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算尽,把别人的利润都拿下来是损人不利己,甚至无利于社会进步的。
昨天美华防癌协会的杨会长来电话,说想介绍Newsday的记者来报道中国人的年夜饭。早知道Newsday在长岛是仅次于《纽约时报》的报纸,但我只要回到纽约,就成为隐士,极不喜欢再有生活上的“波折”,即使附近华人聚会,除非女儿参加,我也少露面。所以想都没想,就说NO。偏偏挂了电话,太太有意见,说杨会长觉得我家有老人,三代同堂,加上今年家里确实打算好好过个节,还约了一票朋友,为了宣扬中华文化,又顺便,何不同意?
老婆大人既然如此说,我只好又点了头。
虽然预告七点吃年夜饭,摄影记者却不到六点就来了,说要拍些下厨的画面。花白头发的中年男士,据说在Newsday已经做了二十多年;不是报社待人好,就是这记者性情好。的确如此,论谈吐、长相、工作态度,这位叫JimPeppler的摄影记者,都显得敦厚而有深度。中外记者我见多了,发现摄影记者常不比文字记者差,他们虽少讲话,但是总流露出艺术家的气质。也可能正因为听得多,说得少,好比大城市的出租车司机,每天浸润在乘客的高谈阔论中,自然积下厚厚的底蕴。还有,摄影本是高深的艺术,他们又常自己冲片。一个艺术家,躲在黑漆漆的暗房里,一待几个钟头,就有达摩面壁的效果。当他们“不得向外发表,只堪往里寻觅”时,当然更能练成“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内功。
这摄影记者真是什么都不放过,除了拍我岳父和老婆下厨,以及女儿整理年礼的画面,连桌上的水仙、瓶里的蜡梅和进门处放的小橘子树也不放过。大概因为他一进门就撞掉我一颗小橘子,看我老婆才将橘子丢进垃圾桶,就被我小心捡出来放在一边,所以对那橘子树特别好奇,害我花了不少时间为他解说——“橘”与“吉”的音相近,吉是吉利、吉祥;加上冬天没什么颜色,这棵小橘子树,一颗颗澄黄似金、鲜丽照眼,又有油亮亮的叶子,所以常被当作过年的摆设。
我这棵小橘子是前年买的,去年叶子长得挺茂,却不知为什么一颗未结,直到今秋才开满白色的小花。那花的香味,被我形容像邮票。太太颇不以为然,说香就是香,为什么会像邮票。这是因为她没集过邮,不知早期外国邮票的背胶都有这么一股味道。那阵子我勤为这小橘子加肥料,每次肥料都得特别调Miracid,那与一般的MiracleGrow不一样,属于酸性肥。又为了让橘子结大些,我在中间摘了不少花,果然暮秋离美时,满树绿色的果实。只是三个月后归来,发现橘子并不极多,还枯死了一枝,上面挂了许多干瘪的果子,一碰就掉满地。再看地板上,油油亮亮又黏渍渍的,才知道长了介壳虫。所幸有两天温度还在零上,橘子又不像兰花般不耐寒,于是端出去好好喷了一遍杀虫剂。正因此,这“年夜”才能有棵橘子示人,还进了大报摄影记者的镜头。
看到过年时的这棵小橘子树,就想起张五常写的《卖橘者言》,张五常是留美又享誉国际的经济学家,但是文章出手,举重若轻,十分耐读。一个原因是他言之有物,能振聋发聩;一个是他可以把艰深的道理写得平易近人。想他为人也如此,他不单搞理论,而且要“实证”。居然曾经在大年夜,找了三个朋友在香港街头卖橘子树。不是为赚钱卖橘,而是为了验证经济学上的理论。
两百盆橘子,每盆成本四十港币,从晚上八点,卖到初一凌晨三点半,居然全卖光了。真正有意思的是,他们虽然平均每盆卖五十五块,但是价钱跳来跳去,起初开价八十,让客人还价,只要够六十就脱手。十一点下雨,立刻喊价折半,成了四十;半小时之后,雨停了,价钱又跳回八十;午夜之后减到七十,再一路减,最后就算二十,也卖了。
多惊人哪!一下雨就降价;雨才过,又回头。这生意人的价钱是“与时俱进”“与势俱进”。到最后张五常得到个结论,就得这样才能赚钱;而且要几个人一起卖,大家彼此呼应,你高我低,你低我高,让客人在中间比来比去,就算花七十块钱买一盆,也以为比别人花八十的讨了十元便宜。至于守住一个“死价钱”的,则非但没好处,还极可能赔本。
我之所以说张五常能振聋发聩,就是这个道理。他用了个很真实的例子,解释了经济学上的价格分歧(PriceDiscrimination)理论,而且让那些认为在“长城脚”与“第八座烽火台”上卖汽水应该同样价钱的人,了解供需差异、劳力成本和自由经济的道理。进一步谅解为什么街角Seven-11的东西可能比大卖场的贵上一倍,人们又为什么宁可买那贵一倍的东西,而不去远一点的大卖场。
我有个大学同学,毕业之后失业,跑到后火车站批发垃圾桶到街头卖,足赚三倍。他由此发现生意太好做了,于是家里需要其他东西,都追到批发的地方买;可是到后来算一算,他花下去的时间,还有去批发买大量物品所积压的钱,远不如专心经营一样垃圾桶;于是得到个结论——机关算尽,把别人的利润都拿下来,是损人不利己,甚至无益于社会进步的。这也像张五常,用事实证明了自由经济的理论。
只是,当我看着眼前的小橘子树,想象大年夜,瑟缩在香港街头冷雨中,卖橘子的张五常。不知那些讨价还价的“买橘人”,知道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个世界闻名的经济学家时,他们会怎么办?
如果是我,照样还价。因为这是帮他!
天恩(一月二十四日)
天哪!不过表土半厘米的水啊!给等于没给,只怕饥民看到这点美食,停工许久的肠胃翻腾,美食却连食道都未下去,就不见了,反而死得快些。
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浇灌屋里的一百二十盆花。因为时间有限,我必须以极快的速度,提着两加仑的壶,取水、浇水。隆冬,外面的气温很不稳定,前一天零上六度,后一日又零下十六度,室内的暖气也就时起时关,造成花盆的湿度每日俱变。所幸积二十年的经验,我只要瞄那花一眼,或全凭第六感,就知道该不该浇,以及浇多少。
虽说第六感,其实像计算机,因为早把程序灌入脑海,只消输进当天的资料就成。“养花”令我想到“教化”,尤其浇水,是“因材施浇”。我必须看那植物的体气、个性,乃至家世背景往下浇。举个例子,大叶植物如曼陀罗和白兰花,要多浇些。因为她们树型大、叶子大,又生长快速,好比壮硕的青春少年,食量必定惊人。当然也有例外,譬如蔓绿绒,叶子比前者大得多,但因叶表蜡质甚厚,能防止蒸发,又有气根辅助,并不耗水。说到这儿又麻烦了,偏偏橘子、七里香和栀子花,怎么看叶子都小小亮亮,应该极耐干渴,却需索无度。可知看来自奉甚俭的未必真省,她们是舍不得花自己的钱,碰上凯子,可能比谁都狠。狠狠在外面“敲”一大餐,回家少吃两顿,对她自己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节俭。
植物并非天天要浇水,有些人只要看盆栽的土壤干了就浇,反而把植物害死。这道理很简单,想想植物们千年亿载长在野外,被人们收养才是多久的事?野外天天下雨吗?所以要知道那植物是否天天需水,只消想她祖先的环境就成了。若是来自热带雨林,天天浇,准没错。相反的,如果来自沙漠,一周浇一次都嫌多。至于兰花,虽然多半生在雨林,但因为附生在树干上,就算下大雨,雨水在树干上也留不住,所以兰花作为室内盆栽,可以潮,不能湿,水浇多了,根一定烂;尤其花盆下面,必须透气,甚至垫上木炭石块,以利排水。
谈到透气,任何植物都得透气。春天总见园丁开个特别的机器,上面一排钉子,在草坪上打密密麻麻的小洞。花店里还卖一种特殊的钉鞋,教人穿着在草坪上行走,为草地针灸。原因是土壤久不翻动,容易变硬,如果地表再生青苔,空气更难透过,植物不容易长得好。盆栽当然也一样,上面要透风,得常常搅动土表;下面得透水,花盆一定要开口,使多余的水能由那里渗下去。我曾不信邪,心想只要控制浇水量,使她不泡水就成,于是用下面未打洞的瓷缸种花,居然没有一棵长得好。而且稍不小心多浇了水,土壤变臭,植株就死亡。不知为什么,我闻那臭味,有点像铜臭。可见滴水不漏的,就算富,也富得臭。
“水即是财”,风水家说得不错,对植物想必也一样。老天爷喜怒无常,干一阵湿一阵,晴一阵雨一阵,那些植物也因为有一餐没一餐,只好自求多福,各自想点子存钱。兰花和仙人掌是此中高手,水多的时候,肉质茎长得肥肥大大。几个礼拜不浇水,她们照样活得好好的,只是那些茎都变得干干瘪瘪。枝茎富含水分的草本花也一样,我曾在三伏天将一大盆非洲凤仙留在烈日下,三天忘了浇水,发现时已经成为霉干菜的样子,心想她是死定了,可是水浇下去不久,便见她风华再现,丝毫没留下“在陈绝粮”的窘态。想必是利用茎中的存水,过了穷蹇的荒年。
整体说来,由于地球上多半的地方都是有晴有雨、夏润冬枯。植物们也大半需要浇一天、停两天。我有时想象自己钻进土壤里观察,浇水时,水沛然下,把土壤间隙的空气推开,并被植物的根须吸收。接下来几天不浇水,泥土中的水分消失了,间隙又被新的空气取代。于是原先潮湿的根,可以再与空气接触,避免泡水过久,表皮溃烂。这些湿与干的交替是必要的,正因此,园艺书上会说,某些盆栽要一次浇透,再等表土一两寸干燥之后浇。但是,再浇不能只浇一点点,又得彻彻底底地浇透。
至于夏润冬枯的自然现象,也十足表现在盆栽中。就算室内有恒温调控、四季如春,那些花树仍然知道时序更替,春夏总要多浇,冬天硬得少浇,否则像是她睡觉你敲锣,不是长不好,就是不开花。当然也有些“穷不改志、富不忘形”,像是“黄金葛”。你剪下一小枝,插进清水,就算放在暗处,她也不烂不臭、安贫乐道;改天将那枝种进花盆、放在明窗下勤勤浇灌,她就自强不息,力求精进。又过一阵,你不爱她了,两个星期不给水,居然也绿油油,丝毫不显疲态。这种在朝在野都怡然自得的本事,实在教人佩服。只是这令人佩服的品德,换个角度看,却是“贱”。
正因为好种好养,我家最多的就是黄金葛。二楼有个平台,伸入客厅,摆了一排长长的花槽,种满黄金葛。起初她还左右顾盼,渐渐垂入大厅,居然愈长愈长,直坠到地板。舍不得剪,将长藤往上拉,卷在栏杆上,再下垂,没多久,又垂到地板。就这样一卷再卷,居然长达数十尺。种黄金葛还有个乐子,是当她下垂的时候,叶子没什么变化。但是如果逆势操作,把那藤蔓往高处挂,或找个枯树干,引她往上攀爬时,那叶子就愈长愈大,藤蔓也愈来愈粗。到后来可以变成奇景,只见许多盈尺的大叶子,高高悬在天花板上。起先我不懂为何有此现象,后来才知道,她是为了把水分“拉”上去,不得不把叶子放大。植物没有泵,地下的水凭什么延着茎往高处流。除了因为密度透析和毛细作用,就全凭叶片的蒸散。我常想,有些盆栽,像是玉兰、月桃和栀子,前一天才浇足了水,第二天土又干了,那水分除了长叶开花,其余的好像凭空消失,大概全散入了空气之中。于是在显微镜下看叶片,果然在背面见到许多小小的气孔,尤其靠叶缘的地方,甚至能看到一滴滴的水,由气孔里流出。最明显的是芭蕉树,水一浇多,就滴,由上一片叶缘滴到下一片叶面,晶晶亮亮地如同荷叶上的露珠,美极了!
提到芭蕉,也是个费解的家伙。印象中芭蕉生在热带,于是想到雨林,想她一定特别需要水分。直到发现滴水现象,才知道这小子还蛮有骨气,知足常乐、非分不取。后来为香蕉剥树皮,更发现原来她也有藏私房钱的本事,粗粗的叶茎和下面的假茎连在一起,里面一格一格,好像千万个小水库。怪不得许久不浇水,依然绿意盎然;也怪不得野外求生时,能摘香蕉的叶茎吸水。
大概像人,重要的器官全长在前面,碰到危险能用蜷缩抱头的方式护着。植物的五官也多半生在叶子的下方,风吹雨打全由比较结实的“叶面”承担。浇水必须懂得这个道理,知道亿万年来,叶子背面都不怎么“露脸”。所以水只能由上面浇,不能从下往上喷。尤其那些叶面生有细毛的,像是西红柿和百日菊,当它枝叶重叠,通风不良时,只要叶子背面沾了水,就易得灰霉病,先长白斑,再一片片脱落。出家人有所谓“过午不食”,喷水也一样,最好上午为之,使叶片入晚之前能够干透。如果晚上还“进补”,就算道行高,也难抵梦中的魑魅魍魉。
还有一点,是植物的一切都配合老天。譬如叶序和叶型,无论对生、互生或轮生,每片叶子都被安排得雨露均沾。也无论掌状、羽状或披针,既然那么生长,就一定有道理。我曾在下雨时注意各种植物淋雨后滴水的情况,发现根浅的植物居然会用叶子分散大雨的冲击力,把雨水一滴一滴由叶面聚到叶尖,再轻轻坠落,免得雨点直接打在地面,造成土壤流失。更妙的是“女多淫而妇多贞”的向日葵,开花时朝着太阳,撑着鲜黄艳丽的花冠招蜂引蝶;等结婚了,怀了孩子,立刻垂下头来。道理很简单,她结了葵花子,那籽的壳很软,怕水又惧鸟食。于是深垂着,用大大的“花托”作伞,任风吹雨打,居然能保持种子干燥。所以“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只要见向日葵垂头,就不能往她脸上喷水,否则有违物性,种子必烂。
提到喷水,学问可大了。不!应该说是可大可小。因为喷水就像人造雨,只要想今天我扮演上帝,为生灵普降甘霖就成了。天上的雨是慢慢下的,而且行云布雨,十分公平。喷水时便如此,得慢慢喷,一遍一遍喷。不见那庭园喷水系统,一启动,地上就伸出许多喷头,朝四面高处噗噗噗地洒吗?那水绝不会大,也绝不能对准一个小地方猛喷,而要像扇子一般,一下又一下,一遍再一遍。于是前一遍喷的水,被泥土吸收了,接着喷第二遍。这多像教育啊!等学生都消化了,才能继续往下教。
说喷水的学问大,也对!因为我发现人们由于不会喷水,把植物干死了。听起来多讽刺!道理很简单!想想淋浴就成了。人人知道淋浴比盆浴省水,据说特殊的淋浴喷头能比一般水龙头节省百分之七十的水。为什么?因为那水化成雾状,很平均地冲在身体表面,加上喷出的冲力,很快就能把肥皂冲掉,将身体洗干净。问题是喷水非洗澡,许多人才喷五秒钟,看土已经湿了,就以为够了,岂知那湿的只有表面半厘米,下面还干得要死。人才离开,地表已经又露出旱象,植物岂能不死?我曾对朋友讲这道理,他硬是不懂。只好拿来一个空水壶,叫他对着壶里喷水五秒钟,再要他看壶里有多少水。“把这么一点水浇下去,够吗?”他才顿悟。说来这也是“何不食肉糜”,那些在朝的大人先生,常常四处施惠剪彩,看黎庶沾恩、万民欢呼,以为已经拯民于水火。天哪!不过表土半厘米的水啊!给等于没给,只怕饥民看到这点美食,停工许久的肠胃翻腾,珍馐却连食道都未下去,就不见了,反而死得快些。
我在这冬日的盆栽间浇灌也一样,虽然没用喷头,也得看那盆土忍受的能力。有些土,水一下去就吸收,我只要算着水量够它用,就成了。又有些花盆,土干时会收缩,造成土壤与花盆间露出一圈细缝,水浇下去,看来吸收得甚快,其实沿着缝流,多半到了下面的托盘中。遇到这情况,就得慢慢由花盆中心,一遍一遍浇,或是先把盆边细缝都压实了,再浇水。又有些花,新加的表土,干松如同面粉,水下去,居然浮在粉土上面,需要好久时间,才浸润得下去。
使我想起去黄土高原,看到每棵树下面都围一圈土,好像个土花盆似的。起先我不懂,后来见一处农田旁挖水沟,长达几十米,居然不打水泥。我说这水一下去,不就被黄土吸收了吗?人们笑,说“您看吧!”接着提一大桶水倒下去,居然一路流,由沟这头流到那头。于是我懂了,在这种干透了的地方,老天下大雨都存不住。不下雨,旱;下雨,又因为黄土地一时吸不下水,往低处流,造成涝。怪不得树木旁得围一圈土,为的是浇下去的水,能存在里面,让黄土地慢慢消化!
每次浇到这种土,也想到余华的《活着》,难产女人的丈夫,虽然找来好的医生,但医生饿久了,没力气。于是给医生馒头吃,岂知久不食、久不食,一吃就噎死过去。这泥土也一样,不吸水,不表示它水太多,反而因为它太可怜、太干枯,干得承不起浩荡的皇恩。
外面冰天雪地,屋檐上垂了许多冰笋,斜斜的冬阳,透过冰笋折射出一条条五色斑斓的光彩。我一边浇花,一边想:“你们多好命啊!外面的植物多苦?你们多快活?冬天过得像春天一般。还有我,晨昏定省、嘘寒问暖。”但又想:“你们其实也可怜,我只要几天不供奉,你们就得死。岂像外面那些可怜虫,站在硬得跟石头一样的冰土地上,半死半活耗着,却天一暖就冒芽,个个后来居上。”突然灵光一闪,开门,伸手,摘了两支长长的冰笋,放在海棠花盆里。
多好!慢慢地融解、慢慢地吸收,既让你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家伙,尝尝寒冬的滋味,又省却了我站在旁边等着看你们喝水的麻烦。
不知为什么想起叶珊的诗《第二次的空门》——
你本不是神,
据说我曾为你提刀行凶,
料想那必是出关以前的事了,
而我已淡忘……只依稀记得
逃走时是浮云送我到了隘口,
告辞后还赧红了面孔兀自
坐在山头。
原来他病酒悲秋方才有这惜别的怔忡。
而你当时,你只乖巧地立在钟鼓声里,
一味俯视着寥寥的善男信女
等我回来为那些敛财的出家人掘井种菜。
毒草(一月二十六日)
揭竿而起、成帝王之业的是他,拯万民于水火的是他,误尽天下苍生的也是他。
为了明天清洁工打扫方便,今天收拾客厅的东西,才发现蜡梅凋了一地。这花在香的时候是倩女幽魂,让人知觉与不知觉,走的时候也就不那么明显;好比隐士,活着与死了的差别不大。
捡起一颗颗落花。用“一颗颗”形容是对的,因为那花瓣不是片片凋零,而是成朵地落下,干干薄薄,轻轻捏,还发出脆脆的声音,活像吃糖果时揉成的小纸团。正想把花扔进垃圾桶,突然灵光一闪,梅花可以做“暗香汤”,菊花可以冲“菊花茶”,这蜡梅不也能和水煎,成为“蜡梅茶”吗?但为了别吃出毛病,我还是小心为要,于是拿来《植物大词典》,找到蜡梅一项。
原来蜡梅不是真梅,只因为形似梅类,跟梅花同时开,味又相近,所以被误认为白梅。其实,她另有家谱,是蜡梅科、蜡梅属。至于“功用”,则供观赏,但接着吓我一跳,她居然有毒。继续往下看,文词又一转,说“花浸茶油,治烫伤,极效。花为清凉性解暑生津药,治心烦、口渴、气郁胃闷”。多矛盾哪!既有毒,又具那么多疗效,居然还能治心烦,岂不成了解忧药。
提起解忧药,让我想起“忘忧草”,后院长了一片萱草,我知道那就是黄花菜,有一次摘了些,教太太炒肉片。大家不敢吃,我一人吃,居然拉肚子,连跑厕所四次。后来查书才知道许多黄花菜也有毒,尤其是变种杂交的,更毒!不过,书经上说“药不瞑眩,厥疾不瘳”,哪样能治病的植物没毒呢?中医能治黄疸,又能催眠、镇咳的“虞美人”,毒不毒?据说牲畜“误食”之后能先发疯、再昏睡,搞不好还会要命。还有“毛地黄”,多重要的救心仙丹哪!在美国的花园里处处可见,政府最近却下令严查含毛地黄的减肥药,说是吃死了人。还有,被称为万灵丹的“柳醇”阿司匹林,毒不毒?没吃好,可以胃穿孔;没吃对,出血会止不住。最毒的算是砒霜了吧!但据说吃少量能让皮肤水嫩嫩;又有研究指出,砒霜可以用来治血癌。所谓“以毒攻毒”,这世上治病有奇效的,八成都有奇毒。“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那些乡愿好人,有几个成得了大事?成大事的多半是嵚崟之士,而嵚崟之士常毒。那毒是心里有一种不平静,当别人无感的时候,他感;他“先天下之忧而忧”,也就有“舍我其谁”的自许。于是揭竿而起、成帝王之业的是他,拯万民于水火的是他,误尽天下苍生的也是他。
至于宗教家,更如此。他一人悟、一人想、一人领受,然后出来宣扬,搞一堆信徒,愈信愈是他对,愈是别人不对,于是一手拿着圣典、一手拿着刀子。思想家不也一样吗?躲在图书馆里左思右想,想出一番大道理,然后著书立说,仿佛照他的道理去做,这世界就成了“天堂”,岂知没成天堂之前,先有多少人进了天堂。
“爱”“爱呀”“哎呀”,实在差不多;“独门秘方”与“毒门秘方”也是邻居。不是宗教政治理论坏,是人坏,治乱世要用重典;不是毛地黄、水杨酸和砒霜坏,是病坏,重病要下重药才得痊愈。
过客(一月二十七日)
如卵子,如精虫,他们是生命,也不是生命。他们没成居民,只算过客。
悻悻然把蜡梅枯枝扔进垃圾桶,扔之前还将她剪成一小节一小节,免得把垃圾袋刺穿。
说悻悻然,是有道理的,因为我有些失望。过去插许多“冬枝”,譬如迎春花、连翘和银柳,先欣赏花和毛茸茸的柔荑,再看它抽出来的嫩芽;等到春天,把那些枝子从花瓶里请出来,浸在水里的茎还可能已经长满根,可以移植了。至于这蜡梅则花落叶不生,连根也不发,当然令我不高兴。
窗外一片白,冰封已经半个多月,没了花,就算抽几片新绿也是好的。想起仍在冰雪里的那棵蜡梅,还有几个长枝,不知是否受得了今年的奇寒。我由英文版的植物百科全书A-ZEncyclopediaofGardenPlants里查到,这蜡梅的学名是Chim-onanthuspraecox,俗称Wintersweet,原产中国,在美国最北可以种在第七区。这个“区”是美国人以全年的平均温度来定的,第七区包括了我住的长岛,可是七区的冬天最低温应该是华氏零到十度,近两年比这低许多,怪不得蜡梅会受不了。
心想与其让今年的花苞再被冻成“哑巴弹”,不如把剩下那几枝也剪进来。于是穿上雪靴、羽绒大衣,戴上厚厚的帽子,再教老婆在屋里守望,以便我跌倒时叫救护车,我又一步一脚印地走向前院的花圃。
长青的松柏和杜鹃上压着厚厚的雪,往年我都会在经过时顺手把雪拨掉,但是后来知道雪压在上面反有保温防寒的效果,便任她们盖着一条条白雪的棉被。
立在一片长青树丛中,蜡梅显得最可怜,孤零零的几枝秃茎,载不住雪又挡不了风。上面依然聚着一个个小黑点,比我上次剪枝时非但没长大,还好像缩了。我抓住其中一枝,没下剪,枝上的小黑点居然已经掉了好几颗,往地上看,才发现那些大的花苞早落在冰雪中。
多可怜哪!我开始有些后悔,是不是早该把她留在盆里,到隆冬,再整盆移进室内?否则也不会接连两年,都让花朵们胎死腹中。花,没开,就凋了,不是“胎死腹中”吗?她们萌发了,却没绽放,没飘香,没招蜂引蝶,会多么遗憾?只是我又想,她何不自己计算时间,等到天将暖时再开?如同有一年深秋,我在树干上瞄到个颤动的小东西,走近看,是只蝉,正脱壳。天哪!别的秋蝉都已经噤了声,或早冻死了,何必还赶在这时候出来?既然“岁已晚”,何不在地下多待一年?十七年蝉哪!你十七年都等了,又岂在乎多待上几个月?生不逢时,在乱世被生的人虽没资格发言,生他的人却该有个算计。同样的道理,这落在地上的蜡梅花苞没有资格发言,她们没发言已经死了,真正该扪心自省的是母株,你为什么忍不住,要早早把她们生出来。还是有些小动物厉害,他们在秋天怀孕,可以忍着,不让那受精卵发育,直到春天将至,再快速地长大,于是孩子总能生在暖和的时候,又利用夏秋两个季节成长,好度过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天。
怅怅然走回屋子,太太已经煮了杯咖啡等着;坐下,打开电视,十三台居然正播出卵子受孕的镜头。成千上万只小东西,长长的尾巴拼命游,游进子宫,游进输卵管,争着与新成熟的卵子结合。我一惊,想那些精虫,数不尽的,除了一只能成功,其他的将如何?没受精,但是会动,他们称不称得上生命?还有,生育期的女人,不是每个月都会排卵吗?那颗卵经过长长的输卵管,掉进空空的子宫,没有风月,没有音响,没有光线,也没有访客,到了时候,又随着经血被排出体外。这世上,每天有亿万卵子,不正失望地离开吗?
于是我想那蜡梅的花朵,抑或是未受孕的卵子吧!它只是天地间亿兆错失中的一点点,如卵子,如精虫,他们是生命,也不是生命。
他们没成居民,只算过客。
洗牌(一月二十八日)
战争是刀,砍了坏人也砍了好人,还砍断了原来维系社会的绳子,这一松绑,就乱了,但是好多叛逆性的创造也因而诞生。
古谚有云:“三九二十七,篱头吹觱篥。”意思是冬至之后的二十七天,风会把墙头的篱笆吹得呜呜叫。
这话一点没错,昨夜的风就呜呜叫。晨起,发现前天落在树梢的厚雪不见了。而且地上东一条西一条的,全是掉落的枯枝,这是我最需要的引火材料,赶紧冲到院子。
平常在草地上找小枯枝不容易,下雪之后,因为枯枝呈黑色,在白雪的对比下则特别鲜明。加上昨夜风大,枝头压的雪又厚,可能还有些积久了,结成冰,造成重量,于是“一吹”“一压”,不够结实的全部纷纷断落。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草木不经霜雪则生意不固,人不经忧患则德惠不成。”从小读这些励志的句子,现在才真有感触。冬天是摧折草木的季节,它让林子来个“大洗牌”;所以到了暮冬,林子特别清晰,早春还看不透的景物,这时都一清二楚,原因是那些小树枝和赖在枝梢的朽叶,经过风吹雪压都被淘汰了;许多树木秋暮落叶之后,草本茎还留在上面,但是经这一冬,木质不够的枝茎都会折断;留下的那些光秃的枝子,则在次年春天正好从“断口”冒出新绿。
人也一样,战乱之后社会重新洗牌,正好让新秀登场。想想,如果没有森林大火,把那些高大的松柏烧掉,下面的杂木林怎能出头?还有,许多植物,若非老株死亡,让出地盘,那新一代也难生长。“短松叶”的松果因为长得太紧密,如不经火烧,甚至永远无法释出种子。可见任何生物都需要自然界的“大洗牌”——植物用冰雪水火洗牌,人用战争洗牌。没错,在洗的过程中,许多老一辈的人物“壮志未酬身先死”了,令人无限唏嘘,感叹若是没那战乱,老英雄还能立在山头几十年,江山可以因而得治,黎庶可以因此得安,只是当有一天从“史”的观点来看那段时间的变化,又可能发现另一种风景与得失,所以“历史没有错误”。
老英雄去了,小英雄出头了;旧朝代垮了,新政府建立了。用刀在桌面上切纸时,哪有不伤桌面的道理?俗话说得好:“不舍怎么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既要纸断,就得伤桌,多少新品种不都在自然大变动之后突变产生吗?多少新的思想与主义,不是都在大破坏之后萌芽吗?战争是刀,砍了坏人也砍了好人,还砍断了原来维系社会的绳子。这一松绑,就乱了,但是好多叛逆性的创造也因而诞生。如同此刻,我仰头,看那寒林,每个“树杪”都露出倔强的颜色,好像说:“瞧!我可是熬过三九,经历战火洗礼的,就算我是怎么看都不起眼的小树枝,你也不可小觑。”由此也可知,如果画寒林枯树,初冬与暮冬绝对要用不一样的笔触,才表达得出岁月神伤。
把那些雪上的朽枝一一捡起,比较长的先就地折断,有些枝子看来粗壮,居然一折就断,毫无声息,可见已经腐朽,朽得连被杀都喊不出“救命”。也有些枝子,一看就知道烂了,因为上面生出好多菌类,这东西只长在朽木上,可见那枝子腐朽已久,只是过去在树叶的庇荫下藏得好,躲过许多劫数,至今才被“揪出来”。我知道那些腐朽的“臭老九”是不堪烧的,只怕才丢进壁炉,呼呼冒一点烟,噗噗放两声屁,就化作灰烬。但我还是要他们,正因为他们中空、质松,所以易燃,可以当作火引子,垫在大柴下面,作“主角”上场之前“暖场子”的龙套演员。
一次又一次,把满怀的小枯枝放在大门口的地上,我没立刻拿进屋子,怕他们断落掉渣,弄脏了我的地板。而且上面沾着雪,不如搁在门口的檐下风干,用多少拿多少。只是,回到屋子,从窗子外望,发觉门外一堆朽枝,十分杂乱,于是又披上衣服,出去把他们推到角落,外宾见不到的地方……
特权(一月二十九日)
许多大佬,儿子孙子早不晓得躲到了什么地方,或在异国的沃土上生根,但是大佬还坚持着不走,卓然挺立,作中流砥柱状。
小鸟是很势利的东西。我刚回纽约,就在阳台一角挂了喂鸟器,居然三四天,都没一个“顾客”上门。接着虽然来了几只,也意兴阑珊,好像在小食街上,一边剔牙,一边张望的食客,大有可吃可不吃的意思。但是而今下雪就不同了,大概因为地面全成了白,既然再也见不到土地,那些喜欢“扒土”的小家伙,又冻又饿,被逼得只好来我这“小鸟救济站”乞食。
或许在这些小鸟心里,吃喂鸟器里的食物是不光彩的,再不然就是“家花不如野花香”,如同许多美食者,宁愿坐路边摊,也不上大馆子,许是爱那路边的风情、风沙,也可能路边的“野味”就是大饭店厨师弄不出来的。
无雪时总见小鸟们在地上逡巡,还有些会用爪子左扒扒右扒扒,明明是泥土地,它们却能啄来啄去,好像大有斩获。啄木鸟也如此,就算隆冬,虫子都躲起来或移居到地底下了,它还是一棵树一棵树地检视,往树缝里猛啄。所以早起的鸟有虫吃,早起的虫被鸟吃,早由冬蛰里醒来,或守着旧巢,不肯随部队“转进”的“硬骨头”也注定要被吃。
现在那些爱打野食,原来在自己地盘各逞威风的小鬼,全到我这“施粥站”外拿着空碗排队了。说到排队,它们还真有礼貌,就算时运不济,仍然有个先来后到。虽然红腹啄木鸟和红雀比小山雀和麻雀们大得多,居然能不以大凌小,等那先到的小家伙飞开,才往前移动。倒是同类的八哥常相争,一来就一窝蜂,上百只,吃没吃相,有些为了抢位子,甚至站在“别人”的背上,硬把同侪压下去。这大概跟人们爱内斗,同乡常欺侮同乡一样。躲着异类,因为不了解,也可能对外人客气些。修理同乡则因为了解,知道你有几斤几两,后面有个老娘或是家里有两个小娃,于是那“斗”愈没后顾之忧。
看群鸟啄食,也可以见出它们的个性。譬如小山雀,身子小,喙也小,对付不了高粱,也拿不动玉米,就专拣向日葵子。葵花子对它还嫌大,很简单,它衔到之后先飞到附近的树枝上,把长长的葵花子往枝上一放,用两只脚踩着两端,再啄开外壳,吃里面的仁。至于白胸鸸(White-breastedNuthatch)就更不用说了,看英文名字就知道它的特长,是把大大的果实挤进树石的缝隙,先固定了,再用长而直的嘴去啄开。这小鬼是两食性的鸟,太平时节,它扮演啄木鸟,头上尾下地站在树干上找小虫吃;岁荒时又能成为素食家,到我这施粥站讨碗稀饭。但这家伙挑食,即使身处困厄,仍然没个德性,只要光顾我的喂鸟器,就见它在杂粮堆里左拨右翻,把谷子弄得如天女散花般满地掉。也便有那些爱拾人牙慧的麻雀、簇山雀和白腹灯草鹀,居然等在地上,吃它扔下来的东西。
小鸟挑食另有个好处,是帮忙播种。种子落地,碰到下面有“你丢我捡”的,固然一一进入“拾荒者”的肚子;但是如果哪天,下面没有“贱民”,那种子就落到泥土地上;又如果接着来几场雨,便可能萌发。每年我阳台的花盆里都会长出一些这样的“野种”,有小米、玉米、稻米,还有高粱。但是经过几番冰雪,小米、玉米和稻子早不见了,只有高粱,想必特别强韧,居然还直挺挺地立着,在零下二十度的寒风里发抖。当然,也可能上面的红高粱早掉在了地面,那立在冷风中的“高标”是枯干,如同倔强不屈的“老贼”,早没了屁用,却能成为一种精神的表征。可不是吗?许多大佬,儿孙早不晓得躲到了什么地方,静待着好日子来临,就能在异国的沃土上生根,但是大佬还坚持着不走,卓然挺立,作中流砥柱状。
突然听见岳母在厨房里大叫,老婆接着去敲窗子,砰砰声使在楼下午睡的岳父也跑上来,以为有人敲门。原来是窗外来了不速之客,一只又肥又大的松鼠,居然大大咧咧地抱着喂鸟器吃了起来。
所有的鸟,大的、小的、强的、弱的全没了辙。一只只躲得远远地观看。已经半个月不见松鼠,不知是躲在洞里饿极了,还是平时总由它住的地方眺望,看有什么“好康”的。而今见到大批群众排队等着施粥,想那粥一定美味,于是也来插一脚。
它显然知道我们从屋里奈何不了它,就算冲出去下手,也有足够的时间逃跑。这松鼠起先还稍稍抬头看看我敲窗子尖叫的老婆,后来居然连头也懒得抬了。只见它把半个脑袋都塞进喂食器,四周的小鸟就连叫声也没了。是啊!遇上特权、强权,当小民抗议等于零的时候,就安安静静地接受吧!否则徒然消耗了体力,换来的只可能是强权的冷笑和自己更严重的饥饿。
我楼上楼下跑,想找块石头去砸那松鼠,又怕没打到松鼠,却打坏了喂食器。也想去摘些屋檐前垂挂的冰笋去打,但冰笋实在太冰,屋檐宽,不好伸手摘;我又想到用水喷,把松鼠淋湿,让它感冒,偏偏水管早收进了车房;为了怕冬天结冻,屋外的龙头也由总开关那边锁上了。“真可惜,没弹弓,如果像小时候,有弹弓,我就可以打死它。”我自言自语地说。岂知老婆居然叫“那就现在做一个”。可见她有多气。
“看样子,只有等它吃完离开,我再出去添食了。”我说。可是又想添了食它照样能占着不放,正一筹莫展,突然灵光一闪。
我穿上大衣,抱起装鸟食的袋子,打开后门;松鼠怔了一下,立刻跳下喂鸟器跑了,小鸟们也都飞开。喂食器里虽然剩得不多,但我没去灌满,只是蹲下身,把袋里的鸟食倒出来,然后一把一把撒在雪地上,接着退回屋子,呵冻。
群鸟立刻纷飞而至,布满整个屋后的阳台,谁也不必争,因为大大小小的谷子,在白白的雪地上看得一清二楚,大家可以各取所需。没有小鸟争,也没有一只叫,因为满地美食,静静地一颗接着一颗捡食已经来不及。
松鼠又来了,东看看,西看看,小小一粒一粒,它没兴趣,跳上喂鸟器才吃两口,居然自己跳下来,转身跑进树林。
我得意地坐在窗前,看下面的“百姓苍生”雨露均沾,颇有几分得意。当资源与财富被少数特权寡占,很简单嘛!我实行“社会主义”。只是,我也不解,为什么明明松鼠可以独占,好好地享用喂食器里剩下的美食,它却会放弃?因为再没有人与它争?使它不再能显示特权的优越感?还是因为均富?当四周贫民窟里渐渐有了笑声,不用说话,那住在黄瓦红墙里的,就有了被夺权的恐惧……
阴岭(一月三十一日)
风水书上不是说了吗?『朝南的墙破了,暂不补没关系,若是朝北的墙破,不补就容易招祸了。』
“为什么墙边的雪有一条沟?”老婆下午指着外面问。才发现太阳已经改变了方向。算算日子,已经1月底,太阳从12月22号,移到南回归线,就开始向北“回归”。现在当然已经到了相当的位置,再过一个多月的“春分”,就直射赤道了。
太阳的移动,植物是最能感受的,除了向日葵,其实许多花草都会每天随着太阳摆动,只是不及向日葵明显。以前爬山,进入森林,有时候能黑得跟电影院似的,弄不清东南西北,却能由树干上的苔藓知道方向。这也是因为植物向阳,就算最没阳光的北半球寒带森林,寄生植物也总在树干的南侧生得多些。这情况愈北愈明显,譬如此刻,绝大多数的叶子都凋零了,即使没太阳,我还是能由树上长春藤的多寡,来判断哪边朝北,哪边朝南。那长春藤不全是不在树干朝北的一侧生长,只是南侧多些。这好比我室内的“黛粉叶”,白绿斑驳的大叶子,能随着太阳移动改变生长方向。只要看那些叶子的趋势,譬如往某个方向占的比例多些,就可以算出太阳的轨迹。
再说得专业些吧!当春分或秋分,也就是太阳直射赤道的时候,如果你正午在赤道立一根棍子,因为阳光由正上方下来,那棍子没影子,只有一“点”。但是随着正午过去,地上就会有根影子逐渐拉长。你如果每个小时出去用粉笔把影子在地上照描一遍,那粉笔线除了因为太阳愈斜而愈长之外,基本上是重叠的,到太阳下山检视,地上只有一根线。
但是同一日子,如果在纽约的地上也插根棍子,也隔一小时出去描一次,那线的变化就大了,它们可能由正午指着十二点钟位置的短线,变成指着一点钟方向的中线,再变成指着两点钟方向的长线。由这线与线的角度和时日,应该就能算出自己所处的纬度。
怪不得我老婆要奇怪前几天没有的雪沟,今天有了。就因为这太阳位置的改变哪!冰雪是最能反映阳光的,古人早发现了这一点,唐代诗人祖咏写的《终南望余雪》:“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还有白居易在《溪中早春》写的“南山雪未尽,阴岭留残白;西涧冰已消,春溜含新碧……”那阴岭说的就是朝北的山坡,因为冬天太阳在南方,照不到,所以称阴岭;也因为没阳光,所以天暖时,向阳的冰雪都解冻了,“阴岭”仍然“留残白”。
我早读了这诗,可没“入于心”,所以吃过亏。算来大约二十多年前了,我隆冬去日本的日光写生,从旅馆看外面,雪多半融解了,于是想走到湖边的中禅寺去。没走多远,路一转,进入了“阴岭”,天哪!居然满地全是坚冰,滑不留足,害我几乎是用溜冰的方式,一路上不晓得摔了多少跤,才到达中禅寺。讽刺的是,我一边溜冰,一边发现远处路上有三只红脸猴子,安安稳稳地在移动,细看,它们居然抱在一起走,因为六只脚各朝不一样的方向,这个滑了那个能扶;那个滑了,这个又拉住。人不如猴,十分讽刺。
我后来想通了,大凡北半球又在极北的房子,都爱坐北朝南,所谓“有钱难买朝南居”,就是这个道理。因为夏天太阳移到北边,照不进屋子,不致热;到了冬天,太阳移到南半球,斜斜地可以射进门窗好一段距离,于是有了冬暖。而且,就像我在日光旅馆所见,虽然阴岭丝毫未解冻,旅馆门前却全干净了,多爽利!多方便!
从阴岭的“阴”,也可以知道为什么中国人称“山南为阳,山北为阴;水南为阴,水北为阳”。如果不懂?很简单!你画一条东西方向流的河,河的两岸画上山,然后在南边画个太阳。是不是“山南”和“水北”都可以被阳光照到;是不是水的南侧,因为有山影,而没有阳光;山的北侧又因为是阴岭,而阴暗?
自从弄懂了这个道理,我凡去北半球东西方向流的河里坐船,一定挑朝北的座位。譬如有一年带儿子逆流游长江三峡,早早就选了船右边的房间,果然一路除了鬼城酆都,重要的城市景点都在长江的北岸,我只要坐在房间里就能写生。又有一年,坐火车穿过黄土高原,一路上发现许多房子不但朝南开门,而且朝北连窗子都没有。那些房子甚至屋顶都只有一面,斜斜地朝着南方。想必为的是可以承受阳光,或容易在屋顶上晒东西。至于北边,北风寒,风水书上不是说了吗?“朝南的墙破了,暂不补没关系,若是朝北的墙破,不补就容易招祸了。”招什么祸?只怕是受风寒。
而今,老婆问我为什么雪上出了个沟,我知道搬出上面一番大道理,她一定听不进去。只好简单地告诉她:“瞧!那沟的一边必定是个向着阳光的墙或花盆,它们受了阳光的热力,使旁边的雪融解,当然就成为沟的样子……”
“听不懂!”我才说一半,老婆居然转身走了。
破瓜(二月二日)
将要结婚的印第安女子,在未婚夫面前,用一根阴茎形的棍子,对准自己的私处,然后坐在地上,接着有血泌出来。
早上听见楼上传来重重一声,以为是谁摔了跤,正要起床去看,但接着好几声,于是又躺下了,因为我知道不是有人摔倒,而是檐前的冰笋一一坠落。
房檐边上结冰笋是冬天的一喜,也是一忧。喜的是它晶莹剔透,比水晶玻璃还透明,尤其逆光望去,五颜六色,有时甚至折射进屋子,在墙壁上映出斑斓的光彩。冰笋不是一天造成的,首先可能只是一滴水化了,还没滴落屋檐,已经因为天冷而重新冻结;接着又有“追随者”,才攀上前一颗小冰珠的背,也结冻了。就像由树上垂入水里捞月的小猴子们,手拉着手,成了串。所以特冷又没阳光的日子,绝不可能形成冰笋;必须既在冰点以下,又有大太阳。先由阳光累积热能,把屋顶上的积雪融成水,流下屋边,再紧接着由冷风冻结。
那冰笋又因为是水一次次流下形成,也就如同石灰岩洞的钟乳石,它不是光溜溜的,而成一圈一圈的鹿角状。同样道理,在地上也可能像钟乳石般有竖起的冰笋,是由在上面未能凝结的水,滴在地上,再一寸一寸凝结起来的。于是可以推想如果这种情况延续几个月,那“地上高起”的与“屋檐垂下”的冰笋,结合成一根柱子,会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相对地,看到檐前挂了冰笋也令人忧心。因为若非檐边的天沟已经结满冰而不通,屋顶的水也不会从屋檐滴下来;所以当天气变暖,冰笋一一融解而坠落的时候,就跟着有了麻烦。那麻烦是由于天沟里的冰厚,如同大块的冰雕,就算放在屋里也不易融解。当屋瓦上的冰雪因为天暖而大量往下流,天沟又仍结冻的时候,就造成倒灌,雪水会沿着房檐因为“毛细作用”往里渗,使屋内漏水。
所幸早上起来,没见什么漏水的现象。屋漏不见水痕并不表示没有水患,因为那些水会在天花板上积存,甚至沿着天花板泛滥,等到真正看到水痕,天花板的石膏材料早已经泡软了,一捅就一个洞,接着水流如注,再接着只怕由那捅了洞的地方扩大,突然塌下半壁江山。
但是现在我学聪明了,何必等它泛滥,既然堵不住,就用疏浚。我干脆早早先在天花板上打两个小洞,有水自然由那里滴下;于是怎么来、怎么去,船过水无痕,漏尽管去漏,漏完了,屋顶上既无痕,更不会因为水在上面乱流而有大的损失。
水和火的道理是一样的。且看那“打火兄弟”,遇上难以控制的森林大火,他们不再打火,改成了放火,先在火可能烧过来的“路线”上放一把火,以火攻火;因为放的火会吃掉许多氧气,那烧过来的野火,既缺了氧,前面的路又被占据,已经没得烧,当然就熄了。
纽约的警察显然也深谙这个道理,他们一方面到毒虫出没的地方抓毒贩,一方面发保险套和消毒针筒。看来矛盾,实在是以退为进,既然知道毒贩抓不胜抓,就避免漏网的毒虫因为共享针筒和“体液交换”造成艾滋病的感染。
酒瓶的软木塞拔不出来,或是拔烂了,很简单!把它顶进瓶子;花该换盆了,却发现植物的根已经巴住了花盆的壁,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如果花比盆子重要,很简单!一锤子把花盆打破。俗话说得好,“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你想喝酒,想救那植物,想有个不垮下来的天花板,就以退为进!
不知为什么想起早年看过的美国小说《江湖男女》,一个将要结婚的印第安女子,在未婚夫面前,用一根阴茎形的棍子,对准自己的私处,然后坐在地上,接着有血泌出来。据说这是他们的习俗,为自己的初夜“铺路”,既然希望初夜时丈夫能畅通无阻,又不因为莽撞造成伤害,干脆由新娘子先“辟蹊径”。
抬头看我在天花板上打的两个小洞,发现自己跟那印第安的少女,居然有了许多默契。
凭吊(二月三日)
冰河真是奇妙,它不像一般的河水,把尸体浮在表面,它可以把东西『吃』下去,渐渐沉到冰河最底层移动,到了下游再浮出。
才连着有两天在冰点以上,湖面就出现了斑块。令我想到受伤的时候,在伤口外面缠纱布,血清由里往外渗的景象。此刻,这湖上白的地方,依然是软软的雪,像纱布;至于那些泛蓝的斑块,则是从下面渗上来的血清。
请不要怪我说得恶心,因为这是最适切的形容。许多人以为天暖时,雪是由表面融解。错了!若他铲过雪就知道,热常常来自大地,当表面还是一片白雪的时候,下面贴着地表的地方,可能已经融出一个空隙。打比方——如果有个缩小的人,从雪上钻个洞,经过软软的雪和下面硬硬的冰,再下去很可能掉进一个大大的空间;那空间是因为大地的温度把上面冰雪融解造成的,只是因为冰上没有人加压,所以虚虚地悬在空中。
其实最好的例子是冰河,冰河的冰都由雨水和雪水变成,上面是白雪,一层压一层,于是把松松的雪压成坚硬的冰,但在那冰与岩床接触的地方往往都是水,或是像我前面形容的那种空间。我曾在挪威的冰河下面发现一个山洞,往里看无边无际,可惜外面拦着,不准游客进入,否则说不定能走进去几千米。
冰河就像河,它虽然看来凝固,其实不断移动。如果你在冰河上横着插一排桩子,隔些时候,就会发现靠近冰河中央的桩子移动得多,沿岸的移动得少。只是那移动少的部分对地貌最有影响,它在冰里夹着从上游带下的砂石,在岩壁上摩擦,就好像人用手抓着石头在岩壁上刮。冰河巨大的力量,把石块狠狠挤压在岩壁上,于是岩壁被磨损了,逐渐切割成深沟。等到有一天,天气变暖,冰河融解,那里面夹带的石头一一呈现,则是所谓的“冰碛石”。因为了解这一点,每次我在平坦的地方,看见突兀的大石头,都会猜那是冰河留下来的礼物。壮阔的冰河没了,耸立的冰斗崩颓了,幼年期的高山深谷不见了,冰河时期过去了,长毛象绝种了,却可能有一块怎么看都不可能是用起重机运来的巨大石头,站在某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被草地与繁花围绕着。不知为什么,我每次看,都觉得那石头是个人——一个从历史烽火与硝烟中走出的孩子。
提到孩子与长毛象,也让我想到前几年在阿尔卑斯山发现的冰人,死前吃得饱饱的,既有麦又有肉,还吃了蔬菜,可惜大概掉入冰河缝隙,然后被冰封。女儿小时候,我常带她读史密松协会出的TimelinesoftheAncientWorld。里面有张照片,是早已绝种的长毛象,皮肉鲜活、毫发无伤,据猜测是因为两道冰河相交,把它困在当中,一冻几万年,直到今天才呈现。冰河真是奇妙,它不像一般的河水,把尸体浮在表面,它可以把东西“吃”下去,渐渐沉到冰河最底层移动,到了下游再浮出来。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有一架飞机坠落在安第斯山上,几十年后才发现残骸,据说已经离开出事地点十几千米之遥。于是想,在瑞士攀麦特杭峰失足坠落冰河缝隙的那些人,或许几十年,甚至千百年之后,会被冰河吐出来。如果那时科学进步得能把这些冰人解冻复生,他们会不会像那些立在坦原上的大石头。很突兀,被凭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