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坐到我的床沿上,问我,需要服务么?
我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本想立即拒绝,但忽然想起妻子已经背叛了自己,我就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个服务法?
女子说,不贵的,包夜也只三百块钱,说完就开始解羽绒服的扣子。她刚把羽绒服脱下来扔到床上,这时又有人敲门,我知道这次肯定是王时。我想了想,对女子说,算了吧,我不需要服务。我开了门,女子穿上羽绒服用眼睛狠狠地剜了王时一眼,然后一甩头发咚咚咚地出了门。
王时说,真对不起,我不知道有人。我笑笑说,不要紧,没事的。
王时是来邀请我明天到他的铁匠铺里去坐坐,他说他现在又重新用铁打了一个手雕塑,原来的那个被郑金朋扔到窗镇水库里去了。他觉得这次的没有上次的打得好,主要是没有人指点。他原来的那个徒弟也不在县玩具厂了,他去了南方,听说一个月的工资有上万元。他问我能不能指点他一下。
第二天,我在商店里买了一瓶酒就去了王时的铁匠铺子。说是铺子,其实只是一个用水泥砖临时搭建的屋子,屋子很小,后面住人,前面是铺子。屋子的墙壁上挂着一溜铁器成品,大多是锄头、柴刀、菜刀和小铲子。刀口被磨得赤亮赤亮的,在这昏暗的屋子里显得尤其刺目。王时正在和一个男孩在铁墩子上敲敲打打,看我进来,他停了下来,向我介绍说,这个男孩是他的徒弟,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他们平时就靠打一些附近农村人订做的小农具为生。
王时拿出了那个手雕塑,他说只打了一个毛坯,接下来不知该怎么打了。我一看大吃一惊,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作品,在似与不似之间。我说,你不要再敲打了,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作品了。王时一定以为我是糊弄他的,他的脸色暗淡了下来,眼里透出深深的忧伤。为了表示我说的话是真诚的,我提议我们在一起喝两杯。
我说我还想听听你后面的故事呢,王时喝了两杯后,他的眼睛开始发红。
他说,我没想到,在庆州城还会碰到宁小拧。
从监狱里出来,王时花了一个多礼拜的时间,终于在庆州城找到了张天根。
庆州是一个建市不到十年的县级市,是距离窗镇最近的一个城市。刚踏上庆州城的那会儿,王时心里一片茫然。庆州再小也算是一座城市,去哪里找张天根呢?他只记得两年前,张天根到监狱去探望他,说他在庆州城打工搞装璜,具体住在哪里在那条街好像没说,就是说了,王时也不一定能记住,因为那时他根本不知道庆州城在哪里,更没想到要到庆州城来。直到出狱的前几天,他才考虑,出去之后去哪里呢?做什么事情呢?他不可能再回窗镇,农具厂早就倒闭了,就是不倒闭,他也已经被开除。他的母亲在他入狱后的第七个年头已经去世了,方小菊在他入狱不到半年就正式和他离了婚。那次张天根还告诉他,方小菊和他离婚后就和罐头厂的年轻厂长公开同居,后来罐头厂也在走下坡路,很快倒掉了,方小菊也进了城打工,但不知道在哪个城市。
张天根现在是个小包工头了,他拢着七、八个人在庆州城搞装璜,砖匠、木匠、漆匠和水电工都有,属于装璜游击队的那种。
王时找到张天根的那个晚上,张天根带着手下的人,请王时到一个小馆子里喝酒,王时已经不怎么喝酒了,只是礼节性地喝了一点点。张天根抓了抓头皮问王时想干哪样活,王时说,以前在农具厂是做铁匠的,正好用不上,要是学了木匠或者漆匠就好了。张天根要他跟哪个师傅后面学徒,学个一年半载就行了。王时不太愿意学徒,说这么大年纪了还学徒?张天根手下的一个木匠笑了起来,说这有什么,八十岁还有学劁猪的呢。末了张天根说,要不这样,你先做一段时间的小工吧,我找到了装璜活计,央房主一下,让他把小工让给你做,价钱你自己跟他讲跟他结。不过这是纯力气活,你可以一边做小工一边跟哪个师傅后面学学技术,学个半熟就可以干装璜了。
张天根说的这个小工就是往楼上扛扛装璜材料,像水泥、地坪砖、木工板什么的,再就是往楼下搬运垃圾。有的房主喜欢把原来的隔墙拆掉,再彻新的隔墙,那垃圾就多了去了。干这样的活是要好身体的,王时身子单薄,吃力是吃力些,但他觉得非常踏实。干完白天的活,他好好洗个澡,也不和张天根他们喝酒,换上干净的衣服就到长江大堤上去走走。
庆州城在长江边上,一到夜间大堤上聚了各式各样的人,大多是散步游玩的,有点像窗镇的水库大坝,另外还有一些小商小贩,像摆地摊的、卖水果的,卖烤红薯的。王时喜欢看长江里来来往往的轮船,觉得轮船上的灯光照在水面上真好看,像在梦里似的。王时总会找一处地方坐下来,抽着烟,然后出神地看着江面。
看着看着就不由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
其实王时并不愿意过多地回想过去,他觉得他的过去有点不堪回首。但他并不感到后悔,一点也不后悔。当年给他判的刑是超重的,他不过是把郑金朋的头上砸出一个大血口子,郑金朋晕倒在地上,他并没有死掉,后来也没有落下什么残疾。只是当时正遇上严打,郑金朋不但告他故意杀人,还说他想强奸宁小拧,他被判了十年。开公判大会的时候,他和那些犯事的人站在一辆货车的车斗里,脖子上挂着重重的木牌子。他的头是低着的,但眼睛却在四处寻找,终于找见了宁小拧。宁小拧靠在一棵树干上,正用她好看的手不停地抹眼泪。王时感到她的手在不停地晃动着白光,把他的眼睛都晃花了……
一般情况下,王时要在长江大堤上呆两个多钟头,回去的时候,张天根他们大多睡下了,屋子里充满了浓重的酒味汗味和脚臭味。
一天中午张天根又接到一宗装璜活计,他让王时先到一家装璜材料店去搬地坪砖,他说他已经帮王时和房主讲好了价钱。那天很热,王时闷了一身的臭汗来到了装璜材料店里,女老板正趴在桌子上呼呼睡大觉。女老板很胖,趴着的上身把小小的桌面都占满了,肥厚的大手很粗糙,像老鳖的两只前爪一样摆在桌面上。王时叫了几下老板,女老板没有听见,照样睡得很香。王时就瞟了一眼打开的电视,整个电视屏幕上是一双女人的手,和他曾经做的那个手雕塑造型差不多。
王时愣了一下,赶紧凑到电视机跟前去看,电视上接着说,这就是一双手模特的手。这时这双手不停地在屏幕上变幻,各个角度都能看到,还有各个局部的特写。最后这双手慢慢地淡去,屏幕上又生出了几双手,做着各式各样的造型。王时惊呆了,眼睛开始发花,心口怦怦地跳动着,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直到这个节目结束好长时间,女老板喊他,他才回过神来。
整个下午,王时显得很兴奋。他一边扛着材料上楼一边不停地念叨着手模特这个词,原来有一双好看的手还可以做手模特这个职业,那宁小拧是完全可以做一个手模特的了,她的手比电视上的那双手还要好看。
王时很为自己暗自高兴,他觉得只有自己发现了宁小拧可以做手模特的手,那双手是那么地迷人。其他人都没有发现,包括张天根,包括郑金朋,包括初高中所有的同学和所有的老师。因为他从没有听到过别人议论宁小拧的手,他们只喜欢看人的脸,认为脸长得好就是漂亮,就像当初李木匠为他在罐头厂找对象一样。兴奋过后王时又感到深深的悲哀,有一股彻骨的寒冷从他的心头掠过。这双手总是在自己的面前晃来荡去,为何就捉不到呢?仅仅是为了握一下手,为何就那么难呢?吃晚饭的时候,他找张天根要了一些酒喝,喝完酒张天根他们打起了牌,他也没去长江大堤,洗了洗就躺到床上去了。
转眼过了秋天,几阵寒潮过后庆州城就进入了寒冷的冬季。
张天根接的装璜活计越来越多,虽然每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一到晚上他们就非常快活,大口大口地喝酒,大把大把地赌钱,有时还会到美容店去寻个小姐,开个洋荤。王时没有像当初张天根说的那样,跟在哪个师傅后面学个技术,他一直在干小工。一到晚上,他照常要去长江大堤上走走。
冬天的长江大堤比其他几个季节明显冷清得多,散步游玩的人很稀少,江面总有一股一股的风漫到江堤上,往人衣服里钻,让人感到浑身发冷。这天晚上,王时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坐了好长时间,把石头都捂热了才顺着江堤往东边走。他边走边往江面上看,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只依然很多,江面上倒映的灯光一忽儿被江风扯碎了,一忽儿又自动拼接了起来。
在经过一个卖烤红薯摊子的时候,王时好像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喊他的名字。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朝前走,没走两步他又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这次他听得非常清楚。
王时停下脚步,向四周打探,周围没什么人在看他,只有那个卖烤红薯的摊主在望着他。
摊主头上包着一条大围巾,嘴和鼻子都包了起来,只露着一双眼睛和两鬓有些花白的头发。风把几缕鬓发撩到了头巾外面,飘来飘去。她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显得很臃肿,双手戴着一双白色的劳动手套,不过现在几乎成了黑色的了,上面还沾着一块块的薯汁。王时没发现喊他的人,以为摊主要他买个红薯。王时闻到红薯浓浓的香味,真打算买一个来吃,他有十多年没有吃过这香喷喷的烤薯了吧。
王时正准备到口袋里掏钱,摊主把头巾解了下来,王时看到她鼻子两侧深褐色的雀斑,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他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宁小拧的名字,喊过之后还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就那样呆呆地站在烤薯摊子前。
时间像是凝固了。
宁小拧说,你还认得我呀。接着拿起一个烤熟的红薯递给王时,说,王时吃个烤红薯吧。
王时还是不能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宁小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宁小拧把烤红薯塞到他的手里,说,王时,你怎么也在庆州城呢?
王时手里拿着烤红薯,根本感觉不到烫手,嘴张了半天才说,哦……我在这里打工。
做什么事呢?宁小拧问。
就是做小工,王时稍稍镇定了一下自己说,他又张了张嘴,本想还说和张天根在一起,结果没说。
王时把烤红薯放了回去。
宁小拧却比以前大方多了,她把仅有的一张小凳子让给王时坐,王时没有坐,而是在地上找了一块石头坐上去,石头冰凉冰凉,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宁小拧自己坐在小凳子上。
好一会,王时像是问宁小拧又像是问自己说,不是在窗镇财政所上班吗?
宁小拧笑了一下,她捋了捋头发,把围巾重新围上,在下巴底下打一个结。
宁小拧告诉王时,她早就没在窗镇财政所上班了,就在王时被抓入狱的那年冬天,她和郑金朋结了婚。郑金朋不开心的时候就拿她出气,把她往死里打,手边捞到什么就用什么来打。第二年就有人告了郑金朋,说他在全县招考中帮宁小拧作弊,宁小拧的户口不在本县,他造了个假户口,瞒了宁小拧的年龄,又在招考中打通了各个环节,县里派人来查,把宁小拧开除了。
宁小拧说,被开除后,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和郑金朋离了婚。说完脸上竟有些得意的样子。
王时点了一支烟,轻轻哦了一声。
王时掉过头去看江面,觉得这一切就像是江面上的灯影,一会儿碎了,一会儿又自动拼接了起来。他还想知道宁小拧为什么去窗镇读书,高中毕业后又为什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时就问了宁小拧。
宁小拧说,她家先前就在庆州县城郊区,她父亲是郊区一个车队里开货车的。在她读初三那年,不小心撞死了一个人,是一个当官人家的儿子,被判了重重的刑。她父亲在入狱时要她到窗镇郭村她大姨那里读书,省得那个当官的人家找她的麻烦。高中毕业后,她就和母亲在庆州县城摆地摊,后来有人介绍她认识了郑金朋,这样为了有个工作,就又去了窗镇。现在她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在菜市场卖水果,她自己白天在一个小食店里打打杂,晚上就卖烤红薯。她大多是在街巷子里卖,长江大堤来得不多。
宁小拧说,没办法,孩子要读书,将来上大学要花很多钱。
王时说,孩子归你了?
宁小拧说,你想错了,我和郑金朋没生孩子。从窗镇回到庆州我又结婚了,现在有个男孩,刚读小学一年级。
王时没有再说话,又掏出一支烟点上,眼睛盯着宁小拧戴着手套的手。王时很想告诉宁小拧,她的手是一双手模特的手,她完全可以做一个手模特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几次想说都没有说出来。
这时候,一对年轻男女来到了摊子前要买烤红薯,宁小拧站起来,从炉膛里拿了两个滚烫的红薯递给他们。女的在接烤红薯的一瞬间尖叫了一声,啊好烫,接着烤红薯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男的要宁小拧换一个,宁小拧有些不愿意,但还是换了。
这对男女转身走后,宁小拧把掉在地上的烤红薯拣起来。她对王时说,还是吃个烤红薯吧,吃了可以暖暖身子。说完就要到炉膛里去取一个烤红薯给王时。
王时摇了摇头。
宁小拧重新坐到凳子上,打算自己去吃那个掉在地上的烤红薯,她把手套取了下来,去剥那个掉到地上的烤红薯的皮。
就在宁小拧取手套的这一刻王时闭上了眼睛。
等王时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感觉大脑有一颗子弹穿过,就像被判死刑的人在被执行枪决。那双可以做手模特的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粗糙变形的手,颜色焦黄,四处开裂,左手背上有一块突起的疤痕,右手的两根手指严重骨折,像两个月牙一样弯曲着。
不用说,这是郑金朋的功劳。
王时背过脸去,泪水夺眶而出。
看到王时泪流满面的样子,宁小拧有点不知所措。她把手中的烤薯放到烤台上,不停地搓着双手。好一会她才走过去推了一下王时的肩膀,说,王时,不要难过,我知道你坐了十年牢,心里很委屈。现在不是好了吗,只要好好干,日子会好起来的,要是有个合适的女的,就再找个伴吧。
王时终于停止了抽泣,也站了起来。
宁小拧说,你回去吧,我也要收摊子了,说完就要去推三轮车。王时立即擦了一下眼睛,说,等等,宁小拧,我俩握个手吧。
宁小拧笑了一下,把手在身子上擦了擦,向王时伸过来。
我离开窗镇的时候,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雪花落到我的脸上冰冰凉凉的,很快就化成了一粒粒细小的水珠子。
窗镇毕竟是一个很小的地方,除了茫茫的白雪几乎看不到其他的颜色。我没有向王时告别,我想,他的一生就为一双手而活着,到底值也不值?他的一生算不算是失败的人生?
地上已经起了冻,汽车轮子碾在冰碴子上,发出噼哩啪啦玻璃一般的碎裂声。
(责编:朱传辉电子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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