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宋词可以这样读-齐天乐 蝉(一襟馀恨宫魂断)王沂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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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事沧桑,独抱清高

    王沂孙生活于宋末元初,切身经历了南宋的剧变,世事的变迁在他个人思想上留下了一丝极其深刻的且挥之不去的痛。在这首词里,词虽然隐晦纡曲,却也深婉有致,借咏蝉;来寄托词人对现实政治的思考。这首词以蝉比喻宫女的灵魂,借以抒发亡国之痛。

    “一襟余恨宫魂断”。起笔不凡,用“宫魂”二字点出题目。据马缟《中华古今注》:“昔齐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为齐女焉。”词中带有浓郁的感伤色彩。词的起笔直摄蝉的神魂,从而避开了蝉的环境和形态。“年年翠阴庭树”,齐女自化蝉以后,年年栖身于庭树翠阴之间,生活在孤寂凄清的环境之中。写蝉在“翠阴庭树”间的鸣叫声。它忽而哽咽,忽而哀泣,声声凄惋。蝉在哀鸣,如齐女魂魄在诉怨。“离愁深诉”承上“宫魂余恨”,“重把”与“年年”相呼应,足见“余恨”之绵长,“离愁”之深远。

    “西窗过雨”,借秋雨送寒,意谓蝉的生命将尽,其音倍增哀伤。然而,“瑶珮流空,玉筝调柱”,雨后的蝉声却异常宛转动听,清脆悦耳,恰如击打玉珮流过夜空,又如玉筝弹奏声在窗外起,令闻者极为惊讶。“瑶珮流空,玉筝调柱。”形容蝉声,它使人联想到有这样一位女子:她素腰悬佩,悠然弄筝。这位女子或许就是齐女宫魂生前的化影吧!一度欢乐与“西窗过雨”后的悲哀相对照,产生一种强有力的对比。“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是描写蝉的羽翼,出现在读者面前的却仍然是一位幽怨女子的形象。女子长期无心修饰容颜,妆镜蒙尘,失去了光泽。既然如此,今天何以如此着意打扮?不甘寂寞还是心中有所期待?这里的“为谁”和上文“怪”字呼应,实为怜惜。

    上片咏蝉,从正反两面互为映衬。转而写蝉的饮食起居。“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词从“金铜仙人”故事写入,含意深远,用事贴切,不着斧凿痕迹。据史载,汉武帝铸手捧承露盘的金铜仙人于建章宫。魏明帝时,诏令拆迁洛阳,“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李贺曾作《金铜仙人辞汉歌》,有句云:“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以餐风饮露为生的蝉,露盘已去,何以卒生。“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写哀蝉临秋时的凄苦心情。蝉翼微薄,哪堪阵阵秋寒,将亡枯骸,怎受人世沧桑。

    “馀音更苦”,蝉之将亡,仍在苦苦哀鸣,令人顿觉凄苦异常。“馀音”与上片“重把离愁深诉”呼应。“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清高”意谓蝉的本性宿高枝,餐风露,不同凡物,似人中以清高自许的贤人君子。哀音飒飒,苦叹造化无情 ,结局竟如此辛酸。

    “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光明突现:夏风吹暖,柳丝摇曳,那正是蝉的黄金时代。辉光虽好,但已是昨日之黄花,欢乐不再,徒增痛苦而已。《花外集》和《乐府补题》中都收录了这首词。《乐府补题》是宋遗民感愤于元僧杨琏真伽盗发宋代帝后陵墓而作的咏物词集。词中的齐后化蝉、魏女蝉鬓,都是与王室后妃有关,“为谁娇鬓尚如许”一句,还有可能关于孟后的发髻。词中运用金铜承露的典故,影射宋朝灭亡及帝陵被盗的事情。咏物托意,而且以意贯串,没有痕迹。

    王沂孙的咏物诗《齐天乐·蝉》比骆宾王的《在狱咏蝉》更加悲凉。王沂孙正当报国的年华,却目击国家的败亡,黯然神伤,又流落异族之手,情何以堪?所以他的词,倍觉抑郁哽咽,表露出亡国之民无可奈何的心境和吞吐难言的苦闷。词中凄咽的寒蝉,是失国亡家之人的象征。“宫魂”,点明朝廷的崩溃。“乍咽”、“还移”,是亡国之后,流徙无居、朝不保夕的生活苦境的形象写照。“为谁娇鬓尚如许”,感叹多情的秋蝉,依旧如从前那样保持着娇好的容颜,实则是残破的江山,再也难以恢复从前的气象了。无限的悲痛,都从“为谁”二字里出。

    下片,“铜仙”句,暗含宋朝王室重宝的流散,如此无可奈何,却惟有一个“叹”字。“病翼惊秋,枯形阅世,销得斜阳几度”,自寓身世,极尽哀婉凄怆。“余音”数句,大声疾呼、痛哭流涕,转而无语凝咽。无限沧桑之感,遗臣孤愤之心,洞然可见。结句忽作太平清明之时的漫想,回首前尘,聊作痛定之后虚渺的慰籍,本来亡国之恨,日夜缠绕,词却只在梦中将最繁丽的旧时风光中留住,以乐景写哀情,是何等之痛。全词境界浑厚,铺陈安排的非常巧妙,又处处留下了寄托寓意、给读者留有思考的空间,并且线索分明,不枝不蔓,结构细密。词中清气流转,安排巧思,化典活用,词法多样化、赋写喻托的显著特点,丰富了咏物之作的内容和表现技巧,在整个中国咏物文学的发展演变进程中居于重要地位。

    一襟馀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馀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宫魂:指蝉,据马缟《中华古今注》记载:传说齐后因受冤屈,非常怨恨,自杀死后,尸体变蝉。

    咽:哽咽。

    凉柯:指秋天的树枝。

    瑶佩:即玉佩。

    调柱:调整筝的丝弦。

    镜暗妆残:本指女子容颜衰老,这里指秋蝉。

    娇鬓:借喻蝉翼娇美。

    宫人忿然魂断,满腔的余恨没有办法消除。因此化作哀苦的鸣蝉,年年栖息在翠阴庭树上。你刚在乍凉的秋枝上幽咽,一会儿又移到密叶的深处,再把那离愁向人们倾诉。西窗外下过了一阵疏雨,我奇怪的是,为何你的叫声不再凄苦,反而好似玉佩在空中流响,又像是佳人抚弄着筝柱。明镜已经变得暗淡无光了,你也无心打扮装束,而今又是为了谁,你的鬓发却仍然如此娇美?金铜仙人离开了故国,告别了故乡,只能以铅泪洗面,可叹她携盘远行,再也不能为你贮存清露,你残弱的双翼害怕秋天,枯槁的形骸阅尽人间的荣枯,还能经受得住几次黄昏日暮?凄咽的残鸣尤为凄楚,为何独自把哀愁的曲调反复悲吟,一时间变得如此清苦。你只有徙自追忆那逝去的春风,吹拂着柔弱的嫩柳千丝万缕。

    蝉与中国文化

    中国古代典籍中有关蝉的记载可谓是品种繁多、资料齐备,蝉与中华民族的文化生活结下了不解之缘,它是文人士子寄托理想、隐寓身世的重要情感载体。患难与牢骚是古代咏蝉诗的主要内容,触蝉生情和借蝉象征是咏蝉诗的重要艺术手段。蝉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长期积淀的结果,可以用蝉来比喻一种品格,蝉诗作品中融进了历代文人在遭到贬谪之后的凄怆情怀,并带有一种覆国亡家的哀思和民族精神的寄托。

    “造化生微物,常能应候鸣”(唐 许裳《闻蝉》)。又是骄阳似火的夏季,那些被法布尔誉为“不知疲倦的歌手”的鸣蝉们,又一次在林间枝头上开始了它们的歌唱。古往今来,它们那“知了,知了”的鸣唱,曾使多愁善感的诗人们写下了多少优美动人的诗篇啊!

    “高蝉多远韵,茂树有余音”(宋·朱熹《南安道中》)。蝉声响亮而高远,对此古诗中有许多生动的描写,比如南朝诗人萧子范就曾在《后堂听蝉》一诗中这样写到:“流音绕丛藿,余响彻高轩”;唐代大诗人刘禹锡在《酬令孤相公新蝉见寄》一诗中也写到:“清吟晓露叶,愁噪夕阳枝。忽尔弦断绝,俄闻管参差”;而唐代另一位诗人卢同在《新蝉》一诗中对此描写得更为形象生动:“泉溜潜幽咽,琴鸣乍往还。长风剪不断,还在树枝间。”

    “今朝蝉忽鸣,迁客若为情?便觉一年老,能令万感生”(唐 司空曙《新蝉》)。一样的蝉鸣,在不同的人听来往往会有不同的感受,生发出各种不同的感慨来。这蝉声曾使长年漂泊在外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乡愁顿起:“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渭上新蝉声,先听浑相似。衡门有谁听?日暮槐花里”(《早蝉》);这蝉声也曾使唐代另一位大诗人刘禹锡心生凄凉:“蝉声未发前,已自感流年。一入凄凉耳,如闻断续弦”(《答白刑部闻新蝉》);这蝉鸣还曾使有志无成、空有一腔报国热情却无处施展的唐代诗人雍裕之潸然泪下:“一声清溽暑,几处促流身。志士心偏苦,初闻独泫然”(《早蝉》)。

    蝉本无知,蝉鸣也本不关愁,然而许多诗人却闻蝉而愁,这都只不过是因为诗人自己心中有愁、“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缘故罢了。正如宋代诗人杨万里所说:“蝉声无一添烦恼,自是愁人在断肠”(《听蝉》)。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了:五代楚的诗人刘昭禹在《闻蝉》一诗中对蝉“莫侵残日噪,正在异乡听”的劝阻,唐代诗人卢殷在《晚蝉》一诗中对蝉“犹畏旅人头不白,再三移树带声飞”的抱怨,唐代另一位诗人姚合在《闻蝉寄贾岛》一诗中对蝉鸣“秋来吟更苦,半咽半随风”的描写,宋代词人刘克庄在《三月二十五日饮方校书园》一诗中对蝉“何必雍门弹一曲,蝉声极意说凄凉”的感受,都只不过是诗人各自的内心情感的外现与物化罢了。

    “得饮玄天露,何辞高柳寒”(南朝·陈 刘删《咏蝉诗》),“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唐·戴叔伦《画蝉》)。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蝉的幼虫生活在土壤里,是靠吸食植物根部的汁液维持生命的,而成虫则靠吸食树木枝干的汁液为生。然而,古人误却以为蝉是靠餐风饮露为生的,因此把蝉视为高洁的象征,并描写他赞颂他,或借此来寄托理想抱负,或以之暗喻自己坎坷不幸的身世。隋朝旧臣虞世南,被唐太宗李世民留用后,由于才高学广,为人正直,深得器重,于是,他笔下的鸣蝉就成了具有高标逸韵人格的象征,成了诗人自己是因为立身高洁而不是因为凭借外在的力量才被重用的表白。在这首题为《蝉》的诗中,诗人写到:“垂委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而作为“初唐四杰”之一、生活时代与虞世南相去不远的骆宾王,在高宗仪凤三年(公元678年)也写过一首《在狱咏蝉》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写这首诗时,本来担任侍御史的骆宾王,已因上疏论事触忤武后,遭诬,以贪赃罪名下狱,身陷囹圄。

    这首诗借蝉抒怀,以“霜重”、“风多”喻处境的险恶,以“飞难进”喻政治上的不得意,以“响易沉”喻言论被压制,以“无人信高洁”喻自己的品性高洁却不为时人所理解。全诗取譬贴切,用典自然,语多双关,于咏物中寄情寓兴,由物到人,由人到物,达到了物我一体的境界,是咏蝉诗中的不可多得的佳作。而晚唐诗人李商隐的《蝉》诗则是这样写的:“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诗人满腹经纶,抱负高远,然而却由于为人清高,生活清贫;后来,又意想不到地陷入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不受重用,潦倒终身。因而诗人在听到蝉的鸣唱时,自然而然地由蝉的立身高洁联想到自己的清白,由蝉之无同情之人联想自己同样也是无同道相知。于是,不由自主地发出“高难饱”、“恨费声”的慨叹。三首诗都是唐代借咏蝉以寄意的名作,但由于三位诗人的地位、际遇、气质不同,使三诗旨趣迥异,各臻其妙,被称为唐代咏蝉诗的“三绝”。清人施补华《岘佣说诗》对这一点的评论可谓一语中的:“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端不借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

    与颂扬蝉的高洁相反,咏蝉诗中也有讥讽蝉的污浊的。唐末诗人陆龟蒙和罗隐的《蝉》诗便是如此。在陆龟蒙的笔下,蝉是卑鄙无能之辈:“只凭风作使,全仰柳为都;一腹清何甚,双翎薄更无”。而在罗隐的笔下,蝉则是趋炎附势之徒:“大地工夫一为遗,与君声调偕君绥。风栖露饱今如此,应忘当年滓浊时”。两诗借蝉言志,对唐末的社会腐败、官场污浊,进行了有力的讽刺和批判。

    此外,唐朝诗人雍陶的“高树蝉声入晚云,不唯愁我亦愁君。何时各得身无事,每到闻时似不闻”(《蝉》)、清代诗人朱受新的“抱叶隐深林,乘时慧慧吟。如何忘远举,饮露已清心”(《咏蝉》),也都是借蝉抒怀的佳句,句中各有比兴寄托。而南朝陈朝诗人陈正见在的“风高知响急,树近觉声连”(《赋得秋蝉和柳应衡阳王教诗》)、唐朝诗人徐夤的“朝催篱菊花开露,暮促庭槐叶坠风”(《初秋行圃》)虽是即景写景,却亦具有一番清新别致的机趣。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唐 李商隐《蝉》)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唐 虞世南《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唐 骆宾王《在狱咏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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