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瑞原先是个说书的。每年过了正月十六,圉镇乡间的庙会就多起来,规模大的如二月二庙会、三月三庙会……庙会一旁都设杂耍场:唱大戏的、踩高跷的、变戏法的、玩杂技的、说书的……种类很多。张宝瑞在杂耍场用石灰画个簸箩口大的圆圈儿,把小桌子和架子鼓搬进去,开始说书。张宝瑞把画圆圈叫做“画锅”,一家人吃饭就靠这口锅了。庙会多设在农闲时,赶会的人密密匝匝。有人赶会啥也不图,就图个热闹,甚至就图听大蛤蟆说书。张宝瑞说书是很有些名气的,他的书场总是挤满了人。
有时后面的人听不见了,就起哄,使足了劲道,嘴里“嗨——”着猛地往前一捅,靠前面站的人正听得入神,不防备,脚下一飘,就滑进张宝瑞画的圈儿里了。张宝瑞停下说书,笑笑:“这位看官,你怎么把我的“饭锅’给踹啦!”
张宝瑞有个师弟,书说得也不错,可他从不和师兄在同一个庙会上说书。他这个人和张宝瑞不大一样,嘴上有些损人。说完一段书,该打钱了,有的听书人就会低下头去,或者把帽沿子往下一拉,悄悄走掉了。这时,倘若被这个师弟给看在眼里,他就会放高了声音:“我说,那您可是奔丧心急,想抢孝帽子戴?”张宝瑞就从不说这样的话。
说书正说得顺溜,张宝瑞突然改了行,说起相声来。
民国三十二年,相声大家陶湘九来汴京大相国寺行艺,一连说了两个多月的相声,轰动了汴京的大街小巷。张宝瑞也从圉镇赶了来。真够味!他一下子给迷住了,觉得自己更适合说相声。
等陶湘九走下场子,张宝瑞就拦住了他,要跪倒磕头拜师。
陶湘九不肯答应,说:“下边儿都有叫我师爷的了,我怎能再收你为徒?”
张宝瑞却铁了心,非学相声不可。他每天都到场子里来,帮着陶湘九收钱,偷学陶湘九的能耐。日子一长,张宝瑞的老师听说了这件事,非常恼火,张宝瑞登门解释他也不听,把张宝瑞逐出了师门。
陶湘九大受感动,破例收下了这个徒弟。有说书作根底,不几年,张宝瑞几与陶湘九齐名。
说相声,每到得一处,张宝瑞先是打听清楚本地的风俗、姓氏分布及一些大户的背景。他曾因没弄清当地的风俗习惯而吃过大亏,差一点砸了牌子。那一年,他在商丘一个小县城演出,演出的茶馆里能容六十个座儿。头一天开书,屋里全坐满了,又加了好多临时的座位,连窗户上都趴满了人。张宝瑞很高兴,这天他说的是他的拿手段子《卖布头》,心想,这一炮一定能打响。出乎意料,刚说几句,座上就有人交头接耳,“包袱”一抖,瘪了,人一下子走了一大半。
张宝瑞蒙了。
茶馆里的一个伙计私底下对他说:“本地不论说书或是说相声,得照着书本来,那叫有学问!像你这种说法,叫‘瞎编’!”
“噢!”张宝瑞明白了。
第二天,他在桌上摆了一摞线装书,说几句,就翻一页。尽管他说的是《卖布头》,摆的这摞书却是《水浒传》,但还是很快就赢来了观众。
世上的事就这么蹊跷。
张宝瑞考虑得再周全,还是有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一个在家赋闲的大官僚想听张宝瑞的相声,把他叫到了府上。一进门,大官僚身边的一个小官僚就朝他喊道:“好好伺候老爷,叫老爷高兴了,多赏你俩钱!”
张宝瑞很讨厌这个小官僚。他见这个小官僚只长了一只眼(另一只限用一小块黑布罩住了),便说:“我们艺人是顺嘴胡咧,没什么学问,也就能说点张家长,李家短,仨蛤蟆,五只眼……”
这个小官僚平日最忌讳谁说“眼、眼”的,他早听出张宝瑞这是在讽刺他,可看看大官僚正在兴头上,不便发作,只得把火气压了又压。
照平日张宝瑞的做派看,他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他今天说了。
这就种下了祸患。
相声说完一段,大官僚听得高兴,道:“赏艺人小菜四碟,黄酒一杯,吃了再说一段嘴皮子利索的。”
小官僚听了这话,暗中笑了。他来时见厨房的屋檐下挂了只马蜂窝,便吩咐下人给张宝瑞端菜时,想法捉只马蜂,掐去翅膀,埋在菜里,端上来。——这家伙一肚子坏水!
果然,菜端上来了,张宝瑞就把那只没有翅膀的马蜂一筷子夹进了嘴里,那只马蜂就在他的舌头上蛰了一家伙,疼得他这顿饭都没吃成。
大官僚派人来喊张宝瑞。张宝瑞登上台子,吃力地说:“口齿利落的相声您是听不成了,你赏的菜里藏着个马蜂,把舌头给蛰肿啦!”
大官僚觉得扫兴,脸子就很难看。小官僚在一旁拍了桌子,张口大骂:“妈拉个巴子,你这刁民,给我抓起来!”四个兵丁跑上台子,扭住了张宝瑞。
坐在大官僚身边的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人说:“王公,我看这事就算了吧!”大官僚扭过脸来,朝兵丁摆下手,兵丁散去。这场风波算平息下来。
后来,张宝瑞就在汴京定居了。
刚解放那阵,镇压反革命,都押到西郊的乱坟岗子上枪毙。枪毙前,允许犯人提个心愿。
有一个犯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经过张宝瑞的相声棚子时,对押他的人说:“去阴间的路上,想再听一段张宝瑞的相声!”
这天,张宝瑞患了重感冒,正在床上躺着,犯人押进来,张宝瑞的儿子说:“父亲病了,说不成相声。”那边张宝瑞却起了床,上了台子,为那犯人说了一段《张广太回家》。那个犯人很感激地朝张宝瑞看了一眼,哗啦着手上的铁链,上路了。
不久,汴京组织说唱艺术团,原拟定要张宝瑞出任副团长,可有人反对说:“前些时他还给大汉奸高某说相声来着,觉悟太低,不可用!”这事就黄汤了。后来同道说起这件事,张宝瑞笑笑:“我不后悔,那人曾有恩于我,临走想听我说段相声,我咋着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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