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郁郁寡欢地翻出吸尘器,意气消沉地往有咖啡渍或红酒印的台面上喷清洁剂。因为疏于打理,很多家具表面都落了灰尘。她倦怠地倒掉废纸篓,拿着一把普通的旧拖把在厨房地板上到处拖了又拖。当然,整个地方看起来好一些了,但她的情绪却无法从中得到丝毫的提振。作为一个看到自己辛苦劳动之后的成果而感到欣慰和兴奋的女人,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环顾打扫之后焕然一新的小窝,感到一阵自豪的激动,那该是多么棒的体验啊。也许杰瑞说得没错,她不是那种长于持家的女人,不会给哪个男人,或者说不会给任何人,一个温暖的家。她本应继续做一个事业女性,住在一栋配备现代服务设施的公寓里,有一个可爱和善、伦敦腔的老仆人每隔一天就来一趟,给她做家务,就像她姐姐弗兰西丝那样。
但能有什么事业呢?她只是个已经三十八岁的隐退谢幕的舞者。她太老、太疲惫了。而且,如果必须照实说的话,是太糟糕的一位舞者,根本没机会胜出,或者甚至没能力去谋得一份体面的生活。所以出路不得不是在家里……那个,反正就是一个家吧,不管是怎样的一个家。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六点钟,杰瑞将会到家,停留一个钟头。他要洗个澡,换身衣服,匆匆地喝点酒,然后再次外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客户,你懂的,他们来城里只有几天时间,要确保他们玩得开心,这就非常重要。你知道的,并非所有的工作都是在写字楼里,在办公桌前完成的,业务中的很多环节是在餐馆里敲定的,开支里有相当的招待费。他也希望能带她一起去,但罗妮懂得人生真相,应该很清楚……在他的交际圈子里,那些人都是老古董,陈腐到不可置信,他们会奇怪,会问,以往他为什么不带老婆去赴宴……那样一来,就意味着要做非常多的解释,罗妮当然是能理解这一点的,不是吗?
她能够理解,但她不喜欢这种状态。两年前她搬进来跟他同居时,可从来没有什么陪客户吃饭的破事。一年前,这种饭局活动开始了,但通常会在夜里十一点就结束,他也会匆忙赶回家中。而如今,饭局有了新变化,他不得不留宿在酒店里跟客户彻夜周旋,因为这样事情处理起来更简单。
罗妮就像个妻子,她自己这样想道,但是那种最差劲的妻子——他是否爱她,会不会跟她长相厮守来照顾她,对此,她没有安全感,也没有信心。在这个看起来对为人体面不怎么在乎或者干脆根本不在乎的世界里,她也无面子可言……到目前为止,只有杰瑞的业务伙伴们被扯进来时,才会顾忌一下面子的问题。有上百种方式让她开始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而几乎没有可以让她看到自己取胜占优的迹象。她从前总是轻蔑地嘲笑朋友们为婚姻委曲求全,现在反倒要去羡慕人家,这不免有些讽刺。即使是杰瑞的前妻,远远地住在绿树葱茏的郊区某处,带着两个孩子、两条狗,有着充裕的抚养费,足够家用,还有她自己的朋友圈,境遇显然都好过她。
罗妮在当地一所舞蹈学校做行政工作,挣着一笔微薄的薪水,生活根本谈不上富足,一周最多也只有三天的工作要做,报酬自然不高,而杰瑞这边还指望她穿着体面,在家里能为他奉上精致的美食。栗树街的房费和别的所有账单都由杰瑞承担。
为此,她放弃了在几所学校上舞蹈课的工作。放弃教职倒也不是一个巨大的牺牲。赶往这所学校上课要拐来拐去开上三个钟头的车,而去到别处的另一所学校差不多又要开上四个钟头。那些女学生毫无乐感和节奏感,蠢笨不堪,对她所教的东西实际上根本不往心里去,而是以为自己是在哪个迪厅里,只知道胡乱地扭摆身体。跟那些女校长打交道,讨要授课费,填写个人所得税表单争取退税,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功成名就,也永远不会看到任何一个学生扬名立万。
今晚,她要对杰瑞说点什么,说说这整个困局。今晚,在他可能安排来喝上一杯的那二十分钟内,她要保持冷静,向他解释一下,他们原本打算两人能共同拥有的那一切,她实际获得的份额非常可怜。她必须说得很冷静,因为一旦流露出任何激动的情绪,他就会说她怎么表现得跟他老婆似的……这么一句话暗示出所有潜藏的威胁,比如说她也会被抛弃,就如他的前妻——但罗妮会更倒霉,一旦分手,她没车,没孩子,没狗,没生活费。罗妮实际上将会是不得不净身出户的那一方。这里是他的房子,不是她的。
或许,她应该将这件事搁置起来,直到哪天他们有更充裕的时间再提。面对那张英俊、聪明的脸,说一切都搞错了,同时还能避免看到不耐烦和恼火的神色从那脸上闪过,二十分钟显然不够长。但他们哪一天才会有足够的时间呢?这个周末是他每月一次去探视家人的日子,以免孩子们在长大的过程中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认识。只要她自己有什么事业可做,收入不错的话,她确信,她会提出更少的要求,而且真的会更少有提出要求的必要。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她心里有一半预计那是杰瑞打电话回来说决定在办公室那里换衣服了,但电话里是一个姑娘,或说是一个妇女,她犹豫迟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太确信是不是拨通了正确的号码。
“我要找兰杰小姐。几年前,她曾在圣玛利修女学校教过舞蹈。也许是我打错了电话。”
罗妮很震惊。这是杰瑞的房子,从没有人打电话来这里找过她。她的朋友圈日渐缩小,而就连仅存的几个朋友,她也未曾告诉过其中任何人这里的号码。如果需要找她,她们就打舞蹈学校的电话。
“是的,我在那里教过舞蹈,可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能找到我的?”她心中有负罪感。她担心杰瑞此刻会走进家门,从而意识到有人刺破了他编织的那张秘密之网。
“说起来很复杂。”电话那头的声音答道,“我叫玛瑞安·奥罗克,我一直都想着要找到您。然后完全是偶然的机会,我跟一个男人一起吃午餐,而他又跟杰瑞有工作来往,他就提到了,你明白的,就是随便闲聊那样,说杰瑞跟一个名叫兰杰的舞蹈老师住在一起,所以我就想着,无论如何我都要碰运气试一下。很高兴,您恰好在家里。”
一个学生,她教过的某个学生,某个她根本都想不起来的女孩子,却这么轻易就能找到她。罗妮觉得羞辱,对此大为恼火。她甚至感到更为懊恼的是,杰瑞的某个同事竟然“闲聊”地提到杰瑞在跟某个舞蹈老师同居。还有何私密可言?现在还有什么必要对一切守口如瓶?她心中不禁起疑。
“我想问问,”玛瑞安继续道,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这通电话所造成的后果,“您什么时候有空能跟我一起吃顿饭?我将很乐意跟您聊聊过去的陈年旧事。我在本地只待几天,如果能再次见到您,那无疑是很棒的一件事。”
罗妮甚至是更加困惑了。这是否有可能是一个圈套?按最糟糕的设想,这难道不会是杰瑞的妻子,想以某种方式来跟她摊牌?
“什么陈年旧事呢?”她问道,并不领情。
那姑娘的声音听来像受到了伤害,也挺尴尬:“兰杰小姐,我很抱歉。我知道,这听上去确实可能挺滑稽的,但我这只不过是想……那个,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回报您的很多,我想说……就是说,要感谢您把我们教得那么好,我还想告诉您那对我意味着什么,哪怕只稍稍说一点点——就是这么回事。”
罗妮立刻感到内疚。
“非常抱歉……呃……玛瑞安,对不起。那当然将会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我只不过是从未想到会有一个学生来感谢我,或者诸如此类的。你知道的,我教过的学生加起来非常多,而她们通常都会忘掉从前的事。”
玛瑞安笑了,情绪变得欢快起来,“没错的——我们忘记了我们对老师来说没有老师对我们来说那么重要。你可能还记得教过你的那些老师,但把我们都忘记了。无论如何,如果您有空,明天或者是后天,我真心希望能跟您见上一面……只要您不介意受到打扰。”
对方的语气听来显得坦诚又友好。已经有相当一些时日,罗妮没有跟这样的人说过话了。有过这个学生吗?玛瑞安·奥罗克?她不记得了,根本想不起她是谁。毕竟,那个圣玛利学校里的女生有一半都有着爱尔兰特色的名字,包括负责主管学校的那个“贱人”,布里吉德嬷嬷,也是这样。每一分钱,她都跟罗妮斤斤计较,最终竟然还要罗妮为修道院的建筑基金捐一笔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跟经历过那段生活的什么人见一见,或许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关于那所学校,她们可以聊一聊、笑一笑。
“今天晚上我有空。”她突兀地说道。
“太好了!”玛瑞安挺高兴的。她们打算在一家餐馆碰面。罗妮还在想着怎么才能认出彼此,但玛瑞安让她放心,说任何人都会记得自己的老师,所以认人的事就交给她来办。
这就推迟了跟杰瑞有任何正面交锋的机会,也让她省得再思来想去那天晚餐该吃点什么。要在七点前赶到那家餐馆,她现在就得动身了,因此,杰瑞只能自己准备洗浴,只能自己倒上一杯伏特加,再兑入一些汤力水。
她写了张字条:“我去跟一个老朋友吃晚饭了。稍后再见,亲爱的。罗妮留言。”对此,她感觉挺好。十分钟之前,她还满怀紧张焦虑的情绪,而这个字条里没流露出丝毫隐情。她搭上披肩,又化了点妆,然后出门走进寒冷的晚风。
她环视餐厅,神情中略有期待。食客们成双入对或三五成群,混杂其中的,有四个独自坐在桌边的女性。女人们这样单独外出,或者是平心静气地独自坐在餐馆中等待同伴到来,这让她觉得挺有趣的。照她的想法,这样的事情她自己是不会做的。也许,我已经变得很老套,总是拘泥于自己习惯的行为方式?她突然冒出这种念头。
一个披着卷曲的黑色长发,身穿黑白相间的宽松长袖衫的姑娘,从一张餐桌边向着她热情地挥手。姑娘满脸挂着开朗的微笑。桌上有一瓶干白已经打开了。
“兰杰小姐,你可是一点都没变啊。都七年过去了,但你看上去还跟从前一个样。”
罗妮心里想,既然是七年之前的学生,那她现在一定是二十三四岁左右,挺大方友好的性格。但回想起那群身穿统一的蓝色舞蹈服、腰上都系着纯蓝色带子的孩子,我可是想不出有这个学生。好在那所修道院毕竟没打垮她,她从布里吉德嬷嬷的鬼爪子下逃生了,没遭到无情的残害。
“玛瑞安,你还是直接叫我罗妮更好。”她坚定地说道,“像你这么个成年女子,模样精致又干练,我可不想这餐馆里的任何人意识到你曾是我的学生。”
玛瑞安心情愉快,笑容满面。这顿饭开头气氛良好。她们说起了这座城市、这家餐馆,聊到有更多女士单独在外就餐这样一个事实变化,还有菜单上的一个滑稽之处——全部都是纯粹的英文,却突然冒出个法语词café来表示咖啡。她们又聊起了自己酿酒和栽种番茄的事,还聊到一部毫无道理收获多个奖项的电影,某次补选投票那令人惊讶的结果。她们也谈到了玛瑞安的工作——显然,她是一个老师。
“你教的是舞蹈吗?”罗妮问道。这个聪明、友好的姑娘费心把她找出来,肯定是出于这么个理由。她要么是想得到一些建议,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教跳舞,要么就是想交流交流意见,讨论一下这种工作是怎样的体验。
“你当真是说这个?不会吧?”玛瑞安似乎被吓到了,颇为不安。
“嗯,这有什么不对吗?”罗妮回道,“我的意思是说,就像我一样教跳舞,也干了好多年了,这又不是说去做清洁工打扫厕所或去当个宇航员,很多人都做这种工作的,很正常呀。”
“我在小学当老师,”玛瑞安说道,“我在那里已经做了两年。我们有期中假期——正因为这个,我眼下才能跑出来。可是,您就不能稍微想一下吗?难道我可以去教舞蹈……我教学生跳舞……你是在开玩笑吧?”
罗妮感到有点困惑不解:“这个,你在电话里说了,说记得也喜欢那些舞蹈课,说你想谢谢我……我多多少少也就有了那种想法,估计你或许走了跟我同样的路子,做了相似的职业。”
玛瑞安平静沉稳地看着她。
“兰杰小姐,好吧,罗妮,我要说的是,我可是重量级的,沉得像石头,净重都有两百二十四磅。那样也能当一个舞者?”
“你看上去可没那么沉。即使是那样,我觉得也没多大差别。舞蹈老师不必像拳击手那样,一定要有重量级别限制。”
玛瑞安笑了笑:“我看上去不显体形,是因为穿着像帐篷一样宽松的衣服。此外,也是因为我坐在这里。不过,我想要跟你见面感谢你的原因,实际上倒是跟我的体重大有关系。你知道吗,舞蹈课刚开始的时候,我自己都受不了,没勇气报名参加。布里吉德修女说,上舞蹈班每个学期要交六英镑的费用……”
“她只给了我一个学生三镑的费用。”罗妮气愤地脱口而出。
“哦,多出来的钱很可能拿去当教堂的建筑基金了吧。”玛瑞安说道,“不管怎么说,我父亲认为别人拥有的一切我也该有,坚持让我上舞蹈班。我还记得,第一天我是多么惧怕,多么抗拒。我是这么肥胖,身形这么笨拙,哪怕是体操课都很恐怖,健身房简直等于噩梦,而跳舞又是我认为这一切当中最可怕的。”
罗妮看着坐在面前的这个冷静的女生。但话说回来,在孩童时代,我们谁不糊涂,谁不困惑呢?
“于是,舞蹈课的第一天,我假装病了,躲在更衣室里,直到训练结束,然后就回了家,表面看来似乎上过课了。我父亲对这一切非常关注,不断问我这天学了什么。我觉得自己真是糟糕透顶,想到他是把辛苦挣来的六英镑扔到水里了,所以就决心下一次一定上课。我们都排成了队形,你那天教的是桑巴舞步。我还清晰地记得,你是怎么向前又向后扭摆身体的,而整个班很快就跟着你的示范去做了。然后,我害怕和担忧的问题来了,就是要各自选择搭档,学着两人成对来练习。我知道没人会邀我配对,我也算过人数了,会多一个人,所以就料到我会是落单的那一个。但在我们还未实际上两两搭配之前,你就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把我当作了你的搭档,接着音乐就又响了起来。你不断地发出指令,声音盖过了音乐:‘不要这么僵硬,放松,要让全身动起来,不只是腿动,看在老天分上,懂了没。’她们都有点四肢僵直,如同木偶。你和我一起跳着,经过其他一对对学生时,你给她们指出要纠正的地方。我跟着你一直都跳得很好,几乎完美。你问了我的名字。后来,当还有学生仍旧跳错时,你这样说:‘姑娘,看在老天的面子上,请让你自己动起来。做动作需要有些节奏感,就像玛瑞安跟我跳的那样。’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在那里看起来不再是一副可怜可悲和蠢笨可笑的样子。舞蹈室里谁也没认为你是在同情我——在我被撇在一边落单之前,你就先选了我跟你配合。”
“兰杰小姐,你根本料想不到那对我是多么重要。而且事情并未到此为止——第二天,第二天的第二天,再之后的第二天,你都好像是自动认可和接受了我做你的搭档。有时候学的舞步比较难,比如探戈当中的侧行滑旋步,你就会说:‘玛瑞安,看在老天分上,你去给她们复习一下那个侧滑步,让那组人看着。这里的一组人,我来多敲打几下,好让她们能学会。’”
“不可思议的是,每个人看上去都承认我跳得好。她们经常要我在更衣室里给她们演示舞步。学期快结束时,学校还举办了舞会……当然了,没有男生,只有我们女生自己。在修女们看来,别说是修道院里有活生生的男人,就连我们跳舞用的音乐都已经足够离经叛道了。但在那些舞会上,大家一直都邀请我跟她们跳。要跟我跳舞的女生是那么多,我都完全无法满足每个人的愿望。我成长的所有点滴进步,实际上都可以从那一刻开始算起。我以前总是缩手缩脚,躲躲藏藏,明明没什么事情也会脸红耳热,莫名自惭。无论什么时候,当在课堂上读书,只要听到有人无意中读出‘肥’‘胖’这样的字眼时,我就会满脸红到耳根,神经过敏地认为大家都在朝着我看。那时,我也害怕听到福斯塔夫或者凯撒之类在戏剧中的这些台词:‘我身边环绕着的人,我要他们是肥壮的胖子……那边的家伙,卡修斯那小子,样子太瘦了,像一头饿狼。’我会觉得全班人都由此联想到了我。您可真是做了很多,改变了我,所以我想要把这些告诉您。”
罗妮一再地端详对方。确实,玛瑞安的脸圆圆的、肉乎乎的,笑的时候会露出明显的双下巴。她放在桌上的那双手也是圆乎乎、肉嘟嘟的,而不是修长纤细的样子。那件宽松长袖衫的褶皱纹理之下很可能是一圈圈的脂肪,但你必须是在那种对别人的肥瘦和体重相当挑剔的情绪状态下才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这是个胖子。”她看起来是如此镇静,罗妮又想到了这个——或许已经是第二十次了吧——是的,要来形容眼前的玛瑞安,确定无疑该用这个词。她真的经历过所有那些可怕的心理困境?罗妮真的从那些泥沼中拯救了她?或许这只是某种用来描述青春期的成长经历的浪漫故事,而那些痛苦原本只是常见的烦恼?
玛瑞安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说道:“你很可能认为我是在夸大其词,以为修道院学校的所有女生都曾过得很可怜、很凄惨,但事情并非如此。在学校里,肥胖女生很不受欢迎,被视如垃圾。其他学生或许也没太大的安全感,但她们能在胖子身上找到安慰。学校里只有另外两个女生也是胖子。直到如今,我都能记得她们的名字,其中一个也上了舞蹈班,但她脾气很差,非常阴沉,她有个最好的朋友,所以她们两人平时腻在一起只是咯咯傻笑,并没真正去学什么。你让我们所有的人都去学一个慢节奏华尔兹的基础舞步时,她也试着学了,可其他人都嘲笑她。没有谁,没有任何一个人嘲笑我,因为你说:‘跳得很好,玛瑞安,你来做一遍;大家都注意看她的脚。’她们也听从指令了,盯着我的脚看,带着某种类似尊敬的目光,而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得到如此礼遇。”
罗妮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她开口了:“我不能肯定这会让你觉得更好还是更糟,但事实上,我就是不记得你。我想,那也就意味着,在我眼中,你当时和现在都不可能看上去有多胖、多可怜。你清楚的,我不是很和善的人,我不可能是出于同情才那么做的。很可能只是因为我发现了你,发现你是个有节奏感的孩子,于是就利用你帮着我上课。你真的不必以为我好心肠而来感谢我,因为我从不记得自己曾有过和善仁慈的时候。我天性中没那种美德。”
“我知道的。”玛瑞安坦诚地说道,“说实话,你对我们不是很和气,也不感兴趣。你不像保拉修女,对那些运气不佳的学生,她总是不怕麻烦,特意表现得非常友善。不管是长了满脸的粉刺痘痘,或是家境极为贫困,还是太过肥胖,保拉修女都会来庇护你,将你罩在基督那慈悲仁爱的羽翼下。说来简直难以置信,那种圣母垂恩般悲天悯人的做派实在太过头了,让人尴尬得要死。而你就显得相当冷淡,还有点铁石心肠,正是这点让我认为,在你看来,我也许真的挺正常的,没必要受到特别关照。就是这一点,给我带来了最重要的差异和全部的不同。”
冷淡,还有点硬心肠。一个凶巴巴的、只关心自我、相当顽固、刻薄讨厌的年轻女人,那就是当年的我,也是如今的我,罗妮暗想道。也难怪杰瑞以为我能够接受现有的状态和现有的生活方式。他很可能觉得,如果我的个人兴趣把我带向别的地方,我就会从他身边离开,而他自己也有权利做出同样的举动。即便是这个来表示感恩的女学生,那么多年前甚至都看清楚了我是什么样的人。
“那你是怎么认识杰瑞的朋友的?”罗妮很突兀地问道。
“他叫詹姆斯,你知道吧,是杰瑞办公室的一个下属,他经常说起杰瑞。实际上,是詹姆斯邀请我来这里玩几天。我俩认识差不多有一年了,他眼下正考虑着我们或许可以很快订婚。”
“你呢,你愿意定下来吗?”罗妮问。
“既想又不想。我已经看过太多人婚姻破裂了。我不想只是为了向别人说一声‘我结婚了’就操之过急。十六岁的时候,我曾认为结婚会是挺美好的安排。那样的话,你就好似比朋友们先胜出了一局,她们会叽叽喳喳地互通信息:‘想得到吗,玛瑞安·奥罗克那个肥婆都结婚啦!’可现在我不再那样想了。我的意思是,那就等于把你自己交出去了,托付给了某个人和某种生活模式,所以你必须三思而行,要相当确信才好。詹姆斯说,我们可以稍微等一等。他就是想让我们在我父亲面前显得有尊严一点,我们是否生活在一起,他根本就不在乎。办公室里没有谁对男女关系大惊小怪的了,甚至可以说,没几个人还有常规的婚姻关系。”
“对的,是没有。”罗妮的语气有着实事求是的冷酷。
“所以偶尔有些周末,我就来这里,他也会去看我。与此同时,我们各有各的工作。如果能在这里找到一个不错的教师职位,我会搬过来的。但搬到一个地方,跟什么人同居,就预期着一切都会很精彩,我觉得这种想法简直是愚蠢,你认为是不是?”
“噢,要我说也是吧。”罗妮回道。
“我想说,您还是在教舞蹈什么的吧,兰杰小姐……罗妮,没错吧?如果您不教了,那将会是犯罪呀。想想看,所有这些年来,您一路上给多少人带去过帮助和提升啊。”
慢慢地、不无悲哀地,罗妮试着去回想,这一路走来她帮过哪些人,为人家带来过什么助益,而玛瑞安坐在一旁期待而鼓励地看着她,平静的圆脸上表情愉悦。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