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札记-小不列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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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者所述千真万确……我身旁有一整本事例,若一一讲出,即便伦敦市端庄持重的大婶,亦会对我寄予仁慈之心。

    纳什[1]

    伦敦市有一小区,街道、庭院十分狭窄,房屋古老腐朽,名曰小不列颠。它西面紧靠耶稣基督教会学校和圣巴托罗缪医院,北面紧邻史密斯运动场和“长巷”。奥尔德斯格特街犹如海湾,从城市东面将它一分为二,而张着大口的布尔-茅斯街,又从“屠夫巷”和“新门”区将其隔断。此即小区的布局。在帕特诺斯特街区、阿门角和阿韦玛丽亚巷,有一些房屋,圣保罗大厦高耸其上,以慈母神态俯瞰下面。

    此地古时为不列颠公爵宅第,小不列颠由此得名。但随着伦敦发展,上流社会向西转移,商业悄然而至,占据其遗弃的住所。一段时间,小不列颠成为巨大的学术中心,不乏繁忙多产的书商。后来连他们也逐渐遗弃此地,迁至新门街大狭口外,居住于帕特诺斯特街区和圣保罗教堂院,即便如今仍然在继续发展壮大。

    小不列颠虽然如此衰败,仍然可见一度辉煌的痕迹。几座房屋摇摇欲坠,正面用古橡木精雕出可怕的容貌,陌生的鸟、兽和鱼,以及博物学家亦无法识别的花果。在奥尔德斯格特街尚有遗迹,曾是宽敞高贵的宅第,后被一一分割出租。这儿常见小商家庭,家具虚有其表,深藏于古物遗迹之中,置身于宽大凌乱的旧房,天花板遭受腐蚀,上楣柱被人镀金,壁炉为大花岗石。巷道和庭院里另有更小的许多房屋,规模不大,但正如为数不多的古代贵族,坚定维护着同样古老的权利。其临街面为山墙,有大凸肚窗,菱形窗格玻璃镶着铅块,雕刻风格奇异,拱形门较为低矮。[2]

    在这古老荫蔽的小区,我曾度过几年宁静舒适的生活,身居一处二楼,屋子虽然极为狭小,却历史悠久。起居室颇为陈旧,镶以小木护壁板,摆设各式家具。我特别看重三四张高背爪脚椅,上面的锦缎已褪色,尚可见一度光彩的痕迹,无疑曾在小不列颠某座旧宫殿里引人注目。它们仿佛团结一心,对皮革座垫的邻友不屑一顾;正如我曾见衰败的贵族,在平民社会中抬起高昂的头颅——他们不得不屈尊俯就,与之交往。起居室正面,全部被一扇凸肚窗占去,窗格玻璃上记有许多代居住者的名字,并混杂以一般绅士的只言片语,如小诗一类,字体难辨——它们对小不列颠众多妩媚的美人加以赞扬,而她们早已成昨日黄花,不复存在。因为我无所事事,显然无职无业,又能每周按时付账,所以被视为附近唯一经济独立的先生。此一社会群体明显处于封闭之中,对其内部状况我颇欲了解,所有有关该地的一切事情与秘闻,我均极力探询。

    小不列颠确实可称为伦敦的心脏,是真诚的英国人特性的坚强堡垒。如今,它仍然一如繁荣的过去,为伦敦的一个部分,有其古朴的人们和风尚。往昔诸多节日游戏与习俗,依然在此保存完好,经久不衰。居民极为虔诚,在忏悔星期二吃薄烤饼,受难节[3]吃各种热面包,米迦勒节[4]吃烤鹅肉,瓦伦廷节[5]寄情书,11月5日火烧教皇,圣诞节在槲寄生下亲吻任何姑娘。烤牛肉和葡萄干布丁仍然受到迷信崇拜,葡萄酒和雪利酒,至今保持着唯一正宗英国酒的地位,而其余的酒全被视为微不足道的外来饮料。

    在小不列颠,城市奇迹比比皆是,它们亦被居民认作世界奇迹;诸如圣保罗大钟,敲响时啤酒会发酵;圣邓斯坦钟的报时数字;伦敦大火纪念塔;伦敦塔之狮;伦敦市政厅里的木制巨人。他们仍然相信梦和算命。布尔-茅斯街有一个老太太,凭借发现被偷窃之物和给姑娘许配丈夫,日子过得颇好。彗星和各种“食”[6]易于使其难过。若狗夜间发出悲哀的嗥叫,便被视为此地必有人身亡。这里甚至流传许多鬼怪故事,尤其涉及古老的公寓,据说有的时而呈现出奇怪景象。明月高照的夜晚,曾见一些夫妇在废弃的大房里来往,丈夫戴着垂肩假发,衣袖长长的,挂配着刀剑;妻子的外衣饰着垂片,她穿着紧身胸衣,佩有裙环,饰以花缎——他们被当作身穿宫廷礼服的古代房主的幽灵。

    同样,小不列颠也有其圣贤伟人。有一位个高干瘪的老绅,系最重要的圣人之一,名叫斯克雷姆,开一家小药店。他面色苍白,满脸凹凸不平,双眼有一圈褐色,犹如一副角制眼镜。老太太们觉得他非同寻常,以为他会施魔术,因为其店里挂着两三副剥制的短吻鳄皮,几个瓶里装着蛇。他大量阅读历书和报纸,整天沉思默想有关阴谋诡计、火灾地震以及火山爆发的骇人听闻——他认为,最后一种现象系时代征兆。配药时,他总附带告诉顾客类似凄惨故事,弄得他们身心不安。他对预兆预言深信不疑,把罗伯特·尼克松[7]和希普顿大妈[8]的预言烂熟于胸。遇见“食”或漆黑天气他便大作文章,起劲无比;他把彗尾状物在顾客和门徒的头上摇着,直把他们吓得几乎不知所措。最近他又听到一个民间流行传说或预言,讲得颇为意味深长。西比尔人很珍视此类东西,老人中一直流行一种说法:“交易所”顶上的蚱蜢与伦敦教堂塔尖上的飞龙接手时,可怕的事便将出现。这奇怪的“合”[9]现象,仿佛真正出奇地发生。修建“交易所”和伦敦教堂的那位建筑师,最近曾修复交易所圆顶和教堂塔尖;说来可怕,飞龙和蚱蜢真的在其工场院里紧紧挨着啦!

    “其他人,”斯克雷姆先生常如是说,“也许会凝视天空,寻找‘合’现象,可这儿是地上之‘合’,就在家附近,在我们眼下,占星术家绝然无法预计。”这些奇特风标已把头并在一起,惊人的事由此产生。仁慈年老的国王尽管享年八十二岁,却立即断气;另一国王登基即位;一位皇家公爵突然死去——在法国另有一位公爵被杀;英国各地激进派纷纷聚会;曼彻斯特市出现血腥场面;卡托街发生大阴谋——更有甚者,王后已回归英国![10]斯克雷姆讲述邪恶事件时,表情神秘,忧郁摇头。这些传奇,随其药物被人们带走,让听者心中始终为剥制的海中怪物、瓶装蛇以及他的面容(苦难的外表)所萦绕,给小不列颠的人心里面布下浓浓阴影。他们随时走过伦敦教堂都会摇头,说从没指望取下那个塔尖会有何好处,而昔日它只带给人们好消息,威廷顿[11]及其猫的历史即可证明。

    另一位与小不列颠抗衡的圣贤,是个殷实的乳酪商,住在古老宅第一角,像其柴郡干酪[12]中的圆肚小蜘蛛,居室堂皇富丽。他的确是个颇有地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名声遍布哈金巷、拉德巷甚至奥尔德曼伯里。就国家大事而言,其观点为很多人接受——半个世纪来他读过不少星期日报,以及《绅士杂志》、《拉潘[13]英国史》和《海军史》。他满脑子珍贵箴言,它们几百年来经受住了实践检验。他坚持认为,只要英国忠于自身,任何东西想动摇它,“道义上都不可能”。对于国债问题他颇有话说——不知怎地,他证明这是一个巨大的民族堡垒和福气。他大半辈子在小不列颠外围生活,直至近几年富了,才高贵地拄起礼拜杖,开始寻欢求乐,眼观世界。他因此去过几次汉普斯特德、“高门”和其他邻近城镇,在那里一下午都在用望远镜回望伦敦,试图发现圣巴塞洛缪塔尖。他经过时,布尔-茅斯街乘公共马车的人,无不用手触帽,以示敬意;他被视为圣保罗教堂院古斯格里迪龙马车站的大资助人。家人曾极力催促他去玛格特[14],可他对轮船那些新玩意大为怀疑,实在以为自己的生活已够优越,毋须再作航海。

    小不列颠不时产生小宗派集团,因为此地曾有两个彼此抗衡的“葬礼会”,派性一度高涨。一派在“天鹅-马鞋”聚会,由药商资助:不用说后者最为兴旺。每派我晚上都去过一两次,对葬身的最佳方式获得许多可贵知识,如教堂墓地相对的长处,以及对获得专利的铁棺材问题的各种建议。由于后者耐用,我曾听人们就禁止使用它的合法性,展开全面讨论。有幸的是,两派矛盾最近结束;但长期以来它们一直是争论的主题,因为小不列颠的人对葬礼关心备至,渴望死后舒适地躺入坟墓。

    除这两个葬礼会,另有一个截然不同的小集团,它善于把欢快的阳光洒向整个小不列颠。总部设在一座旧式小房内,每周聚会一次,房主是个名叫瓦格斯塔夫的酒店老板,他快活乐观。集团的徽章为一个光彩熠熠的半月形物体和一串极其诱人的假葡萄。整个房屋刻满文字,口干舌燥的人无不为之吸引,比如杜鲁门,汉伯里,科斯混合啤酒,葡萄酒,糖蜜酒,白兰地沃滋,老汤姆,糖蜜混合酒。[15]自远古以来,这的确是酒神巴克斯和专事嘲弄非难之神莫摩斯的圣堂。它一直属于瓦格斯塔夫家族的人,其历史被目前的房东完好保存。伊丽莎白统治下的豪侠骑士,常光临此地,查理二世时代的才子亦不时登门拜访。但瓦格斯塔夫最得意的是,亨利八世一次夜游时,曾用他那只著名的手杖打破一位祖先的头部。不过这被视为房东在吹嘘,非常可疑虚荣。

    此俱乐部如今一周聚会一次,名曰“小不列颠咆哮的家伙”。他们欢天喜地,讲述许多古老话题和优秀故事——这些均为当地传说,伦敦其他地方无法听到。有个鲁莽的企业家,唱出一首难学的狂欢歌曲;不过俱乐部的支柱,并且的确亦是小不列颠的大哲人,是乐观快活的瓦格斯塔夫本人。他的祖先比他更爱说笑打趣,他和酒店一道,继承了大量的欢歌笑话——它们作为传家宝代代相传。他是个干净利落、身材矮小的家伙,两腿向外弯曲,大肚皮,红脸蛋,眼睛湿润,喜气洋洋,后面有一小缕灰白头发。每晚聚会开始,都让他唱《信仰告白》,这是喜剧《加默·格托的针》里一首古老的祝酒名歌。这首歌他从父亲那里学来,唱时无疑多有改变;自从它谱写出来后,在“半月葡萄串俱乐部”一直深受喜爱;而且他断言,当小不列颠兴旺发达时,他的祖先们常在圣诞哑剧中,荣幸地为达官贵人演唱此歌。[16]

    每当俱乐部聚会之夜,这座充满欢乐的房子便传出喜悦的叫声,零碎的歌声,以及五六个人互不协调的合唱,听者无不为之感到惬意。此时街上不乏侧耳倾听的人,他们得到的乐趣,与注目糖果店橱窗或闻着饮食店香味的乐趣,不相上下。

    小不列颠每年有两件大事,引起巨大轰动和振奋,即“圣巴塞洛缪集会”和“伦敦市长就职日”[17]。集会在史密斯菲尔德附近举行,其间人们唯一所为便是闲聊游玩。在小不列颠街上,忽然冒出大量陌生面孔,家家酒店一派狂欢热闹的景象,直至深夜方得安宁。早晨、中午和晚上,酒吧里的小提琴声和歌声不绝于耳;每个窗口都可见三五成群的朋友,他们眼睛半闭,帽子倾斜,嘴含烟管,手捧一大杯酒,抚摸着,边喝边唱酒后伤感的歌。即使端庄体面的家庭,也挡不住这纵情狂欢之事,虽然我得说,其余时间我的邻居们对于自身的体面总是严加维护。这时候,女仆绝非整天囿于屋内。《英国木偶剧》、《飞马》、《动物剧》、《食火人》、《名人帕普先生》[18]和《爱尔兰巨人》,使得她们疯狂无比。孩子们也把所有节日零花钱,挥霍于玩具和金黄的姜饼上,让房里充满“小人国”锣鼓、喇叭和小哨的喧闹。

    而“伦敦市长就职日”,是一个伟大的周年纪念日。小不列颠的居民对伦敦市长心怀敬仰,视之为世上最伟大君主;他那镀金马车及其六匹骏马,是人类光辉的顶峰;跟随其后的行列——包括所有行政司法官和高级市政官——是世上最壮丽的队伍。国王本人如果不先敲“圣堂栅”[19]的门,征得伦敦市长许可,便不敢擅自入城——若进去,老天爷!

    谁也不知后果会怎样;想到此,居民们无不洋洋得意。市长前面有一位全副武装的军人骑在马上,他是伦敦的一号斗士,他受命无论谁冒犯该市尊严都将其吹死。另有一位身材矮小的人,头上放一只光滑的小汤碗,手握“市剑”坐于御车窗旁,剑长如长矛柄——天哪!假如他拔出,陛下亦性命难保!

    所以,受此大君主保护,善良的小不列颠人得以安然入睡。“圣堂栅”有效地阻止着所有内敌;至于外侵,市长只需置身于伦敦塔里,召集起民兵团,让伦敦塔的守卫者们作好战备,即可对世界不屑一顾!

    就这样,小不列颠沉于自身事务,坚持自身的习惯和观点,作为真菌般的大都市之稳固中心,早已繁荣兴旺。我乐意视其为上帝垂爱的地方,当它荒废衰败时,坚定的英国人特性所具有的那种处世之道,犹如谷种不断积聚,使民族精神焕然一新。此地风气普遍和谐,我也为之欣喜;因为,尽管乳酪商和药商的支持者不时思想冲突,葬礼会期间偶尔出现不和,但它们仅为过眼烟云,转瞬即逝。邻居们见面时心怀善意,分别时热情握手,从不当面辱骂。

    我曾参加几次愉快的野餐聚会,可以对其情况作一番难得的描述。我们玩“四门奖”、“教皇琼纸牌戏”、“汤姆来痒我”,和其他优秀的古老游戏,有时伴着“柯弗利”曲子,跳起优美古老的英国乡村舞。每年邻居们还聚集一次,到埃平林去搞吉普赛聚会。我们在草地上野餐,头顶树荫,你欢我乐,见此情景谁不惬意?听到小个子瓦格斯夫和快活的企业家歌唱,我们发出阵阵欢笑,声音回荡于林中。餐后,年轻人玩捉迷藏游戏,眼见他们钻进欧石南中,听见某个蹦蹦跳跳的漂亮姑娘不时在灌木丛中发出尖叫,真是有趣。年纪大些的人便围着乳酪商和药商,听其谈论政治;他们常从衣袋里取出报纸,评说一番,以此度过乡下这段时光。固然,他们时有争论,略为激烈,但一提到某位年老可敬、下巴双重的雨伞制造商,争论就得以缓和;而这位制造商对其所讲之事,根本不甚明了,其所作决定只力求不偏袒任何一方。

    然而,正如某位哲学家或历史学家说,一切帝国无不注定发生变化与改革。奢华与革新悄然而至;宗派四起,家族不时登场,它们野心勃勃,诡计多端,把整个社会搞得一片混乱。因此,后来小不列颠安宁的环境遭致破坏,令人可悲,以一个退休屠夫为首的野心派,使其可贵的纯朴作风受到彻底颠覆的威胁。

    长期以来,“羔羊”一家在此地最为红火,最受欢迎:“羔羊小姐”皆为小不列颠的美女,当“老羔羊”赚足钱关闭店子,把名字刻进黄铜牌贴于家门上时,人们无不欢喜。可是不幸,一位“羔羊小姐”“荣幸”地成为侍候市长夫人的小姐,参加其一年一度的盛大舞会,头上饰着三支高高的鸵鸟羽毛。“羔羊”家从此不能自拔,立即渴望高贵生活,配置单马车一辆,把一条金带系于童仆的帽上,在整个地区被人说长道短,遭人厌恶。他们不再想玩“教皇琼纸牌”或捉迷藏,除四对舞外,对其他舞均不喜欢,而四对舞小不列颠的人从未听说。他们开始读小说,讲蹩脚法语,玩钢琴。兄弟们曾订约做律师学徒,现在也以纨绔子和评论家自居——这些角色,在小不列颠至今不为人知。他谈论基恩[20]、歌剧和《爱丁堡评论》,弄得可敬的人们大惑不解。

    更糟的是,“羔羊小姐”举行了一个盛大舞会,邀请来西奥博尔德路、红狮广场和西面别处许多时髦人物,却把老邻居忽略。有几个殷勤男人是她们兄弟的朋友,住在格雷斯酒巷和哈托园;另有不下三位携带女儿的高级行政官夫人。这事可不能忘记和饶恕。整个小不列颠沸腾了,鞭子啪啪挥舞,抽打在可怜的马身上;出租马车丁当作响,辘辘驶去。你可看见附近爱闲言碎语的人,戴着睡帽从每个窗口探出头来,注视疯狂的车辆隆隆而过。几个刻毒的干瘪老太太,从退休屠夫家对面一座房子处仔细观察,对每个敲“羔羊”家门的人评头论足。

    这场舞会,几乎成为公开战争的导火线,街坊的人无不宣称,他们和“羔羊”一家再无话可说。的确,“羔羊”夫人与上流社会的朋友无约会时,便“非常友好地”(如她所说)请一些干瘪皱皮的老太婆,参加单调乏味的小茶会。其邀请总被接受,这也是事实,尽管先前她大受诅咒。而且,精明的太太还会坐下享受“羔羊小姐”的音乐,她们会屈尊俯就,胡乱弹一支爱尔兰钢琴曲。太太们还会满怀兴趣地倾听“羔羊”夫人讲述高级行政官普伦基特一家,以及富裕的继承人廷伯莱克小姐们的轶闻趣事。可她们随后即没良心,不顾同伴指责,赓即发表闲言碎语,对往昔的每件事说三道四,把“羔羊”一家及其热闹的晚会说得一钱不值。

    这家唯一难以时髦的,即退休屠夫自己。他取名“诚实羔羊”,虽然听似温和,但他却是个粗鲁健壮的老家伙,声如猛狮,一头黑发像鞋刷一般,一张大脸像自己宰杀的牛肉,斑斑驳驳。女儿们总称之为“老绅士”,叫他“爸爸”,语调温柔无比,极力劝他穿晨服和拖鞋,并养成别的绅士习惯,可一切徒劳。尽管她们费尽心机,也无法左右屠夫。他刚愎自用,无论她们怎么讨好奉承亦无济于事。他充满活力,粗陋而快活,难以驾驭。他讲笑话,会让敏感的女儿们笑得发抖;他坚持早晨穿蓝色棉衣,下午两点吃午饭,“喝茶伴点香肠”。

    然而,家人不受欢迎,他亦注定难免。他发现,老朋友渐渐对他冷淡客气,不再被他的玩笑逗乐,不时讥讽“有的人”,对“上流装束”也含沙射影。这使诚实的屠夫恼怒而困惑;他太太和女儿们,以更精明的女性之老练心计,趁此状况,终于说服他下午不去瓦格斯塔夫处抽烟喝酒,午饭后独自坐下喝点白葡萄酒——尽管他不喜欢——在椅子里彬彬有礼向人们点头招呼,孤独凄凉。

    现在,人们可见“羔羊小姐”头戴法国女帽,招摇过市,身边陪着陌生的殷勤男子。她们大声说笑,弄得周围每个诚实女子烦恼不堪。她们甚至企图当资助人,真正让一个法国舞蹈师在邻近安身立足。这可惹怒了小不列颠高尚的人们,他们处处为难可怜的法国人,使他不得不收拾起小提琴和舞鞋仓皇逃走,房租亦忘记支付。

    我最初还高兴地认为,小不列颠人之所以满腔怒火,纯粹因为对优秀古老的英国风俗满怀激情,害怕变革;对于狂妄自大、法国风尚和“羔羊小姐”的行为,他们心怀鄙视,大声疾呼,我真为之喝彩。可我不无悲哀地说,我发觉那些东西他们也不久染上,邻居们谴责之后也步其后尘。我偶尔听见女房东缠着丈夫,让女儿亦给法语[21]和音乐留一席之地,让她们学学四对舞。我甚至看见有几个礼拜天,不下五顶与“羔羊小姐”一样的法国女帽,在小不列颠晃来晃去呢!

    但我仍然希望这一切愚蠢的行为逐渐消失,“羔羊”们会搬出此地,消隐无踪,或带着律师徒弟跑掉,让安宁与纯朴回归小不列颠。不幸又树起另一个劲敌。一位石油富商死去,给寡妇留下大笔财产,女儿个个健美。小姐们早已私下抱怨父亲谨小慎微,吝啬小气,使她们无法实现美妙的梦想。这梦想如今不再受到约束,因此暴发成熊熊烈火,她们公然开始与屠夫一家作对。的确,“羔羊小姐”因为先行一步,在时髦生涯中自然更具有优势。她们可以讲一点蹩脚法语,玩钢琴,跳四对舞,与高尚人士交友。可是“快步马”们也不甘落后。当“羔羊”帽上插着两支羽毛时,“快步马”小姐就插四支,并且颜色好看一倍。如果“羔羊”开一个舞会,“快步马”必然如法炮制;虽然她们或许不能自吹为有趣的伙伴,但比“羔羊”人多一倍,欢快有加。

    整个小不列颠的人,终于扛着这两家人的旗帜分成时髦高尚的两派。“教皇琼纸牌戏”和“汤姆来痒我”这些古老游戏,被彻底抛弃;再无一个纯正的乡村舞会;上次圣诞节我在槲寄生下试图吻一个小姐,遭致愤怒反抗,因为“羔羊小姐”已称之为“庸俗无比”。对小不列颠何处最为时髦,也发生激烈争论,“羔羊”认为是十字钥匙广场,而“快步马”则认为是圣巴托罗缪一带。

    这个小小地区,就这样被宗派和内在分歧弄得四分五裂,像其名中包含的大英帝国[22]一样;结果如何,药商自己也迷惑不解,尽管他颇有预见的天才;不过我认为,最后会以真诚的约翰·布利斯姆彻底垮台告终。

    事情的直接影响,使我极为不快。我单身一人,如上所述颇无所事事,被视为此地唯一的绅士。我因此对两边均大力支持,不得不倾听其所有内阁会议和彼此背后的中伤。因为我十分礼貌,任何场合均难以与小姐作对,所以当着其面骂敌人,对双方大肆攻击。我的良心确实随和,也许可与此种情形妥协,但我的担忧无法解除——假如“羔羊”和“快步马”某天和解,交换意见,我可就彻底完蛋啦!

    我因此决定及时隐退引退,实际上已在这大都市另找住处——这儿仍然保持着古老的英国习俗;不吃法国食品、喝法国酒、跳法国舞以及说法国话;绝无退休商人追求时髦的家庭。待找到如此住所,我会像一只老练的鼠匆匆逃走,以免树敌招怨。我满怀悲哀,与眼前的住处永别,让“羔羊”和“快步马”彼此对抗的两派,把迷糊错乱的小不列颠四分五裂去吧。

    注释

    [1]纳什(1567-1601),英国讽刺作家、剧作家,写过《奇闻》等小册子。

    [2]显然,这篇有趣的交流文字的作者,在《小不列颠》这个总标题之下,已把直接属于“布市”(Cloth Fair)那些小巷小庭的人包括了进去。——原注

    [3]复活节前的星期五。

    [4]9月29日,纪念天使长米迦勒。

    [5]2月14日,亦即情人节。

    [6]天文学术语,如月食、日食。

    [7]原文为Robert Nixon,被认为是英国柴郡的预言家。

    [8]原文为Mother Shipton,女巫,据认为生活于15世纪末。

    [9]“合”为天文术语。“蚱蜢”和“飞龙”系风标,形如动物。

    [10]以上为一系列英国历史事件。老国王指乔治三世,另一国王指乔治四世,皇家公爵指乔治三世的第四个儿子,王后指乔治四世之妻。

    [11]威廷顿(1423年去世),几次任伦敦市长,传说以其猫捉鼠发富。

    [12]柴郡干酪,用未撇取过乳酪的牛奶制成。

    [13]拉潘(1661-1725),法国作家。

    [14]一海滨胜地。

    [15]以上为各种酒和饮料的名称。

    [16]鉴于在“半月葡萄串俱乐部”里我那位唱《信仰告白》的主人,多数读者可能不熟悉;加之这是小不列颠当时流行的一首歌,所以我将它原样附在这里。我注意到,整个俱乐部的人总是加入到合唱中,同时剧烈地打击桌子,把白锡锅拍得咚咚响。因为我的胃不好,我的老婆名叫蒂比,我只能吃很少一点肉,她一生都爱把美酒寻找呀,但我当然认为我能经常将肚子灌得满满,和那个戴头巾的人一起喝酒。直到你看见泪水流下她的面颊。我一点也不寒冷,然后她把大碗的酒推给我,虽然我光着头,你不用担忧,就像个啤酒酒徒吧;我的体内装满她说,亲爱的,和我一起令人爽快的陈年美酒。喝这令人爽快的陈年美酒嘛。合唱:我光着头四处走动,合唱:我光着头四处走动……手和脚都发凉了,让他们尽情的喝吧,直到他们点头又眨眼,但是,肚子呀,上帝赐给了足够的好酒,即使正常的人也会如此这般,不管它是新酿的还是老窖。他们必然感到了美酒给人带来的狂欢;我没有烤肉,但有一块深褐色的烤面包,所有可怜的人,无论喝得不多,一只螃蟹也在炉火里放好;还是喝个没完,一块小面包就已足够,上帝都会将他们及其老婆的生命拯救,我可并不想要太多。不管他们年轻还是已进入老年。我相信任何霜、雪和风,都不能把我伤着——合唱:我光着头四处走动……只要我完全沉浸在令人爽快的陈年美酒哟。合唱:我光着头四处走动……

    [17]即11月9日。

    [18]指Simon Paap,荷兰超矮人,1815年曾在集会上展出。27磅重,28英寸高。

    [19]进入伦敦的一道大门。

    [20]基恩(1787-1833),大概是英国最伟大的悲剧演员。

    [21]当时会讲法语的英国人显得更为高贵。

    [22]指“大不列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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