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深处-雪竹,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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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984年下半年,我去河对岸半山腰上的学校读四年级。班主任是刚高中毕业的女老师,长辫子,圆脸大眼,皮肤白净,声音柔软。

    第一天报到,她笑眯眯地站在教室门口,拉着我的手问:“叫什么名字呀?”

    我说了我的名字,她就轻声地跟着念了一遍。我第一次知道,我的名字,竟然可以如此悦耳动听。

    “多好听的名字呀。”她边说边摸了摸我的头发,“你家没妈妈,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老师吧,老师会帮你的。”我傻愣愣地看着她,感受着头发被抚摸时的温柔,心里先是暖暖的,而后酸酸的。

    从见面,到喜欢,到爱,有时需要一生的时间;有时,仅仅需要一个笑容的距离。怎么会有这样的老师?总有一扇窗,推开便能看见好人,能够让我这颗小小的紧闭的心,顷刻间温暖地贴近。

    放学回家,我一边干活一边轻声念她的名字:“江银美!”这是可以在舌尖上开花的名字,是夏夜里的星星,是荷叶上的水珠,是捧在手心的小鸟。

    我进入一个全新的学习环境,班里的同学大都是陌生的,原来祠堂里的同学被分散在各个班级,王也被分到别的班,她不再是王了。长辫子除了做我们班主任外,还教我们语文和音乐,数学、自然、体育分别都有其他不同的老师。

    我的黑狗与往常一样,每天陪我去上学。它陪我过桥,上山,一直走到半山腰上的校门口,看我走进去后,才摇着尾巴下山。放学时,它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随我下山,过桥,回家。

    我每天依旧很早起来做早饭,洗衣服,给猪喂食,做完这些后,才背上书包一路小跑去上学,中午在学校吃。放学回家后,要去割草,给独眼做饭,收拾屋子,做作业。独眼还是每天很迟回家,田里的活够他一个人忙的了,偶尔还要给人送草药或者下河捕鱼,仍会出去赌牌,但次数比以前少多了。一直希望独眼能找个女人,不知为什么,总没女人进门。

    开学不久,进行了一次考试。之前在祠堂读的三年,从没有过正式的考试,没人会在乎成绩的好坏。考试后没几天,长辫子老师公布了成绩,我得了第一名。

    她赞赏地看着我,叫我的名字,让我上去取试卷。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向讲台走去,短短的几步路,却有非同寻常的感受,是梦幻和闪亮的混合体。

    她把试卷递给我,轻声对我低语:“雪竹,加油。”多美的声音。我注视着她会发光的大眼睛,循着她美妙的声音,走进了喜悦的河里,抵达到被人重视的河岸。

    从讲台上取了试卷,脑子里一片亮光,白闪闪的,四周一片混沌,声音短暂地消失。等清醒过来时,我听到第五名是王飞,同学都叫他黑子。坐我旁边的李云雷,排名第六。最早记住名字的新同学,就是黑子和云雷,他俩几乎形影不离,一起来上学,课间一起出去玩,一起去厕所,一起吃饭,一起打球,一起回家,甚至连考试名次也紧挨在一起。

    2

    我察觉,长辫子老师偏爱我胜过班里所有的学生。春天快结束的时候,她会给我带一两朵她自家院子里种的栀子花,那花儿实在好闻。她经常把花儿插在辫子上,教我们朗读课文时,她喜欢捧着书在过道上慢腾腾地踱步,过道里弥漫着清甜的栀子花香。我深深地吸口气,再深深地吸口气,我的身体里,全是她的香味。这样的味道,如此安慰人心。

    我时常盯着在黑板上写字的她,她的粉笔字干净有力,排列整齐,每当写完字后,她会习惯性地甩一下头,两根乌亮的长辫子被甩出优美的弧度,发梢会像蜻蜓翅膀点过水面上一样,将黑板上的粉笔字抹去薄薄的一层,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纷繁飞舞着的彩色粉笔灰照得一片绚丽。我无数次暗想,长大后,一定要做像她那样的人。

    除了有自己喜欢的老师外,我平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朋友:黑子和云雷。

    因为繁多的家务,我迟来早归,独来独往。

    黑子云雷是个连体儿,也独来独往。

    我们三人成了朋友。

    都是孤独的人。是同类。

    放学回家的路上,经常变成了三个人。并不紧走在一起,而是隔着距离地跟着,可以听到前后的说话声,看起来却又是松散的,不刻意的。

    我没有过兄弟,对云雷和黑子,混杂着各种感情,妹妹看着自己的哥哥,女孩看着男孩,一个孤独的人看着另一个孤独的连体孪生子。

    我把这几种感情融合在了一起。

    云雷送了我一本绿皮的日记本,我用它来写日记。黑子有一双奇异敏捷的手,他像个小小的魔术师,可以在西瓜皮上雕刻出鲜花和船,在桃核上画画。他从书包里掏出来他刻的桃核,用手掌心托着,像宝贝一样托给我。我没东西送给他们,偶尔会煮些鸡蛋和玉米什么的带给他们。

    我喜欢他们。

    他们是有趣的两个。云雷强壮,黑子瘦弱。云雷俊气,黑子清秀。云雷是黑子的阳面,黑子是云雷的阴面。云雷需要黑子的脆弱无助,就如黑子需要云雷的强硬有力。他们是一对矛盾的组合,却紧密相连,不可分割。

    小学五年级时,我与云雷同桌。在最初同桌的日子里,我越来越惊讶于他嘴角的羞涩慌乱,还有眉眼间的拘谨不安。一下课,他就立马逃也似的离开座位,在操场上,他一下子就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差不多过了一两个星期,他才开始变得正常起来,会和我一起讨论些学习上的问题,但大多数时候,他有点让人捉摸不透,他会想什么,他的真正感受,从他的表情和声音以及举止中,都很难轻易解读。你以为他会紧张的事,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而你认为他不会在乎的事,他却紧张得要命。譬如每次公布成绩时,我就知道,他会很害怕排在我和黑子后面。

    与云雷比起来,和黑子在一起,更让人觉得轻松。黑子是个怯懦和犹豫的人,遇到难过委屈的事情,眼泪就会在眼眶里打转。他简单的懦弱里,有着轻盈自然的天性。

    五年级结束的那个夏天,我们三个人相约一起去坐火车。我没坐过火车,黑子也没坐过。我和黑子都想体验一下坐火车的感觉。

    镇上有个很小的火车站,我们坐的那趟是慢车,不是去其他更遥远的地方,只是到县城。

    车厢温暖舒适,人也自由自在的。满眼尽是经过的村庄和小镇的风景,大片的农田、湖泊、芦苇地,白鸟在芦苇上自由飞翔。我怀揣着车票和独眼给我的五元钱,还有干粮和小人书。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火车上灰色的皮质椅子让我备感亲切,我将身体靠在椅背上,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微风,窗外的光和影落在我的身上,一明一暗交替着。

    所有的感觉都是奇特的。我将头探出窗外去看风景。阳光照在火车绿色的金属外壳上,泛起一道幽长的光芒,随着火车的行进,那道光芒快速地滑向火车中部,随后被火车重新抛在阳光里。就在这道光的照耀下,火车怡然地在铁轨上前行,我第一次看到这一景象,觉得是个奇迹。

    时至今日,每次我一想起这一景象,仍还觉得很神奇。它一直存在于我想象之中某个神秘的地方。

    3

    读初一时,换了新的班主任,大辫子老师已经离开学校,她是代课老师,教满两年后,就嫁人了,听说嫁到外省去了。她就这样离开,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我为此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我记忆中,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是那么甜蜜柔软。

    初中班主任是个中年男子,瘦,吸烟,老是在课堂上咳嗽,咳出痰来后,就急急跑出教室到走廊上去吐痰,随后,怪异的吐痰声响彻整个走廊。

    黑子、云雷仍和我分在同一个班级。

    云雷已长成了一个帅小伙子,黑子还是比同龄人瘦小。自五年级暑假开始,云雷就开始给我写信,一个礼拜一封,或者几日一封。在信里,他是个热情洋溢的人,什么都谈,关于理想、未来、日常琐事,除此外,偶尔还会含蓄地表达他的思念。在学校里,他却变得越来越不喜欢多言。

    云雷给我写信的事,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连黑子也不知道。

    没错,黑子看起来还像是个还没长熟的孩子,他与班里同学的关系也非常简单,行事低调,学习用功,空余时间仍喜欢拿把小刀在木头上雕雕刻刻。每有作品完成,他就喜滋滋地拿来给我看。黑子知道我喜欢在纸片上画插图,就送了我一本专门画画的软皮册子。云雷看到我在新册子上喜滋滋地涂抹,就稍带醋意地说:“买册子的钱,是他从伙食费里省下的,用心良苦。”我知道后,就偷偷地给黑子多递了几次煮鸡蛋,他太瘦了。

    初一时的某个星期天,我们三个人相约去县城玩。

    按原本计划好的,我们先去了照相馆。我一直想拍一张照片,彩色的,可以放大装在镜框里。等我拍完单人照后,黑子提议三个人拍一张合影。

    穿绿色卡其裤白色棉短袖的云雷站在左边,灰布裤蓝布衣的黑子站右边,蓝底白碎花裙子的我被挤在中间,在镜头前留下青涩干净的笑容。

    从照相馆出来时,都觉得饿了。照相馆对面有家包子铺,我们决定买几个包子吃。付了钱后,老板娘忙着接待别的客人,并没有马上给我们包子。黑子心急,就自己伸手去蒸笼里取包子。老板娘眼尖,转过身来就朝黑子手背上拍了一巴掌:“这脏手,乡下来的猴子,拿开。”她毫不留情地嘲笑了黑子。旁边的客人全都转过头来看着我们,就像真的在看猴子。黑子站在散发着肉包子香味的蒸笼前,身体一下子缩小了,脸涨得通红,收回来的手,不知道该放到何处去。

    “把钱还我们,不买了。”云雷站在一旁,眼睛冒火。

    “你说不买就不买?”老板娘叉起腰来。

    “你这臭手做的包子,我们不吃!”云雷激动得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黑子站在云雷后面,拼命拉他的衣服,眼泪很快就滚出来了。

    “你这乡巴佬,还敢骂人。”老板娘也来火了,摆出对骂的架势来。

    “把钱还回来!”云雷随手操起门口的扫把,准备拼命的样子。他眼睛里闪烁着一些亮光,几分癫狂几分冷酷,让人觉得害怕。

    “算了,都是些孩子,他们不想买就把钱退了吧。”围上来的路人纷纷劝说老板娘。

    我们拿着退回来的钱,走到了另一条街上,找了家小面馆,各自默不作声地吃了碗葱花肉丝面。吃完面后,云雷带我和黑子去看电影。三个人安静地走在去电影院的路上,在街头的拐角处,云雷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一个做包子的,凭什么瞧不起人。”我偷偷瞧了他一眼,发现他眼眶竟然红红的。

    也就在那刻起,我突然明白,云雷和黑子,他们是如此地吻合,在那些更深的,更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地方,他们其实无比相似,一样脆弱,一样容易受伤。

    4

    1988年夏天,中学二年级的暑假。

    是闷热的一天。

    独眼不在家,邻村有孩子满月,他被请去喝酒了。孩子父亲曾被五步蛇咬伤,独眼送去草药救过他的命。我一整天都在屋后那块独眼开垦出来的坡地上松土,准备过几天种上红薯和萝卜。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全身黏糊糊臭烘烘的让人难受。

    傍晚时,从后坡回到屋里,独眼不在,也不用特意做晚饭,自个随便吃了点中午剩下的饭菜,开始点火烧水,急着想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用冷热水在大木盆里兑好温度。屋里只我一人,就自由地脱光衣服,躺进浴盆里,肌肉松弛,酣畅淋漓,我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舒展,黑狗蹲在门旁边打瞌睡,鸡刚下完蛋,跳到树上咕咕叫。

    这桥头的石头屋里,除了鸡鸣狗叫,几乎很少能听到他人的声音。独眼即便在家,也极少说话。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这样孤寂的生活,偶然会想起许多前年独眼从河里捞上来的那个女人。她在石头屋里的那些日子,我是快乐的。她做饭,喂养牲畜,补袜子,缝衣服,清理厨房和其他所有脏的东西,一刻不停地忙碌。我一直都很想念她给我做的鸡蛋面,热腾腾的汤面上还有翠绿的小葱花,这之前,我从没喝过那么好喝的汤。我还记得喝了酒晚归的独眼不顾她的哀求,把她扔到他的床上去。她困难地喘息,哑着嗓子的哀叫似乎还在耳边,听起来很痛,很惊恐……

    浴盆里的水开始变凉,我站起来,从锅里舀了几勺热水加进去。我再次躺进浴盆里,温水解除了白天劳作的疲倦,随之而来的松软,让人昏昏欲睡,我伸展四肢,闭上眼睛。

    恍惚间听到了狗叫声……随后,我似乎跌进了一个幽暗危险的梦境里,场景是混乱的,疼痛却无比清晰。

    之后,耳朵轰鸣,四肢麻木,我能感觉到厚重的自己在变薄,变稀……再之后,我听到独眼的哭泣声,渐而转为哀鸣,浑浊,绝望,仿佛在哀悼永远不可挽回的损失。

    狗再次狂吠起来,叫得猛烈狂暴,声音是从后山坡上或者是河对岸的方向,甚至更远的黑暗中的山丘处传来,那声音中带着迷失的羔羊的气息。

    天彻底黑了。石头屋外,有虫儿的叫声。

    狗叫声把夜幕撕破。

    我在破裂之处沉沉睡去。

    梦里有火车的声音。我坐在火车靠窗的位置上,阳光在火车的金属外壳上泛起一道幽长的光芒,随着火车的行进,那道光芒快速地滑向火车中部,随后被火车重新抛在空旷的光里……我和那道光一起跌落在那些未知的地方,在我的梦里,它一直跟随着我远行……

    它总能在隐秘之处,将绝望的我照亮。

    5

    中学三年级,学习气氛比以往更紧张,学校清理出一间平时堆放教学器材的教室,用来做那些家离学校较远的学生的宿舍,云雷和黑子开始了住校的生活。

    我照样天天放学回家,家务活几乎占去了我大部分放学之后的时间,等预习和复习完功课上床,隔壁房间里的独眼早已鼾声如雷。第二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做好早饭,一路小跑赶往学校。日复一日。

    到中学三年级下半学期,班里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住校了,学校里开了晚自习课,安排各科老师系统地给学生复习,大家都进入了紧张的中考状态。

    我多次向独眼提出留在学校里晚餐,晚自习结束后回家。他的中饭和晚饭,我去学校前给他准备好,需要吃的时候,放锅里热一下就行,其他譬如洗衣服打扫卫生的家务活,留着周六周日来完成。

    最初,独眼不同意。

    他说他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吃晚饭,不喜欢看到屋子里乱糟糟的,更不喜欢晚上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看你在屋子里做作业,我觉得踏实。”他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说。

    他所有的这些话,都让我觉得难过。我知道,他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希望我成绩好,能够考上好的学校,让他觉得脸上有光。可事实上,他又并不愿意我真的能考上,他害怕我离开。而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早日离开他。

    后来,班主任写了纸条让我带回去给他,他才勉强同意。

    第一天晚自习结束,独自一人从位于半山腰的学校出来,行走在静谧的山路上。如果黑狗在的话,它会陪我一起走。它病死了,独眼一直说要再养一条,我都不同意,我觉得再也难以承受另一只狗的离去。

    月光就在上空,却无法驱散角角落落的阴影。空荡荡的山路旁,有老树干细微的撕裂声、虫儿的啾鸣、夜风吹过草丛的种种骚乱,夜色中浸满了各种诡异纷纭的事物。被白天的阳光暴晒过的石头,在黑夜中闪着冷光。幽静中,各种喧闹的噪声隐藏在黑洞洞的树林中,脑子里闪过扭曲的人脸,所有让人紧张的不可知的事物在身体里汹涌、膨胀。

    我加快脚步,眼睛却警惕地探寻藏在黑暗中可能会出现的怪物。我听到了一种声音,断断续续,尾随在身后。害怕起来,脚步加快,小声地哼起歌儿,可恐惧无法移开。

    声音就在背后,一直都在。我想知道是什么东西。

    停下来,快速转身,我看到了他的身影。紧张消失,换成一阵轻快的欢喜。是他的身影,闪到了路旁的老松树后面。

    我说:“出来吧。”

    云雷小心翼翼地从树后探出身子,满身羞涩地向我走来:“担心你一个人,就跟着。”

    “倒是被你吓着了。”我举起手里的书包,朝他肩膀打过去。

    “对不起。”他并没有躲闪,书包打在他肩膀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以后不许跟着,”我后退了一步,“我不怕的。”

    “每天都要跟着。”他下了决心似的,上前一步,牵起我的手。他的手指绕住我的手指,谁都不再说话,一路安静地走,一直到桥头。

    我过了桥,进了院子,回头去看,见他还站在桥头。推开门,进了石头屋,黑暗一下子便将我淹没了。

    6

    还差二十几天就要中考了。

    星期一。

    上午第一节课时,老师发现黑子没来。没有请假,没有纸条,没有只言片语。下午上课时,他还是没有出现。他没有理由不在课堂上,星期天晚自习时,他还替数学老师发试卷,他是数学课代表。

    班主任让同学们分头找。整个学校找不见人影,谁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就连云雷都不知道。

    傍晚时分,黑子父母亲也赶来了。“该不会生我气,离家出走了?”颇有些紧张的父亲急得脸都涨红了,“昨天他问我要十块钱,说是要买套油彩笔,我没给,他就一直缠,我手里没闲钱,他又缠得让人烦,就随手给了他两巴掌。”他体格结实,小眼睛,厚嘴唇,皮肤粗糙,一副谨慎惊惧且有几分内疚窝囊的模样。

    黑子母亲看起来不像一般的农村妇女,白皙清秀。她孤零零地站在一旁,左手紧紧握住右手,并不向四周张望,眼睛一味牢牢地盯着窗外。她并不开口,只是静静地流泪,一颗接一颗,沿着娇好光滑的脸颊往下滚。她身上投射出一种极为安静的气质,其中夹杂了受惊后的不安。她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宛若一层灰蒙蒙的忧伤的薄雾,又隐约沉淀着一股坚实柔韧的力量,就像是教室上空的小天窗在黑暗中散发出来的微光。

    第二天,黑子还是没出现。教室里清清楚楚地少了一个人,同学们觉得怪异,又有点兴奋,课余时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猜测黑子玩失踪的理由。

    第三天,那个座位依旧空着。不过,大家仍抱着希望,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课堂上。再怎样,总得要回来中考吧,他成绩那么好,没理由不继续读书呀。

    一个礼拜过后,仍旧没有任何消息。

    大家开始真正相信黑子失踪的事实,好好的一个人,果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教室里的气氛一天天凝重起来。当最初的不确定成为事实时,大家反而小心翼翼起来,有关黑子的话题尽量避而不谈了。

    就在这时,传来一件让人更为揪心的事:黑子父亲一直在外寻找黑子,马不停蹄地赶往附近不同城市的汽车站、码头、火车站张贴寻人告示。少吃少睡,六月暑热,他在公交车上晕厥过去,没能救回来,医生说是过度紧张劳累而致的心脏衰竭。

    知道情况后,班里的几个同学放学后骑自行车由云雷带路,去了黑子家。是幢老房子,就在村子的后头,看上去破败孤零。老房子台阶上的花砖,由于年代和雨水,已经变得暗了,模糊了。镶嵌在窗上的木框,雕得很复杂,斜射的光线穿过这些复杂的图案照在黑子母亲水白色的衬衣上,充满了悲伤的气息。

    黑子母亲无力地靠在里屋的毛竹椅上,脸色沉寂。门外夕阳已淡,可还有些特别的光亮,老房子内却已显得格外灰暗,到处都充满了燥热的、等待的气息。

    当同学们将凑钱买来的水果递给她时,她也没怎么说话,只是哀伤地看着我们,红肿的眼里缓缓淌出泪来,清亮寂寥。我能听到她胸脯里起伏的喘息,以及从她身体深处传出来的那种悲泣声,就像是很遥远的地方的人在哀鸣……

    一个礼拜后,中考开始。

    我和云雷考取了不同地区的中专。我学的是会计,他学的是教育。日子并没有因为黑子的消失而停止下来,毕业典礼结束后,同学们各奔东西,离开校园,一脚跨进既定的不可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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