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佳明单位搞真情服务月，科里又是制作真情服务联系卡，一站式服务工作牌，还搞对外工作首问制，办事时限等等一大堆制度文件，按老杨的话说，基本上是把人都管笔直了。
让佳明头疼的是，老杨把这些动笔杆子的差事，都原封不动、毫无保留地推给他。老杨知道，科里其他人基本上是五毒俱全，身体属于亚健康状态，别说写文章，现在连写汉字的工夫也基本上废掉了。他在佳明面前竖着大拇指说，你是电大中文系毕业的，将来科室的内勤工作就由你负责，你就是半个科长啊。
佳明反唇相讥，杨头，我不是被你弄得下岗了吗，怎么还想到我呢！
老杨拍着佳明的肩膀，动情地说，陈胖子他们都是粗人，坐不住，适合出差打杂，你体质差，以前我对你照顾不周，但你内秀啊，还是动动笔杆子吧，这叫人尽其用啊。
佳明不说话了。老杨老奸巨猾，这是无争议的，但如果和他弄僵了，被挂起来的滋味也不好受，况且干点文秘之类的事情，不出远门，忙一点，或许就能忘记焦虑呢。
于是，佳明天天在单位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签字盖章，打印文稿，复印文件，还加班草拟商请函、通知之类的文件，走路好像也有劲了，脸色也红润了，回到家，也不靠梅主任开的“阿普唑仑”来镇定神经，帮助睡眠了。
佳明自己都有点奇怪，他便主动打电话问梅主任，梅主任亲切地在电话另一端说，你是一个非常正常没有任何疾病的小伙子，只是个性有点多疑敏感。没关系，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就一定能达到“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境界。你现在已经有了量的积累了，还要有质的飞跃。那就是在生活中，用毛主席的话说，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我相信你能做到！
佳明听得简直有点热泪盈眶了，人真不可貌相，梅主任那始终皱着眉的样子并不有损他抚慰人类心灵创伤的本事啊。
佳明心里有了底气，他甚至产生对春红动手动脚的念头。
晚上睡觉，他主动去摸春红的胸脯，被春红移开了，春红说，我很累。
春红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满心的失望和孤独。和欧阳杰分手后，春红觉得，她的生活要发生点什么了。她承认，从那天晚上见到欧阳杰的一瞬间时，他们之间还有一丝情意没有死掉，还可能有增长的趋势。欧阳杰对自己是真心的，但她不想再伤害谁，再被谁伤害了。现在，在她心里有两个男人各自拽着自己的胳膊，拉扯着要将她撕开，理智告诉她，必须学会放弃，可能的话，应该从佳明、欧阳杰以及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欧阳杰那天晚上没有最后得逞，她觉得没有做亏心事，对得起佳明。但是，她心里的情感起了变化，平日里对佳明的神情就不如以前那么坦然了。
过去，佳明下班回家，都是春红围着他转，给佳明做饭，端洗脚水，陪他聊天，向他撒娇，现在是佳明围着春红转，晚上睡觉，佳明主动给春红按摩，捶背，说做老师辛苦，要注意放松肩胛骨，还不时用手刺激春红身体的敏感部位，但春红却很冷淡，总是用手把佳明挡开，侧着身，背着他说，算了吧，你不是怕猝死吗，就别自作自受吧。
佳明觉得窝囊，也恼火。自己是个男人，春红看不起自己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终于有一天晚上，佳明忍不住对春红说，你为什么近来对我这么冷淡，是嫌弃我，还是有什么想法？
春红说，我是应该对你冷淡点，这也是梅主任关照的，你必须学会自立！
佳明火了，说，你这是嫌弃我，看我得了焦虑症，怕我影响你的前程，你没看到我现在每天都在进步吗？
春红不动声色地说，我没小看你，那是你多心了，你现在是在进步，可进步得太慢。
说罢，抱着被子到隔壁书房的单人床睡去了。
佳明看着春红的背影，憋了一肚子火，心情烦躁起来。春红现在是他唯一的亲人和朋友，怎么能这样不近亲情？佳明有点焦虑，他想自己必须想点办法，不然，以后日子不好过。
人遇到郁闷的事情就会产生倾诉的欲望，佳明突然想到了马大林。他打电话给马大林。马大林在电话里兴奋地说，阿明，我没忘记要请你聚聚，只是最近有点忙，现在出差在外地，改日回来联系。佳明幽默地问，你不会是在外面拉业务，把外地的死人拉到你们殡仪馆来火化吧，马大林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说，是啊，是啊，回来见！
果然，两天后的一个晚上，马大林开着宝马来到青林小区，带上佳明开车来到江城最豪华的美帝大酒店，山珍海味，鸡鸭鱼肉，五粮液，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桌。
看着丰盛的酒菜，佳明很感动，说，大林，我们是多年的同学，朋友，真不用这么客气，其实，我除了多念了几年书外，什么都没有，我自己现在都看不起自己，相反，这么多年来，你的侠义、勇敢都是我最敬佩的，也是我缺少的。
佳明的话很真诚，大林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说，你也别吹捧我了，我没有你说得这么好。按现在的流行话讲，我们属于弱势群体，其他少说，来，为我20多年的同学友谊。
马大林满满斟上两大杯酒，脆脆地说，干！说罢，一饮而尽。
佳明也不推辞，仰头也干了。
一大杯酒如一股热辣辣的暖流从咽喉渗透进胃里，血管里的血液也沸腾了，佳明的心脏有如小兔子般在胸口跳跃。
佳明眼里有些潮湿，内心突然产生倾诉的欲望，长这么大倾诉对象不多，春红算一个，今天马大林也算一个。就这样，佳明把这几十年的憋闷，像水库开闸放水般地倾泻出来，特别是把折磨他心灵的魔鬼撒旦也毫不掩饰地说出来。
马大林瞪圆了红红的眼睛，屏气凝神，说，乖乖，你们文化人怎么老是有和我们老百姓不一样的毛病呢？
佳明苦笑一下，无奈地说，这种心灵上的毛病摸不到，看不着，应该和幼年时受到的创伤有关吧。你知道我们家小时候住在医院后山边，那里有个太平间，3岁我记事的时候，只要我妈上夜班，我就害怕，使劲哭，浑身发抖，我爸是一个严厉的人，老是拿太平房的死人吓唬我，说要把我送到那里和死人睡在一起，我一听就不敢哭了。就这样，怕见死人恐惧一天天像个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到成年，这种阴影老是挥之不去。其实我的身体没什么毛病，就是有病也不会有死亡的危险啊，这可能和我性格中的脆弱，敏感有关吧，我也做过无数努力，可老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感，就是担心自己心跳加快，会突然死掉。你说荒唐不荒唐。人们说性格决定命运，也许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所以，我很羡慕你大林，坚强勇敢，不向困难低头，最重要的，你将要一辈子从事一种永远受别人歧视和让自己心理受压抑的工作，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啊……
马大林满脸惊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愣怔地看着佳明，问，兄弟，你不会现在有什么恐惧吧？
佳明微笑着摇摇头，显得恬静安详，他给大林倒上一杯酒说，怎么说呢，和你在一起就像和老婆在家一样放松和快乐，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潜意识会暗示：如果我现在有什么不测，你会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我，会以最快速度送我去医院。当然，我没病，大林，这只是担心。所以，我和你在一起，就像和一个医生在一起安全可靠，听不懂了吧？
马大林哦了一声，但脸上还满是迷茫和困惑，好半天才若有所思地说，阿明，我想起一件事，在号子里，我有个哥们他那个玩意就是硬不起来，后来，他老婆跟别人乱搞，他用刀捅伤了她，被关了进来。那哥们告诉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上课，班主任老拖堂，他给尿憋狠了，那玩意硬得像小钢炮一样。老师一说下课，那哥们猫着腰，跑到厕所，和他同座的家伙见他的模样滑稽可笑，就偷偷跟在他身后，趁他不注意，在他硬邦邦的玩意上，用手用力弹了一下，我那哥们没提防，吓得身子一抖，那玩意一下子就蔫了，再也没硬起来过，从此就落了这个毛病。阿明，你说这个病是不是心理有病？
佳明红着脸点点头，不说话，轻轻拨弄着酒杯。
一阵沉默，马大林忽然一拍脑门，急切地说，阿明，你不是怕死吗？为什么不去我那里多呆呆，这叫以毒攻毒！我刚上班的时候，也怕见死人，后来就好了。
佳明心里一抽紧，张着嘴惊讶地问，去你那里？
大林说，对啊，你爸从小吓唬你，还没吓唬到位，再吓唬几下可能你的病就好了。再说，我那里可热闹啦，环境好，紧靠着205国道，亭台楼阁，像个花园宾馆。说个真实的笑话，有天夜里，一个外地县政府考察团从国道上拐进来，开到我们这里，还以为是四星级宾馆来投宿，开着面包车直接停在悼念厅前，几个醉鬼摇摇晃晃下了车，四周张望，感到气氛不对，不像宾馆大厅，猛地看到停尸间、骨灰存放厅几个指路牌，吓得哇啦哇啦，没命地直往车里钻，一溜烟就没影了。哈哈。
马大林发出一串发自内心的大笑，笑得佳明心里突然一抽紧。
大林的提议有一定的道理。或许在那个环境里，能让自己真正尝试一下常人难以忍受的死亡、恐惧的体验，能从根上除掉幼年太平间给自己留下的阴影，也许多几次体验，面对着死亡的灵魂，自己那颗浮躁不安的心灵会平静下来。春红曾建议他去信佛，或是去信耶稣，那会让心灵安静下来。佳明摇摇头，说，算了，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他不想去寺庙听佛教徒的诵经和法鼓声，也不想去教堂做弥撒，这些方法不能解决他的问题，他心中不需要救世主，他是红尘中人，需要的只是普通人生活的正常心态。病态的心灵让自己畏惧死亡，苟且偷生，被烦恼困扰，被绝望压迫，无所适从，这过得叫什么日子？可大林的方法科学吗？佳明想问问梅主任，万一梅主任不同意这样冒险怎么办？再说，心理有毛病的人今后都去殡仪馆，那不笑话吗？佳明挠挠头，想想近来春红对自己冷漠的样子，他受不了，再这样下去，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想方鸿渐翻山越岭都无所谓，我去一趟殡仪馆又能怎么样呢？或许大林的建议是中医的一个偏方呢，没准很管用。
佳明不再犹豫了，伸出手，攥住大林的手，有点期盼地说，大林，就依你，试试看吧！
马大林满脸红光，豪爽劲又上来了，好，改天我来安排一下，叫你。
说罢，向佳明诡秘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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