谗言-江南落雪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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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荆公与司马温公政见多有分歧,尤其在熙丰变法一事上,围绕二公在朝堂上似乎形成了两个敌对的阵营,双方常常是唇枪舌剑,恨不得在对方身上戳几个窟窿出来。但一走下朝堂,私下里论及学问时,二人间那风趣的谈吐、善意的调侃、会心的微笑却又宛然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异性兄弟。——政事和个人友谊如此泾渭分明,大概也只有吉圣贤才能做得到了。

    譬如王荆公写了一首诗,诗名叫《扇子》,内容如下:“玉斧修成宝月团,月边仍有女乘鸾,青冥风露非人世,鬓乱钗横特地寒。”他用书法抄在澄心堂纸上,拿给司马温公。

    司马温公将诗读了一遍,说:“唔,好诗,虽是取玉川子《醉归》一诗之意而作,但胜之远矣!”

    荆公双手一揖:“愿闻高见。”

    司马温公说:“玉川子为一代高僧,尽管不以诗名世,但《醉归》一诗沛然如从肝肺中流出,不见有丝毫斧凿痕迹,他靠的是真性情。荆公此诗,不单气韵生动,而又深谙为诗之道,是故胜之矣。”

    荆公叹服。

    司马温公曾著《诗话》一则,偶把老杜诗句“黄独无苗山雪盛”中的“黄独”误录为“黄精”了,恰被荆公看到了,禁不住有几分兴奋,呵呵大笑着说:“温公也有丢丑的一天呀!”遂在一旁眉批道:“黄独是残留在冬天野地里的小块山芋,江南俗名叫土卵。杜子美流离江湖间,能有黄独裹腹就不错了,怎能像道人剑客那样去食黄精呢?”

    隔一天,温公见到眉批,备了一箧经书,登门向荆公致谢。

    平素,王荆公不讲究生活小节,常常会闹出一些小笑话。一日,王荆公与司马温公同在朝堂与皇上议事,忽然,一只虱子从荆公襦领上爬了出来,它在荆公的脸颊上转了一圈,然后爬到鬓角上,不动了。荆公竟浑然不知。

    皇上看见了这只虱子,笑了笑,没说什么。

    司马温公也看见了这只虱子,在朝堂上,他也没说什么。退下朝来,一出集英殿大门,他就问荆公:“可知皇上刚才为何发笑?”

    荆公很奇怪地扭转头:“不知道。”

    司马温公指着荆公的鬓角说:“笑的是它。”

    荆公一愣:“笑我?笑我做甚?”

    司马温公忍住笑:“不是你,是它——一只虱子。”

    王荆公脸红了,忙叫过一个随从,要他把那只虱子给捏下来。不想,温公却伸手给拦住了。

    “不可,不可,千万不能捏杀它。”

    “为何?”荆公不解。

    司马温公笑着解释:“这只虱子不寻常,有诗为证:‘屡游相鬓,曾经御览’。”

    王荆公也跟着笑了。

    王荆公在坊间刊刻了一部书,名之日《字说》,他对这部书很满意,见了熟识的人都要送一本。司马温公也接到了一本。

    司马温公没看几页,就找荆公商榷来了。

    司马温公说:“以竹鞭马为笃倒还说得过去,以竹鞭犬有什么可笑的呢?”

    荆公说:“古人认为可笑,自有可笑的理由。”

    司马温公不服气。

    司马温公不服气,自有人服气。不久,《字说》一书在朝野流行开来。南宋高宗年间的曾健在他的笔记《高斋漫录》一书中这样记载说:“学校经义论策,悉用《字说》。”

    这一年庚子科的科选中,有一个叫胡汝霖的举子在答用武策时,就模仿荆公《字说》体例做了一篇文章,结果竟然高中榜首。

    政治就像翻烧饼,一面热,另一面就凉。一面不会总热,另一面也不会总凉。元祜初年,司马温公拜相。王荆公下野,退居金陵钟山。

    在钟山,王荆公显得很洒脱,每天骑匹小毛驴,与一二山民结伴,去山深林幽处闲逛,累了就头枕青山绿水歇歇脚,兴尽而返。有客人来访,就陪着在茅舍前的古松下下下棋。再不,就增删他的《字说》。

    对于《字说》一书,王荆公可谓是呕心沥血了。他曾因注解“飞”字没有找到满意的注脚,竟在涧水边徘徊了整整一天,饭也不吃,嘴里念念有词,样子很怕人。王老夫人寻到他,问明原因,说:“何不以‘鸟反爪而升’注之?”荆公想了想,笑起来。

    荆公虽然闲居钟山,可他对庙堂之事并不能忘怀,每逢碰见有人自北方来,都要打探一下东京的消息。往往,还要问一问司马温公的近况。

    这些来拜见荆公的人,不管是朝中大员,还是地方小吏,大都拣好听的给他说。

    有一次,荆公旧时门人周种来访,荆公陪他在山间闲走,走到一株松树下,停下脚步,扭过头忽然对周种说:“司马温公是个君子啊!”

    周种一愣,随即醒悟过来,默然不语。

    又朝前走几步,荆公又说:“司马温公是个君子啊。”这句话荆公一连说了四遍,见周种一直沉默不语,不禁深感奇怪,说:“周贤禊,为何不言语?”

    周种迟疑良久,说:“恩公,熙丰政事已全被更易您知道吗?”

    荆公怔住。后来笑道:“这可以理解。”

    周种又说:“还有一事,恩公或许不知。”

    “唔,什么事,说说看。”

    “司马温公拜相以来,满朝上下无人再读《字说》了。”

    荆公的脸慢慢变得苍白,怒道:“政见相背,《字说》何错!”这天夜里,荆公在书房一夜未睡,书写“司马光”三字数百张。

    这一年的冬天,东京连降十余日大雪,阴风呼号,滴水成冰,天气出奇地寒冷。司马温公某夜靠着炉火细读《字说》,读到入巷处,不禁叹道:“天下奇书啊!”一阵寒风敲击着窗户。司马温公忽然想起,已有一段时日没有荆公的消息了。不知近来景况若何?金陵不似东京这样寒冷吧。江南落雪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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