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哪儿才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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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没有想到深圳的电话居然这么好打,一拨就通了,那种音乐显示的通话的声音我还是第一听到。然后是你姨父的声音。我说我是谁。你姨父问:“你在哪儿打电话?”我说我就在这儿,就在深圳。我用的是“大大”旅社的公用电话。四人间,没有盥洗室和彩电,物品自己保管,收费每人三十元。总服务台有一部样式很时髦的电话,这就是深圳,我说我就在这儿。你姨父说:“你来家里吧。你为什么不来家里呢?既然人已到了深圳。”我说不必了,我已经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深圳很暖和,如果地方治安方面允许的话,其实在车站什么地方歇一晚也行。你姨父说:“那好,你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我和杜红来看你。我们带朵朵来。无论怎么样,朵朵是该来看看你的吧!”我说不必了,真的不必了,深圳很好,“大大”也很好,床单是刚换过的,有一次性塑料拖鞋,我都看过。我说不必了,我只是路过,只是想起了路过的这个城市里住着你们,只是恰好我又记得你们的电话号码。我没有想到深圳的电话那么好打,一拨就通,而且是那种我过去不曾听过的音乐电话。你姨父有一刻没有说话,让我以为他已经挂断了电话,我只是觉得深圳的电话太漂亮了,即使没人说话也值得多捏上一会儿,这样我才没有放下电话。你姨父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又说:“你等一会儿,杜红要和你说话。”杜红说:“哥哥吗?我是杜红,你好。”我说你好。杜红说:“我不管你和我姐姐之间发生了什么,过去今天将来我都把你当成亲哥哥,再说还有朵朵。我不要你再说什么,你放下电话就在原地等着,我们立刻就到,听见了吗?”杜红的声音急促炽热,即使这是深圳。我挂断电话,我环顾四周。“大大”旅社很寒碜,没有酒吧没有休息厅连凳子也没有。“你放下电话,就在原地等着。”我等着。

    有一个内地人正在总台和大堂副理交涉什么。内地人是个长得很英俊的年轻人,大堂副理是一个长得很丑的本地少女。内地人讲话学着很生硬的广东话,大堂副理讲话是用很蹩脚的普通话。内地人说:“我是三三○房间会务组的,我们明天离店,今天要去办沙头角入境证,能不能把押在这儿的身份证给我们?”大堂副理说:“一张身份证一百元钱,押钱给证。”内地人说:“压工作证行不行?”大堂副理说:“从这出门右拐,东门天桥下,两元钱可以买到一份工作证,假羊皮的。——拿钱来。”内地人尴尬地说:“我们身上的现金很紧张。我们开会是用现金支票的。”大堂副理白了内地人一眼,说:“没钱到深圳来干什么?”

    哦哦,这话说得多么痛快淋漓。没钱到深圳来干什么?这话气度不凡又富有哲理。那么我呢?我到深圳来干什么?我兜里的钱连每餐吃一份本地炒饭也维系不了几天。我来深圳干什么?难道我真是路过这座城市吗?没钱到深圳来干什么?我敢发誓,在初级阶段的中国,除了深圳人,谁也不敢说这样气魄的话。

    我就这么胡乱想着待在原地不动。那个大堂副理有好几次狐疑而又傲慢地注意过我,而后又拉开服务台的抽屉寻找什么。我想该不是寻找我的身份证,以便核对我的年龄住址出生地吧。我想她该不是以为我在那里徘徊不去是在打她的什么主意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有点意思了。这深圳。

    我最先看到的是你的姨父,你的朝气勃勃充满自信西装革履的姨父。他什么话也不说重重地在我肩头拍了几下,这是内地人才用的交际方式。他在深圳已经干了八年贸易了,他已经是深圳的“老红军”了。后来他对我说他去年在经济疲软的情况下仍为公司完成了二百八十万纯利,那里面可有这种内地人交际方式的些许功劳吧?

    然后是你的小姨。杜红比五年前离开武汉时显得更成熟也更漂亮了。她大声地叫我“哥”。深圳属于漂亮人的世界,但都说深圳称呼“先生”和“小姐”,这点我无论如何习惯不了。我习惯人直呼其名,或者叫“哥”。在这座既没有传统的秩序又没有新生的秩序的城市里,杜红是不是还因为她的漂亮和热情而受到骚扰呢?杜红说她这个深圳人很少和别的深圳人打交道,她的雇主绝大多数是外商,外商很绅士,少部分内地的商人也都充分显示了东方礼仪之邦的美好修养。“我差不多有好几个月没有化妆了,我忙得要命!”杜红快乐地笑着说。我又感到大堂副理从背后投过来的目光了。谁说深圳人没有时间注意别人?啊啊,杜红,你还是应该化妆的,你只需每天在接待最后一位外商时提前十分钟说一声“sorry”。深圳真的就只缺少时间或者说是缺少金钱么?杜红。

    然后,然后是你。

    朵朵,你的姨父和小姨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事吗?他们对你说要去看一位你们共同的朋友。“朋友”是个美好的字眼。你说你有朋友的,姜琨、许少华、东方红。你说你只在那位朋友处待十分钟,然后你要回家看《忍者神龟》。在“大大”旅社门口你甚至有些不情愿进来了。

    “大大”旅社很寒碜。你来深圳之后和姨父小姨到很多宾馆饭店去看过朋友,那些宾馆旅社都是带“星”的,那和你姨父小姨的社交身份相吻合。这点我没有想到,但想到了又怎样呢?我会不会倾其所有来逢迎你呢?我想也许我很难做出来。三年以前的一个冬夜,我带你去看一位朋友,这位朋友重病在身,老是捂着胸咳嗽,江北的寒夜没有暖气也没有炭火,很冷,你一直坐在我的膝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听那位朋友侃侃而谈他的梦、他的童话小说集子。半夜里我们离开时,你突然解下自己的兔毛围脖递给那位朋友,你说:“伯伯,朵朵把这个送给你,朵朵不要你咳嗽了。”那位朋友哭了,你也哭了。现在轮到你来看望我这位朋友了。朵朵,三年前的那个冬夜的事你还记得吗?朵朵。

    我是不是很笨拙,抑或是你的吃惊让我感到了窘迫?我没有扑过去抛起你来,然后搂着你旁若无人地在厅堂里大笑着打转。我向你伸出一只手去,我说你好。你张大了嘴,有那么一刹那你甚至想躲到小姨的身后去。你八岁了呢,小伙子,八岁的小伙子应该不知道躲避的,何况你面对的是我。我想我是在对你微笑,我微笑着对吧?我脸上微笑着而心呢?朵朵,你漂亮了,你长高了胖了也漂亮了,我在你那身昂贵的运动套衫上看到了舒适,在你白里透红的苹果脸上看到了富足。而幸福呢?朵朵,我能不能知道这个成人的字眼?我说你好。我是这么说的吗?我说这话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朵朵。

    你姨父说:“好啦,朵朵,这就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是教过你礼貌的。现在你该怎么说?”杜红说:“叫爸爸,你快叫爸爸呀!你不是说过你总想着爸爸吗?你不是总在太阳光里看见你爸爸的脸吗?现在,这就是爸爸。”

    一群人拥进旅社。东北人,嗓门很大。刚从沙头角回来的。“小姐,请开一○八,一○九,一一○……”“老戴,你买了多少金?十条项链二十个戒指么?你不如我,我花了五万。七十块一克,算上加工费刨去回扣,合七十八吧,比我们那哒贱三十多,傻 ×    不买!”“老歪你的芒果被海关收了么?海关不收金收芒果干吗?芒果里能走私手枪还是白面?老韩瞧瞧你的东西,连裤袜、文胸、香胰子、味素,老韩你怎么像个老娘们,咱们是去香港不是去铁东区农贸市场。哈老韩!你老娘们一个。”

    你靠着小姨,抬起头迷惑而吃惊地看着我。你高了胖了漂亮了。“大大”旅社不是你来的地方。大堂副理提着一串钥匙哗啦啦地从我们面前走过,名牌时装里裹着一个很丑的躯体。这是深圳。一个被现代童话家畅销出来的城市。

    你突然说话了。你说:“爸——爸,你是从哪里来的?”

    二

    我很会挑选住的地方吗?我住的地方叫什么?东门区?你说就像武汉的六渡桥老区?这里是最大的香烟黑市,“短路”四五、“长剑”四七、“三五”六啦。东门区使内地所有的烟贩子发了财,烟贩子应该集资为东门建一座纪念碑。哈!东门真不错,东门什么都有。“先生,行行好,给两个吧!”“先生,要不要电器!J15一千八,J25两千,东芝两千三,有国贸大厦的正式发票,保证带出深圳。深圳要封关了,海关退至二线,家电要涨了,不买你一辈子后悔!”“先生,要发票吗?六大商业集团正规三联单,任你填。三十五块,三十?二十五?二十?……好啦,五块你拿走啦,我没有赚的啦。”“先生,换不换港币?七五?七二?七零?沙头角明码实价八零啦。”“先生,要不要小姐服务?陪你去银湖西丽湖海上世界旅游啦……”

    朵朵,你的家在哪儿?在黄贝岭么?那里过去是一个生产大队,如今已是一片崭新的配套生活小区了。我答应了明天去你家做客,去看你。哦?我当然还住在“大大”,四人间,没有彩电和盥洗室,物品自己保管,每人三十元。这已经很好了,我在甘南在喀什在柴达木连想也不敢想过。527387,这是你家的电话?还有你朋友的?在深圳,你们小学生之间也靠电话联络么?我记住了。“大大”有一部样式很时髦的电话,我想也许我会有时间拨这些号码的。

    深圳没有我的家,我住“大大”。

    出东门,沿深南东路西行,沿街都是高楼大厦,街灯巍峨,车灯流曳,警察在十字路口唱歌一般吆喝行人,违章者,罚款,若辩嘴,再加罚,深圳不听解释也不说“以后注意”的话。我在深南路上沿街而行,没有目的,没有意图。满街是“taxi”,更多的是摩托车,再多的是行人。工农兵学商,东西南北中。你姨父怎么说?深圳计划2000年长住人口四十万,1990年已达六十万,流动人口不计。

    “先生,你吃饭啦?”七八个小女孩拥过来,拉住我往食档里扯,脸上是一律的腻笑。食档门口有一排巨大的水柜,水柜里静静地卧着龙虾鲍鱼,水柜下是一排铁笼,铁笼里烦躁地踱着山狸野猪,食档外一块狰狞的招牌:生猛海鲜,勇敢者的节目,即点即做。小女孩笑吟吟说:“先生,要什么茶?”我说随便。我想我若说了奶茶酥油茶你深圳可有吗?我便说了随便。茶上来了便是点菜。我知道我想吃什么却不知道可以吃什么。我看我的邻桌三个食客,先要了一条蛇,蛇顷刻便活剖了,报上价来,人民币九十元,不带加工费。我想我下乡那时满山的蛇是没人吃的,狗也不吃,狗吃屎。九十元。我说来碗光面吧,女孩说没有光面。我说那就来盘炒饭,女孩沉了脸,女孩说你付茶钱吧,茶钱两块一个。我说饭呢?女孩说没饭。我说既然没饭,你们干吗把人往里死拽,七八个对付一个?女孩撇撇嘴,涂得蓝幽幽的眼影里闪过一道眼白。女孩说对不起啦,没看清楚啦。我站起身来,听见背后有食客低声说:“混混,也想得出,来深圳吃碗光面,哼!”我听出那食客的口音,他和我是属于同一个城市的人。我走出食档时背脊上贴满了眼睛,各种神色的眼睛。门口,铁笼里的野猪山狸冲我龇牙咧嘴,水柜里的大虾海鱼冲我大吐泡泡。我走,漫无目的地审度一条街,沿街尽是食档,霓虹灯广告牌诱惑得人心疼:“情人晚宴——粉红鲜虾汤、爱侣鸳鸯扒、银纸煸石斑及士多啤梨浪漫、甜蜜朱古力。二百三十元。”“东瀛料理——深入介绍精美日本菜式,炸酿紫菜卷、牛油带子烧、味噌蚝、鲷刺身。四百二十元。”“识得食佳宝牌快食系列套盒的人,一定唔系普通人。”“豪华餐舞会,男士请穿外套及佩领带,衣冠不整者谢免入内。”种种食物的色彩和香味纠葛厮杀于一条街之上,种种食客从容不迫心满意足地进出于食档,衣冠楚楚的男士为同行的女人拉开玻璃门拉开高靠椅拉开餐巾,而我既没有港币也没有外套领带。我在街上走。街的名字真好听:湖贝路。

    后来是怎么回事?后来我走进一家书店。我原以为深圳是没有书店的,而深圳却有。这真好。我闻到了纸张的油墨气味,我心动过速。我有一种很委屈的感觉,就像从幼儿园回到家里看见妈妈的那种感觉。没有光面,没有饭,但是却有纸张和油墨的芬芳。我想起答应过明天去看你。我想应该送你点什么礼物吧?这是一个充满物质和念头的城市,这是一个不缺少礼品的城市。“时间兼顾头皮!花王清柔二合一。”“拥有名仕咭,才知道精打细算,也可以豪情尽显。”“全市最大时装广场,专营欧陆、日本及各国时装,必有一件合你意。”“国际文凭、移民有利。”“牛肉瘦身法,超术减肥,无需节食、运动、注射!12分12寸的女人!想拥有凸凹身材的女士,多一分实现梦想机会。”我想我是应该送你一点什么的,何况我喜欢纸墨的味道。我没有想到深圳会有书店,我在书架上挑选了两本儿童读物,一本《安徒生童话精选》,一本《格林童话精选》。书是精装的,装帧很考究,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版本。书中有很美丽的彩色插图,第一幅是《打火匣》,第二幅是《海的女儿》。

    我挟着书走出书店,满街仍是红尘不熄的灯火,深圳没有夜么?

    三

    在揿响黄贝岭住宅小区你们家的门铃时,我才想起我是空着一双手来的。我来做客,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你的姨父打开门来迎接我,我一刹那间想到该不该把那两册童话书当做礼物送过去。我还是没有这么做,并不是我觉得大人的童话是另外一码事,而是因为那书是我特意为你买的,我很窘。“来了么?我们等你很久了。杜红已经热过一回菜了。别说客套话了,你会说客套话么?换双鞋,到家了,随便一些。朵朵?朵朵你看谁来了?”

    这是一个很舒适的家,正如你的姨父和小姨给人的所有外在印象一样。我在不少小说中想象过这样的温馨,全套日式家电没有咄咄逼人的气氛,金鱼在巨大的水柜中悠闲地游戏,从不规则的客厅一角发出诱惑的邀请,地毯上,一双儿童拖鞋和一册画报在做闲谈,一盆高大的天竺葵刚刚洗过澡,翠色欲滴……

    “哥,你还是不守时的老习惯,你总是这么要人等么?”杜红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握着一只蚝油瓶,脸上红扑扑的。厨房里有红外线烤炉的镇流声。对不起,我转了好几次车,再说这么多栋高楼,我不知道哪一栋是你们的。“你为什么不‘打的’?你‘打的’多好。”哦哦,“打的”吗?我真的没有“打的”,我习惯了坐公共汽车,还有走路。我有一双很大的脚,我穿四十三码呢。你的姨父笑着说:“杜红的意思是说‘打的’更讲究效率,我们已经习惯把效率看成第一重要的了。”我点头。我自然不必再解释我没有“打的”的钱同时也没有效率的观念。这是深圳,深圳满街都是taxi。taxi在内地不是效率而是身份呢。

    “朵朵?朵朵你在干什么?这孩子,你不来时,念叨得人耳朵都疼,你来了,他却装耳背,你去吧,他在书房里,实在没办法,如今的学生作业太多。朵朵你看谁来了?”

    我没有想到在深圳太容易打电话。包括四流的“大大”旅社那部二百个旅客轮流使用的音乐电话。我也没有想到朵朵你会有书房,你这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有着自己的书房。书桌和书柜样式很新颖,是那种最时兴的红木组合式样的吧?书一帧帧都很美丽考究,大多是精装的,不少是从中国香港和新加坡买到的华文读物,其间停泊着各式玩具,都做休息状。台灯巨大无朋,墙面有列宾的《三个猎人》。

    居然还有一对童式沙发摆在书桌的对面。

    我不是没有见过漂亮的书房。关于书房,我已经有不少的阅历了。那些读了一辈、两辈,甚至所有记在家谱上的祖宗都是读书人的知识分子深邃莫测的书房;那些兜里很温暖,买书像买工艺品一样注重价格和装帧的不读书的人气派堂皇的书房,我实在是见过了很多。我自己也有着一个书房呢。在你爷爷的家里,那个七平方米的小贮藏室,那个兼做你一岁至六岁游戏间的鸽子笼,便是我的书房。你的玩具车队伴着你的大叫声时常肆无忌惮地倾碾过我的稿纸和思路,碾出许多短的和长的小说。我们经常在那里面转身时碰了头,于是各自掩着自己的疼处哈哈大笑,男人一般地笑。七平方米,我记得没有列宾和港台地区华文读物,也没有沙发。

    “哥哥你坐吧。你坐呀哥哥。你干吗不坐?这是到家啦,不是在旅社。这是朵朵,你儿子,不是别人!”杜红在我身后说。杜红满手蟹黄,那种让湘云黛玉宝钗之类吁情佐酒行令的东西。杜红一身家常打扮,仍是很浓的职业味,唯有一袭色彩艳丽的围兜,给人真正家的诱惑。“朵朵你把作业拿出来给爸爸看,让爸爸检查一下,告诉爸爸这学期你考了多少个一百分。”杜红说。

    你转过身来,朵朵,你转过身来对着我。你坐在那么宽大的书桌前,那书桌真是气派得很,气派得使我怦然心动。你那种小主人的样子使我感到客人身份是无可改变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坐到你的对面,坐到那对儿童沙发中的一个里面去。但我没有。我没有因为我不想面对面地和你交谈。朵朵,我们不曾真正面对面过。我们从来就是不讲规矩的。我还是习惯让你拽着头发然后拼命胳肢你,让你咯咯笑得喘不过气来。“咯咯……哈……爸爸,别……爸爸,我投降了……妈妈,快来救命呀……”

    朵朵,我不,我从来不想投降。

    你说什么?朵朵,你说什么?你的话我怎么听得有些糊涂。你真是这么问的么?

    “爸——爸,你从哪里来?”

    我从哪里来?

    四

    中国很大,真的,为什么我过去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这真是奇怪。我现在才知道中国原来是很大的。告诉你们,有一次我在内蒙古的草原上走了二十天,一共只看到过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只会咿呀叫的光屁股小孩。哦,还有马,大群大群的马,那种浑身冒油,老是恨不得跑过来用蹄子狠踢你一脚的骏马。那些马真是漂亮,让你觉得徐悲鸿其实是个很蹩脚的画匠。对了,我还到过一个县,这个县在新疆,叫什么来着?我忘了,我现在记忆不好,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真的到过这么一个县,这个县有多大,说出来吓你们一跳,它足足有江苏、浙江和江西三省总面积那么大!怎么样,你们心动过速了吧?你们怎么想?骗子?不,我没骗人,我发誓我不骗人——杜红,你做的菜真好吃,这叫什么?仙掌煲?这名字好听,比叫清炖鸭脚好听多了——我骗过人吗?朵朵你说,你来证明,我骗过你吗?不不,你说的那不算,那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你不懂,我们这一代人,讲究的是原则……我刚才说到哪儿了?是的,我说有这么一个县,这县别说属中国第一县,就是在世界上,也是举世无双的。问题不在这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问题并不在于它属于中国还是美国,这又有什么关系?你们猜猜看,我用多少时间走过了那个县?猜猜吧猜猜吧……不,你们不会猜到的,我用了四——个——月!四个月,一百二十天,哈,你们没猜到吧,你们当然不会猜到,我爬上了一队马车中的一辆,我对马车夫说你好,我说新疆是个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场,我说我会唱很多新疆民歌……“从前我赶着马车走过这里……”“达坂城的石头大又大呀西瓜圆又圆呀,达坂城的姑娘辫子儿长呀两个眼睛真漂亮……”马车夫说这是新疆民歌吗?我们新疆人怎么没听过?我说你们没听过那就好,那我就给你们唱,一首接一首唱,一直到把你们都唱晕过去为止,只要你们答应让我搭车——杜红,这汤烧得真太好了,我从没喝到过这么地道的汤,这才叫汤呢!——有一次我在甘南,兜里没有一分钱,一只馍吃了三天三夜,我饿坏了,我遇到一个回族同胞,回族同胞真是热情万分,我实在没有遇到过比回族同胞更热情的人了。他请我吃饭,他端来老大一罐汤,我饿坏了,真的饿坏了,我连谢谢都来不及说,我端起汤罐就喝,哈,你们猜那是什么?那不是汤,那是青稞酒!哈哈!——不,杜红,你别拦我,我没醉,真的没醉,我是很能喝的,我在新疆和维吾尔族同胞碰过十六个鸡蛋,一个鸡蛋一杯伊犁大曲,十六个,这是一个吉尼斯纪录……杜红,把酒瓶给我,是XO吗?它苦了点,但劲头不错,比苕干酒有劲儿,十六杯,我能一口气喝十六杯,如果你们有熟鸡蛋,我还能打破这个纪录,你说什么?朵朵,你大点儿声……

    “爸爸,你的家在哪儿?”朵朵,这是你在说吗?

    五

    有一只鸽子从广场上掠过,很低很慢,带过一道温暖的风。

    我数出五枚二分的硬币,一枚接一枚投进自动电话投币口里。第一次它们都从另一个口里滚了出来。第二次它们消失了。然后是清晰的通话声。“喂。”那是你姨夫的声音,“喂,这里是朱宅,请问您找谁?”他说。我说你好。我说我是谁。你姨父说:“你在哪儿?你怎么不来?你不是答应今天来带朵朵出去玩的吗?”我说我在车站。不,不是汽车站,是火车站。我说是吗?我答应过吗?我不记得我答应过谁,答应过什么。你姨父说:“你怎么啦?你干吗去火车站?”我说是的,火车站。我说我要走了,要走了离开深圳了。我已经买好了火车票,十七块钱一张,不算太贵,车票很好买,我说我没想到深圳的电话很好打,深圳的车票也很好买。深圳真好。你姨父沉默了很长时间,让我以为他已经放下了电话,我只是觉得火车开动之前我还有些时间可以消费,我才没有放下电话。我甚至能够想象出我穿着刚买的“水货”旅游鞋,提着一袋廉价食品悠闲地依在电话亭里的身姿是很动人的。你姨父过了好久才说:“你等一下,杜红要和你说话。”杜红急匆匆说:“是你吗,哥?”我说是。我说正是我,不是别人。杜红说:“哥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要怎么样呢?你已经毁了过去的日子,你还要这么永远地毁下去吗?除了这,你就没有别的选择吗?”鸽子从广场那一头滑来,掠过电话亭,风温温地颤颤地。我说杜红你的手艺真不错,我没想到你来深圳后学会了做饭。我说那汤的味道真是地道极了。我说你还是应该找时间化化妆的,女人仅有天姿是不够的,男人并不真正崇尚自然。我说一切都很好,包括深圳,包括我。“你胡扯!”杜红说,“你为什么要胡扯?你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我们过去欠过你什么吗?难道他过去欠过你什么吗?”我说哈。我说杜红你怎么激动起来了,你怎么说起贸易上的行话了,难道我们过去是贸易伙伴吗?杜红听了就嘤嘤地哭了起来。我说好了。我说好了杜红,何必呢,眼泪是女人的杀手,女人试图用眼泪来杀男人,结果被杀掉的却是她们自己。我说何况深圳不需要这个,深圳既不需要眼泪也不需要笑容。不是吗?杜红止住哭声,说:“好吧,既然这样,起码,你该跟我们道个别吧,就为我烧的那道汤,你也该和我们道个别呀。”我说这个主意不错,这真是个快乐无比的主意。我说我很喜欢这个主意,我说那么我们就再见了。我说我记住你的忠告,下次我再来深圳一定“打的”。我说祝你们永远。杜红说:“你别忙放电话,他要和你说话。”

    哦,朵朵,是你吗?是你吗朵朵?我听出你的小手摩擦电话的声音,我听出了你微弱的呼吸声。我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哦,朵朵,你别说话,你千万别说什么,你说什么,我是不能回答的。

    而你还是说话了。

    你说:“爸——爸,我的家在哪儿?!”

    六

    都说离境时要做很严格的检查的,查走私的武器、毒品、淫药、黄色物品、香烟、黄金、外币。但没有,没有检查,这点让人失望,有点不像深圳的所为。其实检查也不会给我带来什么荣辱,因为我什么也没有。我的行李太简单,这点也不像深圳。

    其实不是硬座,是软座,全封闭式,中央空调,一人一个座,谁也不占谁的便宜,胖的瘦的,公平合理,问火车小姐,说到广州有一个多小时要消磨。我想我可以睡过这一个多小时,有这么漂亮的软座。我躺下去的时候被行李包碰了一下。我打开包,从包里滑出两册精美的书——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安徒生童话精选》和《格林童话精选》,我在深圳买的。礼物。

    “……我们无影无形地飞进人类的住屋里去,那里面生活着一些孩子。每一天如果我们找到一个好孩子,如果他给他父母带来快乐,值得他父母爱他的话,上帝就可以缩短考验我们的时间。当我们幸福地对着他笑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三百年中减去一年,但当我们看到一个顽皮的恶劣的孩子,而不得不伤心地哭出来的时候,那么每一颗眼泪就使我们考验的日子多加一天……”

    我轻轻地合上书。

    书是精装的,装帧很考究,有美丽的彩色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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