“你晚了,秋林,尹子今晚陪我去‘地宫’。”

    尹子心在颤抖,低头仍觉秋林在死盯着她。

    “尹子,明晚好不好?”秋林说。

    “恐怕她不能答应你,我买的是月票。秋林,下月你赶早。”匹夫说。

    晚上“地宫”挤死人,激光灯尽化作秋林郁悒询问的眼。匹夫今晚跳得很老实,甚至没跟别的女孩子跳,休息时还买来了饮料。

    他们跳到下夜一点才回铜锣巷,但匹夫没进尹子的门。

    一清早尹子在天井里刷牙时黑妹就来了,穿一身艳丽的睡衣,懒梳妆的倦怠样,也不进门,往天井口一斜,嗑着黑瓜子。

    尹子忙招呼:“黑妹姐姐,屋里坐。”

    黑妹不动,星眼盯着尹子发育得并不丰满的身子看。一把瓜子嗑完了,才拍拍手,淡淡地说:“匹夫昨晚在我那里。”

    尹子呆着,嘴角一圈白花,不知该不该现在就回屋里放了牙杯。还要炒现饭吃,还要去抢摊位。

    长三婆婆在二楼凉台兴奋地说:“个杂,这阳头阴霉,变损哒堂客的细娃。钱钿日贵的都贱黑了心腔,呜!我那日头不复哒。毁格哒。”

    “喂,听说没得,药王巷的金哥死了。”冬冬媳妇没洗脸,一边往嘴里塞着油条一边望着对过的枇杷娃说。

    “诓鬼说!”

    “骗你?昨黑他家女人闹吼了,匹夫一早就被叫了去,一街都知道的,你怕抹牌抹昏了头。”

    “这么快就判下了?”

    “不是判的,是他自家在牢里撞了墙,说是怕他女人和伢后辈子过得贱,好歹一个的事一人当了。留下一张休书,要他女人带了伢和钱财走。”

    “冤枉!法书上说,国家的钱死了也要儿女赔的。法书上说,离了婚的儿女仍是儿女。灰!”

    “真?那金哥不是白死过了?!”

    “灰!”

    小街懂得求大同存小异。

    小街应了竞争才得以复苏繁华的真理,邻近的两个摊档,即便是父子,也有明争暗斗,一张桌上吃饭,两副摊子赚钱,但对外,却是一致的同仇敌忾。因为小街本身没有印钞票的模子,钱是打外面流进的,要开渠、截流、围堰。小街人知道开放搞活不是空口号,捞一把就洗手不干的人是苕货。

    但钱不是印出来任小街独赚的,万元户也不单出在这条街上。水浑了,什么样的鱼没有?就有来者不善的,气短眼浅的,专为了一口气来。

    长三先还一脸是笑地陪人看货,为什么事情崩了,吵起来,一街闹吼了,看热闹的人不知底细,只知买方偏买,长三偏不卖。

    “我的货,爱卖不卖,你白长一副泡子——干瞪着!”

    “百科全书十一册从头翻到尾,没得这条道理。要不要找你们管理会评个理唦?”

    “要找快找,直走东拐西折两百公尺,白牌黑字朱红大门。街上人杂,小心荷包。”

    “担冤枉心思,老子有钱,你这东西,我出双倍价!”

    “吔吔吔!好大口气,我偏卖与你,五折!”

    “双倍!”

    “五折!”

    “双倍!”

    “五折!一分不多,要你数票子拿走!”

    边上围一大圈看热闹的人,都目瞪口呆,走南闯北的大有人在,一辈子没见过这种做生意的,贱的不买,偏买贵的;贵的不卖,偏卖贱的。

    “嘘——这生意,干不成。”

    “如何干不成,五折还买不起,胆子上的撑杆断了么?咋个走进这条街来的?”

    长三两句话挑白了对方的眼,那人掏出两张大团结,往摊子上一拍:“伙计,清了,零头莫找,算一杯茶钱。”反手摸出只打火机,啪,一株活跃的火,货就在四周人的惊啧中化成一撮灰。胜利者盯着长三呆鸡式的脸,说:“么样,还卖两件与我?”

    巷子口阳光一暗,匹夫悠闲地趿着一双拖鞋走来,没吹口哨,眼圈有些青,慢腾腾晃进人堆,拍拍那胜利者的肩,微笑说:“兄弟哎,这是赌的哪口气?钱再多,也是心血换来的,银行行长也没有一个团的千金女,难得嫁把你一个。”

    四周人就笑。

    匹夫也笑,向人堆外招招手:“憨坨,你来。”

    憨坨先在阳光下数蚂蚁子搬家丢下的粪蛋,听见匹夫喊,疯痴痴地淌着涎水颠过来。人都躲开让他,嫌他脏,也怕癔症传染。

    “憨坨,帮忙把这撮灰扫到河边倒掉,免得风来迷眼睛。莫慌,这是两百元,算你一杯酒钱。”

    微笑着看着憨坨乐滋滋地把匹夫赏的钞票掖在鸡肠带上,小心地捧着灰走了。不动声色,不露锋芒,最后的胜利者仍是小街。

    尹子在自家摊档前瞥见这一幕,觉得心跳得慌,觉得一街走过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和摊档上的货。冬冬媳妇仍是香气招人,撵着人脚后喊:“莫走唦,价好商量!”黑妹仍是冷冷坐在一堆瓜子壳上,身后那广告分外抢眼。但她不,尹子不,她只想对人分辩说她不是小街人,她觉得那些人的目光是蔑视的。钱可以不富足,但目光可以矜持。

    那边枇杷娃踅过来,挨着摊子咬耳朵。冬冬媳妇像是看到了油锅里翻腾的金元宝,红潮自两颊涌进瞳人里。黑妹冷冷一笑,一片瓜子壳嗤地贴到枇杷娃鼻头上,枇杷娃也不动恼,聒笑着抹去唾水,说:“当是亲一下。”说完抱头就跑。到尹子跟前,两边看看,偷人一样递过一句话:“匹夫交代,这次摊派,拖了不交。”

    尹子发了好长时间的呆:“这事,干得么?”

    “众不当罚。匹夫说的。”

    又挨着摊子走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冬冬媳妇站在尹子身后,从头到脚很神秘地看尹子。尹子招呼:“冬冬嫂……”

    “昨黑了和匹夫一同归的么?”

    “是。”

    “匹夫那鬼,样样都机灵过人,做那种事,怕也是与众不同的?”

    尹子迷惑地看看冬冬媳妇。

    “其实,女人也是可以主持男人的,调顺得好,滋味才当受用呢!”冬冬媳妇呼吸急促。

    尹子突然明白了,血腾地冲到脸上:“冬冬嫂!”

    “莫怕莫怕,女人只这一关,一歇歇的事,过了就是一马平川。”

    “冬冬嫂!他昨黑根本没进我的门!”尹子只觉两手冰冷冰冷,全身发抖。

    冬冬媳妇狐疑地盯着尹子,半天才恍然大悟:“哦,晓得了。”一把拖过尹子,凑在耳边说:“妹子,赶忙去医院看看,女人若带了这种病,那就全不是女人了!”

    尹子半夜垂着泪。

    小街在了几百年。小街在了几个朝代。小街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想一想,小街年年遭南征北伐,迎东樯送西帆,大汉口的水码头。它是一条金锚链。那年共和国的总理顶着雨伞走进小街,眼花缭乱。有被生意逼红了眼的,撞了总理的黑伞,总理却不恼,兴奋地折头对这个城市的市长说好呵好,流通搞活,全国看中南,中南看武汉!新华社一个记者以光的速度撰下文章鼓吹,小街的风流,小巷的地位不用金匾就箭响林外。再想一想,小街又是暧昧的,仍然是一个记者,因为一个月没上一篇稿,被报社采编主任骂得狗血淋头,狠下心,半月没出街,熬瘦了膘,磨穿了鞋,愣是拿出一叠纸,扬眉吐气往采编主任桌子一砸:“看好,明年全国好新闻奖,落不下‘一等’去!”那稿子材料翔实,数据精当,细节惊人,记下了小街有多少金进铜出不义之财,多少人命案子潜伏危机,多少偷税漏税挖空墙角污染环境以致喜新厌旧藏污纳垢瞒天过海……小街人有才气,有气魄,放射中南已是小魔方;小街人豪爽,不霸富,每天大把大把信息丢向全国,走一趟小街回去后致富的数得出六位数;小街气短,九盘肠子,胼手胝足机关算尽便宜占绝又一天二十四小时怕别人看不上眼。什么是小街的精血?小街是什么?英雄?骑侠?大盗?

    但任你怎么说,小街有小街的审美观。所以当一个叫尹子的外来户独自交了五十元摊派时,铜锣巷的生意人都动恼了,觉得全体被一个看不起眼的河南妞出卖了,出卖得淋漓尽致,出卖得忒狠毒。

    据说匹夫擦黑去下那女孩子的门时,被兜头泼了一身潲水。铜锣巷人大惊,连傲到家的黑妹也火了,骂上门去:“你算什么东西,他看你一眼,你也有十天的味儿韵,不知高低也到了家!”

    那女孩子收拾好东西,从桌上拿起一张长途汽车票,揣进兜里,拔掉冰箱和电视机电源,走出门,落了锁。

    长三婆婆在凉台上说:“这日头,毁格哒。”

    铜锣巷的人冷冷地看她走过小巷,都不说话。她走,知道这街是最后一次压迫她了,心中在做着一种平静的抗争。她也知道,对这小街,她依恋过,怨恼过,但小街最终不是她的征服者。头顶是一线天,夜气还很重,但她的脚步没有趔趄。

    巷子口同时出现了两个人,两个人两条汉子,都不曾开口。她从他们中间穿过时也不曾开口。

    赶早的人流放闸似的往街里拥,兴奋的、紧张的、新奇的、局促的、提心吊胆的、大模大样的,一路撞得她小船晃荡。走出街口,回头看,小街如一眼蜂巢孔。

    尹子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天很高,小街很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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