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是呀,死人必须拉到火葬场去烧掉呀,不过上海埋人的地方可漂亮了,有假山,有草坪,有大树,还有好多玫瑰花。
父亲拖着哭腔说,再好有什么用呢?对一把灰来说有什么用呢?原来我怕的就是这个,就怕自己死在了上海。我怕火,一直就怕火,我一直不去上海,就是怕一把老骨头被推到火里烧成一把灰了。活着时一百多斤的身子,埋在土里起码也有几十斤吧?光骨头也有白花花的一堆吧?还能看清楚哪些是头、哪些是脚的,但是被火烧掉恐怕就剩下一小把了,像一小把面粉了。
父亲又说,经过这次大火呀,我已经不怕火了。如果我死在上海,被烧成一把灰了,你是不是要把我装在一个盒子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我说,我会一直把你带在身边的。
父亲说,仔细想想,去上海了也挺好的,虽然变成一把灰了,起码可以与儿子在一起了。
我与父亲在塔尔坪的大路上,人生头一次百感交集地抱在了一起,抱在一起哭着笑着。我们锁好门窗,收拾了房檐下的苞谷棒子,关上空无一人的大院子,与村子里的老人一一告了个别。小卖店的方老伯说,这个老头子,终于可以到大城市享福去了,坐飞机的时候是不是要从塔尔坪上过呀?那个中了风的杀猪匠李老伯,也从门缝里朝外看着,算是目送了我们。王铁匠则赶过来,塞给我一个布袋子,是一袋子核桃。王铁匠抹着老泪对父亲说,想我们了就回来看看我们啊?
当我们走上大路的时候,父亲又转了回去,说是把东西落下了。原以为是烟斗什么的,等他匆匆忙忙地返回来,才发现怀里抱着一个大石头。这是他从门前的小河里捞出来的,当枕头用的大石头,已经枕了几十年了吧?像是漆上了一层黑色的油漆。
当我们走出村口,塔尔坪已经干旱了一个月的冬天,突然就阴沉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开始飘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这是那一年冬天塔尔坪落下的第一场雪,也是多年不遇的一场大雪,很快就把塔尔坪九个大院子的屋顶全给染白了,几乎把通往县城的盘山公路都给封住了。
父亲说,好兆头呀,老天下一片雪花,来年就能种一季子好庄稼。
我知道,父亲还是放不下塔尔坪,放不下这片土地,甚至从这把泥土中钻出来的任何一根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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