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址选在双功的麦地里。本来，二叔的心愿是与我爷奶奶住在一起，一来可以尽孝道，二来一家人在一起也热闹些。但我家的老林地已无法再容纳一口棺木。这一点二叔生前倒疏忽了。双功曾和老林地旁边的地的主人商议过，想用自己的地与他交换，既可以在爷爷奶奶身边为二叔找一块栖身之地，以后上坟时又可以不再踩别家的地，惹不必要的纠纷。商议了几番，最终没谈成。这样，二叔便不得不到一个与我爷爷奶奶遥遥相望的地方独居。二叔的棺木落进墓坑后，请来的劳力们便开始往上面填土。所有的亲人都哭成一团。我的堂妹芳儿，二十岁的时候嫁到了一百里外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今天她带着八岁的儿子来了。我二叔生前说的最后几个字就是关于她的。我已三年没见她，乍一见，三十岁的她比四十岁的人还显老。她为她父亲扎了一匹马、一头牛、一台电视机和四个小鬼，还有一棵摇钱树。我父亲把她训了一顿，怪她花钱太多。芳儿一脸泪水地说，大受了一世穷，我想让他到那世里有钱花，有马骑，也尝尝被人伺候的滋味。芳儿把纸物点着，让它们伴随二叔离去。火光冲上了天，有风袭来，纸灰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把天空搅得昏昏黑黑。小辈们纷纷跪下，连着磕了三个头。我也跪下，动作缓慢地磕了三个头。这是真正的最后的告别。二叔，我们一起叙了三十三年的叔侄情，今天，你的侄儿为你送行了。我的农民叔叔。再见了！

    我们离开了二叔坟地，走上田间的土路。我回头望了望，意外地发现二叔的坟边还站着一个人。那是我的二婶，“谷水仙”。几天来二婶成了尊木偶，不哭，不说话，也不做事。没有人劝她。谁都知道，劝说是磨不掉痛苦的。此时，二婶站在二叔的身边，一动不动，像一棵还未来得及长大便已经衰老的小树。二婶一身黑色的衣服在阳光中是那样的扎眼，头上扎的一条白色的带子在风中猎猎飘舞，令人为之唏嘘。我看不见二婶的神情，但我知道二婶一定在默默地流泪，她一定正在心里说，双成大，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从地里回来以后，宾客们便在油污浓重的乌桌旁落座，把胃口张开，也把眉头展开。五十桌酒席，对于我的老家刘老庄来说，是一个破纪录的数字。而在酒席上使用海参、鱿鱼以及整鸡，更令大家感到不可思议。一个邻村的村长在大口喝着特曲的同时，鼻音浓重地下了结论：刘文喜的死，为我们十里八乡创下了多项纪录，烟最好，酒最好，席最好，人最多，办得最热闹，而这一切都要仰仗老大。他所说的老大是指我父亲。我表哥没有坐席，他把我拉到双成的屋里，让人架来一张小桌，自己跑到厨房调了几个素菜，然后从随身带来的包里取出一瓶“剑南春”，把酒倒在两个茶杯里，把空瓶子扔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大卫说你看见那个大总的牙齿了吗？他一定一辈子没刷过一次牙，说不定在做饭的时候，会掉一块牙屎在锅里边。我看着大卫，想，如果没有亲戚关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坐在这里的，他和我的农民叔叔也就这一点关系了。

    在这样一个悲哀的日子，二叔以他的去世完成了一次他生前无法完成的壮举。这一天，刘老庄的上空飘着我二叔的笑声和他的特曲酒的气息。那一朵朵白云，其实是他此刻的心情；那一块块蓝天，其实是他的脸。他知道今天这场聚会是他在这个村庄也是在这个世界上的绝唱。过了今天，他将永远从这个村庄消失，从人们的心中消失。

    天黑下来了，二叔逐渐从村庄的上空隐去。剩下的饭菜被盛放到一只只各式各样的锅里。我们准备走的时候，双功端着一只锅从他自己院里出来，要把它放到临时找来的将把我们送回家的机动三轮车上。这是一点剩菜，双功说，你们带着，回去热热就能吃。父亲说我们不要，这个时候有什么胃口。双功说你们有冰箱，放冰箱里慢慢吃。父亲摆摆手，说，你娘那里，多送点过去，以后她的日子主要得靠你。双功答应了一声。正说着话，从双功院子里传出争吵声，听得出是小花和小珍在争吵。父亲有些不耐烦，说双功你看看去。双功还没来得及挪步，就见小珍从双功家院子里冲出来，怀里抱着一只铝锅，朝自己家院子里跑去。小花在她身后追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毕竟小花空着手，三步两脚就赶上了。小花一伸手拉住了小珍的衣服往后狠劲一顿。小珍一个后仰，铝锅从怀里掉落，砸在脚面上，满满一锅剩菜泼在了地上和她的脚上。饭菜在暗淡的灯光中五彩缤纷，散发出一阵阵香味和淡淡的酒味。小花和小珍厮打起来，把剩菜踢得到处都是。父亲向开三轮车的说，走，立刻走。大卫笑道，这两个妹妹，真是没有办法。父亲阴着脸，对大卫说，如果是你，一定不会为一点剩菜抢成这个样子，但你可能会为了一笔生意和你兄弟抢成这个样子。大卫点点头，说，有可能。父亲说，这是一样的道理。

    三轮车开出了村子，一拐弯，刘老庄便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

    在一个没有阳光的下午，我坐在自己的家里，用一支圆珠笔在一张白纸上随便画些东西。突然，我想起了与二叔有关的一些数字，我克制住自己的激动，把它们记了下来。

    面对这些数字，我的眼前浮现出二叔的一生：

    1、出生年月日：农历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2、识字：约一千。

    3、一九六〇年七月结婚，时年二十三岁；一生生养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其中一女早夭；为二子各盖了一处院子，每处院子包括三问堂屋两间边房；女儿的陪嫁：棉被四床，柜橱两个，缝纫机一台。

    4、生产队时期，共挣工分五万。

    5、包产到户后，共收获麦子、大豆之类农作物十万余斤，缴公粮一万余斤，可供一国家公职人员食用二十年。

    6、存款五百元整。

    7、栽树六百余棵，现存楝树两棵，水桶粗细，屹立村口。楝花盛开之际，有苦涩气息随风飘送。

    8、做过五年基干民兵，抓获小偷一名。

    9、固定资产：架子车一辆，大床一个，箱子一只，乌桌一只，土屋两间，柜橱两只，棉被三床，小麦三百斤。

    10、与邻里纷争：无；挨各级干部打骂约七次。

    11、个人消费：以现在的行情，折合成人民币，约二万余元。

    12、爱情：拥有一个相伴一生的女人。

    13、嗜好：吃臭豆腐、酱豆无数，谷水鲢鱼五十余条；喜喝白干酒，但时常无以为继。

    14、衣着：粗布，黑色；有旧的卡中山装一件，新平布中山装一件。

    15、吃苦：无以数计。

    16、大事：没干成一件。

    二叔死后十天，麦子真的金黄了。

    麦子熟了。

    二叔的坟被无边无际的成熟的金黄的麦子包围着，如一块坚硬的礁石稳守于波光连天的海洋。麦子们以挺拔的躯干撑起骄傲的头颅，以粒粒天真无邪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世界以及麦地以外的世界，用低沉的声音唱着一首曲调舒缓的优美的歌，以平和的心态完成生命的奉献。

    二叔的孤坟被麦子们渲染成金黄的颜色，每天有太阳如期而至，与它默默相视，倾听它无语的诉说。

    麦子熟了，二叔，你看到了麦子的金黄吗？闻到了麦子的清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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