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河真正的热闹是在发洪水的时候。只有汛期,安化的木材和宝庆的煤,才由河水顺流而下。木材和煤都是要过洞庭抵长江销往武汉或者南京的,就走女儿河这条捷径。宝庆运煤该用毛板船。毛板船是一种一次使用的船,将松木板用竹钉钉成艨艟巨舰,装好煤(一般都有上百吨),待山洪爆发,便顺洪水而下。到目的地,卖完煤便拆了船卖木板。老山深处的资源就这么一次性运出来了。这种生意如果成功,一次就可发财的。不成功的可就要搭上老命,宝庆人一般都不谙水性,不会游泳。
怡和垸李庆怀的堂客就是个宝庆女子,是七叔公从女儿河里给他捡来的。
那一天七叔公去牧牛。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了河里的白帆,心下一忐:上游又发大洪水了!只有水涨船高,才能在垸子里看到白帆的。七叔公不太担心溃垸,怡和垸堤防牢固。七叔公这时候想的是武功。发洪水安化的木排和宝庆的毛板船必定要来,那些安化佬、宝庆佬虽不会水,却会武功。七叔公也会武功,怡和垸三个大姓崇文尚武源远流长,于是就有个传说。传说那一年女儿河发洪水,安化流来了串木排,怡和垸一女子来河边捞虾,木排上的安化佬见女子标致,便轻薄言语予以挑逗。那女子有点儿恼,抽下大辫子上一根长发扔下河去。那一根头发竟把木排吊住了。会武功的安化佬使尽手段,也没能将那头发解得。七叔公怎么也想不通,他的先人用的是一种怎么样的神功,两天后下来一毛板船,还是毛板船上的宝庆佬使出绝招将头发剪断的,宝庆佬的武功比安化佬强多了。
怡和垸三个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先人以一根头发吊住木排,这样的神功想都不敢想,七叔公这么想着就将牛牵上了堤。女儿河果然到了山洪,但见黄流滚滚,河岸两边的防浪柳浸在水里,只剩下枝叶繁茂的树冠。七叔公眺望着,忽见前面一艘毛板船气势磅礴而来。船头有一女子拿篙,倩影儿英姿飒爽;船尾有一老头儿掌舵,全神贯注。七叔公认定这是一双父女。那船因吃水太深,眨眼间一下子就撞上了女儿桥埋在河底的桥墩,顷刻间四分五裂灰飞烟灭。七叔公却是盯住了洪流里的父女,惊悸之余一头扎下河去,一手拉住了老的又找着了小的,拖上岸,就将二人搂上牛背,赶着那牛回家。
那牛碎步颠颠小跑着,那父女软耷耷的搭在牛背上,一会就把肚子里的水颠了出来,及至到家,父女已苏醒。七叔公将他们扶下牛背时,那老的扑地便拜,抱拳道:“救命大恩,教我异乡人如何报答?”七叔公哈哈大笑,拉起老人抚慰道:“救人急难是我等本分,说什么报答?你父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凡事往开处想。”即便留餐留宿。
那老人姓江,单名一个劢字,女儿叫江淑贞。夜来,七叔公邀父女去禾场上乘凉。流萤点点,蛙声一片。江老儿先说了一回他的家境。宝庆武岗州有他一境冲田,数架山林,一个儿子在保定武备学堂,一个儿子在宗祠里教私塾,亦算是耕读传家。说到这儿,扑地再拜:“救命大恩,小老儿无以为报,叔公若不嫌弃寒微,就收小女为儿媳,以侍叔公晨昏。”七叔公慌忙把江老儿扶起。
七叔公有三个儿子,俱已成家。不过七叔公实在是看上了江老儿的女儿。那江淑贞腼腼腆腆,姿容虽不十分出色,脸上还有几点小雀斑,却有好身体,是个能吃苦耐劳的主儿,举手投足,却又具大家闺秀的风范。于是七叔公就记起了自己房下的侄儿李怀庆。李怀庆父母早故,带个小弟弟李怀安相依为命,是在七叔公的关爱下长大的。李怀庆勤劳节俭,老实本分,领一份祖产家底亦算殷实,也正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当下七叔公把李怀庆端出来,一再声明并不是图什么感恩戴德,而是实在相信江老儿且看中了他的女儿。江老儿亦高兴。
第二天,七叔公便领江老儿父女来李怀庆家相亲。看了家境又看了儿郎。父女皆中意。七叔公是怡和垸李姓族长,有权威有魄力且处事精明。当下七叔公说,千里姻缘,洪水来牵,江家方面呢,下来一趟不容易;李家呢,也不拘许多俗套的,如果江老儿没意见,择吉不如就吉,选日不如就日,一趟儿就把婚事办了。江老儿亦是个爽快人,就高兴答应了。
三天后,李家大摆宴席,李怀庆迎娶江淑贞。
却是在婚宴上,江老儿稍稍端了点儿架子,说了句有点儿底气的话,以致使他的宝贝女儿后来遭受诸多磨难。
当时,有几个李怀庆的同辈起哄给江老儿敬酒,伯岳丈叔岳丈叫得清甜,说你们宝庆人个个武功精湛,我们嫂子(弟媳)也不例外吧?这时候江老儿已是三杯在肚,想李家的人虽好,却是女儿远嫁他乡,总之难免受人欺侮,听了这话,也便微笑点头。更有后生提起那一根头发吊住木排的典故试探,江老儿也便笑道:“你们怡和垸把木排吊住了,总得有人来解开不是?”
江老儿温吞的回话别人不怎么介意,李怀庆却是听进了肚。他这老婆会武功?要是真会武功今后岂不要骑到他头上让人笑话?
婚后的月子夫唱妇随,恩爱有加,按说小日子是相当不错的。但是,李怀庆对于老婆的武功有点儿耿耿于怀。一次,江淑贞去挑水,一时找不到扁担,便就只拿了两只木桶。在塘里打了清水,就用手提。那水打的满了,有点儿溢出来,江淑贞怕沾湿了裤子,只好将桶与裤子间留有距离,于是那手便成了扁担。两桶水不下百斤,路也不短,江淑贞就那么提着,走得轻轻松松。当时就把塘边洗衣的几个女人看呆了,这个宝庆女人果然功夫了得!同时李怀庆也看呆了,却像有一根马蜂针在他脸上蜇了一下,使他立即清醒,于是扬手就给了江淑贞一记耳光:“扁担呢?”江淑贞低眉红着脸,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圈儿,怔一怔,就放下那桶,回去找到扁担,再把那水挑走。
李怀庆当然也是有点儿愧疚的,但是在被窝里他也没给江淑贞道歉。他咬牙认定,这个歉是道不得的,要不,还叫男人么?男人就是男人,男子汉大丈夫,女人的功夫再好也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有了这么个情结,李怀庆就时不时找场合寻衅江淑贞。第二年插田的时候,李怀庆就把他的大丈夫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时候种田不是女人的事,女人的事是针线,是烧茶煮饭浆衣洗裳,是养猪饲鸡锄园种菜。插田,李怀庆请了帮工。几个男人在田里扯秧,江淑贞认定节气来了,便去田梗上秧豆子。正秧着,李怀庆找到了理由,上前来就扇了她一个耳光。李怀庆的理由是:既然来秧豆子,为什么不顺便带壶茶来呢?却是李怀庆这一耳光扇得不怎么好。天刚下过雨,路很滑,李怀庆一耳光扇去,江淑贞没提防,一个趔趄摔倒了。而那地方恰又有一块小界碑,江淑贞就摔在那界碑上,把两根肋骨硌断了。
李怀庆见江淑贞蹲在地上起不来,便又张开了手掌:“还不走么?”
那手却被弟弟李怀安抓住了:“哥哥没名堂。”
李怀安推开李怀庆,见嫂子脸好白,额角上有豆大的汗珠跌下来,急道:“嫂子你怎么了?”
江淑贞凄凄一笑:“没什么,我的肋骨怕是断了,麻烦你弄点冷水来,要不就这田水也行。”
李怀安一时找不到东西舀水,只好张手掌去田里捧。江淑贞喝着小叔子从田里捧来的水,只喝了三捧,就直腰站起来说,好了好了。就继续秧豆子。田里的男人都惊呆了。李怀庆没好气笑道:“我还以为真是蛮了不得的功夫呢,原来是铁牛功呵!”
铁牛功是一种不怕挨打的功夫,通常皆为盗贼所练。盗贼偷东西一旦被捉住,即便被打得寸骨寸伤,只要喝几口冷水即没事,这是怡和垸老幼皆知的事。也就是说,这种功夫很不地道,很耻辱的。江淑贞听罢,却是嫣然笑道:“我不练点儿铁牛功,怎么经得住你这一打?”男人们都笑起来。
见到江淑贞的真功夫是那一年冬天。
怡和垸挽着个胭脂湖。胭脂湖据李氏族谱记载是李姓的祖业,但垸里的大族刘姓又说是他们的。李刘两姓为争夺胭脂湖,官司从宣统元年打到民国也没着落。胭脂湖产鱼,每年冬天湖水干了,两姓都来争夺湖底的鱼塘。李姓总是打不过刘姓,然而李姓总不服气。这一年湖水放干后,李姓就要抢先占塘捞鱼了。自然是七叔公发起的,湖底用人工挖有好几十个鱼塘,为调动族人的积极性,七叔公在祠堂发话说,那些鱼塘谁车干就谁捉鱼,内部不准扯皮,团结一致对付刘姓家族。
李怀庆领了七叔公这话回来,连夜就发动弟弟准备水车。李怀庆的爷爷给他们兄弟留下一架五人头水车。这是大水车,车筒长2丈8尺。冬天里塘深鱼才多,而深塘就靠这样的大水车。李怀庆给车简装满页子,邀李怀安试着一抬,好在那筒子和页子都干过了伏天,虽很吃力,却还是抬得起。
三更造饭,五更出发。李怀庆、李怀安抬车筒子,江淑贞就要去背车轱辘,李怀庆没好气道:“背什么背?早一点送饭来。”李氏门中车鱼,是无需女人上阵的。
江淑贞便早一点做饭,做好饭送到鱼塘边时太阳刚刚当顶。两兄弟果然卖力,这时候他们将所占的一口深塘已经车干了大半,并且那鱼也已现面了。这年的鱼多,李怀庆心里高兴,所以吃完饭便忘了叫江淑贞马上滚回家去,只吩咐老弟继续车水,自己则搬耙头下塘。那鱼少说也有二三十斤一条,只能用耙头对付,用耙头控着了就往岸上拖,李怀庆对此很有经验的。
2丈8尺的车筒子越放越陡,李怀安已经十分吃力。江淑贞跳上车架,对小叔子说:“你下塘去,我来。”李怀安正吃惊,迟疑着缩了脚时,江淑贞就把水车踏动了。江淑贞将水车踩得飞快,塘底很小的水面就干得快,那鱼也就躁动着欢腾起来。李怀庆耙着一条大鲇鱼,后来过秤,那鲇鱼128斤秤还在往上翘。当时,李怀庆拖住那鲇鱼正在烂泥里打滚,湖岸上就出事了。
刘姓的人打过来了。
七叔公在湖岸巡逻,看到村落边拥来的队伍,就大喊:“姓刘的出动了!”七叔公旋即下湖,到鱼塘大路上指挥:“都住了,都操家伙,切住大路跟姓刘的拼了!”
这湖,通往湖底鱼塘只有一条大路,路两边皆是齐胸深的淤泥,也就是说除了这条路,刘姓的人无法从别的地方进入湖底,接近鱼塘。七叔公就号召他的族人在这路上与刘姓决一死战。然而李氏族人想,死战是要决的,但眼下这鱼怎么办?还有这水车!置一架水车容易么?好多人一辈子乃至几辈子也置不起一架水车呢!于是李怀庆当下就怔了一怔。李怀庆当时正是制服了那鲇鱼往岸上拖,听到七叔公的号召,想想,就叫李怀安:“撤车!快把车撤了你扛回家去,塘里还有大鱼呢!”塘里是还有大鱼,有鲤鱼比那鲇鱼还大,那是李怀庆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的。一辈子也难碰上这样的鱼呢!待我耙了这鱼就去耙姓刘的,李怀庆这样子盘算着。
李怀安就撤车。移开轱辘,挑走架子,可那筒子陷在泥里就像是生了根,使出吃奶的力气,却是哪能动得分毫。江淑贞在一旁看着,笑一笑说:“还是我来吧。”江淑贞两手把住车筒两帮,轻轻叫声:“起!”那车简便起来了。拖上岸,拿眼睛量出中点,又轻轻叫声:“上!”车筒就到了她肩上。
江淑贞扛着那一条泥水淋漓的车筒,从容起步。塘路上尽是烂泥,小叔子战兢兢怕嫂子滑倒,在后面装样子扶着,江淑贞转脸笑道:“就别出洋相了,快帮你哥捉鱼去!”
江淑贞扛着车筒走上大路时,刘姓的斗士们铺天盖地而来,头扎红巾,脚着裹腿,枪耙铁棍,显然是扎实准备了一番。气势汹汹也来的正是时候,正好“坐收渔利”。
江淑贞站住了。李怀安在塘岸上大喊:“嫂子快跑哇!丢了筒子跑哇!”江淑贞不跑。七叔公灵醒地急忙抢到前面,对拥来的刘姓大叫:“不要与女人见识!伤着了女人不算好汉!”
江淑贞抢过七叔公,说:“七叔你快退,这里有我呢!”正说着,就有一拨勇士冲了上来。江淑贞笑笑,将车筒换个肩。换肩的车筒一转,一拨勇士也就一个不剩被扫进路旁淤泥里。又上来一拨,又一转,又滚进了淤泥。那车筒长2丈8尺,江淑贞胸前背后各1丈4尺,这1丈4尺的车筒成了她的两条手臂,运动起来这手臂的力量何止千斤!那阵子,鱼塘这边所有的男人都呆住了,而刘姓的好汉也一个个呆若木鸡。
刘姓的教头出面了。刘姓这么个大姓,从来就没有在李姓面前栽过,现在眼巴巴就让这么个小女人吃住了,作为教头,往后就只能钻进老婆的裤裆过日子了。那教头是三个,一杆枪一张耙一条铁棒,耙居中,左右枪棒护住,成“品”字阵势健步冲将上来。江淑贞开始后退,一边就将车筒打直了。退一步两步三步,看的真切,便将前面的半截车筒压下,只一点,就如她屈手指在举耙的头上叩了个“栗子”,那人立即就矮了下去。然后上前一步,车筒摇头般左右一摆,这下算是扬手给的“耳光”,舞枪和弄棒的便就倒了两边路下,开始的一二拨勇士在淤泥里尚能爬,此三位教头却只剩下哼哼的份儿;因为前者是扫其腰身,而这里却是着了脑壳。
刘姓败北,李姓丰收。江淑贞扛着车筒子从容回家,不在话下。却说第二天,七叔公打开李氏宗祠大门发话,由祠堂出钱,李氏族人举行祝捷大会:大摆宴席,唱大戏三天!李氏尽皆欢呼雀跃。几个为首者挨户通知,七叔公通知侄儿李怀庆。李怀庆黑脸说:“我就免了,她去吧。”七叔公不依,说:“她自然要去,你不去也得去。”
李怀庆就只得去了。李怀庆去的时候,祠堂前面草坪里已经摆好了桌椅,一些人忙着搭戏台,而另一些人在演说他老婆的大战盛况。李怀庆怕别人找他拉话,便悄悄溜到一角的草垛边躲起来。
江淑贞也只得来了。江淑贞是被李怀安推来的。江淑贞不肯来,李怀安说嫂子你计较我哥?江淑贞说我怎么会计较你哥呢?江淑贞羞羞的摇头:“我从不计较你哥的。”李怀安道:“我哥不代表整个李性,嫂子你不去,就冷了所有姓李的心了。”江淑贞仍不肯动身,李怀安就推了。
江淑贞走进草坪,就把所有的目光吸了过来。这宝庆女子不算很高,身坯子也不算很大,不算白也绝不很黑的方脸上有几颗雀斑,却被那羞怯盖住了,倒有了好些妩媚。于是人们便惊诧了,她那神力究竟是哪来的呢?
七叔公率一众族中头脸出迎。七叔公抱拳施礼,说淑贞救我李氏一门,族人感激不尽。江淑贞遂欠身道了万福:“长辈折杀淑贞了,当年救命之恩,淑贞无以为报,现在淑贞是李家媳妇,长辈何言感激?”
七叔公点头,击掌叹道:“李家能有你这样的好媳妇,李氏祖宗有德呵!”说罢,便进祠堂取下神台上供着的红绸,披到江淑贞肩上。江淑贞不敢受,七叔公正色道:“这是李氏祖宗的德泽,你推辞不得的!”
江淑贞系好那红绸,丝毫没有得意,只忙拿眼睛搜寻男人。躲在草垛下的李怀庆按说是很难发现的,却是江淑贞很快发现了。江淑贞跑到男人跟前,悄声声:“快起来!”李怀庆就如一个犯事的学生见了老师,只得站起,却不敢看老婆脸色,把脸歪向一边。江淑贞道:“跟我走,到了人多的地方就打我几下。”
江淑贞说罢就往回走,男人却不动,江淑贞只好返回来道:“死人,打我,就说红绸没披正。”
江淑贞再走时李怀庆就只好在后面跟着,走一圈,李怀庆不敢动手,江淑贞就偷偷踩脚,李怀庆没法子了,只好闭起眼睛咬上牙,给了江淑贞一下。却又被七叔公看到了。七叔公大怒:“畜牲,你还敢打她!”李怀庆结结巴巴,江淑贞又踩了一脚。李怀庆只得说了:“红,红绸没披正。”江淑贞就羞羞的应道:“他说红绸没披好。红绸是祖宗德泽,没披好是对祖宗不敬,我该打的。”
七叔公这才罢了。
回来,晚上到了床上,李怀庆实在忍不住就问江淑贞:“我不敢打你,你怎么偏要我打你呢?”江淑贞嫣然一笑:“你不打我,我岂不成母夜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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