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深处-雪竹,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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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端起那碗药,小心地嘟起嘴巴吹了一口气,一股苦涩的气息打湿了眼睛,乌黑的汁液上氤氲着一团热腾腾的白雾。

    每天傍晚,我都会蹲在矮小的厨房里,将草药洗净(草药是独眼身体好时去山上采回来存在家里的),倒进那只漆黑的瓦罐里,用劈好的树根,煎熬两个小时。厨房里长年堆着干柴、枯叶、锯木屑、玉米秆。可烧的东西随处都是,河边,山上,田野里。

    他是勤劳的,出门干活,从不空手而归,被河水冲下来的树根、残木板,路边断了的树枝、干牛粪,他总会将它们收拾好带回家。

    厨房是单独的,正屋有门廊通向厨房。屋子是我参加完中考后不久造的,建新房这事是他突然决定的,之前一点准备都没有,也没听他说起过。把两间老的石头房拆了,到山上再打了几个礼拜的石头,说造就造了。

    房子并非修在旧址上,而是造在后院小山坡的西瓜地里。小山坡,原本是片荒地,独眼勤劳,利用空闲时间,把它修整成一块山地,平时就种些红薯、萝卜,也种过花生和土豆,每年夏天,都会种上一片西瓜,瓜虽然小,但山地里长出的西瓜要比湿田里的甜,皮薄,瓜脆,水分多。

    屋子往后坡一移,院子就大了许多。石头屋修好时,独眼在厨房门口种了两棵树,左边是柿子树,右边是桃树。柿子树和桃树,通常可以避邪。向来不怕鬼神的独眼还在大门前挂了一面镜子,深红色的塑料框,阳光大的时候,光被反射出去,照得桃树柿子树一片斑驳。

    我端着药碗,出了厨房,通过长长的走廊,进了正屋,正屋左侧是独眼的卧室。自从生病后,他老是觉得有人半夜里会爬到他的大床上睡觉,就睡在他的身边,于是他将原本的大床改成单人床,只能容他一人躺下。床上方的天花板,垂挂着蜘蛛网。他不去打扫,也不让打扫。

    生病后,他每天的大多数时光都在床上度过。光线自斜上方的小圆窗直射下来,就那一小柱白光并不能点燃屋内灰暗的四壁,但却能看见细小的灰尘在白光中升腾。他手里紧握着自制的桃木剑,即使睡着了也不松手。他病了以后,变得脆弱,整日疑神疑鬼的,眼神茫然游离,更多时候,就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身体僵硬。

    最初生病的那段时间,他天天做噩梦,夜夜惊恐。身体稍稍好点后,就从床上爬起来,拖着虚弱的身子,在正午阳光最强最烈的时候,将门口的桃树枝锯下一长段,花了一周时间,削了一把桃木剑。那一周内的正午时分,是他雷打不动的削桃木剑的时间。

    他说:“正午,阳气最旺,削出来的剑,最厉害。”

    2

    我初中毕业填志愿时,直接报了中专。班主任来做思想工作,让填县里的重点高中,然后考大学,不然可惜了。我一心只想早点离开家,自食其力,不要再靠独眼活着。从懂事起,我就想离开。

    两年后中专毕业,我被分在县城的一家旅游公司做会计。云雷也考取了另一所中专,毕业后,分回到半山腰的庙里中学教历史。几个月后,他突然不辞而别,远走他乡,从此杳无音讯,之前没有任何征兆。

    参加工作之后,我几乎极少回家。云雷在庙里中学教书的那几个月,我还顺路回去过两次,云雷一走,就更不愿意回去了。偶尔冒出回去看看的念头,可身子似乎被什么东西阻着隔着,动不了。有几年,甚至连大年三十都没回去,一个人跑到外地去旅行,在旅行的过程中,试着徒劳地寻找云雷的踪影。这样经过好多年,直到一周前,突然接到独眼的电话:“雪竹,我病了,起不了床。”

    我赶回来,站在他床边,朝他弯下腰去时,他试着想坐起来,身子徒劳地摇晃几下,我犹豫了片刻,伸手扶住了他。

    “送你去医院,收拾一下,马上就走。”我说。

    “不去。”他都病成这样了,却仍像年轻时那样倔强。

    “不去怎么能好?”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给我买纸笔教我画画的情景,心里就有了小小的酸楚。

    “没什么病,气喘胸闷,吃点草药就行。”他扯了扯盖在身上的被单。深灰色的被单,耐脏,是我参加工作头一年给他买的,还在用。

    他脸色蜡黄,眼睛深陷,那只见不到光的眼陷得厉害。屋子浊气很重,久没打扫,气流不畅,让人备觉压抑。我随手打开他床头的收音机,正好在播报有关香港回归的新闻。

    “这日子,迷迷糊糊地过了多少年了,早先说香港要回归要回归,一转眼,就真的回归了。”他靠在床头,病歪歪地说。

    “去医院吧。”我看着他那枯涩粗硬的乱发,老态毕露的脸,再次提议。

    “久郁成病,没事的,这两天可能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伤了元气,草药家里都有,知道自己有病,早备好了,我信草药,不信西医。”他指指屋里成捆晒干的草药,“熬来给我喝吧。”

    “还是去医院查查,再回来吃中药不迟。”我心有不忍,劝道。

    “说了,不去。没病都会被吓出病来。”他别过头去,盯着墙,摆出不再搭理、没得商量的姿态来。

    骨子里,他是个脆弱的人,这一辈子,也着实不容易。第一次发现,短短几年,他竟然一下子就衰老得不成样子了,脸上的肌肉全松下来,六十岁不到的人,精气神竟然全散了,没了架子,突然间倒塌了似的。

    我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几年,我从来不曾真正留意过他,也没好好关心过他。不知为何,眼泪还是忍不住从眼眶里爬出来,毕竟,这条命,是他捡的。没他,哪还有我?早冻死在雪地里了。

    3

    我端着药碗,从厨房出来,穿过长长的走廊,离开阳光明媚、树叶茂盛的院子,走进他阴暗的卧室。一天两次药,天天如此。

    他越来越虚弱了,除了中午偶尔起床走动走动,其余时间,全都在床上缩着。这一病,就真的倒下了。端着药碗推开他的房门,尽量轻手轻脚,但还是惊醒了他。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费力地靠在床内侧的墙壁上。自从病了后,他越发瘦得厉害,眼眶不断地往里陷,空洞的瞎眼更为严重,就像一个黑洞,吸进去的全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活着的无奈。我似乎在那个深陷的眼眶内,看到一只守候已久的老乌鸦,他的命,被它紧紧地攥在爪子里。

    我放下药碗,打开床头的收音机。每次进屋,屋内沉闷的、临近死亡的气息总是让人难以承受。收音机里,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乍起:“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这唱腔像临死的人将咽下的最后一口气,拖出一路的凄凉,低郁到无息却又兀然转折,捧出一把嘹亮后,又渐渐滑入沉吟……

    他皱起了脸,紧握手里的桃木剑,有难言的苦涩在他眉间凝聚。我转换了频道,但歌声阴魂不散,还在房梁间盘绕……

    将药碗端给他。他顺从地接过去,一口喝完,将空碗递还给我,用手背抹去嘴角的黑药汁,然后闭上眼睛,继续靠在墙头。我拿起碗,准备离开。

    “晚上想吃青椒煎鸭蛋。”他在后面吩咐道。

    “吃蛋花汤吧,不油腻。”我建议。

    “煎鸭蛋。”他简短地重复。

    “嗯。”随他吧,想吃就让他吃。

    从小圆窗透进来的那柱白光开始变成淡红,鸡从野地里回来了,狗趴在走廊上吐舌头。夕阳落到半山腰上,将山腰上的学校映得一片金黄。

    做了瘦肉汤、青椒煎鸭蛋、肉丝四季豆。我把饭菜端到他房间里,小桌子板凳摆在他床边。这样,他不用下床,就可以在床上用餐了,我也在房间里陪他吃。家里的猫,蜷在他的床脚。

    “可怜的猫,多少天没吃到鱼了。”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抚摸它一下,它却一下子就跑开了。自从独眼病倒后,再没人为它去河里捕小鱼了。我决定明天去菜场时,专门给它买些鱼回来。独眼一直气喘胸闷,我来了之后,从没给他吃过鱼,太腥,对身体不好。

    两个人安静地吃过晚饭后,我收拾好碗筷,去厨房里烧了一大锅热水,然后拿个大脸盆到他房间,我得给他来个大清洗。

    帮他洗干净粗硬打结冒着汗酸味的头发,刮去杂乱的胡子,擦了手,泡了脚,剪去指甲,再拆下有着强烈酸臭味的床单被套,换下散发出腐朽气味的衣服,重新铺上干爽透气带了太阳气息的干净被单被套,给他套上柔软的棉质内衣。

    我快速地、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些之后,给他倒了杯水,让一直喘着粗气的他喝完水后躺下休息。我归拢了散了一地的脏衣物,再在他房间里到处搜寻,在角角落落里翻出脏的背心、袜子,穿过没洗就塞进衣橱里已有霉味的外套,把它们收集成一堆,抱到厨房里,再烧上一锅水,将它们泡进大澡盆里。

    以前,我一直用这个澡盆洗澡。

    用热水浸泡了所有的脏衣物后,我脱掉身上的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厨房左侧简陋的浴室里,打开水龙头,从热到冷,从冷到热,洗了又洗。

    几乎每次洗澡擦试自己身体的时候,都会身不由己地想起初中二年级暑假时的那个夜晚。那夜不可碰,一碰就痛。瞬间,在生活中努力建立起来的次序,会无形中断裂,是一个被撕裂的伤口,就鲜血淋淋地敞开在那儿,伴随着无穷的哀恸,冒着阵阵寒气。

    4

    1988年,中学二年级,暑假。

    极为闷热的夏天。独眼不在家,我一整天都在屋后那块独眼开垦出来的山地上松土。傍晚回屋泡澡,温水带来的松弛和广播里的新闻,让人昏昏欲睡。

    恍惚间听到了狗叫声,闻到了独眼的酒气……再之后,我几乎不记得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但记住了刻骨的疼痛!就像一个深长的梦境,快速且不真实。

    两耳轰鸣,在巨大恶心感带来的恍惚中,我能听到独眼浑浊的哭泣声,就如哀鸣。狗再次狂吠起来,狗叫声把夜幕撕破。

    我没哭。眼泪在这样的时刻,比事实本身更为羞耻。

    不要哭。

    因为绝望,内心反而无比冷静。

    我原本就是个没人要的,人家都说,我娘可能是哪个倒霉的不要脸的大姑娘,被男人睡了,又遭人抛弃,生了我,不敢养,连夜扔了。这命,本不该有的,连做娘的都没想让我活着,大年三十天寒地冻的,迫不及待地把我扔在小河边。我是多余的,本就不该来这世上,能活那么多年,都是他帮着捡来养大的,算是他的。

    如今,这命,到此为止,可以不要了。

    只是有心愿未了。

    是云雷。

    我必须得见他一面。第二天下午,我去了他家。从没去过,一找就找到了。是他开的门,对于我突然的出现,他极为惊讶,慌里慌张地到处去找杯子想给我倒水。我说:“别找了,不渴,就是想来看看你。”

    在他老屋特有的微弱的光线中,我们傻傻地站着。

    “信收到了吗?”他开口问。

    “读了。”我边回答边低下头,解开了衬衫的扣子。我想让他看看我的身子,虽然已经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净好,但在离开前,还是想让他看一眼。因为已经没有明天了,可以不管不顾,可以放肆。

    他变得异常惊慌,并没有读懂我的意思,只知道蹬掉拖鞋,解开裤子的扣子。它是绷紧的,深蓝色的。当他把揉皱的军绿色的汗衫拉过头顶剥下来时,我提起了没穿内裤的裙子。

    这个世上,能让我心甘情愿地在他面前裸露身子的人,只能是云雷。我看起来肯定和疯子差不多,我就那样提着裙子站在他面前,脑子一片空白。

    他走过来,慌里慌张地抱住了我,我在他僵硬的散发出浓郁气息的怀抱里发抖,随后我便放下裙子,扣好衣服。

    泪就在这时涌了出来。这泪,积蓄了多久?一直忍着、压着,最终还是在他面前决堤了。

    我羞于再在他面前待下去,于是转过身,拉开房门,跑了出来。身后,能听到他从屋里追出来时双脚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回到桥头的石头屋后,我洗了脸,用冷水冲了身子,换了套干净的衣服,然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回不应,一片虚无。我觉得自己正在变得易碎、易融,变得冰冷,变薄,变轻,变稀,消融殆尽。

    没有恐慌,只有异乎寻常的平静。没有声音,没有影子。黑暗像吞噬头顶上的光线一样吞噬了我。

    四天后,我又醒了过来,见到了阳光。在床上,但床不在厨房里,他用木头将厨房隔出一小部分,做了我的房间。他弯曲着身体,蹲在床边,拿了药碗,喂我米汤,见我醒来,就低下头去:“大了,该有自己的睡房了。”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说,沉默长进了他的身体里。

    绝口不提。

    我以为可以死去,却不知,在昏厥过去的时候,竟又本能地咽下了他灌的米汤。

    这条命,定然是我欠他的。

    5

    从单位请假回来照顾独眼已经有一个多礼拜了,几乎整天都在收拾家务,打扫屋子,洗涮大量的脏衣物,整理院子。几天下来,屋里屋外都显出了新气象。

    每天还得为他熬药煎汤,午时叫他起床,扶他出门晒太阳。所有做的这些,不是出于爱,也不仅仅是怜悯,更多的是为了还债。

    只是,他的病情未见好转,反而显得越来越虚弱,时常会惊恐不已。有时候,就连收音机都不让开,任何突如其来的声音都会使他受惊,从而陷入不安与慌张之中。

    这天半夜,我被他惊慌失措的喊叫声惊醒。

    从杂乱的梦境中艰难转回到现实,披头散发地坐起,听他在隔壁房间里一声声叫我的名字。拢了拢头发,披上外套,拖上鞋子就往他房间里跑去。

    “雪竹,刚才听到什么了吗?”他满脸惶恐地问。

    “什么都没听到。”我擦了擦眼睛,睡意正浓。

    “没听到有人在门口说话?也没听到敲门声?”他抬起头,下巴轻微地颤动,极为专注地看着我,想从我眼睛里得到肯定的答案。

    “没听到。”我确实什么都没听到。

    “可我真听到了。”他无力地将头靠在枕上,疲惫不堪的样子。

    “会不会是在做梦,你当真了。”生病时,人容易恍惚,精气神不足,意识就会不像正常人那样清晰。

    “也许吧。”他似乎找到了答案,松了口气,脸部表情却还是僵硬的。

    “好好睡,有事再叫我。”我退出房间,随手帮他关了灯。

    “别关灯。”他在黑暗中惊呼起来,着实被他吓了一跳。

    重新开了灯,让他躺在亮光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细碎拖沓的脚步声吵醒,还有梦呓般的说话声,是从走廊那头断断续续地拉扯过来的。我睁开眼睛,抱住城里带回来的绣花软垫,屏住呼吸,静听。大约半分钟后,随着铁器砍击石头的一声脆响,我被惊得坐了起来。

    起床,站在窗口透过银色的窗帘,见独眼正左手拿菜刀右手拿桃木剑,在走廊上来回挥舞,嘴里念念有词。

    厨房门前的柿子树和桃树在月光中静止不动,对面的山峦层层包裹在清冷的月光之中,能听到河边草丛里的虫鸣,半山腰处的学校阴影叠着阴影,整个星空在眼前的空寂中仿佛被凝住了,所有的星都站住了,似乎要将这夜永远持续下去,直到永恒。

    胡乱挥舞了一阵后,虚弱的独眼在走廊上的凉竹椅上躺下,只是刀剑仍不离手。我从里屋出来,故意早早发出些声响,怕突然走到他面前时吓着他。

    我拿了条薄毯给他盖上,蹲在他面前轻声问道:“睡不着?”

    “老是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索性出来看看。”他两眼失神,蜷缩着的松弛了的身体,如惊弓之鸟。

    “什么都没有,你病了,身子虚,起了幻觉,回房睡吧。”我怕他着凉。

    “有的,就在这里,阴魂不散。”他喘着气,毫不犹豫地说道。

    “什么阴魂不散?”我问道。他那冰冷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不由得让人感觉背后发凉。

    “死掉的人。”沉闷的声音从他嘴里跳出来,凉飕飕的。

    “别胡思乱想了,回屋睡吧。”我扶住他的胳臂,想将他从竹椅上拉起来。这半夜三更的,我不想再听他在外面胡说八道。

    “躺一会儿,静一静。”他不肯回屋。

    南边,似有微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像一柄凉森森的镰刀。田野在呼吸,黑暗中的万物都在伸展。夜,忽然间,清凉了下来。

    一时也没了睡意,我回屋披件衣服,拿了把椅子,回到走廊上。

    傻坐着,陪他。

    6

    他躺在竹椅上睡着了,刀掉落在地上,桃木剑却仍紧紧地抱在怀里。我原本想回屋躺下睡会儿,天色已亮,睡意渐淡,索性进屋倒了杯水,重新回走廊坐着,差半个小时就到做早饭的时间了。

    坐在走廊上,能看到河面上的桥。初三时,晚自习下课,云雷每次都会送我到桥头,看着我进屋,才返身往回。那些个夜晚,宁静而甜蜜。两个人走在山道上,两旁是茂盛的杂树,月光在高低不平的小径上流淌,我的手在他的手里,潮湿温热。

    他一直小心地牵着,不放。越走离桥头就越近,两个人都觉得难过,希望这条路能够无限的延长。我甚至带着一股渴望的酸楚,身体里就像长了一对浑圆的翅膀,渴望飞翔,不要停留。夜晚的风景优美宜人,晚风温馨可亲,到处都是美好的所在,除了那两间石头房子。

    那晚,在桥头,他拉着我的手不放。我抽了几下没抽回来,就由他握着。他的劲儿可真大。心里欢喜,想着他身上的那股儿倔劲,就笑了起来:“真是个傻瓜。”

    他把手指插在脖子与衬衫之间缓缓地摩挲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出来。我喜欢这紧张间故作冷静和深沉的姿态,很矛盾,很迷人。

    “一起考高中,读大学?”他犹豫着,好像在故意拖延时间,“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去考大学。”他咕哝着。

    “我要读中专。”我的眼前掠过独眼阴沉可怜的脸,我只想早点离开这里。

    “你再想想。”他说,“你还要再想想。”他从脖子与衬衫领子间抽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还有脸。

    他湿热的手间带了一股神秘的气息,那里可以孕育新的生命,鲜嫩,生机。我近乎虔诚地,双眼微微闭合,仿佛在祈祷。我感觉他低下头来,然后,我的嘴唇碰到了他微颤的嘴唇。

    天旋地转。

    之后,是一片凌乱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我从方才眩晕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看到了怒气冲天的独眼,还有他脸上闪动着的那几丝刻薄的嘲讽。月光下,那是张因怒火而扭曲的极为丑陋不堪的脸,让人心悸。

    云雷捂住被打的脸,这突如其来的巴掌,除了惊骇外,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独眼又抡起一个巴掌,猛甩过去,边打边神经质地怒吼:“离她远一点,离她远一点,不然有你好看!”我在一旁激动得发抖,拼命去拉扯独眼的衣服:“别打了,别打!”

    “你给我滚回去,再不滚,连你也一起灭了。”他似乎疯了,受了刺激而失控的情绪让他的背微微驼起,像夜行食肉动物,一只独眼里闪烁着狡黠愚昧的蓝光。从小到大,没见他这样发怒的样子,我被吓住了。

    这两巴掌所带来的耻辱,让云雷满脸通红,全身发抖,愤怒让他呼吸加重,气喘吁吁。“你打我可以,敢对她动手,和你没完。”云雷仰起下巴,脸上有毫不妥协无所畏惧的表情。我看得出,紧握双拳的云雷费了好大的劲,才遏止住还手的欲望。

    独眼被云雷脸上的表情击中,朝他啐唾。云雷急忙躲避,那口痰却没有迎面而来,独眼只是对他发出啐唾的嘘声:“就知道是你,小流氓。”

    云雷脸色骤变,他怒视了独眼一会儿,转身离去,步伐沉重。

    独眼看着他的背影,又无比解恨似的骂了一句:“写信的也是你,小流氓。”我看到云雷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随后加快了脚步,往学校的方向跑去,不一会儿,背影就隐在了山道之中,那片毛刺刺的厚密的杂树将他包围。

    独眼回过身来,一把拉起我的手,拖着我往桥那边的石头屋去。我突然爆发起来,挣脱出他的手,不管不顾歇斯底里地大喊:“你才是流氓。”身体被自己的声音划破开来,血淋淋的,到处都是带钩的野刺。

    我一口气跑回石头屋,倒头躺下,整个人虚脱了般地陷在巨大的痛苦之中。还有二十多天就要中考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用功,用功,离开这里。

    离开。

    快快离开。

    7

    独眼病倒后,我就一直守在他旁边,以为能够在我的精心照顾下一天天好起来,事实与我希望的相反,这家伙显然已经越走越累,身心俱惫,追不回来了。

    到最后几天,他几乎彻夜不睡了,一躺下,就惊醒,他说他害怕。在死亡即将来临之前,他显现出从未有过的脆弱。死亡无法破译,任何人都无法得到特别的恩赐。没人获准你能日复一日地在黎明之时,触摸到整个世界,感觉到肉身的存在,看到院子里的鸟儿、小猫小狗再次清晰地呈现。不会的,无可置疑,有一天,这一切会全部消失,因为你已沉入死亡的黑暗之中,不再有黎明。

    黑暗最为难熬。

    他的屋子里彻夜开着灯。

    他说:“我没有任何藏身之地。”

    他说:“我死不安宁。”

    他说:“有没有地狱?”

    衰竭的身体使得他不停地胡言乱语。药仍旧在煎,他每次都很听话地喝下去。很苦,但似乎已经麻木了,只是本能而机械地喝下去。

    他的心被锋利的想象给磨坏了,他老是说半夜有人敲门,屋里有说话声、哭泣声,他是真的害怕。日光灯整夜亮着,沉闷的蛙叫声环绕着整个夜晚的静谧,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杂音。

    所有的声音都在他的想象之中,他深受折磨。那只活的眼睛越陷越深,惧怕和死亡深藏在眼睛里。

    那夜,他拉住我的手:“我有话要说,不得不说。”他让我坐在他面前,听他说。

    就在那夜,他终于抛弃了所有的顾虑,从黑暗的心脏出发,开始讲起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涕泪滂沱,衰败的身体剧烈颤抖,尽管如此,他还在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像是在祈求内疚和罪过暂时离开,以求获得内心的安宁。

    他的秘密,就是我的咒语。从此,我再也无法安身。在最可怕的噩梦里,我都没有设想过,事情竟然会是这样……

    这个秘密带了强烈的企图,把错乱罪恶灌进了原本看似正常的秩序中,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已经是午夜了,窗外一直在下雨,河水上涨,水流湍急,像一条黑色的巨蟒奔向前方,它背负着乌云滚滚的夜空,挟带着两岸的植物,以及狂风带给它的别的礼物。

    凌晨四点的时候,天色仍旧黑糊糊的。他的能量消耗殆尽,终于睡在了死亡的阴影里,孤独得像一条狼。

    临行前,他那只独眼里,蓄满了不舍、悔疚、惊恐、无奈、贪恋。那样的眼神,像是从生命的内核送过来的强烈的冲击波,让人忍不住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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