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5短篇小说卷-老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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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洋才让

    你现在最好还是给我斟上一碗茶。好久不见,不要这样子对我好不好?!多年前,在我没死之时,你不是天天要我跟在你后头,叔叔长叔叔短地叫个不停嘛!可是现在你我阴阳相隔,你对我的牵挂不多,甚至没为我的死流过泪。真是枉顾我对你的疼爱。那时候,你还是个小丫头,千户家女儿的身份当然荣耀,加在你头上的光环太多,以致你骄傲得忘乎所以。我老索南塔次作为曾经你家的家奴想见你都见不上,也就在我死之将临的前几天,几次都被你家的家丁挡在门外,卡钦家族的名号,在他们看来可以狐假虎威。他们说,想见我们家公主,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模样!老东西快滚,要不我用手里的钢刀砍你的耳朵,食肉的黑铁箭射你的心脏!看着他们凶神恶煞的嘴脸,我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其实,那天我去找你是有原因的。我是来看你最后一眼的,可现在不也见到了嘛!

    这么晚,来打搅你,作为死人真是不应该。

    可我死得好惨。你看,你给我斟的茶有些凉,我喝下去,茶水从我的喉管,身上的窟窿里流出来。不要害怕,你战战兢兢的样子让我这老奴看得心里越来越凉。本来,我的身子已经凉透,你叫我怎么才能好过!你坐下,这样就好些了。过去,我伴在你身边,你阿爸把我赏赐给你,说过,这个人没名字,他是江可(狼)。你的手指指到哪,他就会跑到哪!其实,我有自己的名字,索南塔次,一个死人唤出自己的名字时,真的没一点关系。只要你们活人不这样叫,对死人就有好处。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总是站在你身后,拿着你的玩具,拿着你让我拿着的一切东西。多数时候,你总是叫我叔叔,可是你阿爸不允许你这么称呼我。他说:“什么叔叔,他是个下人,你叫他江可就可以了!”江可,多好的称呼。你当着众人大声地叫我,江可,你去把对面那头牛给我扳倒。那时候,我的力气多大呀。我甩开袍袖,光着臂膀,往手心里吐了吐沫,挨着牛颈,抓住牛角,我扳,我用力扳,牛轰然倒地,你拍手哈哈大笑。我的小公主,你不要再发抖了,再给我斟满茶,我渴。我真的很渴。自从死了以后,我天天干渴难耐,心中的悔恨催得我飘来飘去。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心里头觉得最近的只有你。可你是千户的女儿,我是个下人。活着的时候是这样。死了以后,你说还是这样吗?不要再发抖了,我不会害你。一直以来,我都在保护你。你阿爸,把我送给你是有原因的。他知道我力气大。有这样的人在你身边,他就可以放心干自己的事情。

    我的小公主,我渴呀,你怎么还不给我倒茶,难道要一个死人自己来?

    不要发抖,不要把茶水倒到碗外头。

    我两只眼看着你,但一只眼球已经碎了。那一下挨得真是糟糕。我看见满眼的星星,接着一块红布从我眼前滑过。本来嘛,我觉得自己可以永远跟在你左右。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做别人的媳妇。看着你生孩子,那孩子由我保护。可是,世事总是难料。你阿爸把我送给了孙波茹的一个千户。我的小公主,我第一次听到你大声喊不。你阿爸当众扇了你一耳光。因为你的顶撞,他踢翻桌子,茶壶还烫伤一个女佣的手。你太不给他面子。而我对他来说仅仅是一只江可。主人说到哪我就得去哪!那几年,我真的很想你。你说,一个死去的人还会说谎吗?到了这时,如果说谎,那我就是活人。你阿爸做事不计后果,让我的人生急转直下。其实,我们早该知道这是他们商量好的。大千户和大千户之间的交易:一个能扳倒牛的江可,到底算什么?!哼,不去想了。我的小公主,我能这样称呼你让我高兴。可是你看不到死人的笑容。我喝着你倒的茶,流出来的茶水弄湿你的地。这就是命,真是无法抗争。

    另一个千户,真不是东西。我跟去他的领地,骑马两天的路程。可是,他们在马上,让我一个人跟着步行。有空余的骡子也不让我骑。反而用粗糙的铁镣铐住我手。结实的牛毛绳绑在镣铐的中间,绳子的一端绑在马鞍的后桥。他们把我吃肉的腰刀丢下山涧,喂鱼?!鱼也不吃。那些人在马上转过身,嘻嘻笑。“不是能打吗?到了我们那儿,如果考验不合格,你死定了!”“是啊,为了他,我们家主人还欠着人情,迟早得还呀!”他们你一语,我一语,只有那千户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我们,很疲惫地到了目的地。是那千户的领地。而我永远是个下人,这时候我更愿成为一只真正的江可。我龇牙咧嘴,勇往直前,咬断他们的喉管,然后逃回你身边。可是考验的时刻到了,他们把我拴在一棵树上。我又饿又累,到了日头暖蛇时分,有人取掉拴住镣铐的牛毛绳。太阳在天上直晃我的眼。我,摇摇晃晃,听到有个好心人在我耳边喊:“要想活就不能倒!”我满脸是汗,嘴唇干裂。索南塔次,叔叔,江可!我的小公主,我听到你在我耳边喊。一头雄壮的牛冲了出来,它看见我,便低着头,犄角朝着我的心脏,恨不得一下把我的胸膛顶穿。我被你在我耳边的一通喊给叫醒了。我晃了晃头,满头的汗水洒得到处都是。那头牛的第一攻势,被我躲过。可惜呀,它已经没有第二攻势了。我挨着牛颈,抓住牛角,把它扳倒在地,这还不够,我要做给那个千户看。我用镣铐缠住牛鼻用力拉,那牛四肢扑腾,可是我的力量更持久,它熬不过我,终于不动了。嗷,通过考验了。看到这场戏的人们欢呼雀跃。他们剥皮,在一口大铁锅里煮牛肉,我看到千户站在屋顶看我。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安排!

    我的小公主,你的茶烧得好热。我凉透了,喝着这样的热茶,心里有点暖。一个死人,深夜造访,唠唠叨叨个没完,我的话还多,还没进入正题,我想你不至于轰我走!哎呀,你又发抖了。如果害怕,不要看我被打烂的眼睛。听我的声音是不是也有阴森森的感觉,但你不能捂住耳朵。就在那天,我吃了那头牛的肉。嵌在牙缝的肉丝算是它最后的报复。我解了饿,可汤里盐太重,使我感到越来越渴。我大着嗓子嚷嚷:“谁能给我一碗茶喝!”可是,那时候,没有人愿意给我倒一碗茶。我又从铁锅里舀了一碗汤,太阳在头顶没命地散射它的烈焰。我头晕目眩,晕了过去。唉,即使现在我是死人了,谈起那天的事情,我仍是羞愧难当。我怎会晕过去?没人回答我。他们把我抬到给我安排的那间屋里,看着我痛苦的表情,再次嘻嘻笑。“江可,醒醒吧!对于你来说,所受的苦才刚开始!”

    他们说对了。我大口大口地喝着铜勺里的水,看着屋里头一应用具齐全。我烧了壶烫烫的茶,小公主,我烧的茶比你烧的还要烫。我喝着茶,开始理清头绪。我被无缘无故带到一个新领地。不对,那个千户从你阿爸手里把我要过来一定有他的意图。那几天,以至后来,我有吃有喝。食材定期有人送,只要自己动手做就可以。我感到太阳从我的左肩升起,从右肩落下。看来,那个千户打算就这么一直把我养着。我躺在铺着羊皮的床上,枕头里塞的全是马草。我闻着马草的气味,盖着皮袍,梦到的不是马厩,而是你。你头戴着花环,对面山上有一头野牛向你冲来,你说,江可,那头野牛向我冲过来了。可是,我动不了身子,在那一刻,我焦急万分,那野牛的蹄子擂得大地咚咚作响。有人敲门,我醒了。命运从此把我领上了另一条路。那个下人,带我去千户那里。我的心跳得跟那人的敲门声一样。不是我害怕面见千户,而是被这可恶的梦给吓到了。

    千户一直背对着我。

    在那间窗户很小的黑屋里,即使白天也得点着羊脂灯。

    可是千户没这样做。越是黑暗就越能使他沉思,保持清醒的头脑。

    他把这间屋子称之为思想室。大凡有古怪念头的人,大多能干出不可思议的事!

    我低着头,就听到一个干涩的声音在耳边飘。“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慢慢适应屋内的黑。他坐在哪里,我看到了千户的眼白,千户的白牙齿。千户还有话对我说,我洗耳恭听,一点也不敢马虎。

    就听到那干涩的声音,又说:“江可,知道我千方百计把你弄到这儿为什么吗?”

    我恭顺地再次低头,说道:“确实不知!”

    千户说:“我需要你去为我杀人!”

    我的厄运来了。我伤过人,但从未杀过人,况且取走一个人的性命没那么简单。我不敢抬头,生怕他要我立时回答。

    千户好像很理解我,他似乎在给我考虑的时间。他又说:“信使通报,我们吐蕃大军里出了一个逃兵。他竟然是我们孙波茹的。曾经,你见过大军,五茹的兵马以马的颜色来区分,红黄黑白青,整整齐齐,威风凛凛。可是,出了逃兵,我这个千户的脸上不光彩。你说,我该不该杀了他?”

    我低着头不敢应声。

    千户自说自话,好像忘了我的存在。

    “该杀,真是该杀!可是家丑不能外扬,得秘密进行。”

    他似乎又突然记起了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律法之手的一员。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杀了他!”

    我当然得领受这个任务。没有逃避的余地,除非不想活。既然我已是他的家奴。那么我的命也是他的。要杀要剐随他的便。夜里,“律法之手”的头目来了。大家都叫他猎头。他给我取来一把刀,说出逃兵的所在方位和名字。他很年轻,他说喝不惯我烧得很烫很烫的茶。还说,夜里的星光看多了会浮想联翩。他不想给自己太多希望。有希望,脑袋会变得很沉重,心里头会很忧伤。他不喜欢唱歌跳舞。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听苯波祭司讲他的教法。

    他临走时说:“如果这次能完成任务活着回来,你会见到苯波祭司!”

    第二天,我吃了两大碗糌粑,把茶喝得饱饱的。一路上,我不是混在骡帮里打杂,就是装作待雇的挑夫。有去逻些的珠宝商人,阅人无数,看到我这样子就想雇我做他的护卫。我哪能答应。尽管他开出的条件诱人,可是我摇头拒绝。一连几天,我尝试着让自己的心里充满愤恨,我害怕自己一时心软,下不去手。就这样,我走了四天。他们没给我马骑。好像这个任务是我自己的,与他们无关。猎头,更是不关心我会怎样去做。除了基本情况,他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话。如果说哪句与任务贴边,就是这句:不要暴露身份。……我的小公主,我终于到了。我看到这是一个漂亮的地方:四周的山峰突兀得像犬齿。绿油油的青稞环绕着山脉。田埂上小坐的农夫在唱农事歌。好一派恬静的生活景象。可是,我的到来会不会向这平静的湖里扔进一块石头?依着信使给出的情报:……门前有三棵树,七间房,土木结构的老房子,一推门,门板会碰响铜铃铛。铃铛旁挂着辟邪的干熊掌。是了,就是这儿。我开始喊那人的名字。一个老妇拄着拐杖走出来,说儿子去了山后的田里。

    我说:“老阿妈,那个地方好找吗?”

    她说:“不好找!你还是进屋等他,他一会儿就回来!”

    我又喝上了滚烫的茶,小公主,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敢想你,我害怕想你想得心发软,没杀人,自己却被人杀。窗外的太阳,透过牛肋窗打在我嘴上。把我露出来的牙齿敲了个遍。大概有三碗茶的工夫,那人回来了,他看到有客人觉得很奇怪。我摸着刀把站起来,像个死亡使者。他退后一步,警觉地睁大眼睛,他明白了。……之后,我俩走到院外一百步开外的地方说话。他长吐一口气,说道:“该来的终归要来!”我不吭声,也跟着吐了口气。随即,手又摸在刀把上。他摇摇头,“你也看见了,本来我不该做任何反抗,可是,家里只有这么个老人,我俩只能到前面的山沟里了结。”我点头。在沟里又等了三碗茶的工夫,那人手持长矛,披挂着吐蕃兵的铠甲走来。阳光照在他身上,浑身亮闪闪。他把矛杆尾尖插入地里,双手相互揉搓,嘴里大声说:“如果今天你把我杀了,那就等于杀了两人,我阿妈有心脏病,知道我死了她也活不了多久,所以说我是为阿妈而战!”我拔刀在手,知道他铠甲在身,钢刀的威力会减去一半。但是他的灵活也会减去几分。可他是战士,历经战火,有经验,不会坐以待毙。他从地里拔出长矛,冲我喊道:“知道吗,我讨厌战争,讨厌杀戮,为什么天天有战争!为什么?”他的喊声既然把他的怒火给喊了出来。我挥刀砍他,砍得他铠甲甲片飞迸。他的长矛,擦破我的脸颊。好狠,既然想刺穿我的眼睛。一来二去,我终于等到机会,像抱一头牛一样抱住他。我使劲用手臂夹住他脖子,使劲,我看着他变成一头牛。他不住地挣扎,双脚蹬踏,抽搐,最后没了气息。天哪,我杀了两人,那一天我知道自己成了恶人!

    我是恶人,我的小公主,这不是吓唬你。我不止一次地这样想,那把由猎头取来的刀天生就属于我。它散发着一股恶臭。害得我常把它扔到牛粪房的干牛粪上。我从干牛粪上取刀杀人,而后又把刀扔回到干牛粪里。那把散发着恶臭的钢刀屡屡得手,让我成了“律法之手”的骨干。千户几次嘉奖我。每嘉奖一次,苯波祭司就会手持铜盆,盆里飘着灰烬,他手摇铜铃现场做法。嘴里念念有词,眼神里闪着怪异的光。据说,他年纪九十,可面目看上去却只有五十多。他用木碗盛了盆里的水,要我喝下。“喝了它,你会更厉害,刀枪不入!”我喝着它。一次又一次,碗里被施了法的水,有股经年的怪味。猎头总是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每次出发,他都要我将“律法之手”的律条背上一遍。第一,要绝对忠于千户,服从命令。我常想为什么不是忠于赞普,而只是我们的千户。第二,不该问的不问,只管执行任务。第三,不许暴露身份,即使刀架脖子也不能说。第四,背叛者,绝没有好下场,必被猎杀。背诵至此,我面无表情,将散发恶臭的刀从干牛粪上取出。律法之手,我时常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笑,痛苦。不过是把人当畜生宰了,而且还不能问为什么要宰他。这就是我们的命。关于“律法之手”到底有多少“屠夫”——我觉得这样称呼比较合适——我至今都不知道这数字。猎头应该知道,千户更是知晓。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我发现我们被秘密分了组,在一个小范围内,只能是几个人,而且私下里又不常在一块。相互不在一起执行任务,无从说起谁是谁!即使有人反了水,更多的内情也无从泄露。我能说出来的“屠夫”仅几人而已。至于信使,我知之甚少,后来有个女信使,她告诉了我一些情况。比如说,信使不但具有传递情报的功能,还有刺探情报的功能。什么人刺探情报不容易引起怀疑?不啻是女人、老人、孩子和残疾人。女信使多次给我情报,几次让我从险境中脱身,我对她产生感情。她的话我自然相信。那么,信使的身份又有哪几类?乞丐,流浪艺人,小孩。这三类是大三类,其中小孩是无职业者。天性的纯真,恰恰是最好的掩护。当然也有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他们骑马快传,常驻驿站的信使还有好多。那么以此为对应,我想屠夫也不在少数!……小公主,听明白了吗?我真不想再往下讲。尽管你烧的热热的茶,喝得我嘴有热气。可对于一个死人来说,想到一个又一个的死人真是很悲凉。那个女信使,我前面提到过,我真得想娶她。可“律法之手”有不成文的规矩,可以找女人,但不能成婚,除非得到千户的特许。

    我几次想找千户,但都被女信使劝住了。

    她说:“不要找他,他不会答应的!”

    我们是他的家奴,他有权干预我们的生理。每到这时,我江可心里的怒火想在一个缺口里得到喷泻。而女信使恰恰可以满足我。唉,怎么能对晚辈讲这些,即使一个死去的人也不能为老不尊。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常问这问那。“江可叔叔,他们都说天上的星星一颗是一个人的灵魂,你说对吗?”我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可是你人小鬼大,心里早就装着自己的想法。你那是在考我,但我没回答上来。你摇摇头,“可我觉得他们说得不对,天上的星星肯定是天空的眼泪,挂在天上,晶莹剔透。”女信使也常这么说,当她说起天空的眼泪星星时,我就常想到你。你还问我:“叔叔,你为什么不成亲?你看大人不是都要当阿爸阿妈吗?”面对稚气的问话,我只能回答:“叔叔是个家奴,讨不到老婆!”可你,歪着头看着我:“等我长大了当你老婆好吗?”童言无忌,但说得我心里感动。我的小公主,当我的女信使看着天空的眼泪时,却想得比你复杂,她常说:“什么时候,天空没有眼泪了,这人世间就公平了!”说完,她总是滴下几滴泪,如果有可能我真想把它摘下来,挂在夜空里。新的任务总在前路等候着我。小公主,猎头又来找我了。他说:“你得把这个人处理了,他叫秋拉嘎,这几天,他待在一个叫楞朵达的村子。这是他的画像!”猎头把那幅画像交到我手里,我二话没说,拿起扔在干牛粪上的刀子,背起糌粑口袋就前往楞朵达。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该来的总归要来,该去的总归要去。人啊,境遇不同心境就不同。我常想如果我不是出生低贱,而是王公贵族的后裔,那么,现在的我又会是什么样子!可是种种假设,常使我越想越糊涂。既然出生不能选择,那么出生后的境遇难道就无法选择?或许说,出生后的一切可以选择,那么你的贵贱由谁来定,狗生狗,猫生猫,可是猫和狗,谁贵谁贱,我想事想得一头雾水,得不出任何结果。……到了楞朵达,我一路上的那些想法烟消云散。小公主,一个屠夫如果变得坚定那他就是魔鬼。我的手摸在刀把上,把画像中的人记在脑子里,如果忘了,随时可以把画像从怀里拿出来看一下。

    我找了他三天。

    我找了他四天,五天,六天。

    第七天,他终于露面。

    秋拉嘎,就像画像中所画:是个光头。他用长布裹着身子。双臂赤裸,光着脚,但表情安详得不容描摹。他受到楞朵达村里人的尊敬。在村里我不好下手,我的手摸在刀把上出了汗。我一直在等待他给我一个单独的时间。那时候,我这把散发着臭气的刀子才有用武之地。第八天下午,秋拉嘎一个人走向山坡。他,面朝太阳,盘膝而坐,双目微闭,头脑里的大海似乎在一瞬间凝固。他闭着眼,好像应和着我的到来。我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睁开眼睛,表情镇定,没有一点的慌张。

    “也不知,让你来杀我的那个人他到底害怕什么!”

    太阳把他的头镀得金黄一片。我回答:“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他听了脸上带着微笑。“你不会告诉我的。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有罪,你在毁你自己。使你的灵魂陷入困境。你觉得杀了我,会使你有半点的满足感吗?不会,相反负罪感会如影随形地伴着你。那个指派你来杀我的人,他想的只要毁灭我的肉体,就会毁灭我的一切,可惜,他大错特错。他的目的只能是徒劳。他被吓得只能靠毁灭我的肉体来结束他的胆怯。既然这样,我满足他,也会满足你。”

    秋拉嘎越说越激动。使我担心他会振臂高呼,让村里人上来,给评评这个理。他的嘴里不断地迸跳出这样的词眼:慈悲,慈悲,慈悲!只有慈悲才是真理!才是人类的终极理想!他说着说着,就觉得时间完全打开了大门,空间的物相变得静止,一切都接近本源。他脱掉身上披着的布,恢复到原有的平静。

    他说:“既然我要死了,希望你能带走一个消息,那消息是——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我念着他所说的这个消息,手里的刀子已捅进他的身体。他死了,我的心跳得像是一只青蛙得了狂躁症。一群秃鹫从天而降,它们用翅膀扇我耳光,带着十八种愤怒相,噼里啪啦,把我打出好远。然后,开始啄食起他的身体。在那一刻,我被打败了。败得一塌糊涂。我从来没有那么悲伤过。唵嘛呢叭咪吽!我念着这六字,慢慢往回走。我的小公主,那把散发着臭气的刀,又被我扔到干牛粪上。我坐在铺着羊皮的床上,头脑里除了秋拉嘎还是秋拉嘎。那天,女信使回来了。我们吃了糌粑,相对无语。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我像个愚笨的学生在请教高明的堪布。女信使见多识广,她有问必答,毫不客气。我说:“人为什么知道自己在犯罪,却无法回头,你说该怎么办?”女信使说:“你说得是认识层面的表层,可是,有些事情诸如战争,一个大的战略思想一经提出,实施,个体的人就无法摆脱。你试图摆脱,那你反而会被唾弃!”我说:“可是真理终归是真理,它只有一种解释,你说什么才是真理?”她说:“站在不同的阵营,对真理的认识就不同。”我说:“我越来越糊涂了,你说得云山雾罩,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她说:“我只想告诉你,作为‘律法之手’的一员,你服从命令那就是对,你不服从命令那就是错!”我说:“我杀了不应该杀的人,你觉得我就没错吗?”她说:“错的不是你,而是那个下达命令的人,要想活得更久,你只能这么以为!”我说:“我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她说:“我的厌倦比你还多,兴许我们吐蕃赞普的厌倦也不少,帝国崛起,那么多事情堆在眼前,你说小人物的厌倦和大人物的哪个多?!”女信使不愧是女信使,走南闯北,能言善辩,必要时的抖露,使她在我心里的形象高大起来。我的小公主呀,不是我吹,有她在我身边,我相信没人能骗得了我。话说到这里,我,一个死人的说道又要急转直下。那些天,我一直在琢磨秋拉嘎的那些话,心里全是他话语的回声。正当我打算向女信使讲起他时,她却被杀害了。我的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我觉得我的报应来了。这么快,但我还没来得及准备!可是,有谁时刻在为自己的不幸做准备?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傻瓜。……没有人知道是谁杀害了她!那一天,我把哀伤咽回到肚里。跟着猎头来到死尸前,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被割开喉管的人,她在临死所展现的恐惧会定格在那一瞬。她好像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或者是熟识的令她自己也想不到东西。那一刻,我的女信使眼睛大睁,心脏因着狂跳略略有点增大。她张着嘴啊了一声,就被一刀砍开喉管,噗,那血喷溅出来,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就此结束。猎头摸了摸她的手,很冰凉的,大概是在夜里被害的。而她竟死在千户大院的后门——千户思想室的入口就在那儿!——这真是一件令人揣测的事。她到底要做什么?她到底是被谁杀的?凶手为什么会杀一个女人?所有的问题一下子都聚集在我面前。我根本没有理由不去想,她为什么会遭此厄运?那一段时间,我的头脑里天天有人在喧嚷。那个说:凶手丧心病狂,竟然敢在千户大院外杀一个女人,不是神经病就是得了狂躁症。我敢说,她的死亡只是偶然事件,没有谋划,遇上了算是倒了大霉。这个说:不对,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恐惧的表情定格在那一瞬,凶手即便不认识,也是早有耳闻。那表情好像在说,竟然是你?你怎么会来?你要干什么?另一个又说:惹上是非了,报复的人一直跟着,一直寻找下手的机会,这不,她的恐惧还没来得及完全表现,就已断气。我闭上眼,脑子一刻也不得停歇。我要老了,我的头发开始花白,心里头不停地推测,想象她如何被害。……又一个人被害了,也是在相同的地点。死者“卓波”(朋友),是‘律法之手’的一员,同我一样有名字,但大家只叫他的绰号。他也被切开了喉管。流出的血,使那个地方臭了五天。每次,想不通的时候,我都会跑到事发地点察看:地形倾斜,土地松软,可地面上没留下任何马蹄印、牛羊的蹄印,这让人感到诧异!我的脑袋快炸开了,我知道我的探究误入歧途!

    小公主,讲到这里,我又得喝一碗滚烫的热茶。尽管你不再发抖,竖着耳朵在耐心听我的说道,可我,一个死去的人竟跑来给你讲这些,我愧疚得慌。女信使死后,我越来越老了,十年,又一个十年!二十年,我都在干什么?在“律法之手”,我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我的能力随着我年迈在不断减小。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他们安排我去当信使,我把这看作是顶了女信使的班。我去了很多地方,跑遍了大半个吐蕃,最远还跟随千户去过西域的于阗。我发现在吐蕃,越来越多的人都在传播那个消息:唵嘛呢叭咪吽!这六字本意深厚,无穷无尽,绵绵不绝。我热泪盈眶地念诵着它,在一个牛粪糊起的房子——它小到像汉地的坟冢——以一个信使的身份回顾起自己的人生。我眼泪不停地流,内心的忏悔随着这六字不断地深刻。就在我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暗自深重时,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盏羊脂灯,它一下就照亮我脑海里的晦暗地带。我猛然醒悟,我一直探究的事情,之所以进入牛角尖,那是因为,我一直在强调,是谁杀了他们?而之前发生的事情我做过细究吗?如果是一个链条,那就是我杀了秋拉嘎,女信使和卓波被杀,在这个链条里还能有几环?!

    越来越多的信息开始涌入我耳朵。这得益于我信使的身份。我背着糌粑口袋不断地走,不断地听,不断地打探。我在不同的信息里辨识,留存有用的,剔坏肉一样剔除无用的。我发现民间早有对千户大院外发生致死案的说法。说法直指苏毗女国的复国分子。说得有鼻子有眼——吐蕃大军攻打苏毗,赤膊作战的苏毗大将黑脸被砍得浑身刀伤,被砍开的肚腹,肠子哗啦啦地流出来。黑脸忍着痛,把肠子往肚子里塞。他跳进乌河,所有的吐蕃将士看着他单手游泳,一只手捂着肚子不让肠子再次流出来,他没游多远就沉了下去。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可是,他浑身淤泥地上岸了。岸上有户牧人家,七个女儿,老汉那天喝了酒,晕晕乎乎,就看到一个黑大汉浑身漆黑地上岸来。他以为天神下凡,赶忙磕头,而他的女儿们,却看到那个男人什么也没穿,沉重的袍子早就被他甩到河里,他身轻如鱼,才能游得这么远。在浅水区他被泥包浆,捂着肚子,尿尿的玩意儿还往下滴着泥点,一走路,甩得到处都是。她们惊叫着捂眼逃开。黑脸,扶起老汉问他要牛皮细绳和针,老汉看着他边把血淋淋的肠子往里塞边用线缝合伤口,他的酒醒了一半。后来,那个黑脸用水浇下身上的泥巴,从老汉那拿了顶白毡帽、旧袍子、白毡斗篷穿戴起来。从此,他骑着一匹无鞍之马在吐蕃大地上出没。他袭击王公贵族,袭击他们的手下,像幽灵,白毡帽白斗篷下的身子里复仇之火熊熊燃烧。传闻说,千户大院外的致死案,从手法到时间节点无一不透露就是他干的!他是危险分子,帝国的敌人!……我想我解开谜团的链条上应该有这一环。

    就这样,我开始再次理清头绪,不断地设问、回答,用思维的链条把这些事连缀起来。我试图找出事物内在的关联,而这些事物一开始好像在和我作对,一件事和另一件事出现排斥,就像民间亲子鉴定滴在水里的两滴血互不相融。可是,我不断地把一些要素前后倒置,穿插,推理,多种可能性出现。最后我发现,所有这一切的基础是——我必须先弄懂“律法之手”因何要杀秋拉嘎?情况有两种:一是他得罪千户。可是千户在那时,抖手病持续发作,他穿着屎色袍子,坐在屋顶不管不顾地喂一群乌鸦。而小千户沉溺于声色犬马,事务暂由猎头打理!二是随着唵嘛呢叭咪吽的不断传播,苯波祭司的事业受到冲击,信众开始减少,那么他想除掉秋拉嘎这一类,就有了可能的动机!是他唆使了他?一切还待证实,我需要履行我的职能,去苯波祭司那里打探!

    小公主,他们告诉我:祭司越来越老了!他常坐在一面皮鼓上,看着夜空里的星星。那个夜真是静谧啊,我怀里装着秋拉嘎的画像,肚子里装着烫烫的茶水。在一面山坡上我真的看见了他。正如人们所说,他苍老了好多,可面貌仍然和他一百多岁的年龄不符。我蹑手蹑脚地走近他。他的周围好像密布着众多的眼睛,从每一个角度看着我。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心里的鼓敲得咚咚作响。苯波祭司竟然毫不理会我躬身站在他身侧一米开外,这好像是段遥远的距离。过了会儿,他朝星空打了个响指,恰好一颗星陨落。

    “江可,我好像梦到过你来找我!”

    我从怀里取出秋拉嘎的画像,递给他。

    “我还梦到了你给了我一幅画像!”

    祭司打开画凑到面前三石灶的火光下看。

    “是秋拉嘎,这幅画是我画的,你怎么会得到它?”说完,他将画像收回到怀里。

    这个问题,我现在还不能回答!我默不作声。

    祭司叹了口气,说道:“他曾和我辩论了三天,他的声音至今在我耳里回荡。那三天,他把我说得低了头,当时你们的猎头也在场。”

    我沉默不语。

    祭司接着前面的那句话,继续往下说。

    “我们的祖师爷先饶米沃,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很失望。我既然在那次辩论之后,对自己产生了动摇,一块老石头如果开出新花,那真是一件说不清的事。我常常回想起他,秋拉嘎,那天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时,我看到他眼里闪烁的智慧像夜空中的明灯。所以我画了这幅画,在这面细羊皮卷上,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却丢失了它!”他叹着气,内心还在困厄不堪。

    “可是他已经死了!”我突然冒出一句。

    苯波祭司听了,满脸疑问:“你想说是我害了他吗?如果你是那么想的,那你就给我滚得远远的,我根本不会动这样的念头!”

    说完,他继续看着星空,打了个响指,又一颗星恰好陨落。

    一切都好像在启示我。那时候我禁不住再一次热泪盈眶。一个罪孽深重的人,用他二十年的时光在不断探究,其结果在那一刻于脑海里清晰显现。我以斩钉截铁的声音在内心宣告:凶手就是那个人!就当我再次回顾整个事情发生发展的脉络,心里头突然出现的箭头,也直指他。我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甚至忘记了向苯波祭司告别。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心里不断强调:在这个关键时刻,一定要镇定。要做最坏的打算,要抱着必死的决心。我再次设问,回答。可是一场发现的狂欢后,我突然察觉我没有任何证据来指认他。一切再次冷却下来。我烧旺火,烧了壶烫烫的茶。我喝着茶,心里头不住地假设,假如我是个诱饵,那么,他会上钩吗?如果会,有可能,那么最重要的是我如何使自己成为诱饵!一个不太成熟的计划慢慢在我心里成形。

    我到处散播女信使和卓波的死和传闻的没一点关系。不是你们听到的那个样子,凶手另有其人。我已发现他的蛛丝马迹,随时准备出击,破解在吐蕃流传久远的谜案。我有这个能耐,有这个信心。我期待我的话长上翅膀飞将起来传入他耳朵。接着,我常常在夜里出门,在那个时候,我得走到空旷的地方,便于他下手。我是个诱饵,我要证实自己一环一环的推断准确无误。我的小公主啊,那几天我常常梦到你们。先是女信使,她推门走进我屋,看着我熟睡的样子,就用手捏我的鼻子。我憋着气,好久,她松开手,讪笑着点火烧茶。这个梦真是太真切了。我怀疑是她的灵魂回来了,她来找这个家。我已头发花白而她仍然是老样子。她还像以前一样,在我的碗里喝茶,然后背着糌粑口袋离开。接着,我又听到你的呼喊,江可叔叔,你怎么不来看我!我突然看到你面色苍白,头戴花环,站在一面山坡上。我的心跳得像是一条鱼被扔到了岸上。醒来后,捂着胸口直喘气。我决定去看你,可是几次都被那些可恶的家丁赶走。我没时间在停留了,那个日子越来越近,一切都要揭晓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差点就呜呜地哭出来。一个死人的哭诉,会使整个气氛变得恐怖诡异,那么我只有强忍住不让自己发出这样的声息。……那夜,我真的等到他了。那个要杀我灭口的人。他骑着一匹无鞍黑马,头戴白毡帽,身披白毡斗篷,像一个幽灵在草原找到我。我向他举起茶碗:“来,朋友喝茶!”他接过我的茶碗扔到一边。拔出刀子对着我的鼻尖。我说:“朋友,吐蕃律法上可没写着要随便甩人家的茶碗!”他摇了摇头,似乎对我的插科打诨不屑一顾。他一脚踢翻三石灶上的茶壶,茶水噗地浇灭了灶火,一股浓烟的味道开始弥漫。天上的乌云在不断地聚集。在我们的头顶,闪电带着隐隐的雷声不时闪现。

    我说:“杀我吧,我今夜要做的就是揭穿你!”

    我像一头失去领地的狮子,开始绕着他兜圈。我每走一步,就加重语气,像个亡命之徒。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个样子。

    我又说:“你的脸黑得虚假,是不是抹了锅底黑?如果这样伪装成苏毗复国分子,那可真是要让神灵在天上笑出声来!”他被激怒了,从冒着烟的三石灶上跳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袍袖,刀子即使在夜里也挥舞得寒光闪闪。

    我说:“不急,让我好好跟你说道说道!”

    我扯过袍袖,挣脱出来,话语的利剑不住向他砍去。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把袍袖搭在肩上,每说一句,就用手指指他一下,我不管他看不看得见,我要得就是质问他,站在道义的高台,让他哑口无言,无法辩驳!

    我又说:“你杀了女信使,杀了‘律法之手’的卓波,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你一己之私,在大家眼里,你就是一个拿刀的娼妇,今夜我老江可之所以不带刀,就是要用我的吐沫和言语诅咒你!”

    那人听了我的话,沙哑着嗓子哈哈狂笑起来。“你就是江可?我还没有告诉你在我杀女信使的时候,她跪在地上求饶,说是愿意吻我的那个,可是我还是割了她的喉管!”

    我说:“你做梦,即使你装作不认识我,可我还是要质问你为什么要杀她?”

    他继续沙哑着嗓子说:“这就是谜,今夜我要让你带着疑问死去,痛苦万分!”

    我朝地上吐了口吐沫:“那就由我来解开这个谜怎样?!我来告诉你,你杀她是因为她知道你的秘密,你杀卓波那是因为卓波发现你杀了女信使。他俩都在去老千户思想室的途中被你害了。如果那天晚上,你没能杀得了她,那你的所作所为就会被告知老千户,等待你的是被投入水牢,直到被水泡得皮肤透明而死!”他听了我的话感到很震惊,我从他抖动的黑影明显感到了这一点。

    我又说:“即使你每次出手,化妆成苏毗的黑脸,沙哑着嗓子说话,也不能掩盖你的罪行!”

    一阵风突然吹了过来,使三石灶里的火重新燃了起来。他的宽沿白毡帽被吹走,涂了锅底黑的脸在火光下时隐时现。天上突然降下雨来,而且越下越大。他脸上的锅底黑被雨水冲淡,继而洗去。一道闪电照亮他的脸,我听到自己在大笑。“天不藏奸,猎头,你的鬼脸被雨水洗了!”

    我的小公主,听到这里,你不会想象在那个时刻我是多么的快乐。我哈哈地笑出声来,耳朵里好像还听到我的女信使也在笑。她甚至在鼓掌,甚至双手挥动跳起舞来。可是我错了,那只是我的错觉。我的左眼猛然被什么东西砸到了,血哗啦啦地流了出来,染红了我的半边脸。接着,我听到猎头在嚷嚷:“让你说,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我的肚子上挨了一刀,我感到刀子进到里面搅动了一下又嗖地被抽了出来。接着我的上身又挨了好几刀。我倒在地上,嘴里吐出血来。我把身子靠在隆起的大草丘上。听到自己还在说话。“……你的疯狂,恰恰显示了你的懦弱!还记得你让我杀的那个秋拉嘎吗?他让我带了个消息——唵嘛呢叭咪吽!你不会不知道,在吐蕃这个消息越传越远,越传越广!你不愿意看到,甚至连你最敬佩的苯波祭司都动摇了。所以,你偷了祭司画得那幅肖像。你更不会想到,竟然一块老石头要开出新花,这使你愤懑到极点。你假千户的名义,要我杀了他。秋拉嘎让我告诉你,即使毁灭他的肉体,也不能毁灭他的精神!而女信使察觉到你的所作所为并非千户的意愿,所以,你杀人灭口。你的疯狂,其实就是毁灭你自己的大火!”

    猎头听到这里,俯下身子,刀刃横放在我的喉结处。他一脸的狰狞,嘴里发狂地念叨着:“你们这些傻瓜,懦夫,脑子里装得全是糌粑糊糊。慈悲!慈悲!你们以为慈悲能打出大大的疆土吗?你们以为,慈悲的蔓延会有杀戮快吗?所以你们一个个都得死,为你们的愚蠢而死!”

    猎头说完,割开了我的喉管。我听到更多的血哗啦啦地流了出来,从我的胸前义无反顾地扑到地上,它们不做任何停留,被雨水裹挟着,流淌。似乎要回到最初洒有我阿妈胎血的地方。

    原载《钟山》2015年第1期

    点评

    这个短篇所涉及的历史背景是真实而又有据可考的。作者在《创作谈》中说:“……吐蕃到了松赞干布时期灭除苏毗叛乱,兼并羊同,降服诸多部落,实力得到空前的提升。吐蕃的疆域,已由初期的雅隆悉补野部为中心的‘三茹’,扩大为‘五茹’,增加的‘五茹’之一就是‘孙波茹’。而值得关注的是,一场信仰变革的风暴也在吐蕃每个民众的头脑里刮起。从印度传来的佛教作为外来文化与吐蕃本土的既有文化苯教展开博弈。历史的基本演绎法从来都是扑朔迷离……”然而,在文学中,历史与现实从来就是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所谓“历史”不过是某种精神或命运的当代阐释。《老灵魂》以虚构方式“复原了一段过去的时光”,而其真正的意图是要在“慈悲”“信仰”“忏悔”等方面达成对那段历史的认知、体验和追问。因此,小说的主题是繁复多义的。有关杀戮与忏悔,有关阴谋与抗争,有关背叛与忠诚,有关灵魂的拷问与现世的诉求,都在死者对生者的对话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呈现。

    小说中的索男塔次作为千户们的家奴,身份卑微,没有自由,他被主人任意驱遣,追杀逃兵,除掉秋拉嘎,然而伴随而来的无奈感、负罪感从未消失。当卓波被杀,女信使被害,我也死于猎头刀下,在杀与被杀的背后,历史的面容宛然清晰映现,佛教、苯教两种文化的博弈却也多么地触目惊心。讨厌战争,讨厌杀戮,宣扬慈悲与宽容,这是包括“我”、逃兵、秋拉嘎在内的反抗者所共同渴望的,但历史的残忍就在于,这样的理想和行动与由“千户”“猎头”们把持的律法秩序发生了巨大冲突。冲突中不能自主生命的人,陷入意识形态陷阱的人,生命悲剧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小说采用魔幻笔法,以逝者眼光介入历史,从而赋予叙述以极大的自由,大大拓展了小说的精神空间。采用回溯方式,以具体场景、事件为重点,则赋予叙述以真实而鲜活的现实感。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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