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一只眼睛。
十九岁时,家里准备给他造房子娶老婆,他随他父亲上山打石头。他用锤子敲打一块石头时,碎片飞进右眼,他的右眼从此失去亮光,成了一个深黑的凹坑,就如黑洞吸收物质一样,把所有的阳光全都吸了进去。
他的面孔令人联想起冬日的寒风、陌生的远方以及孤独的月光。过早灰白的头发乱蓬蓬地卷曲在他的头颅上,眼角的皱纹里透出一丝苦涩的倔强以及不服输的隐忍。高兴的时候,他会咧开嘴巴,缩起眼角的皱纹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但厚厚的嘴唇上却毫无笑意。他的左眼睛同样深陷、发红、老是睁不开似的,仿佛光线太强或者风沙太大。除了眼睛周围的皱纹太过密集以外,那张脸与灰白的头发相比起来,还算年轻平滑。无论是说话还是沉默,他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他随他父亲住在一条河的上游。
河上有桥,桥旁边有水碾子,他爷爷是水碾子的主人。方圆几里地的村庄,都来这里碾米。他们家除了种地碾米外,还以祖传草药配方替人治病为生。最初为了方便照管水碾子,一家人就去河边捡来大卵石,到山上打来大石头,造起了两间石头房子。房子造好后,就在院子四周种上翠绿的毛竹,毛竹就是围墙。
石头房子就造在桥头,就只有他们一户人家,与最邻近的村庄相隔也有两三里路。后来爷爷去世了,父母亲都去世了,只剩下独眼一人。
一个人,一条河,一座桥,一个早已荒弃了的水碾子,两间石头房,孤零零的。
2
独眼三十岁时,还是单身一人,仍旧住在桥头的两间石头房里。
他除了在生产队种田外,还会捕鱼,简单的电工操作(他在乡水电站做过一段时间的临时工),靠祖传的草药给人治病(专治跌打损伤、毒蛇咬)。
1974年冬天,独眼三十五岁。那年冬天特别冷,要过年了,屋里除了几棵白菜、三个萝卜,没什么其他可吃的,他想到河里抓几条鱼,年夜饭该有鱼,年年有余。
大年三十。傍晚,他迎着寒风,赤着用油布纸包起来的脚,提着鱼网,拎着几条瘦鱼沿着河岸往家走,快到桥头时,听到几声婴孩的哭泣,觉得好奇,快走两步,在桥头看到一个裹了粗毛毯的婴孩。旷野里空无一人,大过年的,人人都守着自家暖融融的屋子准备吃年夜饭。
他走过去自言自语:“谁家把孩子给扔了?”
婴孩停止了哭泣,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鱼网。
“大冷天的,好歹也是一条命。”他蹲下身去,用右臂搂起孩子,抱回到桥头的石房子。他找出自己小时候用过的竹摇篮,铺上旧棉花旧布衣,把婴孩放进摇篮里,然后提着篮子进了厨房,把摇篮放在了灶台边。
点起火,加上几块厚实干燥的柴火,厨房很快就变暖和起来,灶炉上的萝卜河鱼汤慢慢散发出浓郁的热香……
他给女婴喂了萝卜河鱼浓汤,给她把了尿,把她放回到篮子里,等她睡着后,他又给灶肚里加了几块柴,把篮子放在离灶火最合适的位置,然后关上门,去附近的村庄看过年大戏去了。
看完戏后,他和邻村的几个年轻人赌了一把钱,都是一毛两毛地赌,凑个热闹而已。上赌桌前,他还就最近方圆几里有没有哪家媳妇生孩子的事打听了一番,都说没有。后半夜,天下起了雪,很快就在天地间铺了厚厚的一层。独眼冒着大雪,一脚高一脚低地回到石头屋时,才想起家里还有个捡来的女婴。他还没习惯她的存在,不过,他决定先给她取个名字。门前的翠竹叶积了雪花后都舒展开来,特别好看,就像一朵朵洁白的花儿。他站在雪地里看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推门进屋。
就叫她雪竹吧。
雪竹。
3
正值夏天。雪竹到处爬,一刻也停不下来。她越长越好看了,肥肥的小屁股,胖乎乎的手,圆圆的大眼睛,身材也很成比例。
她一早醒来就从自己的摇篮里爬出来,爬到独眼的床边,用小拳头不断地拍打他的床,独眼只得抱她上床,用口哨吹曲子给她听。等他吹第二首时,她已经躲在他的暖被窝里又睡着了。
独眼去供销社里买了纸和笔。
他拿了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条鱼还有一只狗。雪竹笑了,边笑边拍打着纸,嘴里叫着狗、狗、鱼、鱼……
他又拿了一张纸,画了一条蛇、一头猪。雪竹摇手,把纸抓在手里,撕掉了。
他到隔壁村子里抓了条小黑狗养在家里,去河里抓来小鱼,养在玻璃瓶子里。他不在家时,雪竹就和鱼说话,和小黑狗睡在一起。
他到河边挑来沙子,在院子里整理出了一块圆形的沙地,还用木头做了一把小铲子、一个小木桶。雪竹喜欢坐在沙地里,用铲子往小木桶里装沙子,装满了倒掉,再重新装满,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他还为雪竹在翠竹下用木头搭了个秋千。雪竹抱着小狗,坐在秋千上荡呀荡。
雪竹说话很迟,到三岁左右,才会指着玻璃瓶里的鱼儿说:“雪竹的鱼。”拍拍身边已经长大了的黑狗说:“雪竹的黑狗。”
这年秋天的某个早晨,雪竹指指门口的秋千说:“我要秋千。”
雪竹知道称自己为我了。
4
六岁时,我有了一张小床。
独眼有了一个女人。
这年春天涨大水,上游漂下来很多东西,独眼在门口的河边捞了几天几夜。有手臂粗的木头、半成新的皮箱、木板凳、塑料碗、小衣柜、死猪,还有坐在大木桶里的女人。
大木桶顺水旋转而来,独眼用铁钩去钩了几次都钩不到。女人努力将手伸向他,哭泣着喊道:救我,救我。
独眼沿河追出半里多地,在河道狭窄的拐弯处,冒死跳下暗流涌动的大水,顺着水流,将木桶推上岸来。岸上的人看得直吸冷气:这独眼,为了女人,连命都不要了。
捞上来的女人没家可回,就留在了石头房里,洗衣做饭。
捞上来的木头,就用来做小床。独眼说:“雪竹长大了,摇篮变小了,该给你做张床了。”
女人长得漂亮,眼睛大,皮肤白。她很少说话,白天做事,晚上就睡在厨房里,就在我的摇篮边,铺层干草,和衣而睡。他想让她去里屋的床上睡,她不肯。
独眼在屋子里走进走出,找她说话,讨好她。她手脚不停地找事做,但不找他说话。独眼很落寞,满脸的不高兴。
几天后,小床做好了,她就和我一起挤在小床上。
“这床给小孩的,你睡上面会压坏的。”独眼站在床边,声音闷闷的。
“我不重。”女人继续和我挤在一起。
独眼就更加不开心了,脸色沉沉的,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不相信她,时刻注意她,监视她,怀疑她。
女人做饭,喂养牲畜,补袜子,缝衣服,清理厨房,洗刷所有能洗的脏东西,一刻不停地忙碌。
这天,独眼一大早被邻村的人叫去帮忙盖房子。
晚上,她烧了独眼头天傍晚从河里抓来的鱼。她把挑过鱼刺的肉放在米饭里,再浇上香浓的鱼汤,端到我面前。我看着她,闻着她身上的香味,把碗里的米饭吃得一粒不剩。
等外面的天差不多快黑透时,我就上床了。我的床铺在厨房靠窗的一侧,对面是吃饭的桌子,旁边就是灶台。
灶台上还温着吃剩下的鱼汤。
女人在桌子边坐着,手里忙着针线活,几乎所有的衣服,都需要缝补。
“姨,上床睡吧。”我坐在床头说。
一阵沉默后,她开口道:“他还没回来,我得留着门。”
我独自在床上玩了会儿,很快就睡意蒙眬了。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到了敲门声。她走过去,开门,屋里涌进来一阵发酸的馊酒味。我被冷风吹醒,从被窝里探出半个头来。他抱住她,拿掉她身上裹着的粗布方巾,粗鲁地拉扯她的长辫子,把它们放在鼻子下嗅了又嗅。他把那双粗厚笨拙的手放在她那鼓胀的乳房上,搓抹布一样搓着它们。女人推开他,使劲地,却推不动。他紧紧地搂住她,用一只手拉掉她上衣的扣子,弯下腰去,吸吮她的乳房。她低声叫起来:“求你,别这样。”
他继续做着。
她咬了他的手。
他抓住她的头发:“为了救你,我连命都不要了,为什么不给我?”
她还在挣扎:“我给你洗衣做饭。”
“我要的是你。”他一把抱起她,往他的房间去。
他把她扔到床上,连门都没关,就压到她的身上去,撕她的衣服。她不停地挣扎,困难地喘息,哑着嗓子叫。
厨房里的灯光可以隐约照见他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随后,我听到了她的尖叫声,很痛,很惊恐。他打她了?
他好像捂住了她的嘴:“别叫,想吵醒孩子?”
我吓得缩回到被窝里,用被子紧紧包住头。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欺负她,她很漂亮,很能干,对我很好。
再后来,我听到她回到厨房里,在饭桌前坐下,轻声抽泣,断断续续。我第一次觉得独眼很丑,很坏,很讨厌。
5
石头屋里因为有了姨,变得干净亮堂起来。
早晨一醒来,我就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姨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厨房的灶台上温着煮好的香浓的稀饭。
院子也被收拾得清清爽爽,姨在竹子周围种上了太阳花,夏天一到,太阳花爬到竹子上,开得兴旺。她还在院子里种了莴苣、四季豆、土豆、南瓜、丝瓜。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的,就连黑狗也变胖了,整天跟在姨后面摇尾巴。
她仍旧不愿意说话,大多数时候,我都和她待在一起。我喜欢看她做事情,喜欢和黑狗像尾巴一样跟在她后面,有她在,很好。
秋天来的时候,天气愈来愈冷,姨对独眼说:“雪竹需要暖和一点的衣服,你也一样。”
独眼没什么钱,不能买什么衣服。姨说:“我会织毛衣,我需要棒针。”
第二天,独眼去供销社给姨买了四根红色的铁棒针,三斤毛线,给我买了两只铅笔和几个练习本。我除了画画外,已经开始会写字了。有一天,我在纸上画了太阳花,在花旁边画了姨和独眼,还有黑狗。
我拿着画给独眼看,独眼就问:“你为什么不画上你自己?”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于是,独眼去供销社买了镜子回来,还给姨带了一小盒擦脸油、一条方格子围巾。他疼爱我,疼爱姨,也不再监视姨了。自从那晚之后,我再也没见他欺负过姨,姨也没再和我挤在同一张小床上。
姨用毛线给我织了围巾、手套、毛衣,给他织了条毛裤。姨织衣服时,我就坐在她旁边的小凳子上,和猫狗玩,或者在纸上画画。独眼坐在门槛上,抽烟,长久地看着我们发呆,或者走过来,蹲在我身边,耐心地教我写字。
买来的毛线用完后,姨从柜子里翻出白棉花,卷成一条条白纱线,给他织了套棉纱线衣。独眼穿上她织的线衣线裤,高兴得像个大男孩子。
可是,他发现,她什么也没给自己织。
于是,独眼又去供销社买了二斤毛线。姨还是没给自己织,她用新买来的毛线织了两件小孩子的衣服。我觉得不是给我织的,因为我穿起来明显大多了。她说,那就留着等你个子长高时再穿。
独眼为此有些生气,怪她不给自己织衣服。
他疼她。
6
春天来的时候,院子里的梨树开花了。白花瓣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层,我喜欢仰躺在上面,看花瓣一片片飘下来。
她站在厨房的窗口,面朝院子,但并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梨花,她的眼神遥远。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除了门口河面上游动的鸭子外,什么都没有。她最近老是发呆,更加不爱说话。
有一天早晨醒来,姨不在。
灶上也没了香浓的稀粥,鸡在院子里乱跑,黑狗懒洋洋地趴在饭桌底下。我一下子觉得整个屋子都空荡荡的,有些荒凉。
我从床上跳下来,问独眼:“姨呢?”
“她走了。”
我睁大眼睛,“她为何走?”
独眼不说话。
“她会回来吗?”我问。
“我想不会了。”他抱着头,坐在门槛上,有气无力的,像是从沉睡中刚刚醒来。他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很冷的样子。
许久,他转过身来,脸因痛苦而扭曲,那只空洞的眼睛里冒出可怕的阴冷之气。我又一次觉得,他真的很丑。
黎明再次来临。我一睁开眼,就习惯性地透过窗户去寻找她在院子里晒衣服的背影,可是,我再也没能找到过。她真的消失了。
我从此学会了做饭,搓洗衣服,照料牲畜,整理屋子。
他从此迷上了喝酒。时常醉归。脾气越来越坏。
第二年秋天的时候,我长高了。起秋风时,我去柜子里找毛衣穿,去年的毛衣已经太短了。我记起姨织过两件大一些的毛衣,她说等我长高时再穿。
我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没找到。
那两件毛衣,和她一起消失了。
7
七岁的时候,独眼决定送我去上学。
学校就在邻村的老祠堂里。一间教室。三个年级,一年级靠左,二年级居中,三年级靠右。就一个男老师,上半节课教一年级拼音,中间教二年级数学,下半节教三年级作文。
我第一次和人群待在一起,认识了很多与我完全不一样的孩子。班里有一个叫建清的女孩,是男老师的女儿。
她是班里的王,她父亲不在时,就让她来管学生们的纪律。她喜欢跟她父亲乱说同学们的坏话。班里的女孩子都围着她转,家里有好吃的东西就带来进贡给她,给她写作业,为她去偷人家院子里还没长熟的水果,在她父亲面前替她的谎言作伪证。
她是个嘴馋、说谎、懒惰、不讲卫生的孩子。我不喜欢她,更不追随她。她就让别的女同学都不要理我,她们也就不敢理我了。
我根本就不在乎她们理不理我,我打心眼里瞧不起她们。照独眼的话说,她们都是些没骨头的人。独眼还说:“读好你的书,做好你的事。”
我每天很早就起来烧早饭,去河边洗衣服,给猪喂食,还来得及的话,就打扫干净院子,然后再去上学。
回家的时候,还是一个人。我做完家务,写完作业,天黑了,点火做饭,晚饭后,洗洗涮涮,关门,睡觉。
独眼经常很晚才回。他白天种地,打鱼,上山采草药,晚上就去隔壁村庄找人喝酒,打牌。他很孤独,没有女人,也没什么可以说话的人。
8
九岁时,我读二年级。
那年冬天很冷。
冬天的晚上,独眼很少外出。他在厨房里生起了火,屋里暖暖的。他待在屋里修剪晒干的草药,或者坐在饭桌对面看我做作业,偶尔也读读从外面借回来的过期报纸,翻翻给我买的小人书。《一网打尽》是他给我买的第一本小人书,打尽的当然全是特务。我告诉他,我不喜欢抓特务的故事。
第二次,他给我买了一本《美人鱼》。我被美人鱼的故事吸引了,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次就要哭一次。
有时候,他会给自己炒碗黄豆,大半个晚上就坐在饭桌前,就着香脆的炒黄豆喝老酒。我吃好饭,刷完锅,做完作业,洗了脸,上床睡了,他还坐在桌前,眯着眼,慢慢地喝,慢慢地嚼。
喝完酒,他爬到我窄窄的床上来。床很窄,他躺在我身旁。他只是躺着。他说,厨房里暖,他屋子冷。
后来,他就经常爬到我的床上来。
厨房里的火噼里啪啦地响,外面下着雪,两个人睡在一起比一个人暖和多了。
有一个晚上,他又和往常一样从背后抱紧我,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他亲我,抚摸我……然后哭了。
他抽噎着说:“很快,你就长大了,会被别的男人带走,不要我了,没人会要我了。”
我蜷缩着身子,紧闭着眼睛,似乎闻到了孤独的气味。
他伸出手来摸我的脸,我推开他的手,将脸埋在被子里。
我既可怜他,又有些厌恶他。
9
1983年,我已经读三年级了。
读完三年级,就不用再去邻村的祠堂上课了。老师也不会再是王的父亲,这个脾气暴躁的家伙,没有任何观察力,他对女儿的偏听偏信,让我受足了苦头。
总是会结束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
我将走过家门口的那座石桥,去河对岸半山腰上的学校读书。那是个大学校,有很多班级,很多老师,我会在那里读完小学,还有初中。读完初中,我就可以离开家去更远的地方上学,或者找份活来养活自己。
自懂事后,我就一直梦想有一天能带上我的黑狗,坐上独木船,顺水漂行,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可以离开家,离开独眼的父亲。
我叫他父亲,尽管我早已知道,他不是我的父亲。当然,我对谁是我的亲生父亲也丝毫不感兴趣,我只知道,我是个弃婴,就像一只狗,被人丢弃在野地里,不管是死是活。尽管我从懂事起就想离开他,但同样也知道,我能活着,全都是因为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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