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人其实才五十多一点,胡须竟那么长,头发也都白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济人堂”是张淡人给他的医室起的名号,实际上没多大气派,就一间小屋子,还是麦秸草顶。屋子前面开了一个小窗子,窗子下面是一棵石榴树。这棵石榴树开的是白花。开这种花的石榴树在我们这一带很少见。石榴成熟时,有病人带小孩来,小孩子都会眼巴巴地瞅那石榴。淡人笑一笑,一伸手,拽下一个来,说:“作个揖,作个揖给石榴。”
“济人堂”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盛药不用药橱子。淡人自己动手钉了两个木架,用槐木钉的。上面摆着许多青花小瓷坛。药就盛在小坛里,坛口塞了棉纸卷紧的塞子,坛肚子上贴着淡黄色的纸签,写着药的名字。
淡人是个杂科医生,内科,外科,妇科,儿科,什么病都看。有时还给人接生。淡人的手也很小,和陈小手的手恐怕差不了多少。淡人一般都不接生,除非送上门来。接生有接生婆,他不想让人说闲话——扒人家饭碗里的食。
淡人给别人接生,可他自己连个儿子都没有!夫人过门二十多年了,一直不见开怀。夫人觉着对不住淡人,半夜里常以泪洗面,淡人就宽慰她。尽管他也做梦都想要个一男半女的。
这一年,淡人要出远门了。
淡人出远门,为的是这样一件事。
那一天,来了一个孕妇,难产,折腾了两天两夜了,浑身都已青紫,淡人看了看,说这得剖腹产。淡人没动过这么大的手术。动这么大的手术,他一点把握都没有。再说,这样的手术得有麻醉剂,“济人堂”没有这种药。
他就说:“送县城吧!”
他知道,送县城已经晚了。圉镇离县城七十多里路,交通又极不方便,人是救不活了。但他还是想给人家留一线希望。
病人走后,淡人两天都没好好说话。他觉得心里在滴血,这是从他手中断送出去的两条生命。
他决计要出远门。
淡人省城有个朋友,在某大医院是第一把刀,曾去西德留过学。淡人当初看不起西医,现在他不这样看了。他要去省城跟那朋友学一段西医。
临出门的前几天,淡人突然惊喜地发现,夫人竟有了身孕!淡人出远门的念头就有了动摇。可是,后来他还是咬牙打点了行装。
到了省城,那朋友很感动,拉着淡人的手好半天都没放下,眼角都潮湿了。
过了一段时间,那朋友安排淡入学解剖。解剖在地下室里进行。有十多个人,每人一张小木台子。这次解剖的是兔子。白兔子,活着的白兔子。淡人第一次拿解剖刀,手有些抖。
先打麻醉剂。
别人的兔子打上一针,腿弹两弹,昏睡过去了。淡人的那只兔子有点怪,打上一针麻醉剂,不行,它还能跳动,嘴里吱吱叫着,像碎心的哀求,红樱桃般的眼睛里闪动着巨大的痛苦。那种痛苦的眼睛淡人觉着在哪儿见过,他心里忽然颤了一下,拿着解剖刀愣住了。
那朋友走过来,说:“这只兔子有点异常,一支不行,再来一支。”
又打上一支麻醉剂。那只兔子弹弹腿,似乎要昏醉过去了。可突然之间,它不知又从哪里积攒了一股力气,悲壮地叫一声,从木台上蹿下来。它四下乱撞,眼睛已迸出血星儿。它好像疯了。想逃脱眼前的厄运急疯了。
几个人走过来,把那只兔子捉住,那只兔子拼命地挣扎,随着兔子的挣扎,淡人的心也一忽悠一忽悠的。可那只兔子终究没有挣扎过几只有力的大手。有人又给它打了一针麻醉剂。
那只兔子彻底绝望地哀叫一声,腿无力地弹了一下,不情愿地垂下了那颗洁白的头颅。
兔子被淡人解剖开了。
一声惊心的脆响。随着手术刀掉在瓷盘里的脆响,淡人如泥一般地瘫坐在了地上。
那只兔子的肚子里竟有五个肉嘟嘟的,粉红色的小兔崽子。它们的眼睛还都没睁开,还都不知道自己母亲的肚皮已被人切开。它们微弱地蠕动着,似乎感到了寒冷的侵袭,在寻找往日母体的温暖……
这时,那只母兔子突然睁开了眼睛。它看见了那几个粉红色的小东西。它眼睛里刹那间充溢了无限的温柔,看不见一丝痛苦的神色。它吃力地往后扭着头,想用嘴去亲吻一下自己的儿女们,可是……它的头颅却一颤、一颤地僵硬了。而那双母亲均眼睛却仍然温柔地睁着,再也不肯闭上……
第二天,淡人谢绝了朋友的挽留,踏上了返回故里的路途……
明天,或许是后天,淡人夫人就要分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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