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

    一

    每当雾霾覆盖城市的时候，汪峰的心情就坏透了。雾霾严重的时候，整个天空都是阴郁暗黑色的，压抑，沉重，每一次呼吸都感到很呛人，空气里似乎有煤尘、汽车尾气和细小颗粒物综合的气味。科学家说，雾霾的形成主要是由于煤和石油燃烧，以及尘土和人类活动加剧造成的后果。微信上，有人传过PM2.5的彩色照片，在高倍显微镜下却是瑰丽和华美的，看上去像是某种奇怪的小生物，是活的，带有威胁和诱惑。就是这东西，现在正被都市人吸入鼻腔和肺部。那瑰丽的小东西正在覆盖着这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里挣扎拼搏的人，让他们的肺部变得灰黑。灰霾就像一张肮脏的毯子，盖在城市的上空，每个人都在这毯子下面苟延残喘。要是经济发展使得空气、水和食物都坏掉了，那最终就是人心的毒化。汪峰站在阳台上，看着雾霾笼罩的城市，这么想。

    他的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本市社会新闻版，他看到了一则很狗血的、触动他的新闻。说的是北京某大学的一个副教授，因为搞婚外情，使当时还是一个女研究生的情人怀孕，却不能承担责任，结果，那个女人生下了他们的私生子，然后将她与那个副教授的床上艳照在网上公布了出来。最后，学校开除了这个师德不好的副教授。可让汪峰感到蹊跷的是，这个女研究生已经是30岁的成年人，指使这个女人告发副教授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她的一个男同学。这个消息首先是在那个男同学的博客和微博上出现了，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边上，还有一个可怕的标题：“大学副教授性虐情人，致使情人怀孕后抛弃她。”

    汪峰看到这里，简直是有些心惊胆战了。现在的女人一旦翻脸，咬起男人来，可是毫不留情啊，可是要下狠手啊。那个副教授最终被开除了，这就是她要的结果？鱼死网破，就都好了？你们过去那么好，如胶似漆，缠缠绵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女人的占有欲最终会毁灭男人。这要引以为戒啊。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是一条短信来了。他看到一句话：“我怀孕了。”是谢芳发来了的一条短信，这让汪峰吓了一大跳。

    “我的？”他忍了半天，终于发出了这条疑问。他知道，这么回复是最伤女人的了。任何一个女人对你怀疑她怀孕后告诉你是你干的，但你不承认反而怀疑她这是与别人干的，都是义愤填膺和火冒三丈的。肯定是你的种，怎么可能还会是别人的？这么问的男人，是在怀疑女人不忠或者乱搞的，那你就等着她发飙吧。

    果不其然，谢芳就不再理会他了。等了半个小时，他的微信收到了她发过来的一张照片，那是医院开具的很简单的一份证明，有着医师写下的缭乱的字迹，可以看到“pH值阳性，怀孕征候”等等字样。

    汪峰删掉了“我怀孕了”那条短信，将那张照片下载下来，放大后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他直觉觉得，谢芳是在用一个假的怀孕证明来吓唬他。他在想，她这是要干吗？他的心忽然非常乱，他感觉到自己现在陷入了一桩麻烦了。

    他们交往有几个月了。汪峰在一家文化公司当总经理，他妻子在一所律师事务所担任财务部主任，管律师事务所财务。他们有一个儿子，在英国的一所大学学习法律，毕业回来后在北京的另一所很不错的律师事务所工作。在北京城区，他们家有三套公寓房子，面积在130到160平方米之间，登记在一家三个人的名下，每人一套。此外，在北戴河和怀柔的大山里，他们还有两套别墅，在海南三亚和云南大理还各有一套海景房和湖景房。他们夫妻俩各开一辆汽车，他开一辆宝马越野，她开一辆奔驰350。每到假期，他们都会去怀柔、北戴河或是海南、大理度假，这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一个标准的中国中产阶级家庭——家庭年收入200万人民币，固定资产加上金融资产，算起来有1000万美元的财产，从全世界的角度看，不算中产阶层，又算什么阶层？

    汪峰家的钱从哪里来的？都是他们挣的。他早在20年前就投资了一家股份制银行，早年那几十万的股份，后来翻到了几千万，大部分他都套现买了房子了。他的妻子白燕在律师事务所管财务，还在其他地方兼职，也赚了不少钱。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很好，白燕是一个很简单的女人，从来都不去想汪峰会出轨。女人的直觉是很灵的，汪峰把所有挣的钱都拿回家了，男人做到了这一点，女人就很踏实。

    男人将钱拿到家庭外面，就说明他为某个女人动心了。这是白燕的一个基本的判断。可汪峰都把挣的钱拿回来了，所以，白燕从来不怀疑他。白燕的判断当然有道理，但汪峰的实际情况却是，在这些年里悄悄地出了几次轨，但他到了最后一刻，也就是在女人逼着他去离婚的当口，他就悬崖勒马了。因此，他总是能有惊无险，化险为夷，落地为安了，依旧过着毫无裂痕的、光鲜的日常生活。

    但他为什么要频频出轨呢？因为在他的内心里，总是觉得生活对他有所亏欠。可能越是表面上看完美无缺的家庭，就越是有隐秘的问题，这也许是人类的状况之一。汪峰总是觉得生活亏欠了他。尤其是他跨过50岁知天命的年龄那道关卡之后，心情变得有些灰暗了。为什么？这也与女人有关。因为他性欲饱满，但他的妻子却对此越来越淡漠了，到后来，一点性趣都没有了。她快绝经了。两个人偶尔过一次性生活，他也感到妻子的阴道几乎没有什么分泌物，无法润滑，导致这样的做爱质量很糟糕，白燕也觉得疼。

    有一天，白燕在早餐之后，曾经很认真地对他说：“我想过了，的确，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女人的生育年龄是有期限的，过了那个年龄，就对那种事不再有兴趣了，而男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汪峰担心妻子发现了什么：“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白燕看着他：“我想说，你要是在外面有女人，我也能接受。但我们不能离婚。毕竟，你的身体还很好，有性需求的，可我肯定不能满足你了。”

    汪峰仔细地观察着老婆，想从老婆的脸上看出她的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他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也许，她说的就是真的，她就是这么想的，这也符合她的性格。是的，他的身体状况很好很活跃，但是，他觉得，老婆的大度是假的，任何女人都无法在性的嫉妒和排斥面前表现真大度，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于是，他说：“算了吧，老夫老妻的，你不要这么说。我也不想外面有什么女人。也从来都没有过。我们就这么过，很好了，我们很好，是不是？”

    “我们是很好，你对家庭也很负责任。可是，我知道你的身体需要女人，需要年轻的女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可以不花精神，而解决身体的需求。”白燕说。

    汪峰摇了摇头：“那个，我可能干不来。我干不来。你不是鼓励我去拈花惹草吧。”

    白燕：“是希望你的肉体安宁。你还是在躁动着，我又不是感觉不到。”

    白燕说得对，汪峰的身体的确一直在躁动着，实际上他有过隐秘的女友，这些年断断续续的，一直没有间断。只是每次到了女人要逼他离婚后再结婚的时候，他就立马就逃走了。而且，他很会处理和那些女人的关系，从来没有惹到家里着火的地步。白燕也从来都不知道。在汪峰的心里，妻子白燕有一百条不是，但要他和白燕离婚，那任何女人还没有能力能做到。他现在所有的一切，物质的积累，精神生活的安定，都是他和白燕白手起家、一点点积累起来的，这种日积月累的二十多年的感情，是任何年轻女人凭借鲜活的肉体无法替代的。

    但白燕也不是没有问题。性生活不和谐的问题倒是在其次，主要是，白燕一直和他的的母亲关系不好。汪峰的父亲去世之后，他的母亲就在上海他妹妹那里和北京他这里，两地轮流住。等到冬天来北京住的时候，老太太时不时就和儿媳妇白燕发生一些小矛盾。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但毕竟，两个女人，一个是婆婆，一个是媳妇，婆媳关系本来就是中国最难处的一种家庭关系，所以，每到冬天汪峰的母亲来北京，白燕就别别扭扭，家里的气氛总是有些异样。这是汪峰最不满的地方了。

    前年，他们就为此吵了一架，导致了他的一次出轨。但那段出轨维持的时间不长，那是一个比他小25岁的女人，她叫陈珍珍，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专业学的是服装设计，以设计女性内衣见长，还兼做一些艺术活动的策展人，在艺术圈比较活跃。他们保持了近一年的恋情。在那一年的时间里，汪峰每一次和她幽会，都要想办法向白燕撒谎，找一个外出的合理理由：“我是去参加一个文化产业的研讨会”，或者是“我去谈一桩投资电影的生意”，然后，就跑到她那里住几天。

    在陈珍珍租来的公寓里，白天，他就在那里看书，也不出去。陈珍珍的屋子里到处都是她设计的女人内衣的样稿，以及挂起来琳琅满目的样品。看书看累了，他就把自己脱光，然后一件件地试穿那些女性内衣，还涂脂抹粉，化妆成女人，自己给自己逗乐玩儿。这成了他最开心的游戏。但他还不是异装癖，他也不是同性恋或者双性恋，他就是好奇，等到都试了一遍，他对那些女士内衣，就再也没有兴趣了，即使陈珍珍穿着情趣内裤诱惑他，他也是按部就班地慢慢收拾她，绝不会心乱如麻，跟那些小鲜肉和表面颜值高，但却是银样镴枪头、一触即溃的小男生大不一样。

    陈珍珍要出去参加一些活动，她的小公司的生意很繁忙，这说明男人和女人都很重视女士内衣。等到晚上陈珍珍从外面回来，他往往做好了饭，还煲好了汤——这是成熟男人的绝杀技——煲汤，一向是汪峰的拿手好戏。作为广东男人，他竟然有着广东女人煲汤的本领。20多岁的小姑娘陈珍珍风尘仆仆地回来，一进门，就能喝上汪峰精心为她煲的汤，这些汤，是各种类型的汤，五花八门的汤，营养丰富的汤，滋阴补阳的汤，还是爱情的汤汤水水，让他们俩喝得唇红齿白，激情四溢。那些汤里的东西真多，莲子，荸荠，红枣，茭白，豆腐，枸杞，红参，雪莲，等等。喝了汤，吃了饭，刷了牙，洗了脸，沐了浴，他们就会在床上百般缠绵、旖旎万端了。

    这是汪峰期盼的时刻。他的技巧高超，能够掌握节奏，把控她的高潮来临。他从容不迫，像个君王在对待自己的爱妃，非常有耐心地将她一点点地梳理，将她皮肤下面的激情渐次点燃，每次都让她昏厥，让她欲仙欲死。这种小姑娘虽然过去也交过男友，但哪里见过老男人的这种功夫，对汪峰是百般依赖。但大部分时间里，汪峰都不能和她在一起，于是，她后来又养了一只小狗，给它起名叫做汪汪。

    汪峰躲在她家里的时候，家里只有他和那只小狗汪汪这两个活物，所以，汪汪这小母狗与汪峰也很熟悉。因此，当汪峰在床上将陈珍珍弄得发出撕裂般疼痛的喊叫时，小狗汪汪虽然感到了惊恐和惶惑，但也很懂事地不去瞎捣乱，实际上，它大可上前去撕咬汪峰一番，看看谁才是谁的真正宠物。它很聪明，它知道这是男女在做爱，这是动物的本能，和它现在是一条母狗，想念被一条公狗爱爱是一个道理。

    凡事的发展必然会有一个结果，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进展到一定程度，就一定要排他。几个月之后，陈珍珍就提出来要他离婚，然后，和她结婚。

    汪峰当然也非常喜欢陈珍珍，他很少见到这么独立、美丽、自强和不麻烦男人的女人。有时候，他悄悄支付了她的房东半年的房租，她知道了，也都会再给他。她不愿意花他的钱，她喜欢的是他这个人。这就难办了，这就让他挠头了。他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动了心了。陈珍珍比他小20多岁，她的性欲活跃期与他的性欲平台期，刚好可以搭上节奏。于是，他第一次动了离婚的念头。过去，每到这一时刻，他都是虚与委蛇，赶紧撤退的。他回答她，给我一点时间，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男人一动心，女人就会感觉到。白燕虽然是一个很简单的女人，但那段时间里，她发现汪峰的表现有些异常了，他的表情有些迷离和恍惚，答非所问，神魂颠倒，晕晕乎乎，就觉得有问题了。她悄悄检查了汪峰的手机，没有发现有异常，因为汪峰从来不存有害信息。她又查他打过的一些电话号码，发现了有一个他常打的号码，这是汪峰大意了，他还没来得及删掉通话记录。于是，她立即用某个电话座机打过去，果然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接的。白燕挂断了，没有再说什么。她已经勃然大怒了，汪峰一回来，就质问他：“这号码是谁的？”

    汪峰处乱不惊，说：“那是一个售楼小姐的电话，不信，你再打。”白燕就再打过去，果然，对方说是某个楼盘的售楼小姐，陈小姐。陈珍珍第一次接到那个没有说话的电话之后，就知道有了问题，汪峰早就告诉她：“假如遇到未知电话打过来，你一口咬定，你就是一个售楼小姐，你销售的是通州万达的楼盘。”

    对方对答如流，介绍楼盘也是不遗余力热情有加，这让白燕初步打消了疑窦，但这也让汪峰产生了收手的念头。他思考了好几天，故伎重演，忽然就冷落了陈珍珍，只推说自己最近状态不好，两个人就先不见了。

    陈珍珍如痴如狂地每天给他发二十条短信打十几次电话，他就是不接不收不回。于是，他们的关系真的就逐渐冷淡下来。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只要是不经常在一起，那必定是会冷下来的。这是定律。动物世界都是这样的，公的和母的，一旦分开久了，必然会冷漠到陌生。

    过了一个多月，汪峰又忍耐不住肉体的狂迷和骚动，前去招惹陈珍珍了。他感到体内积聚了一些东西，要在她那里释放。他拿着花站在她的房门口。门开了，陈珍珍脸上挂着泪水：“你可来了。走，陪我去宠物医院吧。汪汪快死了。”

    原来，是陈珍珍的那条小狗汪汪得了急病，要死了。他门都没进，就和她一起去了附近的宠物医院。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宠物大夫治疗了一番，用娘娘腔说，这狗得了很急的病，恐怕是无力回天了。眼看着狗狗逐渐奄奄一息，到最后剩下一口气，再到终于咽气，陈珍珍哭得像个泪人。等到结医药费的时候，陈珍珍发现钱包里没多少现金，不够支付汪汪的治疗费。她望着汪峰：“我，现金不够了。”显然是想让他付。

    汪峰在这个时候显示了他硬心肠的一面来：“你带银行卡了吗？”

    “带了。怎么了？”

    汪峰指着街对面的一个自动提款机亭子，说：“你看那边，可以去提。我也没带够现金。”

    狗狗汪汪的死，以及他拒付汪汪的治疗费，成为一个决定性的事件，让他们的关系完全中断了。他们各回各家，汪峰憋着体内的男人之火回去了。自那次之后，汪峰在陈珍珍的心里，就是一个卑鄙、自私、下流、小气狭促的小男人的了。他们就再也不来往了。女人一旦以为自己看透了一个男人，她冷起来是很快的，会一下冷到完全忘记他，完全在内心里把这个男人清扫掉。陈珍珍就这样将汪峰像垃圾一样清扫了，又像微信朋友圈中拉黑和删除某个人那样，让他消失了。

    汪峰冷下来，也觉得自己可能只是痴迷于陈珍珍那年轻鲜活的肉体，对她那坚韧和古怪的灵魂一点兴趣都没有，也把她逐渐淡忘了。毕竟，这城市的雾霾让人心也有了一层灰霾，覆盖真纯的东西，是那么容易。

    二

    汪峰碰到谢芳是在一次签名售书会上。这部书来源于他的公司出品的一部电视剧《芳菲传：后宫芳华》，他担任总编剧，署名在两个实际编剧之前——这也是行规，因为他与电视台保持着非常好的关系，能确保这部电视剧的播出，即使他只是象征性地改了一稿剧本，也能署名为总编剧。为此，有个编剧不服气，打算告他，可拿出合同一看，那编剧就傻眼了，合同里早就规定了这样署名的合理性。有本事你把这出戏拿去在电视台播映啊？谁的关系硬，谁就署名在前，影视圈的黑规矩多了。

    汪峰早年文笔很好，写过小说，其实他当编剧也没有问题。这是一部古装戏，演绎的是后宫争风吃醋以及忍耐上位的后妃娘娘的故事，为了通过审查，看不出发生在哪个朝代，没有时代背景。这部戏播出之后，汪峰还将它改编成了一部小说，借助电视剧的播出而大卖其书。小说的署名，更是变成了他一个人——这也是合同里写明的。就是在签名售书的现场，谢芳认识了他。当时，有两个电视剧男女主角助阵，来签名的人排成了长队，他埋头签名，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儿，一抬头，看到一个眼睛很大的女人，正在痴痴地看着他。

    那就是谢芳，她在请他签字。他惊呆了，这女人幽深的大眼睛似乎把他的魂一下子给勾走了。他有意和她多说了几句话。他感觉谢芳这个女子非常文静，白皙，不知道哪根筋就和他很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谢芳当时刚刚从一家高尔夫设备公司辞职。自从反腐败加剧之后，高尔夫设备公司的生意很差，她就辞职了。她的老公是一家电讯公司的管理人员，经常出差，谢芳辞职了在家里没事干，偶然逛到了书店里，结果就碰到了汪峰在那里签名售书，而这个戏刚好她看过，很喜欢，就排队签名，可是当她看到汪峰这个人的时候，发现他比一般的作家英俊潇洒，就对他忽然有了好感，一时间有些发傻了，签名的时候多说了几句，对上眼了。

    他们留下了彼此的联系电话。当然，还是他主动联系的。他先是约他去花市买花，女人大都喜欢花，因为花能够传情，是最好的媒人。在花乡花市，草木市场里他们逛得很开心，他第一次给她买了几盆很好看的蝴蝶兰，以及一些鲜切花，马蹄莲和红玫瑰。谢芳就很开心。

    等到他们第二次约会，是去看一场电影。那是在蓝色港湾的电影院，看的是一部科幻电影，讲一个女宇航员如何孤独地在太空漂浮，然后回归地球的故事，对了，是叫《地心引力》。是的，是这部电影。看电影的时候，他拉住了她的手，小心翼翼的。送她回她家，在告别的时候他亲吻了她的嘴唇。

    然后，春天来了，他约她去踏青。她的丈夫又出门了，她就和他来到了郊区的一条河边漫步。当时，真的是草长莺飞，万物生长，在他们体内也是孕育着毛茸茸的如同柳芽那样的爱意。他们拉着手，在树林里穿梭，漫步，他抱住她，将舌头伸入她的嘴里，两条舌头在跳舞，他的手也伸进了她的上衣里，握住了她那小巧的乳房，然后，被她最终制止了。

    一来二去，汪峰很享受追逐爱情的过程，而并不是急于上床。他知道，一旦到了上床的地步，那就是剑拔弩张、兵戎相见了，也将是两个人关系的终点和尽头。

    他们俩躺到一张床上，是在认识了三个月之后。那一次，是在谢芳的家里，从她家里的窗户中望出去，可以看到望京商务中心区的绿地中心那280高的大楼拔地而起，像一枚没有削好的铅笔。远远的，首都机场上空，一架飞机从航线上掠过，在进行降落前的最后准备。

    在一张弹力很好的床上，汪峰施展了他的技巧，让谢芳感受到了他的温柔。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她是一个性冷淡者。谢芳的乳房不大，小巧而圆润饱满。她一直喜欢戴充气文胸，有增大胸部的效果。但在他们第一次做爱的过程中，他俯身缓慢地进入，她忽然皱起了眉头。

    汪峰看到谢芳眉头皱起，就问：“亲爱的，你，怎么啦？你难受？”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向她推进中，这一刻是关键时刻，不能后退，也不能迟疑了。

    谢芳呜咽着：“我有点疼……我，就是疼……”

    汪峰这才感觉到她的身体非常紧，很不放松，分泌物也不多，不润滑。这可能是她很少做爱的原因。也可能是她有些性冷淡。一问，果然是这样，她老公和她的性生活次数很少，两三个月才有一次。他们结婚五年多了，她一直没有怀孕。因为，他们这方面很不和谐，导致她对做爱非常抵触和畏惧。

    汪峰知道了这一点，就采取了更为缓慢和细致的手段。他发现，她身体的敏感部位主要是在大腿的内侧和耳朵后面。这两个部位他亲吻或者是哈气，她都会浑身战栗，忽然揪紧他的头发。这时，他就沉着地，缓慢而有力地挺进，伴随着她那袅袅弯曲上升的哀鸣，忽高忽低，最后，是一阵悠长的尖叫。他们合二为一了。

    他们幽会的节奏，基本上是每星期一次。幽会了四次之后，汪峰有点担心起来。因为每一次见面，都是在她丈夫刚刚出门去坐飞机，她就赶紧和他联系，他匆匆赶到她家里，幽会就在她家里进行。他的那本《芳菲传：后宫芳华》也摆放在床头的茶几上，非常醒目，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就将和谢芳的关系告诉了自己的好朋友李毅然。

    李毅然在一家出版社担任副总编辑，离婚五年了，一直处于相亲的阶段，还没有再婚。他听到汪峰竟然到女人家里去幽会，大惊失色：

    “你疯了，你要小心啊！汪峰，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我告诉你，人也是动物，雄性动物是有自己的领地意识的。古人讲，‘淫近杀’，你可是在另一个男人的家里，和他的女人上床。这犯了大忌。你们为什么不去宾馆开房？你一不是官员，二不是大学教授，三不是事业单位的人，你偷情也好，幽会也好，都不过是道德低下的问题。可你在人家家里，搞人家的老婆，一旦被她老公破门而入，当场撞见，人家非杀了你。我要是那个男的，就当场捅死你。这就是雄性动物的直接反应。所以，你再也不要在人家里弄这事了！”

    汪峰一下子醍醐灌顶，他醒悟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在最危险的边缘啊。的确，要是谢芳的老公觉察出什么，从机场赶回来，进了门，发现家里有另一个男人正在干他的老婆，那一桩命案就会发生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李毅然还劝他赶紧别再玩火了，这样的情感靠不住，赶紧罢手，对双方都是好的。

    谢芳也逐渐暴露出物欲强烈的本性。第四次上床之后，她就拉着他去了一趟新光天地，让他给她买了巴博瑞的风衣、法国出产的化妆品和路易·威登的包。这使他对谢芳产生了某种怀疑和戒备心理。他感觉，她和别的女人一样庸俗，这里面也许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对女人花他的钱非常敏感。这是变相的交换，不是他喜欢的关系。即使让他花钱，也要于无声处，也要春风化雨，蜻蜓点水。怎么能刚搞完，就直接去商场购物买东西呢！

    他就决定冷落谢芳一阵子，看看她的反应。他告诉她，他妻子发现了一些情况，需要暂时中断联系。多年以来，汪峰对付女人的经验充足，他凭借自己接触的各类性格、职业和年龄的女人，总结出一些她们的共同点，那就是爱慕虚荣、嫉妒心强、喜欢钱、喜欢好听的，爱吃，爱穿，疑心重，方向感不强，但直觉都很敏锐。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每个女人都有不一样的地方，有单纯的，有复杂的，有内向的，有豪爽的，有独立的，有粘人的，有爱做饭的，有不爱做饭的，有喜欢做爱的，有不爱做爱的。所以，汪峰需要观察谢芳是如何看待这件事，他就把她冷处理了。不管她怎么给他打电话，发短信，发微信，在博客上、微博上给他留言，他就是不理会她，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表现。

    于是，一个月之后，他就收到了那条“我怀孕了”的短信，还有那张证明她怀孕的图片。汪峰收到了图片，仔细看过之后，立即觉得谢芳对他有别的企图。你想想看，一个女人，她和老公结婚五年多了都没有怀孕，和他在一起做了四次爱，其中只有一次是没有戴套的，然后，她就怀孕了？

    他觉得还是采取不理会她的办法，看看她还有什么花招。你越镇定，对方就越容易乱了方寸，就很可能显露出马脚，就能够知道对方的真实意图。最近几年，汪峰看到媒体上传播的一些事，他觉得有些女人变得很坏了，她们的心比雾霾还要暗黑，一旦一个男人无法满足她们的要求，她们就会要挟、毁掉这个男人。现在，到处都是情妇举报官员、女学生状告教授、小三要挟情夫、恋人出卖恋人的事情。他不能不在这一时刻保持警惕。

    一开始，谢芳还在不断地给他发短信，说想他，念他，晚上睡不着。有时候有约会的机会来了，她就继续给他打电话，但他就是不接。一个男人不接一个女人的电话，很能说明问题，那就是，这个男人不想接你的电话，或者，他不方便接她的电话。他甚至是不愿意乃至拒绝接你的电话。

    谢芳就渐渐地变疯狂了。她感觉这个汪峰简直太没谱了，说不见了就不见了，说消失了就消失了，说不理会人就不理会人了？这还有天理吗？这还是情人和恋爱的感觉吗？难道你没有干过我吗？谢芳就开始激烈地反应了。然后，汪峰接到了一条她发来的，很奇怪的短信：

    “你还记得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那篇小说吗？乞力马扎罗山，它就在那里，高高地耸立着。从任何一个方向看过去，它就在那里。这是一个事实。就如同我们之间已经发生的事情一样，是个事实，对不对？不管你从哪个方向看过去，乞力马扎罗山它就在那里。这就是一个事实。”

    汪峰拿着手机看了半天。他在确认谢芳到底在说些什么，“这是一个事实”，是的，他和她之间肯定有事实发生，那就是，他们恋爱了，幽会了，上床了。但也许它并不存在呢？有什么证据？有文字和图像显示这个事实存在吗？没有。那还有别的吗？短信？照片？影像，录音？她不会都有准备吧？汪峰就有些疑惑了。汪峰仔细地回想自己平时在给她发短信的时候，都用了什么措辞，他一向很注意不要留任何字据，现在，他检视自己的手机，里面没有这些东西。除非她很有心机，对他们俩在一起拍照、录音和摄像，比如，在床头有一个针孔摄像机，就像重庆有个公司敲诈那些偷腥的官员做的事情一样，她会这么干？

    汪峰做好了她有这些东西的准备。好了，假如所有的证据都存在，那么，这就是一个事实了，可是现在，既然她还没有拿出来，只用语言在说话，那么，他们之间的事实都在记忆里，不在证据链里。他想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是想得到他这个人，还是想敲诈他一笔钱？这才是他想看的结果。女人，你越是不搭理她，她就越不理智，看看她还能拿出什么。

    谢芳显然对他不接电话，不出现而感到恼怒了。她继续给他发短信。有一天，一条很长的带有悲情色彩的短信来了：

    “我去了医院。一个人去的。不，去的时候是两个人，我和你的那个胚胎，那个受精卵。等到我回到家里，我就真的剩下一个了。那个人芽胚胎，就此不见了。我是那么孤独，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你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只图自己快活，在我去医院打胎的时候都不去照顾我，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在医院里完成的。这是我感到最羞辱的一刻。我怎么能够这样信赖你，怎么就这么傻，把自己给了你这个骗子？也许，都是我咎由自取，也许，就是这是我的一个劫。但你让我唾弃！你让我看清了一个猥琐男的真面目。你，什么总经理，名编剧，你做下了事情，却躲开了，根本就不承认这一后果，害得我一个弱弱的女子在孤独地承受着这个事实，这个你和我共同的事实的后果。不管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这就是事实。现在，还谈不上我恨你，只是你的怯懦让我变得更加坚强，你的逃避让我变得更加直面，你的沉默让我更加愤怒和喧嚣，你的猥琐让我变得更加挺拔和高傲。你，这个懦夫，应该现形了！”

    汪峰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刚好又是一个雾霾天。沉沉的灰黑色的雾霾呛人肺腑，让他感到憋闷得难受，让他感到无论是肺腑还是心脏，都被这雾霾给覆盖了。确切地说，人在这样的雾霾里生活，心灵上，也有一层厚厚的雾霾了。城市人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心灵世界就雾霾化了。就像那个谢芳，她的心灵中也布满了雾霾，让他看不清，让他害怕。让他觉得，她正打算毁灭他。

    三

    汪峰把她的这条短信念给了好朋友李毅然听，还把那张医院的检查结果图片发给了他。李毅然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的直觉，她怀孕是假的。现在，随便到一个医院，花点钱就能开一个怀孕的假证明。从这张图片看，只有草草几个字‘pＨ值阳性，怀孕征候’，仅凭尿检结果阳性，就确定怀孕了？是哪家医院检查的也没有注明，对不对？我觉得，你遇到了一个敲诈你的女人，她是想让你接受这个虚假的结果，从你这里敲诈一笔钱。”

    汪峰感觉谢芳那个样子，也不像要敲诈人的女人，他说：“也不大像在骗我。”

    “你看，你不理会她，结果她一个人就去做流产了。你相信吗？那胚胎上个星期还在，你不理会她，她就自己去打掉了，现在，这东西没了，她自己去把和你有关系的直接证据给消灭了，这说明她看到你不理会她，觉得以这种方式无法欺诈你，现在，她在想别的办法了。”

    汪峰觉得李毅然分析得有道理，但还是狐疑，觉得她没有那么坏。“也许是，也许不是这样，我无法肯定。”

    “根据你的观察，这女的又辞职了，那她靠什么生活？”李毅然问他。

    汪峰想起与她交往的那些细节，她的穿戴打扮，家里的摆设，她的生活品位等等，应该是中产阶层的感觉。她有一些品牌衣服，手包、鞋子也都不便宜，内衣也是很讲究的，其中有从欧洲买回来的情趣内衣，就是私处有暗扣的、鼓励着急的男人打开的那种。她的家里摆设是典型的中产之家，家具是混搭的，陈设典雅、现代、方便而又有品位。她家还有一个酒柜，里面有各类的洋酒、红酒几十瓶，还有茅台、五粮液等中国名酒。她有一个专门的梳妆台，有一次，她在里面洗澡的时候，曾经让他找一瓶泡泡浴液，然后两个人在充满了泡泡的浴缸里嬉戏，他得以看到抽屉里她那些林林总总的欧洲品牌的化妆品，大都是国际知名品牌。“她家应该是中产阶层，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她似乎没有敲诈我的动机——她基本不缺钱。”汪峰肯定地说。

    李毅然不同意他的分析：“那你也不想想，她现在没有工作，仅凭电讯公司经理老公的收入，能够保证她有的这样的生活吗？我们可以这样设想，也许，她现在所过的生活，都是她敲诈上一个上了钩的、掉到了她设计的陷阱里的男人的钱，才保证的。而且，我估计她的老公都蒙在鼓里，她是逮住一个敲一个，和你有感情了，就一起混着，和你没有感情了，就索要分手费和打胎费，尤其是像你这样有家有口、有头有脸的，一逮一个准儿。现在，有些女人坏着呢。好在你不是公务员和大学教授，你还比较警惕，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和字据。”

    “是的，没有短信、录音、照片和影像能够证明我上过她。她也拿不出来。”汪峰出了一口气。

    李毅然说：“你小子的仗是越打越精了。但现在还不能乐观，看看她还能出什么花招。这女的可不是等闲之辈。如今，这些女人都变成什么了？你看，现在倒下去的那些大官小商的，他们的女人最后都成了反戈一击的最佳证人。男人啊，就是管不住自己的骚根。”

    汪峰沉默了。这是雾霾的世道。雾霾正在空气中聚集，在人心里聚集。雾霾在城市里缭绕，在人与人之间盘旋，尤其在男人和女人之间袭染。男人，女人，他们之间因为雾霾的爆发，也将更加猜忌，爆发战斗，延续了古老的男女缠斗。加上现代社会女性的解放，经济地位的独立，大城市的吸纳，女人与隐形的男权社会之间，与那些想占女人便宜的男人之间的战斗和碰撞在加剧。

    “问题是，现在我该怎么办？”汪峰问他。

    李毅然说：“你该怎么办？你什么都不办。以静制动，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汪峰觉得这可能是最好的主意了。他就继续按兵不动，任凭谢芳继续发短信、打电话给他，他就是不回复。每天，汪峰都悄悄注意观察谢芳的博客和微博。她的博客和微博上发的一些文章，就是指桑骂槐地针对他的，他看得出来。主要是谈到了男人的责任，男人的品格，男人的短处，男人的毛病。但无论她怎么纠缠，汪峰就是按兵不动，以静制动，打算度过这一段难挨的日子，像过去他终于摆脱的一些很难缠的女人那样，依靠时间的力量，将她们慢慢地甩开，推远。

    三个月后的一天，谢芳给他发来了一个最后通牒：

    “你总该现身了吧？总不能一直做缩头乌龟吧？你总要为满足自己的丑陋性欲而有所付出吧？你不可能就这么一点责任都不负，就人间蒸发了吧？你长男人的那东西了，我知道，我也见过。你以为你真的能人间蒸发？我告诉你，乞力马扎罗山就在那里的，这是一个事实。我知道你在哪里上班，你的公司在哪里，你的家窗户朝哪个方向。你难道不怕我去你的公司大闹吗？我还可以去你家里找你老婆，好好和她谈谈你干了什么。你真的不怕吗？那么，你就等着吧。”

    汪峰看到这样的通牒，感到谢芳是要图穷匕见了。他想了半天天，几次想打电话过去与她沟通，想问问她到底想怎么样。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沉默。如何对付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他还没有把握。是不是她和他上了床，现在就感到特别吃亏，恼羞成怒到一定要他补偿？他曾经问过一个情人，为什么女人会在这一点想不开，会在心理上感觉吃了亏？那个女人说，肯定啊，女人长着这宝贝，本来就是吸引男人的，这是动物的法则，如果没有因此而换得回报，女人当然就觉得很吃亏。汪峰就觉得匪夷所思了。有些女权主义者觉得男人在身体上需要女人，男人没了女人活不了，有入侵性、强迫性的性行为存在。可是，她们忘记了，这是上帝在设计动物繁衍的时候就决定了的。男人虽然插入了女人的身体，但这只是一种合作关系。他妈的，谢芳也花了他的钱，他给她送过整套的法国产化妆品，还有路易·威登的包、巴博瑞的女士米色风衣，算起来也有几万块钱了，她还想怎样？

    但他也很担心谢芳会到公司和家里大闹一场。那样他的妻子白燕就不再被蒙在鼓里了，就会和他闹离婚，他们这个家庭就完蛋了。

    想到了这里，他汗如雨下。他忽然发现，自己努力奋斗，一步步到如今变成了一个富裕的中产阶层，家庭和睦，孩子也成长起来了，一切都很顺利，非常不容易。现在，这些东西忽然间面临着分化瓦解分崩离析，这也都是他咎由自取，管不住自己那东西。他痛恨自己在生活富裕的同时，道德水准不仅没有跟上去，反而下降了，成了一个热衷于搞男女关系的人，一个让人唾弃的男人。他感觉自己实在是糟糕透顶，暗暗祈祷谢芳不要对他赶尽杀绝，不要大闹特闹，将他搞臭，将他推上道德的审判台，经济的大裂谷，人心的屠宰场。

    这天晚上，在谢芳的家里，他们又见面了，他正压在谢芳的身上，却低头看见她正皱着眉头，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忽然，门开了，一个影子飘了过来，外面进来了一个男人，他高大、健壮，手里拿着一个手提包，手提包掉到了地上。惊愕、愤怒的男人显然就是谢芳的丈夫，他转身从厨房里拿出菜刀，开始砍杀汪峰和谢芳。汪峰感觉他自己忽然飘起来，能够看到现场的他和谢芳这两个狼狈不堪、惊慌失措的裸体男女，被疯狂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在屋子里追杀。他一刀刀砍在他的身上，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疼痛，鲜血四溅，但是不疼。那个男人在不停地砍着他，砍着谢芳，直到把他们都砍杀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可汪峰的脑子还在动：我真的死了吗？我已经死了吗？怎么我还在思考呢？

    他醒了。原来是一个噩梦。他浑身都是汗水，湿透了背心。他感到有必要将事态的严重性以及可能的后果，充分地预计好。他找到了李毅然，告诉他这一情况。

    李毅然看了她的短信，分析说：“我觉得你还是要以静制动。你现在明白这个女人不是善茬了吧？我看她就是想从你这里讹点钱，然后息事宁人。她觉得你上了她，她吃亏了。这就是她的心理。也许她还喜欢你，想和你发展，但是你是一个缩头乌龟，只想占女人的便宜而不愿意付出——”

    汪峰打断了李毅然：“我当然付出了，我付出了心力、时间和金钱。我付出了。但这关系我不想继续了，我厌烦了。她比我想象的复杂，我不喜欢她了。”

    “是，你是厌烦了，你想躲开她，可在她看来，她和你还没有完。怎么这么轻易就完了？你可是老奸巨猾，水泼不进，针扎不进，很难对付，她索性再吓唬你一次。如果她真的去大闹特闹，她和你的私情都将暴露，那对她也不好，她丈夫会怎么想？他会不会和她离婚？我觉得她还要维持和丈夫的关系，不会轻易这么做。这是两败俱伤的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除非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她和她丈夫是同谋，或者达成了协议，就是要狠狠地收拾你，才会来找你的大麻烦。但现在看，还没有到这一步。所以，老兄，淫近杀啊，可要当心了。现在到处都是圈套，尤其是针对你这样成功的男人的。”

    四

    汪峰把谢芳的电话加到了黑名单里，这样她怎么打电话都打不进来，就找不到他了。既然你图穷匕见，那就来吧。他决定被动地迎战，就是不接招，不理会。那段时间，汪峰每天去公司上班，都变得胆战心惊的。他被吓着了，他也埋怨自己：去招惹那个并没有给自己带来多少快乐的女人干什么？

    可奇怪的是，一个月，两个月，等了三个月，什么都没有发生。谢芳也没有到公司里来，也没有在他家门口出现。有一天，他想察看她的微博和博客，蹊跷的是，她已经将自己的微博和博客全部关闭和删除了，没有她的任何信息了。

    这回轮到汪峰摸不着头脑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站在自家的落地窗户前，看着眼前那被灰蒙蒙的雾霾笼罩的城市，他觉得内心里也是一片雾霾。心霾，是的，一种心霾在弥漫，让他看不清今天的人心。男人的心女人看不清，女人的心男人看不清，所以，在心霾的环境中，男人和女人的较量，还在持续。天气预报说，今天的雾霾还不那么令人绝望，PM2.5在200左右。要是到了300以上，人才会感觉难受，现在，他对这个指标已经清楚了。

    谢芳就此消失了。他很好奇，她为什么不再来找他的麻烦了？他曾经尝试用一个固定电话打过去，谢芳那个手机号也停机了。也就是说，现在是谢芳在躲避他。他忽然想，也许，是他把她想得太坏了？也许，事情很简单，那就是她真的怀孕了，她希望他陪她去医院打胎，并支付医药费和营养费，然后，对她呵护有加。这是所有的女人都会觉得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他从此闪人了。她愤恨，恼怒，继而就威胁他，不过是为了逼他现身。她并不想要他的钱，只要他的爱。她缺乏的就是一个男人的如火如荼的爱。最后，她对他绝望了，因为他自私自利，猥琐下流，就不理会他了。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是他以自己内心的雾霾来度量她，把她想得太坏了。

    在周末的时候，儿子把他和女友相处的情况告诉了汪峰，汪峰还在出神，一直想着谢芳消失的这个事。他回过神，对儿子说：“不要过于纵容女人。你们现在是互相给对方看你们好的一面，记住，你要找机会去激发出她的恶来。每个女人身上都存在着恶，这恶，有大恶，有小恶，你激发出来女人体内的恶，你就知道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你能不能驾驭她，她合适不合适你。儿子，你明白吗？”

    儿子还很单纯，他无辜地看着老爸，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做。

    第二天是星期天，汪峰和白燕开车郊游，去红螺寺爬山看庙。红螺寺在怀柔的一面山坡上，爬上去有一段很陡峭的山路。汪峰和妻子白燕都爬得气喘呼呼。在半山腰的登山台阶上，白燕感到累坏了，她伸出了手，对汪峰娇嗔着：“老公，你来拉我一把，拉着我的手，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你以为，你还是年轻人？你拉着我的手慢慢走嘛——”

    汪峰回头看着妻子，这个跟了他20多年的女人，她在衰老，但她却那么亲近，比所有的女人都亲。他忽然生出一种复杂的、丰富的感情，这是他一直到死都不会改变的——对她的那种依恋，现在全部涌现了。他伸出手，拉了一把，将白燕拽上来，然后，他们在一个半山亭休息，沐浴着夏日的凉爽的山风。此时，汪峰感觉到，那么多年，原来都是他的手和妻子白燕的手拉在一起，这生活才过得蒸蒸日上，那么紧密和踏实。

    只有这手拉手的感觉，才是他一生都丢不掉的。他现在确信这一点了。

    原载《山花》2015年第5期

    点评

    小说以一个都市中身处中产阶层的中年男人为人物核心，以中年男人的婚外情经历为故事中心，呈现了都市中一个群体带有普遍性症候的迷茫和困顿。很多时候，“中”意味着中立、中庸、无立场，也可能意味着含混、迷茫甚至失重。小说中对人物核心的这种身份和年龄设置显然是富有深意的。一个在世俗标准上非常成功的男人，却有着隐秘而怪异的内心世界，富足的财富和温暖的家庭无法安放他的身心，反而使他迷恋于婚外情所带来的感官刺激，这也是现代大都市高度繁华表象下隐藏的病症之一种。主人公汪峰在谢芳的步步紧逼中惊慌失措，他看不清对方的真实意图，感觉女人的内心像城市的雾霾一样“霾化”了，甚至生出几分人心不古的嗟叹，而实际上，他自身何尝不是也“霾化”了呢，他游走在家庭和情人之间，在温暖的家庭之外寻求心理刺激和性欲的满足，丧失了基本的道德准则。他不仅看不清女人的内心，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了。他失去了向上的追求，遗失了曾经简单明净、积极向上的那个年轻的自己。小说中，汪峰的心霾由猎艳的故事引出，但这可能只是心霾产生方式的路径之一种，在雾霾重重的大都市，不是所有人都有汪峰这样的地位和财富，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猎艳经历，但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心霾并不少，在现代都市中，纯真的心灵和情感早已消隐在影影绰绰的物象里，真假莫辨，是非含混。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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