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5短篇小说卷-俗世奇人新篇(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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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骥才

    【黑头】

    这儿说的黑头,可不是戏曲里的行当,而是条狗的名字。这狗不一般。

    黑头是条好狗,但不是那种常说的舍命救主的“忠犬、义犬”,这是一条除了它再没第二的狗。

    它刚打北大关一带街头那些野狗里出现时,还是个小崽子,太丑!一准是谁家母狗下了崽,嫌它难看,扔到这边来。扔狗都往远处扔,狗都认家,扔近了还得跑回来。

    黑头是条菜狗——那模样,说它都怕脏了舌头!白底黑花,花也没样儿,像烂墨点子,东一块西一块;脑袋整个是黑的,黑得看不见眼睛,只一口白牙,中间耷拉出一小截红舌头。不光人见人嫌,野狗们也不搭理它。北大关挨着南运河,码头多,人多,商号饭铺多,土箱子里能吃的东西也多。野狗们单靠着在土箱子里刨食就饿不着。可这边的野狗个个凶,狗都护食,不叫黑头靠前。故而一年过去,它的个子不见长,细腿瘪肚,乌黑的脑袋还像拳头那么点儿。

    北大关顶大的商号是隆昌海货店,专门营销海虾河蟹湖鱼江鳖,远近驰名。店里一位老伙计商大爷,是个敦敦实实的老汉,打小在隆昌先当学徒后当伙计,干了一辈子,如今六十多岁,称得上这店里的元老,买卖水产的事儿比自家的事儿还明白。至于北大关这一带市面上的事,全都在他眼里。他见黑头皮包骨头,瘦得可怜,时不时便叫小伙计扔块鱼头给它。狗吃肉不吃鱼,尤其不吃生鱼,怕腥;但这小崽子却领商大爷的情,就是不吃也咬上几口,再朝商大爷叫两声,摇摇尾巴走去。这叫商大爷动了心。日子一久,有了交情,模样丑不丑也就不碍事了。

    一天商大爷下班回家,这小崽子竟跟在他后边。商大爷家在候家后,道儿不远,黑头一直跟着他,距离拉得不近不远,也不出声,直送他到家门口。

    商大爷的家是个带院的两间瓦房。商大爷开门进去,扭头一看,黑头就蹲在门边的槐树下边一动不动瞧着他。商大爷没理它关门进屋。第二天一天没见它。傍晚下班回家时,黑头不知嘛时候又出来了,又是一直跟着商大爷,不声不响送商大爷回家。一连三天,商大爷明白这小崽子的心思,回到家把院门一敞说:“进来吧,我养你了。”黑头就成了商家的一号了。

    邻居们有点纳闷,商大爷养狗总得养条好狗;领野狗养,也得挑一条顺眼的,干吗把这么一个丑东西弄到家里?天天在眼皮子底下转来转去,受得了吗?

    商大爷日子宽裕,很快把黑头喂了起来,个子长得飞快,一年成大狗,两年大得吓人,它那黑脑袋竟比小孩的脑袋还大,白牙更尖,红舌更长。它很少叫,商大爷明白,咬人的狗都不叫,所以从不叫它出门,即便它不咬人,也怕它吓着人。

    其实黑头很懂人事,它好像知道自己模样凶,决不出院门,也决不进房门,整天守在院门里房门外。每有客人来串门,它必趴下,把半张脸埋在前爪后边,不叫人看,怕叫人怕,耳朵却竖着,眼睛睁得挺圆,决不像那种好逞能的家犬,一来人就咋呼半天。可是某一天半夜有个贼翻墙进院,它扑过去几下就把那贼制服。它一声没叫,那贼却疼得吓得唧哇乱喊。这叫商大爷知道它不是吃闲饭的;看家护院,非它莫属。

    商大爷常说黑头这东西有报恩之心,很懂事,知道怎么“做事”。商大爷这种在老店里干了一辈子的人,讲礼讲面讲规矩讲分寸,这狗合他的性情,所以叫他喜欢。只要别人夸赞他的黑头,商大爷辄必眉开眼笑,好像人家夸他孩子。

    可是,一次黑头惹了祸,而且是大祸。

    那些天,商大爷家西边的厢房落架翻修,请一帮泥瓦匠和木工,搬砖运灰里里外外忙活。他家平时客人不多,偶尔来人串门多是熟人,大门向来都是闭着,从没这样大敞四开,而且进进出出全是生脸。黑头没见过场面,如临大敌,浑身的毛全竖起来。但又不能出头露面吓着人,便天天猫在东屋前,连盹儿也不敢打。七八天过去,老屋落架,刨糟下桩,砌砖垒墙,很快四面墙和房架立了起来。待到上梁那天,商大爷请人来在大梁上贴了符纸,拴上红绸,众人使力吆喝,把大梁抬上去摆正,跟着放一大挂雷子鞭,立时引来一群外边看热闹的孩子连喊带叫,拥了进来。

    黑头以为出了事,突然腾身蹿跃出来,孩子们一见这黑头花身、张牙舞爪、凶神恶煞般的怪物,吓得转身就跑。外边的往里拥,里边的往里挤,在门里门外砸成一团,跟着就听见孩子又叫又哭。

    商大爷跑过去一瞧,一个邻居家的男孩儿被挤倒,脑袋撞上石头门墩,开了口子冒出血来。邻居家大人赶来一看不高兴了,迎面给商大爷来了两句:“使狗吓唬人——嘛人?”

    商大爷是讲礼讲面的人,自己缺理,人家话不好听,也得受着。一边叫家里人赔着孩子去瞧大夫,一边回到院里安顿受了惊扰的修房的人。

    这时,扭头一眼瞧见黑头,心火冒起,拾起一根杆子两步过去,给黑头狠狠一杆子,骂道:“畜生就是畜生,我一辈子和人好礼好面,你把我面子丢尽了!”

    黑头挨了重重一击,本能地蹿起,龇牙大叫一声,那样子真凶。商大爷正在火头上,并不怕它,朝它怒吼:“干吗,你还敢咬我?”

    黑头站那儿没动,两眼直对商大爷看着,忽然转身夺门而去,一溜烟儿就跑没了。商大爷把杆子一扔说:“滚吧,打今儿别再回来,原本不就是条丧家犬吗?”

    黑头真的没再回来。打白天到夜里,随后一天两天三天过去,影儿也不见。商大爷心里觉得好像缺点嘛,嘴里不说,却忍不住总到门外边张望一下。这畜生真的一去不回头了吗?

    又过两天,西边的房顶已经铺好苇耙,开始上泥铺瓦。院门敞着,黑头忽然出现在门口。这时候,商大爷去隆昌上班了,工人都盯着手里的活,谁也没注意到它。

    黑头两眼扫一下院子,看见中间有一堆和好的稀泥,突然它腿一使劲,朝那堆稀泥猛冲过去,“噗”地一头扎进泥里,用劲过猛,只剩下后腿和尾巴留在外边。这一切没人瞧见。

    待商大爷下晌回来,工人收工时,有人发现这泥里毛糊糊的东西是嘛呢,拉出来一看,大惊失色,原来是黑头,早断了气,身子都有点发硬了。它怎么死在这儿,嘛时候死的,是邻居那家弄死后塞在这儿的吗?

    大伙猜了半天说了半天,谁也说不清楚。半天没说话的商大爷的一句话,把这事说明白了:“我明白它,它比我还要面子,它这是自我了结。”随后又感慨地说,“唉,死还是要死在自己家里。”

    【神医王十二】

    天津卫是码头。码头的地面疙疙瘩瘩可不好站,站上去,还得立得住,靠嘛呢——能耐?一般能耐也立不住,得看你有没有非常人所能的绝活儿。换句话说,凡是在天津站住脚的,不管哪行哪业,全得有一手非凡的绝活,比方瞧病治病的神医王十二。

    要说那种“妙手回春”的名医,城里城外一拣一筐,可这只是名医而已,王十二人家是神医。神医名医,一天一地。神在哪儿,就是你身上出了毛病,急病,急得要死要活,别人没法儿,他有法儿,而且那法儿可不是原先就有的,是他灵光一闪,急中生智,信手拈来,手到病除。

    王十二这种故事多着呢,这儿不多说,只说两段。一段在租界小白楼,一在老城西马路。先说租界这一段。

    这天王十二在开封道上走,忽听有人尖叫。一瞧,一个在道边套烟筒的铁匠两手捂着左半边脸,痛得大喊大叫。王十二急步过去问他出了嘛事,这铁匠说:“铁渣子崩进眼睛里了,我要瞎了!”王十二说:“别拿手揉,愈揉扎得愈深,你手拿开,睁开眼叫我瞧瞧。”铁匠松开手,勉强睁开眼,一小块黑黑的铁渣子扎在眼球子上,冒泪又流血。

    王十二抬起头往两边一瞧,这条街全是各样的洋货店,王十二喜好洋人新鲜的玩意儿,常来逛。他忽然目光一闪,也是灵光一闪,只听他朝着铁匠大声说:“两手别去碰眼睛,我马上给你弄出来!”扭身就朝一家洋杂货店跑去。

    王十二进了一家洋货店的店门,伸出右手就把挂在墙上一样东西摘下来,顺手将左手拿着的出诊用的绿绸包往柜台上一撂,说:“我拿这包做押,借你这玩意儿用用,用完马上还你!”话没说完,人已夺门而出。

    王十二跑回铁匠跟前说:“把眼睁大!”铁匠使劲一睁眼,王十二也没碰他,只听叮的一声,这声音极轻微也极清楚,跟着听王十二说:“出来了,没事了。你眨眨眼,还疼不疼?”铁匠眨眨眼,居然一点不疼了,跟好人一样。再瞧,王十二捏着一块又小又尖的铁渣子举到他面前,就是刚在他眼里那块要命的东西!不等他谢,王十二已经转身回到那洋货店,跟着再转身出来,胳肢窝夹着那个出诊用的绿绸包朝着街东头走了。铁匠朝他喊:“您用嘛法给我治好的?我得给您磕头呵!”王十二头也没回,只举起手摇了摇。

    铁匠纳闷,到洋货店里打听。店员指着墙上边一件东西说:“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说借这东西用用,不会儿就送回来了。”

    铁匠抬头看,墙上挂着这东西像块马蹄铁,可是很薄,看上去挺讲究,光亮溜滑,中段涂着红漆;再看,上边没钉子眼儿,不是马蹄铁。铁匠愈瞧愈不明白,问店员道:“洋人就使它治眼?”

    店员说:“还没有听说它能治眼!这是个能吸铁的物件,洋人叫吸铁石。”店员说着从墙上把这东西摘下来,吸一吸桌上乱七八糟的铁物件——铁盒、铁夹子、钉子、钥匙,还有一个铁丝眼镜框子,竟然全都叫它吸在上边,好赛有魔法。铁匠头次看见这东西——见傻。

    原来王十二使它把铁匠眼里的铁渣子吸下来的。

    可是,刚刚那会儿,王十二怎么忽然想起用它来了?

    神不神?神医吧。再一段更神。

    这段事在老城西那边,也在街上。

    那天一辆运菜的马车的马突然惊了,横冲直撞在街上狂奔,马夫吆喝拉缰都弄不住,街两边的人吓得往两边跑,有胡同的地方往胡同里钻,没胡同的往树后边躲,连树也没有的地方就往墙根扎。马奔到街口,迎面过来一位红脸大汉,敞着怀,露出滚圆锃亮的肚皮,一排黑胸毛,赛一条大蜈蚣趴在当胸。有人朝他喊:“快躲开,马惊了!”

    谁料这大汉大叫:“有种往你爷爷胸口上撞!”看样子这汉子喝高了。

    马夫急得在车上喊:“要死人啦!”

    跟着,一声巨响,像撞倒一面墙,把大汉撞飞出去,硬摔在街边的墙上,好像紧紧趴在墙上边。马车接着往前奔去,大汉虽然没死,却趴在墙上下不来了,他两手用力撑墙,人一动不动,难道叫嘛东西把他钉在墙上了?

    人们上去一瞧,原来肋叉子撞断,断了的肋条穿皮而出,正巧插进砖缝,撞劲太大,插得太深,拔不出来。大汉痛得急得大喊大叫。

    一个人嚷着:“你再使劲拔,肚子里的中气散了,人就完啦!”

    另一个人叫着:“不能使劲,肋叉子掰断了,人就残了!”

    谁也没碰过这事,谁也没法儿。

    大汉叫着:“快救我呀,我这个王八蛋要死在这儿啦!”声音大得震耳朵。有几个人撸袖子要上去拽他。

    这时,就听不远处有人叫一声:“别动,我来。”

    人们扭头一瞧,只见不远处一个小老头朝这边跑来。这小老头光脑袋,灰夹袍,腿脚极快。有人认出是神医王十二,便说:“有救了。”

    只见王十二先往左边,两步到一个剃头摊前,把手里那出诊用的小绿绸包往剃头匠手里一塞说:“先押给你。”顺手从剃头摊的架子上摘下一块白毛巾,又在旁边烧热水的铜盆里一浸一捞,便径直往大汉这边跑来。他手脚麻利,这几下都没躭误工夫,手里的白手巾一路滴着水儿、冒着热气儿。

    王十二跑到大汉身前,左手从后边搂大汉的腰,右手把滚烫的湿手巾往大汉脸上一捂,连鼻子带嘴紧紧捂住,大汉给憋得大叫,使劲挣,王十二死死搂着捂着,就是不肯放手。大汉肯定脏话连天,听上去却呜呜的赛猪嚎。只见大汉憋得红头涨脸,身子里边的气没法从鼻子和嘴巴出来,胸膛就鼓起来,愈鼓愈大,大得吓人,只听砰的一声,钉在墙缝里的肋叉子自己退了出来。王十二手一松,大汉的劲也松了,浑身一软,坐在地上,出了一声:“老子活了。”

    王十二说:“赶紧送他瞧大夫去接骨头吧。”转身去把白手巾还给剃头匠,取回自己那出诊用的绿绸包走了,好赛嘛事没有过。

    可是在场的人全看得目瞪口呆。只一位老人看出门道,他说:“王十二爷这法儿,是用这汉子自己身上的劲把肋条从墙缝里抽出来的。外人的劲是拗着自己的,自己的劲都是顺着自己的。”这老人寻思一下又说,“可是除去他,谁还能想出这法子来?”

    人想不到的只有神,所以天津人称他神医王十二。

    【皮大嘴】

    一个地界富不富看哪儿?看吃看穿看玩看乐?那都是浮头表面的,要看还得看钱号票庄银楼金店是多是少——顶要紧的是看金店。那些去银行钱号存钱的人未必富,真正的富人是有钱花不了。钱太多了怎么办,存起来藏起来是傻瓜,想一想——要给小偷偷了呢?家里着火烧了呢?受潮烂了呢?虫蛀鼠咬了呢?市面不景气钱毛了呢?顶好的法子还是买金子。金子烂不了、啃不动、烧不坏,金子永远是金子,金子比钱值钱。

    买金子的人多金店就多。天津卫金店多,所以天津卫富。

    可是,开金店的谁不想当头一号,彼此必有一争,于是八仙过海,各显奇能;群英打擂,各出奇招。

    北门里的义涌金店先出高招,迎大厅摆一个菜篮子大的鎏金元宝,上边刻六个隶书大字“摸元宝,运气好”,引得人们不买金子也要进门去摸一下,沾沾财气运气。做买卖要的就是人气儿,人多火爆,义涌出了名。可是天天不停地摸来摸去,就把上边挺薄的一层鎏金摸掉,露出里边的黄铜。铜一出来,就没人摸了。就像过时的名人,名来得快去得也快,去了就不再来,那滋味反不如没名。

    没多久,宫北的宝成金店出了一招,就来得实惠。你到它店里买金条,它送你一副真金的眼镜架,这比摸元宝强,摸是空的,金镜架不空,金光闪闪架在脸上,挺气派,有身份。可是人家宝成金店的眼镜架不是白送的,谁想要金眼镜架谁就得买金条,真正得实惠的还是人家金店老板,这叫“买的不如卖的精”。但这一招很快被日租界的物华楼学去。你送金镜架,我送大金牙。物华楼金店还请来一位牙医在柜台前给买金子的“没牙佬”镶金牙。那时镶金牙时髦,有人为了来镶金牙先拔个牙,这种人愈来愈多也麻烦,物华楼金店快成牙店了,店里边到处张嘴龇牙,等着拔牙镶牙;甭说好看不好看,气味也不好闻呵。

    更有奇招的是马家口的三义金店,店铺设在租界里,老板脑子活,好新鲜事,常打洋人那里学些洋招。他看出洋人广告的厉害,花钱不多,能做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便在租界找人画了一张时髦的广告纸,再找一位肚子里有墨水的先生给他写了一段赛绕口令式的广告词:“存地存房子,不如存金子,哪儿金子纯,三义纯金子”。再把这广告纸拿到富华石印局里印了三千张,然后叫伙计们用上十天工夫打租界一直贴到北大关,跟着城里城外河东水西宫南宫北,墙头门柱灯杆树干车皮轿厢,就像光绪二十六年义和拳的揭帖,贴满天津城,在哪儿都能瞧见。可是广告不能总贴,五天旧了,十天破了,半个月晒掉色了,一阵雨不像样了,一阵风刮跑了。这招还是没奇到家。

    天津有位说相声的叫皮大嘴,单看模样就可乐。个子高又瘦,手小脚小脑瓜小。圆圆小脑袋像杆子上挂的小灯笼,更怪的是——嘴大。他脑袋小嘴大,远看只剩下一张嘴了,所以绰号皮大嘴。

    皮大嘴能说,死人能说活,张口就来,随处“现挂”,妙趣横生,很早就在三不管一带说单口相声出了名。能说的人都能编,凡是皮大嘴编的说的故事,都能口口相传。原本天津相声一行挺看好他,谁料他天天想发财。天津卫财主多,他看得眼馋。开头,他赚钱的法子是一边说相声一边卖药糖,说一段相声卖一会儿糖;嘴里嚼糖耳朵听相声,两不耽误挺舒服,单用这法儿他就赚不少钱。后来变了法子,说一段相声卖一会儿从租界弄来的洋凳子,洋凳子不单新奇好玩,还松松软软像个猪屁股,坐在凳子上听相声,舒服还有乐子,听完相声就忍不住把洋凳子买走了。皮大嘴脑袋灵活,脑子愈灵的人愈好做买卖。逢到雨天卖洋伞,遇到晴天卖太阳帽。那时候只要是洋货就有人买,他手里渐渐也就有了钱。有了钱,开饭店,饭店赚现钱。吃饭的人一半来吃一半听他说。凭皮大嘴的嘴加上他的脑袋,怎么干怎么来钱。三年过后,他居然在东北角干起一家金店。这时候,天津卫已经有九九八十一家金店,各家金店为了争头抢先,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他能一炮打响?

    皮大嘴在装潢店面时,就使出了一招绝的,叫作“满堂金”。据说他这店从里到外全是金的。从门把、门锁、门链、灯罩、拉手、栏杆、挂钩、算盘、笔杆、花盆,连茅厕里的水龙头、脸盆,连往里边拉屎撒尿的圆圆的洋便桶全是金的。有人说不是纯金是鎏金,可这些金光闪闪的东西全都鎏金也够惊人吓人。

    皮大嘴给他的金店起的名字,就是金满堂。金满堂,满堂金。金店没开门,已经是隔着大门吹号——名声在外。有人信,有人揺头不信。

    开张这天,门外挂灯悬彩,院子里摆宴,皮大嘴穿一身新,格外精神;还打租界请来洋乐队,洋鼓洋号,折腾得热热闹闹。那圆圆的亮晃晃的大洋号叫得震人耳朵。

    请来宾客来得比请得多,人人都想看看皮大嘴的“满堂金”是假是真。结果出个笑话:

    估衣街上一个绸缎庄的小老板前去祝贺,心里头却是想摸摸满堂金的虚实,到了金楼里里外外一看,傻了,真是哪儿哪儿全是金煌煌,照花了眼,也开了眼。中晌吃饭时,凑到一些熟人堆里一闹一喝,愈闹愈喝,喝得头昏脑涨,脸皮发烧,晃晃悠悠到茅厕里,朝着金马桶里撒泡热尿,出门叫个胶皮车拉他回家。回去进门倒下死了一般睡一大觉,直到转天太阳晒屁股才睁开眼。他老婆问:“昨个儿你见到‘满堂金’了吗?是真的吗?”

    小老板说:“一点不假!哪儿哪儿全是金子做的,那个洋马桶也是金子做的,我还往里边撒了一泡尿呢!”

    他老婆说:“你往金子里尿尿?我不信。”

    小老板说:“不信你自个去看去问。”

    事后,他老婆还是疑惑,愈疑惑愈不信,就拔腿跑到东北角的金满堂一看,门把果真是金的;推门再看,到处金光照眼。她问店里的小伙计:“我当家的说你们店里茅厕的马桶也是金的。我说他唬我,他说他还往里边撒一大泡尿呢!”

    这小伙计一听一怔,瞪大眼看她半天,然后扭身跑去对老板皮大嘴说:“掌柜的,昨天中晌往洋乐队那个大洋号里尿尿的人,我知道是谁了。”

    这事谁听了都一阵大笑。

    这笑话传出去,不胫而走,口口相传,人人知道人人说。这一说,不管是褒是贬,全天津的人没人不知“金满堂”了。笑话帮了皮大嘴的忙。

    可是圈里的人都能听出这笑话是皮大嘴自己编的。这哪是笑话,纯粹是个相声段子。有铺垫,有包袱,出其不意,还逗乐,这便不得不佩服皮大嘴,编个段子,借众人的嘴,给自己扬了大名,肯定还得发财。

    【黄金指】

    黄金指这人有能耐,可是小肚鸡肠,容不得别人更强。你要比他强,他就想着法儿治你,而且想尽法子把你弄败弄死。

    这种人在旁的地方兴许能成,可到了天津码头上就得栽跟头了。码头藏龙卧虎,能人如林,能人背后有能人,再后边还有更能的人,你知道自己能碰上嘛人?

    黄金指是白将军家打南边请来帮闲的清客。先不说黄金指,先说白将军——

    白将军是武夫,官至少将。可是官做大了,就能看出官场的险恶。解甲之后,选中天津的租界作为安身之处;洋楼里有水有电舒舒服服,又是洋人的天下,地方官府管不到,可以平安无事,这便举家搬来。

    白将军手里钱多,却酒色赌一样不沾,只好一样——书画。那年头,人要有钱有势,就一准有人捧。你唱几嗓子戏,他们说你是余叔岩;你写几笔烂字儿,他们称你是华世奎,甚至说华世奎未必如你。于是,白将军就扎进字画退不出身来。经人介绍,结识了一位岭南画家黄金指。

    黄金指大名没人问,人家盯着的是他的手指头。因为他作画不用毛笔,用手指头。那时天津人还没人用手指头画画。手指头像个肉棍儿,没毛,怎么画?人家照样画山画水画花画叶画鸟画马画人画脸画眼画眉画樱桃小口一点点。这种指头画,看画画比看画更好看。白将军叫他在府中住了下来,做了有吃有喝、悠闲享福的清客,还赐给他一个绰号叫“金指”。这绰名令他得意,他姓黄,连起来就更中听:黄金指。从此,你不叫他黄金指,他不理你。

    一天,白将军说:“听说天津画画的,也有奇人。”

    黄金指说:“我听说天津人画寿桃,是脱下裤子,用屁股蘸色坐的。”

    白将军只当笑话而已。可是码头上耳朵连着嘴,嘴连着耳朵。三天内这话传遍津门画坛。不久,有人就把话带到白将军这边,说天津画家要跟这位使“爪子”画画的黄金指会会。白将军笑道:“以文会友呵,找一天到我这里来画画。”跟着派人邀请津门画坛名家。一请便知天津能人太多,还都端着架子,不那么好请。最后应邀的只有二位,还都不是本人。一位是一线赵的徒弟唐二爷;一位是自封黄二南的徒弟钱四爷,据说黄二南先生根本不认识他。

    唐二爷的本事是画中必有一条一丈二的长线,而且是一笔画出,均匀流畅,状似游丝;钱四爷的能耐是不用毛笔也不用手作画,而是用舌头画。这功夫是津门黄二南先生开创。

    黄金指一听就傻了,再一想头冒冷汗。人家一根线一丈多长,自己的指头决干不成;舌画连听也没听过,只要画得好,指头算嘛?

    正道干不成,只有想邪道。他先派人打听这两位怎么画,使嘛法嘛招,然后再想出诡秘的招数叫他们当众出丑,破掉他们。很快他就摸清钱唐二人底细,针锋相对,想出奇招,又阴又损,一使必胜。黄金指真不是寻常之辈。

    白府以文会友这天,好赛做寿,请来好大一帮宾客,个个有头有脸。大厅中央放一张奇大画案,足有两丈长,文房四宝,件件讲究又值钱。待钱唐二位到,先坐下来饮茶闲说一阵,便起身来到案前准备作画,那阵势好比打擂台,比高低,分雌雄,决生死。

    画案已铺好一张丈二匹的夹宣,这次画画预备家伙材料的事,都由黄金指一手操办。看这阵势,明明白白是想先叫钱唐露丑,自己再上场一显身手。

    钱二爷一看丈二匹,就明白是叫自己开笔,也不客气走到案前。钱二爷人瘦臂长,先张开细白手掌把纸从左到右轻轻摩摸一遍,画他这种细线就怕桌子不平纸不平。哪儿不平整,心里要有数。这习惯是黄金指没料到的。钱二爷一摸,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黄金指做了手脚,布下陷阱,一丈多长的纸下至少三处放了石子儿。石子儿虽然有绿豆大小,笔墨一碰就一个疙瘩,必出败笔。他嘴没吭声,面无表情,却都记在心里,只是不叫黄金指知道他已摸出埋伏。

    钱二爷这种长线都是先在画纸的两端各画一物,然后以线相连。比方这头画一个童子,那头画一个元宝车,中间再画一根拉车的绳线,便是《童子送宝》;这头画一个举着鱼竿的渔翁,那头画一条出水的大红鲤鱼,中间画一根光溜溜的鱼线牵着,就是《年年有余》。今天,钱二爷先使大笔在这头下角画一个扬手举着风车的孩童,那头上角画一只飘飞的风筝,若是再画一条风中的长线,便是《春风得意》了。

    只见钱二爷在笔筒中摘支长锋羊毫,在砚台里浸足墨,长吸一口气,存在丹田,然后笔落纸上,先在孩童手里的风车上绕几圈,跟着吐出线条,线随笔走,笔随人走,人一步步从左向右,线条乘风而起,既画了风中的线,也画了线上的风;围看的人都屏住气,生怕扰了钱二爷出神入化的线条。这纸下边的小石子在哪儿,也全在钱二爷心里,钱二爷并没叫手中飘飘忽忽的线绕过去,而是每到纸下埋伏石子儿的地方,则再提气提笔,顺顺当当不出半点磕绊,不露一丝痕迹,直把手里这根细线送到风筝上,才收住笔,换一口气说:“献丑了。”立即赢得满堂彩。钱二爷拱手谢答,却没忘了扭头对黄金指说:“待会儿,您使您那根金指头也给大伙画根线怎样?”

    黄金指没答话,好似已经输了一半,只说:“等着唐四爷画完再说再说。”脸上却隐隐透出点杀气来。他心里对弄垮使舌头画画的唐四爷更有根。

    黄金指叫人把钱二爷的《春风得意图》撤下,换上一张八尺生宣。

    舌画一艺,天津无人不知,可租界里外边来的人,头次见到。胖胖的唐二爷脸皮亮脑门亮眼睛更亮,他把小半碗淡墨像喝汤喝进嘴里,伸出红红舌头一舔砚心的浓墨,俯下身子,整张脸快贴在纸上,吐舌一舔纸面,一个圆圆梅花瓣留在纸上,有浓有淡,鲜活滋润,舔五下,一朵小梅花绽放于纸上;只见他,小红舌尖一闪一闪,朵朵梅花在纸上到处开放,甭说这些看客,就是黄金指也呆了。白将军禁不住叫出声:“神了!”这两字叫黄金指差点头撅过去。他只盼自己的绝招快快显灵。

    唐四爷画得来劲,可愈画愈觉得墨汁里的味道不对,正想着,又觉味道不在嘴里,在鼻子里。画舌画,弯腰伏胸,口中含墨,吸气全靠鼻子,时间一长,喘气就愈得用力,他嗅出这气味是胡椒味;他眼睛又离着纸近,已经看见纸上有些白色的末末——白胡椒面。他马上明白有人算计他,赶紧把嘴里含的墨水吞进肚里,刚一直身,鼻子眼里奇痒,赛一堆小虫子在爬,他心想不好,想忍已经忍不住了,跟着一个喷嚏打出来,霎时间,喷出不少墨点子,哗地落了下来,糟蹋了一张纸一幅画。眼瞧着这是一场败局和闹剧。黄金指心里开花。

    众人惊呆。可是只有唐四爷一人若无其事,他端起一碗清水,把嘴里的墨漱干净吐了,再饮一口清水,像雾一样喷出口中,细细淋在纸上,跟着满纸的墨点渐渐变浅,慢慢洇开,好赛满纸的花儿一点点张开。唐四爷又在碟中慢慢调了一些半浓半淡的墨,伸舌蘸墨,俯下腰脊,扭动上身,移动下体,在纸上画出纵横穿插、错落有致的枝干,一株繁花满树的老梅跃然纸上。众人叫好一片,更妙的是唐四爷最后题在画上的诗,借用的正是元代王冕那首梅花诗:

    吾家洗砚池头树,

    个个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

    只留清气满乾坤。

    白将军欣喜若狂说:“唐四爷,刚才您这喷嚏吓死我了。没想到这张画就是用喷嚏打出来的。”

    唐四爷微笑道:“这喷嚏在舌画中就是泼墨。”

    白将军听过“泼墨”这词,连连称绝,扭头再找黄金指,早没影儿了。

    从此,白府里再见不到黄金指,却换了二位清客,就是这一瘦一胖一高一矮——钱唐二位了。

    【四十八样】

    天津人灵,把药材弄到糖里,好吃又治病,这糖叫作药糖。

    药糖在清末民初时流行起来,传到北京,广受欢迎。买卖二字,一因一果,有人吃就有人做,有人买就有人卖。于是,津京两地冒出了不少能人干这事,一是想出法来把各种草药弄进糖里,各色各味好看好吃的药糖愈来愈多;一是在“卖”上边想尽花活,或用说功唱功,或使江湖杂艺,为的是招人迎人取悦于人,叫人高高兴兴掏钱把药糖撂到嘴里。

    天津人和北京人不同,卖药糖的法儿也不同。北京是官场,人们心里边全是大大小小的官儿,喜欢官场的是是非非。故此,在天桥卖药糖的“大兵黄”最招人的一手是骂官。站在那儿,破口大骂,从段祺瑞到张勋再到袁世凯,哪个官大骂哪个,别人不敢骂的他敢骂。他的糖自然卖得好。

    天津是市井,百姓心里边就是生活——吃喝玩乐,好吃好喝好玩和有乐子的事都喜欢,还爱看绝活,这卖药糖的本事就五花八门了。有说段子的,有说快板的,有变戏法的,有献演武功杂耍车技打弹弓子的,连吆喝起来都有腔有调一套一套。

    鼓楼前有个卖药糖的叫俞六,宝坻县人,脑瓜好使,两只手特别能干。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功夫不在“卖”上,都在“糖”里边。他在家门口摆摊卖药糖,不说不唱不吆喝,就在一个桌上摆几排长长的带木框的玻璃盒子,中间隔开,每格里边一种糖,上边是镶玻璃的盒盖,隔着透明的盒盖看得见各色的药糖;你买哪样,他就掀开哪个盒盖,使镊子夹出几块,放进纸兜给你,没有花样,不会哄人高兴;可是他的糖好——色艳,味厚,有模有样,味道各异;不单有各种药材如茶膏、丹桂、鲜姜、红花、玫瑰、豆蒄、橘皮、砂仁、莲子、辣杏仁、薄荷,还把好吃的蔬果也掺和进去,比方鸭梨、桃子、李子、柿子、枇杷、香蕉、樱桃、酸梅、酸枣、西瓜等等。可是做买卖单靠真材实料不行,还得会卖。虽说他的药糖样儿最多,最全,总共四十八样,可是只摆在自家门口,这城里城外能有几个人知道?一提天津卫卖药糖的,第一王宝山、第二李傻子,第三连化清,一直往下数到大沽口,也瞧不见俞六的影子。

    他的一个街坊刘二爷是位老到的人,读过书没当过官,做买卖赚点钱,早早收手在家坐享清福。一天碰到俞六便说:“你会做糖却不会卖糖。你不能总守在家门口摆摊呀。”

    俞六说:“我也想走街串巷,可我嘴笨,说说唱唱全不会,也没别的功夫招人喜欢。”

    刘二爷说:“人家有的,你未必再有,学人家就不是绝活了。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天津人认绝活,服绝活。”

    俞六说:“可这绝活哪找去?”

    刘二爷说:“没处找。绝活一是琢磨出来的,一是练出来的。”

    “咋学咋练?”俞六还没全明白。

    刘二爷笑道:“要我说,琢磨——你就得琢磨使嘛新鲜玩意儿把你这四十八样亮出来;练——你就得琢磨使嘛法子招人来买。比方,你能不能不使镊子,天津卫卖药糖的手里全捏着这么个东西。”

    俞六不是木头疙瘩。这两句话点石成金。没多久,俞六把刘二爷请到家喝杯茶,吃几块药糖,然后领刘二爷到后院一看,刘二爷立马眼前一亮。院中间放一个挑儿,一根扁担,两个桶柜,柜子上是一圈放药糖的小方盒,每个盒里一种糖。盒上边有个盖儿,带合页,可以掀;这一圈小盒总共二十四个,两个桶柜正好四十八样。

    桶柜的捯饬前所未见。提梁上边各雕一个龙头,龙面相向,瞪眼龇牙,横梁正中一个锃亮的金珠,这叫二龙戏珠。龙头上还伸出两根弹簧,拴着红绒球,为的是挑起来一走,绒球就随着脚步一颠一颤。不知俞六从哪儿请来一位好漆工,把桶柜漆得油黑锃亮,上边使金漆写着“俞家药糖,四十八样”八个大字。每个糖盒的玻璃盖上还全用红漆写上糖名,玻璃盖下的药糖五颜六色。这样的药糖柜在街上一晃,保管全震!刘二爷看得高兴,夸赞道:“好赛从宫里挑出来的。”

    跟着俞六演了一手“卖糖”把式。他左手拿个纸兜,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个小铜勺——他可真不用镊子了。上去,绕着两个桶柜各转一圈,顺手用右手的无名指一挑盒盖,小铜勺就从盒里舀出一块糖到纸兜里;挑盒盖麻利无比,舀药糖灵巧之极,比得上变戏法的“快手刘”的小碗扣球。单看这“卖法”,不吃糖,花点钱也值了。

    刘二爷从中看得出俞六的用心与练功之苦,高兴地说:“行了,你可以出山了,四十八样要成名了。”

    第二天,俞六挑这挑子走出家门,城里城外,河东水西,宫南宫北,九个租界一转,立时名满津门。他还制了一身好行头,青裤白褂,皂鞋净袜;他挑着这对天下独有的花桶,一走一颤行在街头,还有洋人拿照相盒子给他照相呢。

    可俞六没神气多久,就听说河东出现一个担挑卖药糖的,也用两个龙头漆桶,也叫“四十八样”,这一来,他的四十八样可就算不上独门绝技了。他心里发急,去找刘二爷请教。刘二爷说:“你不学人,可挡不住别人学你,你得叫人想学学不去,那才叫绝活。”

    三个月后俞六亮出一个新把式,叫走八字。原先他从柜桶取糖时,右手拿勺,人总往里怀转,不好看;现在他改成走八字,从一个桶左面绕过去,再从另一个桶右面绕回来,桶和人位置一变,两只手的家伙跟手就换,就像皇会里茶炊子的换肩。这一改,走八字,两手换“活儿”,把式出了花样,别忘了——还能吃到他俞六四十八样色鲜味正的药糖呢!这点钱谁不想花?

    可不久,听说又有人开始练这走八字的把式了。俞六憋了几个晚上,再想出一招,就在每个桶中间加几个糖盒,里边全是半块的糖。他想在四十八样外再奉送半块,这半块由买主自选,人家要哪样,他就上去一掀一舀取出哪样。

    他拿着这个新主意去请教刘二爷。

    刘二爷听了笑哈哈,说道:“你这法子早晚还得给人学去。我送你一个法子吧。”说完,给他用纸写了几句词,递给俞六说:“你也不用唱,只要背下来,走着八字时把它踩着点儿念出来就行了。”

    俞六一看,是六句:

    天津药糖家家好,

    四十八样数第一。

    一色一味块块香,

    再饶半块随您意。

    俞家能耐不传女,

    谁我儿子谁学艺。

    俞六不是天津人,不懂天津人这几句嘎话里,有打趣逗笑,也暗含着骂人,挺厉害。他心里有点疑惑。刘二爷看了出来,说:“放心去用,不会再有人敢招你了。”

    俞六说:“您开头就帮我,已经多回了。这次成了,我管您一辈子药糖。”

    第二天俞六卖糖走八字时,便把刘二爷这六句念一遍,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渐渐跟上步点,走起来挺好看,像徐策跑城。买糖的人围观的人听了都笑,有人说:“听你这几句,谁再敢偷艺谁就是你儿子了。”旁观的人都跟着笑。

    俞六才明白这一招把他的绝活立住了。更明白天津人说话的妙处——既厉害又幽默,既幽默又厉害。单厉害不受听,单幽默不给劲。自今而后,果然没再有人学他。他感激刘二爷,天天给刘二爷送糖,一天六块,一天换一样,八天一轮,正好四十八样。多少年来一直送下去。

    俞六有妻无子,他的手艺绝活后继无人。可到他死后,刘二爷还活着,人说刘二爷长寿,就是因为长年吃俞六的药糖。

    【狗不理】

    天津人讲吃讲玩不讲穿,把讲穿的事儿留给上海人。上海人重外表,天津人重实惠;人活世上,吃饱第一。天津人说,衣服穿给人看,肉吃在自己肚里;上海人说,穿绫罗绸缎是自己美,吃山珍海味一样是向人显摆。天津人反问:那么狗不理包子呢?吃给谁看?谁吃谁美。

    天津人吃的玩的全不贵,吃得解馋玩得过瘾就行。天津人吃的三大样——十八街麻花耳朵眼炸糕狗不理包子,不就是一点面一点糖一点肉吗?玩的三大样——泥人张风筝魏杨柳青年画,不就一块泥一张纸一点颜色吗?非金非银非玉非翡翠非象牙,可在这儿讲究的不是材料,是手艺,不论泥的面的纸的草的布的,到了身怀绝技的手艺人手里一摆弄,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了。

    运河边上卖包子的狗子,是当年跟随他爹打武清来到天津的。他的大名高贵友,只有他爹知道;别人知道的是他爹天天呼他叫他的小名:狗子。那时候穷人家的孩子不好活,都得起个贱名,狗子、狗剩、梆子、二傻、疙瘩等等,为了叫阎王爷听见不当个东西,看不上,想不到,领不走。在市面上谁拿这种狗子当人,有活儿叫他干就是了。他爹的大名也没人知道,只知道姓高,人称他老高;狗子人蔫不说话,可嘴上不说话的人,心里不见得没想法。

    老高没能耐,他卖的包子不过一块面皮包一团馅,皮厚馅少,肉少菜多,这种包子专卖给在码头扛活儿的脚夫吃。干重活的人,有点肉就有吃头,皮厚了反倒能搪时候。反正有人吃就有钱赚,不管多少,能养活一家人就给老天爷磕头了。

    他家包子这点事,老高活着时老高说了算,老高死了后狗子说了算。狗子打小就从侯家后街边的一家卖杂碎的铺子里喝出肚汤鲜,他就尝试着拿肚汤排骨汤拌馅。他还从大胡同一家小铺的烧卖中吃到肉馅下边油汁的妙处,由此想到要是包子有油,更滑更香更入口更解馋,他便在包馅时放上一小块猪油。之外,还刻意在包子的模样上来点花活,皮捏得紧,褶捏得多,一圈十八褶,看上去像朵花。一咬一兜油,一口一嘴鲜,这改良的包子一上市,像炮台的炮一炮打得震天响。天天来吃包子的比看戏的人还多。

    狗子再忙,也是全家忙,不找外人帮,怕人摸了他的底。顶忙的时候,就在门前放一摞一摞大海碗,一筐筷子,买包子的把钱撂在碗里。狗子见钱就往身边钱箱里一倒,碗里盛上十个八个包子就完事,一句话没有。你问他话,他也不答,哪有空儿答?这便招来闲话:“狗子行呵,不理人啦!”

    别的包子铺干脆骂他“狗不理”,想把他的包子骂“砸”了。

    狗子的包子原本没有店名,这一来,反倒有了名。人一提他的包子就是“狗不理”。虽是骂名,也出了名。

    天津卫是官商两界的天下。能不能出大名,还得看是否合官场和市场的口味。

    先说市场,在市场出名,要看你有无卖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好名没人稀罕,骂名人人好奇。狗不理是骂名,却好玩好笑好说好传好记,里边好像还有点故事,狗子再把包子做得好吃,狗不理这骂名反成了在市场扬名立名立腕的大名了!

    再说官场。三岔河口那边有两三个兵营,大兵们都喜欢吃狗不理的包子。这年直隶总督袁世凯来天津,营中官员拜见袁大人,心想大人山珍海味天天吃,早吃厌了,不如送两屉狗不理包子,就叫狗子添油加肉,精工细做,蒸了两屉,赶在午饭时候,趁热送来。狗子有心眼,花钱买好衙门里的人,在袁大人用餐时先送上狗不理。人吃东西时,第一口总是香。袁大人一口咬上去,满嘴流油,满口喷香,心中大喜说:“我这辈子头次吃这么好吃的包子。”营官自然得了重赏。

    转过几天,袁大人返京,寻思着给老佛爷慈禧带点什么稀罕东西。谁知官场都是同样想法。袁大人想,老佛爷平时四海珍奇,嘛见不着;鱼趐燕窝,嘛吃不到;花上好多钱,太后不新鲜,不如送上前几天在天津吃的那个狗不理包子,就派人办好办精,弄到京城,花钱买好御膳房的人,赶在慈禧午间用餐时,蒸热了最先送上,并嘱咐说:“这是袁大人从天津回来特意孝敬您的。”慈禧一咬,喷香流油,勾起如狼似虎的胃口。慈禧一连吃了六个,别的任嘛不吃,还说了这么一句:

    “老天爷吃了也保管说好!”

    这句话跟着从宫里传到宫外,从京城传到天津。金口一开,天下大吉,狗不理名满四海,直贯当今。

    【龙袍郑】

    天津卫的名人都有来头,来头都不小。绰号“龙袍郑”这个郑老汉的来头顶了天——皇上。

    郑老汉是海河边一个渔夫,一个人,一条船,有兴致时拉网打鱼,有清闲时握竿钓鱼,吃鱼卖鱼,靠鱼活着,傻傻乎乎,乐乐呵呵。

    乾隆下江南时,乘船途经天津,看到河上桅杆林立,岸边货堆成山,开了大眼,皇宫里头虽然金装银裹,却看不到这种冒着人间活气的景象。皇上高兴,要到岸上溜达溜达,怕招眼招事,不敢骑龙驾虎,便在龙袍的外边罩件大氅,只带着两个随从,靠岸下船,边走边看,愈看愈有兴致,也就愈走愈远。

    看着看着,一个景色把皇上吸引住。不远河上停着一只船,有舱有棚,一个渔翁坐在船头钓鱼。人在船上,影在水里,像个画儿。看钓鱼都是等着看人家钓上鱼,老翁一条一条总有鱼上钩,皇上就看得有滋有味,扭头对随从说:“回到宫里,我也去御花园钓钓鱼。”

    随从说:“皇上钓的比他强,皇上钓的是金鱼。”

    可是没大一会儿,这渔翁收起竿子,把船几下划到岸边。这渔翁就是郑老汉。皇上走过去问他:“你正上鱼,怎么收竿不钓了?”

    郑老汉站在船头,手往西一指说:“没见那云彩,要下雨了。”

    皇上往西边一看,果然一块黑云。云形很怪,前头像刀裁一般齐。乌云前边是晴天,这云就像一块黑色的床单要遮过来。郑老汉说:“这是齐头云,来得可快,雨说下就下。您这是往哪去?还不快跑,迟了可就成落汤鸡了。”

    皇上说:“哎哟,我是从船上下来玩的,我的船还远。”

    郑老汉说:“您要不嫌弃就上船来避避,这雨说着就到。”

    皇上抬头一看,果然半个天都黑了,风也大起来,而且冷飕飕,往领口袖口里钻。随从赶忙把皇上扶上了船。船不大,舱不小,连皇上带随从都钻进去。皇上头次钻进这渔家的窝里,看哪儿都新鲜。郑老汉拿几个破碗,沏了茶。这茶比树叶多点味罢了,皇上竟说好喝。喝茶间,雨已经来了,雨落舱篷,像大把大把撒豆子。这一来,皇上更有兴致说:“你有吃的么,我有点饿了。”

    郑老汉笑道:“我猜到您会饿,正给您热这锅熬面鱼呢!我郑老汉熬的面鱼,谁吃谁爱。这边打鱼的常提着酒葫芦来吃我的面鱼。”他说话这当儿,鱼味已经钻进皇上的鼻子眼儿,勾馋虫子了。

    郑老汉的面鱼捧上来,皇上吃上两口就大声说好。面鱼又小又没样,从来上不了御膳,所以皇上没吃过;可是,面鱼又鲜又嫩又没刺,皇上头一遭吃,竟然大呼这才是山珍海味。御膳房的菜添油加酱,民间饭食原汁原味。皇上一边避雨,一边又吃又喝好快活,一高兴,把外边大氅解开,将里边的龙袍脱下来赐给了郑老汉。郑老汉万万没想到,天降洪福,居然在自家的小船篷里见到万岁爷了。两腿一软,两膝一松,啪地跪下,连连叩头,直到风停雨住,皇上走了,还趴在那儿把脑门撞着船板嘣嘣响。

    整整一夜,郑老汉也弄不清这事是真是假。当今皇上到自己船上吃鱼喝茶——谁也不信是真的,可金光闪闪的龙袍就在自己手里。一时,他觉得赛做梦,连自己都不是真的了。

    第二天一早,郑老汉没出船,在船头摆一张椅子,一张桌子。桌上铺着龙袍,自个坐在椅子上。不会儿就招来许多好奇的人,而且人愈来愈多。当今皇上乾隆爷上过郑老汉的船,吃了他的面鱼夸好,还赐他身上的龙袍,这事眨眼传遍全城。几年前,皇上来天津,赶上妈祖生日看皇会,不过赐了两件黄马褂,民间就闹翻天。龙袍比黄马褂厉害多了,见了龙袍就如同见到皇上,于是有人跑去给龙袍叩头,这一来津城的乡绅、富贾、文人和官员纷纷赶往这里,像是皇上还在这里。官员碰上这种事都争先恐后,听说知府大人很快也要赶到。

    郑老汉出了大名,从此人们就叫他“龙袍郑”。关于龙袍郑的各种传闻也就很快热闹起来。可是,人出了名就有人说好,有人说坏。一句好话后边总是跟着一堆坏话——恨人有笑人无嘛。有不怀好意地说龙袍郑天天夜里偷着把龙袍穿在身上,坐在舱里装皇上。这传闻跟着就引来一个可怕的消息,说知府大人听了发火了,不但不来了,还要抓龙袍郑,没收龙袍,治他“亵渎圣上”的重罪。后边还有更邪乎的传闻呢。

    这一下就把龙袍郑吓跑了。三天过去,便不见龙袍郑的人影船影龙袍影,看来是吓破胆了,划船跑了。

    码头的事再热闹,都是一阵风,说过去就过去。渐渐人们不再提龙袍郑,却时不时有人把船泊在原先龙袍郑停船的地方,握竿垂钓,想也碰到一次皇上。

    在估衣街上有个摆摊卖槟榔的小子,人挺精明,做梦都想发财,一直没撞上好机会。这小子也姓郑,兄弟排行老三,人称郑三。一天,有人对他说:“你也姓郑,人家龙袍郑也姓郑,人家是嘛运气,皇上找上门来。不过那老家伙有机会不会使,福报不够,天大好事竟然叫他差点惹来杀身之祸。”

    郑三听了,灵机忽动,眨眨眼说:“我会使。”没多少天,他就把自己祖传的北城根的两间瓦房,换到了海河边三间屋,开个面鱼店。自称自己和龙袍郑是同姓同宗同族,龙袍郑熬面鱼那两下子他都擅长,所以他开的面鱼店门口就挂起了“龙袍郑”的牌子。

    做买卖靠旗号。谁不想品品皇上的口味?郑三的熬面鱼便成了天津卫小吃的名品。真龙袍郑亡命天涯,假龙袍郑日进斗金。日子一久,郑三就叫龙袍郑。那段故事便成了他店里天天讲的老事了。

    【燕子李三】

    光绪末年,天津卫出了一位奇人,叫燕子李三。他人叫李三,燕子是他的绰号。他是个天下少见的飞贼,专偷富豪大户,每偷走一物,必在就近画下一只燕子做记号,表示东西是他大名鼎鼎的燕子李三偷的。此贼牵涉到富贵人家,官府必然下力缉拿,但李三的功夫奇高,穿房越脊,如走平地。遇到河面还能用脚尖点着水波而行,从这岸到那岸,这一手叫作“蜻蜓点水”。轻功不到绝顶,绝对学不会这一手。

    燕子李三的事闹了半年,在城里城外十多个富人家窃去的宝贝旁,留下了那个燕子的记号,府县的捕快使了不少计谋逮他,却连李三的影儿也没见过。有的说模样像时迁,一身紧身皂衣,长筒软靴,深夜出来行盗,人混在夜色里,绝对看不出来。有的说他长相和杨香武一样,嘴唇上留一撮两头向上翘的小黑胡,更是“燕子”的来历。于是一时间,留小胡子的人走在街上总会招人多看两眼。后来又有人说,什么时迁杨香武,都是戏迷瞎诌的。此人肯定长相平平,不惹眼,白天睡觉,半夜出行,像蝙蝠。

    这李三怎么突然冒出来的?为嘛以前从没人说过?肯定是新近打外地窜来的。天津卫有钱的人多,有钱的人宝贝多,就把李三这种人招来了。传说这个李三是河北人,燕赵之地的人身上都有功夫,还有说的更有鼻子有眼——是吴桥人。吴桥人善杂技,爬杆走绳,如履平地。说法虽然多,谁也没见过。愈见不着愈瞎猜,愈猜愈玄愈神愈哏,甚至有人说这李三就是几个月前刚打外地调任天津的县太爷。县太爷是河北人,人瘦如猴,能文善武,还爱财。甭管是不是他,反正说来挺好玩,愈说愈有乐子。天津人就好过嘴瘾,往里是吃,往外是说;说美了和吃美了一样痛快。

    不过这飞贼李三在人们嘴里口碑不坏。反正他不偷穷人的。不但偷富,还济贫。东门内一家穷人欠着房租还不上,被房主逼得无奈,晚上在屋里哭哭啼啼,忽然打后窗外扔进一包东西,打开一瞧,竟是不少银子,令这家人更惊奇的是,包袱一角画着一只小燕。这家人急忙出去谢恩人,跑到门外一片漆黑,早没了人影。听说最有机会看到李三长相的是蹲在城门口讨饭的裴十一。李三把一纸包钱亲手撂在他手心里,可裴十一是个瞎子,只捏到李三的手,这手不大却挺硬;虽然脸对脸,嘛也瞧不见。

    这一来,李三在人们口里就更神奇了。

    一天,燕子李三在天津卫,把偷窃一事做到了头——他偷到天津最大的官直隶总督荣禄老爷的家。

    这天,荣禄的老婆早晨起来梳妆,发现梳妆匣子里的一个珍珠的别针不见了。这是她顶喜欢的一件宝贝,珠子大小跟葡萄差不多大,亮得照眼,这么大的珍珠在海里蚌里得五百年才能养成,当年荣禄想拿它孝敬老佛爷,她都死活不肯。丢了这东西跟她丢条命差不多。最气人的是在放别针那块衬绸上画了一只燕子,这纯粹是和荣禄老爷叫板!气得荣禄一狠劲咬碎一颗后槽牙。

    荣禄也不是凡辈,他使个法儿:在大堂中间放一张八仙桌,桌面中央摆了总督的官印,上边罩一个玻璃罩子,然后放出话去,说当夜他要关上大堂门,堂内不设兵弁护卫,只他自己一人坐在堂上守候着官印,他要从天黑守到天亮,燕子李三有胆量有本事就来把官印取走!

    这话一出,算和李三较上劲了,而且总督大人保准能赢。想想看,虽然大堂内没有一兵一卒,可是堂外必然布满兵力。大堂的门关着,官印在玻璃罩子里边扣着,总督又坐在堂上瞪圆眼守着,李三能耐再大,怎么取法?再说,门窗全都紧紧关着,怎么进去?钻老鼠洞?

    当夜总督大人就这么干了。桌子摆在大堂上,官印放在桌面中央,罩了玻璃罩子;然后叫衙役退出大堂,所有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总督大人自己坐在公案前,燃烛读书,静候飞贼。

    从天黑到天亮,总督大人只在近五更时,困倦难熬时略打一个盹,但眨眼间就醒了。整整一夜没听到一点动静。天亮后,打开门窗,阳光射入,仆役们也都进来,只见那方官印还好好摆在那里,纹丝没动。总督大人笑了,说道:“燕子李三只是徒其虚名罢了。”

    然后,举起双手伸个懒腰,喝口茶漱漱嘴,喷在地上,预备回房休息。

    这时,收拾官印的仆人掀开玻璃罩子时,忽然发现官印朝南一面趴一个虫子似的东西,再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只毛笔画的又小又黑的小燕子!燕子李三画的!

    总督大人登时目瞪口呆,猜想是不是自己五更时那个小盹,给了超人燕子李三可乘之机,但门窗是闭着的,他怎么进来怎么出去的?衙门里上上下下没人能猜得出来。

    真人能人全在民间,很快民间就有了说法。说李三是在大堂还没关门窗时飞身进来,躲在了大堂正中那块“清正光明”大匾的后边,待到总督大人困极打盹时,下来把事干了,然后重回匾后藏身,天亮门窗一开,趁人不备,飘然而去。

    这说法合情合理。可是总督大人纳闷,他当时为什么不拿走官印,只在上边画个小燕?

    人们笑道:官印?李三爷能拿却不拿,就是告诉你,那破东西只有你当宝贝,谁要那个!

    【黄莲圣母】

    庚子闹义和团时,天津大乱,入夜城门不关,灯火通明,人不睡觉,满街乱窜。一群群打河北山东来的义和团涌入津城,衣服的前胸后背写着各自的八卦字符,扎各色的包头,举着自己的旗号,佩剑提刀,提棍拿枪,神气也不一样;有的狂喊乱叫,有的举动齐刷刷,有的全都阴沉着脸,口不出声,面带杀气,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叫人不寒而栗。入城之后先立坛口、竖旗幡、升黄表、挂红灯,城中百姓马上把大饼、馒头、咸菜、大葱和香喷喷的油食一车车送来;听说义和团马上就要和租界里的洋人大打一仗了;马家口和老龙头那边已经有了火光,冒着黑烟,枪声一会儿紧一会儿松。义和团正在那边烧洋人的“狗窝”。

    老城里人居十万,义和团一来至少二十万。这些年天津人和洋人打过不少仗,不管打赢打输,从来不怵洋人。

    六月初的一天傍晩,城中各团都跑到北城外,沿着南运河两岸,人马整齐列出阵式,一片刀光剑影连同呼呼燃烧的火炬,倒映在河中。可是这么大场面居然听不到半点人声,静得出奇,也静得吓人,据说是黄莲圣母带领的红灯照的船队由南边开来了,说到就到。

    这些天有关红灯照神兵天降的消息传遍津城。有一张揭帖贴满了城里城外,上边的话口气凶猛:

    “男练义和拳,女练红灯照。踹开紫竹林,大刀砍洋人。”

    这揭帖上的“洋人”两字还用朱笔勾了,只有死刑告示才用这写法。据说这帖子贴到了紫竹林,把洋人吓得不敢上街,窗帘都拉得死死的。

    可是红灯照嘛样,谁也没见过。都说是些大姑娘小媳妇,穿一身红,个个貌美如天仙,手里握着灭洋人的法术。首领黄莲圣母长相美过天仙,好赛天后宫里的娘娘像;要说她武艺之强和法术之高,各团大师兄都差一大截。

    眼瞧着,南运河上真的来了一队大船,桅杆上挂满红灯,一直开到贾家胡同停住,红灯照们出舱登岸,个个红裤红袄,背插银刀,一手拿红纱折扇,一手提红绢灯笼,灯光照在脸上,真比戏里的杨门女将还好看还神奇。

    站在岸上的义和团规矩很大,一见红灯照,一齐单手竖立胸前打问心,同时低下头来,不能瞪着眼瞧。黄莲圣母不出舱,不露面,各团大师兄全要进舱拜见。大师兄张德成、曹福田、刘呈祥等站成竖排依次入舱时,神态虔敬之极,好像进庙拜佛。

    这一来,就招得天津人对身世不明的黄莲圣母胡猜乱想。有人说她名叫林黑儿,就是喝海河水长大的本地人,自小从父学武,随父卖艺,父亲惹了洋人入狱死了,她怀恨报仇。也有人说她根本不是凡人,是王母娘娘附体,能降神火烧掉紫竹林,直到把海水烧干,洋船开不进来;天津码头人杂嘴杂,有的说她是河东那边跳大神的巫婆,甚至说她是侯家后妓院里一个挺邪性的土娼。坏话一出来就会占上风。

    三天后一早,红灯照忽然全从舱里出来,在岸上列队。霎时间,三千红灯照背插钢刀站成一片。右手提灯,左手执扇。黄莲圣母仍然没露面,由一位头发梳成高髻的“三仙姑”引着排队入城。城中义和团早已分列街道边,守护着红灯照。红灯照一进城门,便一齐跺脚。数千人跺脚响声震地,尘土遮天,铺天盖地,气势压人。这便是红灯照出名的“踩城”;踩城就是压邪气,震洋人。

    红灯照先在城里踩了一圈,然后来到西城里的教堂前。五百红灯照摆出一个阵势,突然一个四人抬的轿子出现,好赛由天而降,轿子直对教堂,敞开轿帘,还是无法瞧到里边的人,可是人人都知道黄莲圣母就坐在轿子里。不知黄莲圣母在轿子里施了嘛法术,只见站在轿边的三仙姑跑到教堂门前,一脚踹开教堂门,回头大叫一声:“烧!”

    五百红灯照上去把手里的红灯一齐扔进去,登时教堂里边轰轰炸响,大火黑烟冲天而起。五百红灯照同时举起左手,朝着大火摇起了手里的小折扇。小扇如有神力,眼看着火势猛起,愈烧愈旺。在众人呼喊助威声中,顷刻教堂已烧成了一个黑糊糊的废砖窑,然后稀里哗啦成了一片废墟。

    黄莲圣母大显神威的事,传到总督裕禄的耳朵里。三天后裕禄把黄莲圣母和张德成、曹福田等师兄请到了三岔河口的总督衙门,共议攻打紫竹林洋人的大事。至于裕禄与圣母怎么见的面,说了嘛话,谁也不知。只是抬轿子的轿夫听到裕禄问圣母:“洋人会打进天津城吗?”圣母隔着轿帘只说了三个字:“不当紧。”这话好赛没说出嘛,可是细一琢磨,这话却是又大气,又有根,拿着天大的事不当事,叫裕禄心里有了底,喜笑颜开,当下送了圣母一大捆黄布做旗子。

    黄莲圣母回去就用这捆黄布做了一个特大的幡旗,足足两丈长,上缝四个墨色绒布大字:黄莲圣母,周围镶一圈金色的流苏,高高挂在大船的桅杆上,两边再配上两串红灯笼,威风十足,入夜之后更加照眼。天津百姓天天晚间跑到贾家胡同口对着这大船摆案烧香,拿她当神仙,求她保平安。各种坏话全给一扫而空。

    红灯照每隔七天踩城一次,给自己壮势,给义和团师兄们壮威,也给津城百姓壮胆。过了些天,仗打起来,踩街更是必不可少。每踩一次街,天津人觉得浑身的力气和精神都加了一倍。于是踩城改做每隔三天一次,后来干脆就一天一次了。姑娘们一忙就来不及梳妆,头发蓬散着,衣衫皱巴巴,可是在炮火里,谁还看穿戴,要的是精气神。她们踩街时便一边跺脚,一边唱道:

    妇女不梳头,砍掉洋人头。

    妇女不裹脚,杀尽洋人笑呵呵。

    打仗时,红灯照常常出征,飞天降火,火烧租界。每烧一次租界,就有一个红灯照,手举黄色三角得胜旗,骑着马跑回来报喜,完事把旗子插在船篷上。这时候,关于黄莲圣母的说法又多又神,却一直也没人见到她的模样。想想看,一个女子,能带数千女兵,威镇津城,叫朝廷命官一品大臣也弯下腰来,还飞身杀入洋人刀枪中出生入死,能是凡人吗?若是凡人,不就更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庚子之战,义和团败了,红灯照大多不知去向。前一阵子,洋人们给红灯照吓得尿了裤子,现在闯进天津城,见到穿红衣女子就开枪,其实他们枪杀的红衣女子未必都是红灯照。天津人素来以红色为喜庆,女子好穿红衣。这一来,事后二十年,天津城里看不见穿红衣服的女子了。

    至于黄莲圣母的下落,无人能说清楚;或战死,或隐匿,或被俘,其说不一。据说洋人在三岔河口一带抓到了黄莲圣母和三仙姑,一度关在总督衙门的大牢里,洋人还给她俩拍了照片,后来被作为战利品押到西方展览。是真是假,再没有一点消息和凭据。

    这说法天津人不认头。天津人说,照片上这两个被俘虏的女子,看上去是普通人家的妇女,肯定是洋人为了炫耀武力,瞎编的。连天津人都没一个见过黄莲圣母,洋人凭嘛说是?这只能说,洋人虽然打赢了,可心里还是怕咱的黄莲圣母。

    【甄一口】

    要说喝酒,谁也喝不过甄一口。

    酒量,没边儿;各种酒杂着喝,没事儿;喝急酒,多急多猛多凶都不含糊。他喝啤酒时仰着脑袋,把酒瓶倒立在嘴上,手不扶瓶子,口对口,不用去喝,一瓶酒一下倒进胃里,只过食管,决不进气管,要呛早呛死了,还有谁能这么喝?他能一晩上两箱啤酒,二十四瓶,全这么下去。“甄一口”的大号就这么来的。

    有人不服,说他是县长,喝酒不花自己的钱,敞开喝,想喝多少喝多少,这么喝狗也能练出来。可是,本事是练出来的,海量不醉是人家天生的。甄一口从来就没醉过。甄一口说:“我娘说过,我要真醉就醒不过来了。”

    别人只当笑话,可是老娘的话绝不能当假。这话先撂在这儿。

    有人问,几十瓶酒进身子里,都放哪儿了。这话问到关口,也问到喝酒的门道上了。人喝酒,酒进身子,但不能只进不出;肚子有多大,能装二、三十瓶酒?身子里的酒必得排出去,俗话叫出酒。能喝酒的人必能出酒,出酒的地方各不相同。有的尿,从下边排出来;有的倒,从上边吐出来;有的冒汗,从浑身汗毛眼儿发出来。纳税局一位局长上酒桌,必戴一块毛巾擦汗,喝完酒,毛巾赛从酒缸里捞出来的。

    甄一口都不是,他另有一绝——从脚上出来。

    他不喝酒时,脚是旱脚;喝酒时,脚是汗脚。

    打脚上冒出来的可不是汗,是酒。上边的嘴进的酒多,下边的脚出的酒就多。每次赴宴,决不穿丝袜和皮鞋,必穿线袜布鞋,皮鞋憋酒,布鞋吸酒。他的随从还要事先在他座位前落脚的地方,放一小块厚毛毯,为了好吸酒。每每酒终人散,他两只脚像从酒河里趟过来的。回到家第一件事是热水泡脚,把脚上的残酒泡去,要不就成醉鸡醉鸭了。因此,甄一口两只脚从不生脚气,光滑白嫩,好似一双妇人足。

    某日,甄一口去上司那里开会,会后正要返回,被一位上司留下吃饭谈事,这上司是他的“现管”,自己升迁的梯子在人家手里,不能谢绝,只好说好。随行却对他说:“县长您今天喝酒可得悠点,您没穿布鞋,小毯子也没带着。”甄一口说:“我有根。”可是上了饭桌上了酒,就另一码事了。开头,甄一口压着量,推推挡挡;可是这位领导馋酒,就不好硬推硬挡。偏偏上司七八盅下去就上头,上兴,来劲;再七八盅下去,就较上劲了。冲他叫着:“都说你大名甄一口,喝啤酒时嘴和瓶子口对口,眼见为实,今儿我得亲眼看看,不然就是瞧不起我。”

    甄一口被降住了,不能不喝也不敢不喝,一箱啤酒就搬上来,开箱开盖;两人说好,甄一口啤酒一瓶上司白酒一盅。上司的酒多半趁乱倒掉,甄一口却货真价实。他把一瓶啤酒举上头顶,脑袋朝后一仰,就势手腕一翻,瓶口立在嘴上,嘴巴没动,脖子笔直,顷刻满满一瓶酒灌进肚里,再一翻腕,空酒瓶放在桌上;这种喝法,天下无二。

    上司看得高兴,大呼“人才难得”,随手又操起一瓶啤酒“哐”地放在甄一口面前,喝道:“再来!”既是赞许又是命令,更想大开眼界。这就一瓶一瓶干下去了。

    不会儿,甄一口就觉脚热,脚烫,两只脚呱唧呱唧不舒服。心想不好,自己的脚出酒了,皮鞋不透水,怎么办?没等他想明白,脑袋已经想不了事了。

    事后甄一口的随从说,他给县长脱下皮鞋时,每只鞋窝里足有一瓶酒。

    甄一口到头来,还真的应上他娘的那句话:要是真醉就再醒不过来了。

    可是他娘是怎么知道的?

    原载《收获》2015年第4期

    点评

    冯骥才的短篇小说以塑造个性鲜明的人物,讲述好看的故事,呈现独特地域文化风貌著称。《俗事奇人新篇》就是这样一组短篇小说的合集。初刊时有十八篇,每篇独立成篇,描写一个人物,讲述一个故事,且皆为出现于老天津卫的奇人异事。

    人物要么是冷脸、马二这样的乡土怪客,要么是燕子李三、黄莲圣母这样的民间英雄,要么是俞六、神医王十二、甄一口这样的市井奇人,要么是龙袍郑这样的传奇名人……他们或是手艺独绝,或是言行怪异,或是身手不凡,或是行事标新立异……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和新颖别致的故事,一下子就带领我们回到了清末民初天津卫的民间社会。

    这些小说也再一次引领我们重温了中国小说悠久的叙事传统,整体风格颇具古典话本小说风范。线索清晰,情节精彩,给读者以阅读兴趣;长于细节描写,且精准到位;市井方言、口语的运用极富韵味;文字极其简洁,叙述老道,很多时候,三言两语即可将人物外貌、言行、情态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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