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简史-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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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田氏和吴君明也同时说:“就是,你看看他病成什么样子了。”姚科长说:“敌特份子是善于伪装的,他是不是病了,到公安局的审讯室就知道了。”当天晚上,酉北县公安局政委周小龙亲自审讯赵天国。湘西行署和军分区对赵天国三天内先后到县委书记、县长、武装部长和一区区长的办公室或者家里企图重金贿赂,要求受贿者帮忙退回猫庄二十一名刚入伍的志愿军战士的反革命案件高度重视,一致认为这种典型的大中城市敌特惯用的手段出现在酉北农村,是敌我斗争的一种新动向,赵天国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一张更大的敌特网。一定要深挖深刨,弄清他的目的,揪出幕后的主使,摧毁敌人的阴谋。赵天国被晕晕乎乎地架到酉北县城,送进审讯室,面对审讯桌上射来的强烈刺眼的灯光,他一问三不知,起先还说自己这几天都是睡在家里。当政委周小龙让他看摆在桌上那四块金砖是不是他的时,他看了那几块金砖后就老实承认是他家的。这些金砖都是赵天文留下来的,它们原来是曾昭云的,曾家铸它们时都编了号,有“曾记壹”到“曾记拾”的字样。赵天国以前给白沙镇的乡长们送出了两块,给镇长伍开国送出了六块(有两块是大清朝时留下的族金),他记得前几天给武平送出的那块是“曾记柒”,现在就赫然出现在审讯桌上。赵天国不知道审讯他的政委周小龙是以前在猫庄做过十多年石匠的周正龙的儿子,但他只承认企图贿赂县委书记武平的事实,而对贿赂县长郑正国、武装部长秦国栋、一区区长周子明的行为拒不承认。他说贿赂武平书记的目的只是因为他们猫庄的人从不当兵吃粮,满清朝廷时不当,国民政府时不当,共产党的兵也不想当。再问他是受谁指使,他更是一头雾水,表情痴呆,听都听不懂。连续审讯了三天,再怎么问,赵天国还是第一夜的那几句话。赵天国呆在监狱里的前一个月都是单号,一个人一间房。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年纪大又有病,监牢给他的特殊化,这座解放后新修的只有两排L型平房组成的监狱,最鼎盛时曾经关押过近万名敌特人员和土匪、流氓,现在还关着一千多号人,一个大号常常关押上百号人,像他住的这样的小号也要关押一二十号人。

    一个月后才给他找来一个跟他差不多大年纪的伴。这个人是这天傍晚送过来的。这个人来的时候,赵天国听到牢外的长廊里传来一阵哗哗啦啦的脚镣声,他抬头看了一眼,铁窗外的天空已经昏暗阴沉了,这间房的窗口当西晒,半个时辰前还有一缕阳光照耀在狱室的墙壁上。赵天国看到两个狱警从更加昏暗的过道长廊里押着一个身坯高大、一头又脏又乱的长发遮着脸的人走过来。从这个人的逆影来看,走路走得步态龙钟,赵天国判断此人也是个老头儿。他估计这个人会被押到自已的号子里来,果然,他们走到他这间号子前,一个狱警开始用钥匙打开这间房的大铁锁,另一个狱警也打开了这个人的手铐,但没有俯下身去打开沉重的生铁铸成的脚镣就把那人推了进来,之后他们面无表情地哐当一声关了铁门。赵天国进来时也是戴脚镣手铐的,但进号子时都被除去了。由此可见,这个老头儿比他还要罪重。

    狱警一走,这人活动了一下手腕,在干稻草的铺位上坐下,像视赵天国不存在一样,一坐下就把身子往后一仰,两脚长伸地休息了。一会儿这人就呼呼噜噜地扯起了鼾声,一觉足足睡了六七个时辰,第二天上午才醒过来。这人的鼾声声震屋宇,震得号子里四面墙壁嗡嗡地回响,比传说中的赵天国的爷爷老巫师赵日升的鼾声还要响声大,吵得赵天国一夜没合眼。一醒过来,这人就问赵天国:“老兄,开饭了没有?”

    赵天国好奇地问:“老兄是犯什么事进来的?”这人没声好气地答:

    “老子是龙大榜,被武平那个狗杂种在鸡公山上的燕子洞里逮着了。他往洞里煽辣椒烟子,呛得老子一个劲咳嗽,连举枪自杀的工夫都抽不出来。”赵天国听完哈哈大笑:“我进来前几天还说过,我不死谁也别想逮着龙大榜,我死了龙大榜也活不了几天,随口说的没想到真说中了!”龙大榜也哈哈大笑:“你是赵天国!那年邀你上二龙山一聚,你竟说不上匪窝,现在聚一起了吧,我俩都是反革命分子,可以好好摆摆龙门阵了。”赵天国依然固执地说:“现在也不一样,你是匪我是民。”龙大榜说:“屁话,共产党不抓无辜百姓,进了这里就是反革命,被拉出去游街、枪毙,背上插的是同一块牌子。”

    后来的三天时间赵天国和龙大榜聊得很热烈,有些一见如故的味道。龙大榜告诉赵天国,两年前他从白沙镇码头逃脱后,跑到酉水南岸的七里魂峡谷里跟被打散的暂四师残部一起反攻酉南县城,被突然回湘的四十七军主力反包围,近千名弟兄堵在城门口进不去出不来,他只带出来十多个弟兄溜回二龙山。后来又多次被解放军搜山,弟兄们一个个非跑即死,到第二年夏天他就单枪独马光棍一条了。有一次他躲在金鸡坡的一个山洞里,近千名解放军和民兵搜山,他怕山洞目标太大,出来后躲在一条大路边一株枝叶茂盛的柏树上,侥幸没让树下来来去去的解放军战士和民兵发现;还有一次,他半夜里到老寨一个旧部家里去找吃的,第二天醒来一看寨子被解放军围得水泄不通,他转到屋后茅厕里担了一挑粪,把两只快慢机往粪桶里一塞,挑往寨外去浇地,才又侥幸躲脱一回。龙大榜声若洪钟地说:“起码不下五十次死里逃生,再不想躲了,死也是解脱。”他把嘴巴凑近赵天国的耳朵,压低声音说:“我不吹牛,要是想再逃,你们猫庄的那个武平抓不住我,我跑到燕子洞去只是想好好睡一觉。”

    赵天国说:“我信你说的,你现在就可以好好地睡觉了。”这天半夜里龙大榜醒来,突然问赵天国:“那年我被彭学清抓到猫庄关起来,是谁救我的?长春说不是他救的,我记得当时那个人看上去应该是个孩子?”

    赵天国愣了一下,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一告诉你,你就睡不好觉了。”

    龙大榜打了个翻身,迷迷糊糊地说:“也好,那就等我们上路的那天再说吧。”

    镇压龙大榜和赵天国的公审大会是三天后在县城外西北角的土地庙前举行的。酉北县委和军分区把龙大榜和赵天国一同枪决是有深刻寓意的,他俩一个是武装土匪,一个是用糖衣炮弹腐蚀革命干部的敌特分子,代表革命斗争的两种方向。时间选择也是精心安排的,这一天是旧历腊月初五,也是公历一九五二年元旦,枪毙两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特别是龙大榜这个酉北县最大、隐匿时间最长的惯匪,是向全县人民的新年献礼。因此捉拿到龙大榜的当天晚上,县政府就派人连夜把三天后元旦节这天枪决龙大榜的通告下发到各个区乡,再让区乡传达到各个村寨。武平书记要求深受龙大榜匪害的那支溪峡谷里的近百个村寨的群众,由区乡人民政府和民兵组织起来,全部参加公审大会。这次公审大会来了最少两万群众,是解放以来声势最浩大的一次。

    公审的大木台搭在土地庙前几十丈外的一丘大旱田中央,大会由酉北县委书记、军分区司令员武平亲自主持,并发表了重要讲话。武平在讲话中历数了龙大榜从清末到解放后五十年为匪生涯的累累恶行,但对赵天国却一笔带过。后来上台的群众代表声泪俱下地控诉的也是龙大榜,以至于人们都以为台上绑着的那个干瘦的小老头儿是来陪杀的。直到控诉的群众发完言后,武平再次从主席台后站起身来走到台沿前宣读判处反革命分子龙大榜和赵天国死刑立即执行时,人们才恍然大悟。

    公审大会时五花大绑的赵天国和龙大榜每人被两个持枪的解放军战士按着双肩跪在台上,两人胸前都被挂了写有“反革命分子”加自己名字的大木牌。名字用红墨水打了大叉。先天夜里的晚餐三菜一汤,有酒有肉,赵天国和龙大榜两人都猜到明天要上路了,虽都没有明说出来,但俩人却胃口大开,喝完了一瓶苞谷酒,吃光了所有的菜。整整一夜两人都没说一句话。第二天狱警一进号子,把两块木牌分别吊在两人脖子上。龙大榜指着赵天国的牌子哈哈大笑:“我进来那天没说错吧,只是他们没插在背上而是吊在胸口前了。”在台上两人的表情有所不同,赵天国低着头微闭着眼睛,像和尚打坐入定,龙大榜昂扬着雪白的头颅,双眼四处睃巡,似乎是在参加大会的人群中寻找熟人。两人的身子却都在簌簌地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天气实在太冷了,从酉水河口吹来的大风呜呜地吼叫,扑打在只穿夹衣单裤的两个死囚身上,他们感觉自己的身子就像浸泡在冰水里一样。

    宣判完后,解放军战士把赵天国和龙大榜拖去土地庙后殿门前枪决时,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骚动。后面的赵天国刚被拖下土台,人们听到从猫庄方向传来一阵阵轰轰的炮声,赵天国突然感觉心里一震,使劲挣扎起来,他用力太突然,两个押他的解放军战士猝不及防,同时一串趔趄,他们三人都险些从本身就不太牢固的木梯上摔倒下去。赵天国大喊:“我要跟武平书记说句话,我要见武平,他把猫庄怎么了?我听到猫庄的炮声了。”

    公安局的姚科长担任这次枪决任务的行刑队长,听到赵天国的叫喊声跑过来说:“武书记让我告诉你,南北公路已经修到猫庄了,周小龙政委带着工程队炸毁了猫庄的寨墙和所有的石屋,打成砂石铺路面,猫庄的那些石屋太潮湿,不能住人,政府已经把猫庄人分散到老寨、诺里湖等村寨……”未等姚科长说完,赵天国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我的猫庄啊……”他的身子一下子瘫软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两个拖他的解放军战士的臂弯上。然后,赵天国一直就这样被两个解放军战士夹着胳膊,像架着一袋沉重的谷物一样拖上了刑场。

    围观的群众骚动起来,口哨声、嬉笑声此起彼伏,一些年轻人使劲大喊:“那个老头儿吓赖尿了!”直到龙大榜挣扎着不肯跪下,押他的那两个解放军战士用快枪枪托猛砸他的膝弯,把他砸得哇哇大叫起来时,人群的目光才被吸引过去,他们期待着受刑的龙大榜能给他们带来精彩的一幕。那两个解放军战士把赵天国拖到龙大榜身边不到二尺远的地方,让他跪下,赵天国倒是一点也没挣扎就跪下了。他抬起头来,看到眼前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慢慢地抬起来瞄准他。赵天国突然一下停住哭声,猛然回忆起了五十年前,他刚成为巫师时接过法器后,从一盆清水里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清晰地记起了那时从神水里看到一排穿草黄色军装的军人一字排开,面容肃穆地站在一条铺满细碎鹅卵石的河滩上。再远处,是一泓绿得发暗的河水。现在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不是站在河滩边,而是土地庙前荒芜的枯草地里。赵天国嘴里轻轻地叫了一声:“神啊!”耳边传来一声轰响,他感觉胸口倏地一紧,就扑倒下地了。赵天国倒下去时听到龙大榜最后一句话:“你还没给我说那年是谁把我从猫庄放出来的呢!”他耷拉的脑壳已经触地,无力回答龙大榜的发问了。

    法医验完尸,维持秩序的公安战士取下隔离的红绳线后,赵天国家的三个女人赵田氏、胡小菊和吴君明从人群最后面逆着人流挤出来跑上刑场,哭哭啼啼地给他收尸。冷冽的空气已经吸走了赵天国身上的所有热气,他已僵硬了。跟挨了三枪仰面倒下的龙大榜不同,赵天国是扑面倒下的,但他并没有完全倒地,而是依然保持着跪伏的姿势,赵田氏抱着他的头,胡小菊和吴君明一个抱腰一个抱脚把他翻过身来,费力地拖动他时,她们看到他的脸上一片平静,双眼微闭,但他的眼眶里蓄着两滴硕大的泪珠,一左一右,晶莹剔透,像两滴清水一样,静静地,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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