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九岁的我，带着小小但紧迫的心事，进了咖啡馆。爸爸也在里面，独自坐在最后一张桌子上，一部分身体被束卷的窗帘挡住了。看起来他是有意藏在那里抽烟的。他今天异乎寻常地像一个独自伤感的顾客，而非这里的老板。
我走到他面前，将书包里装着笔记本的塑料袋取出来，口气相当焦虑地对他说：“爸，妈妈要我带来还给你的。”他看着我把笔记本放在桌上，半晌没说话。随后，他掉转目光，看自己将烟头插在烟缸里。再随后，他的目光移到我身上，慢而长久。他的目光，黏黏的。看到我后，似乎更黏了，更慢慢从中涌出一股失落、忧伤、绝望的潮气。和妈妈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我顿时想到：妈妈不要我，爸爸也不要我了！
我失魂落魄，赶紧回柜台出口处我专用的蓝色塑料小凳上坐着。矮子叔叔在柜台里忙着，他说：“你来了正好，帮我看着留声机。”我没吱声，只顾偷偷瞅爸爸，看见他以漫不经心的表情翻看笔记本。矮子叔叔说他对音乐不在行，还不如我知道得多，所以我一来，播放唱片的事就成了我的责任。这是咋回事嘛。爸爸妈妈居然都用那种古怪的眼神看我。他们没有串通过，是不约而同的。我感到自己是他们共同的问题。难道他们的离婚不是因为那封信而是因为我？难道我妈妈把笔记本退还给我爸爸这个绝情行为也是因为我？我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觉得孤苦无依。最后，我决定了。我决定播放我当时觉得最难听的一支曲子：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
经常来咖啡馆的客人，显然形成了一种共识：洋派的咖啡馆，应当播放洋人的曲子。他们来咖啡馆，就是为享受这洋气的。因此我播放瞎子阿炳的二胡曲，立刻引起了顾客的警觉。独坐在从门口数起第二个窗口的一个男人，长头发，红围巾，现在想起他的样子，一定是四川美院的老师。他皱起眉头看了柜台处很久，终于忍不住说：“咋放起中国的曲子来了！别让小孩子胡闹！”矮子叔叔总是护着我的，他说：“你可别瞧她小。她是咱店里的DJ。DJ，知道是啥么。”那人说：“啥子DJ哦，你这儿又不是迪斯科。就一个留声机，还DJ呢！”矮子叔叔“哦”了一声，说：“原来你老兄是个行家哦。呵呵。栀子，栀子，放洋人的歌儿。”我说：“不。”那人走到柜台来，从上面看着我，奇怪地看着我说：“小娃娃咋喜欢这么忧伤的曲子？”矮子叔叔说：“她不一样，她是诗的女儿，真正的小天才。”矮子叔叔有时要调侃我爸爸他们一群人在一起互称天才，就故意说我才是真正的天才。诗的女儿，天才中的天才，八九岁就认识很多中外名曲，不是天才是啥，矮子叔叔这样说。
“诗的女儿！”那人似乎对这称谓颇为赞赏，俄而却奇怪地叹了口气，结账走了。
矮子叔叔对我说：“栀子，快换成洋人的歌儿，不然客人都要被你赶走了。”我说：“不换。”矮子叔叔伸手要抱我，说：“栀子，今天咋啦？要不要我翻跟斗给你看。”我没要他抱，也没说话。
矮子叔叔搓搓手说：“我带你到外面，我去解放碑跟前翻跟斗给你看。解放碑跟前哦。我要在那里翻跟斗的话公安肯定要来抓我，但是为了栀子高兴，咱就豁出去了。咱们不能在店里胡闹哦，咱们是又高尚又文雅、打屁都要悄悄打的咖啡馆。”我当然是在捣乱，我捣乱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起爸爸注意。我暗暗瞟他。终于，我引起他的注意了。我看见他收起笔记本，放在公文包里，朝我慢慢地走过来。他的姿势和表情，还是刚才那种眼神的延续，忧伤而若有所思。我知道自己就快控制不住了。我马上就要号啕大哭了。于是，我飞快地跑到咖啡店外面去了。
忧伤这种感情，应该是成年人才会。我不懂，所以我对爸爸妈妈的忧伤不知所措。我不懂忧伤，所以我觉得《二泉映月》是最难听的曲子。我播放《二泉映月》，其实就是捣乱，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其实他是注意我的，可是我不希望他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希望他回到从前，朝我做鬼脸啊，刮我鼻子啊。就算他不懂得照顾小孩，走过来没轻没重地扯我的头发也好啊。就算表现得烦躁不安，就算是冲过来吓唬我，都比用这种眼神好啊！
这令我如坠冷雾的眼神，从他们专门对我的情形看，居然是因我而生的。只要他们看我，就用这种眼神。这定与他们的离婚有关。难道他们离婚是因为我？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我跑出咖啡馆，当然没敢跑得太远，因为我怕跑远了他们看不到我。我跑到门口的广场，跑到解放碑跟前，坐在台阶上。如果瞟到我爸或矮子叔叔来店门口看我，我就故意转过身去，拿后背对着他们。开始我还赌气，斗志昂扬的，但没能扛多久。因为嘈杂的人声、炙热的太阳很快将我弄得头昏脑胀。很快我就有了中暑的感觉。我怨恨地想：中暑了才好呢。我就是要中暑给你看！你不管我矮子叔叔也会管的。我想得没错，我犹如一个大义凛然的英雄站在火堆上那样坐在炎热的太阳底下，很有些自虐的示威含义，于是他终究忍不住走过来了。
我暗自得意，故意低头不理他。他弯下腰，将我抱起来。于是，用不着赌气了。我在他怀里轻轻哭了起来。因为他对小孩的哭声有神经质的敏感，所以我没敢大声。我轻轻地哭，很轻，但听起来更加揪心。我相信所有孩子都反复试验过自己的哭泣对大人的效果和威力，直到找到最佳的一种。我也不例外。
他两手搂住我的臀部，将我举起来趴在他的肩头上。我就把下巴压在他的肩膀上呜呜地哭。
他说：“不是你妈妈不要你了，而是妈妈不要自己的过去了。”现在想起他的这句话，我完全明白，但当时我肯定是不懂的。我只听得声音，固然还是忧伤的，但多了些怜悯给我。我大觉安慰，嗯，嗯，应了两声。当然，还是爸爸好。最最重要的是，我又趴在他怀抱里了。这怀抱中那体味和烟味混合的复杂气息，一股脑地涌入我的鼻腔、脑腔，我昏昏欲睡了。我得到安慰，因而感到疲倦。
我的哭也渐变成假哭。我断断续续地哭着睡着了，在他肩头。
我只是爸爸一个人的女儿
每当说到我爸爸我妈妈目前的状况，我爸爸总是强调他们不是离婚，是分居。离婚要办手续，他是不愿意办的。
我充分感受到爸爸对我的爱，正是从他们分居后开始的。具体说来，就是我和爸爸搬到解放碑广场边上出租屋后，每天由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回家的路上，我感受到一种真切得令人透不过气的相依为命的感觉。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咱们俩，穿过广场，留在地上的两个影子，清晰、无声。似乎影子本身就是一个大大的眼神，诉说着难以用言辞表达的感情。那时候，我心中本来有很多问题的，比如大人的分居到底是啥意思，他和妈妈为啥要分居。但这些问题我都没有问，因为我舍不得惊扰此时此刻的感觉。
我紧紧攥着他的手，专心致志体会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我很害怕与此无关的任何事情来干扰我的感受。那些卖香喷喷的爆米花的人，那些碰碰磕磕的棒棒，都不能打搅我。我们经过灯影迷离的广场，经过幽暗中挤满行人的狭窄小巷，然后，给人很突然的清静，眼前是几栋旧楼的黑影。因为这里离广场太近，这时候住户大多都在广场闲逛，楼房看起来毫无人气。我们在黑暗的楼间空地上走动，似乎这世界上，此时此刻，只有我和我的爸爸相依为命。我觉得仅仅攥着他的手是不够的了，我需要更大范围的紧贴，所以要求他抱我或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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