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太太,那会很可怕的,”他警示她,“全是噪音、垃圾,和各种各样讨厌的事情。”
奥布莱恩是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的那种人,南·雷恩在心中自语,她才不会去杞人忧天。而且,从很多方面来说,想到隔壁那房子很快又会成为某些人的家,倒是让人舒心的事。自从怀特一家搬走后,那里已经空置两年了。
她猜想着什么人将会住进去,也许是一户家庭。她或许甚至可以帮那家看护小宝贝。她愿意给孩子们讲讲故事,坐着照看一下房子,直至那家的父母下班回来。
这么小的一个房子,却会有一户家庭搬进来,如此想法让她的女儿乔感到好笑。
“妈,那儿太小了,扔只猫进去都住不下。”她通常都是用这种非常确定的、活泼爽快的方式说话。当她这么说时,她抱有极大的自信。她知道什么是对的。
“我可不敢肯定。”南鼓起勇气表示异议,“房子后面的花园还是挺好的,也挺安全。”
“是啊,六尺长,六尺宽。”乔笑道。
南不言语了。她没有提起这个事实:她养大三个孩子的时候住的房子就跟隔壁这个差不多一样大。
乔什么都知道。如何经营生意,怎么打扮才有格调,如何打理她那高雅的大宅,怎样才驭夫有术,不让杰瑞那帅哥移情别恋,她都知道。
乔说的肯定没错,隔壁那房子,一家人住是太小了。也许是个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和善的妇人要搬过来,是个可以做朋友的邻居,也说不定是一对年轻夫妇,两人每天都要出去上班,南或许能帮他们收收快递什么的,或者代管一下钥匙,如果有抄表的来就让他们进去抄表。
南的儿子鲍比说,妈妈你最好还是祈祷那不是一对年轻情侣吧,他们每晚搞派对,会把你给逼疯的,你会聋掉的,鲍比提醒说,聋得像一根电线杆。花掉很多钱装修房屋的年轻夫妻将会相当可怕,他们口袋里剩不了几块钱,但他们也想找点乐子,于是就会自制啤酒,邀请一帮吵吵闹闹的朋友过来跟他们乱喝一通。
帕特是最小的孩子,也是三个子女中最沮丧的。
“不管是什么样的邻居,在他们住进来之前,老妈大概就因为装修噪音而聋掉了。这里最关键的一点,是要保证花园围栏的高度起码跟现在一样,还要保持完好的样子。俗话说,有好篱笆才能当好邻居。”
帕特在一家保安公司工作,所以对这类事情态度坚定。乔、鲍比和帕特,对他们自己的观点意志都是如此确信。南疑惑他们怎么会变得这么自信的。这可不是来自她身上的遗传。多年来,她总是那么拘谨,甚至是胆怯。
她婚后没有出去工作过,因为这种生活安排是家中每个人都需要的,他们需要南在房前屋后操持家务。孩子们的父亲也曾是个安静的人,少言寡语,但懂得关爱,非常关爱。他关爱了南一段时间,然后又去关爱了很多其他女人。
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那天是南三十五岁生日,她无法再容忍下去了。她坐在厨房里等着,一直等到他回来。已经是凌晨四点。
“你必须做出一个选择。”她对他说。
他甚至都没回应一声,就径直上楼,将个人物品装入两只行李箱。她随后换了门锁。那并无必要。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到过他。他什么都没说就走掉了。从一位律师那里,她得知房子被登记在了她的名下,那是她所得的全部财产。她也没有要求更多的补偿,因为她知道,即使申诉了也是徒劳。
她是个务实的女人,没有收入,只有一套小小的联排屋。她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十岁。她走出家门,尽快找到了一份工作。
她在超市干活,并且还额外兼职做办公楼的保洁员,就这样抚养着三个孩子,供他们读书,在子女尝试独立谋生的过程中继续养活他们。南工作了差不多二十年,然后医生告诉她,她的心脏有点疲弱,必须休息,需要远比之前多得多的休息。
医生说她心脏弱,她认为这样的说法挺奇怪的。她觉得自己的心脏肯定非常强壮,否则怎么能熬过如此残酷的现实?她深爱的丈夫抛弃了她,她可从未爱过其他任何男人。
过去那些年月,她没时间休息,因为要辛苦地工作,让孩子们吃好,更别提还要另外付费补课,买更好一点的衣服了。很多年间,他们根本都没有全家出游过。有时候,乔、鲍比和帕特会乘火车去看他们的父亲。对于探亲经历,他们从不说上多少,南也从不问他们什么。
乔经常拿自己不再穿的夹克或毛衫,还有不想要的圣诞礼物回来给妈妈;鲍比每周都把要洗的衣物带回来,因为跟他同居的姑娘是凯,这位女权主义者坚持说,男人应该自己打理自己的衣服。鲍比经常带来一份蛋糕或者一包饼干,妈妈为他熨烫衬衣,他陪妈妈吃这些小点心;帕特也常常回来,修修门和窗户锁闩,或是重新设置一下家里的防撬报警器。这位小女儿来看妈妈的意图,主要还是警示她一下,要提防世上各种各样的坏人。
南·雷恩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她从未跟子女们说过,自从不再工作后,她时常感到寂寞,南的家人们对隔壁的装修如此反感和不悦,于是她也就不想告诉他们她其实对那还挺期待的。她在等着那些装修工进场,她每天都留意看看他们有没有出现。
一个晴朗的上午,工人们来了。南从窗帘后面看着他们。一共三个人,开来一辆红色的面包车,车身上写着大大的白色字母“德雷克·道尔”。
其中年轻些的两个人拿着钥匙开门进了12号。南听到他们叫着说:“德雷克!首先是坏消息,要清理完这里全部的垃圾得花上一周;好消息是,这里还有插座可以插上电水壶煮点喝的,线路没烂。”
一个大块头男人微笑着从面包车里钻出来。
“好,那我们就还有人过的日子了。再怎么说,我们在这里要干上两三个月呢。这条马路还挺漂亮的,不是吗?”
他环顾周边的房舍。南的心头泛起一阵自豪感。她一直都认为栗树街是个可爱的好地方。南真希望她的子女们此刻也在这里,能看到这个男人夸赞她的街区。那人是搞建筑的,对于街道和房子的好坏,他可是内行。
乔以前老说这里破败萧条,鲍比则说这里老旧过时,帕特说这里的花园围墙长长的、矮矮的,是在公开邀请毛贼入室抢劫,他们很容易就能逃之夭夭。但眼下的这个工头应该之前从未来过这里,却说喜欢栗树街。
南藏身窗帘背后继续观察。
她不想现在就出去,不想从一开始就跑过去强加于人,搞得自己像个监工似的。
她看到好管闲事的奥布莱恩走过来了,他来看他们开工。
“这里早就该弄一弄了。”他说道,一边探头往屋内窥视,希望能被邀请进入。
德雷克·道尔态度坚定。
“先生,你最好还是别进来。我们可不想有什么东西砸到你身上。”
孩子们告诉过南,让她不要管得太多。乔说了,如果你去闲聊,耽误了装修工的时间,新屋主不会因此感谢你的;鲍比说,他女朋友凯说过,那些装修工会剥削女人,让女人给他们煮茶喝;帕特说,房子紧邻着装修现场,那可是窃贼作案的大好目标,所以她必须高度警惕,不要花费任何时间去跟隔壁的那些工人谈天。
而南不出现在那些人面前的真正原因只是她不想显得太莽撞。他们反正是要在她旁边忙活好几周的,她不愿让他们觉得她好管闲事。她决定等他们在这里干了几天之后,再去自报家门。她也许还可以写点日记,记下工程进度。新屋主或许会喜欢那份记录,可以从中看到他们的家是怎样一步步修缮翻新的。
南从前窗边上离开,回到厨房。她将鲍比的衬衫全都熨好。她疑虑的是,凯知不知道鲍比每周都把整包要洗的衣服带到妈妈这里来?不过,那小两口看上去过得挺幸福的,那么,她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前些天的一个上午,乔放了些银器在这里。她拿一把旧牙刷去清洁那些很难擦到的地方,比如小杯、小壶的把手和支脚。她搞不懂乔为何要那么努力地表现自我,总想给人留下印象。不过话说回来,那样做当然是有用的,不是吗?杰瑞的眼神可不老实,总是在美女身上晃悠,但毕竟还乖乖地跟乔在一起。
南做了很大一份焗饭,将其中一部分装在铝箔餐盒里放进冰箱。帕特在保安公司的工作够辛苦的。这个小女儿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基本上没时间去购物,所以也几乎不做饭。有时候能拿给她现成的一餐饭,那当妈妈的觉得还是挺有满足感的。南希望这孩子能抽点时间休休假,打扮得美美的,出去与人交往,找个合意的男友。
但是,关于找男人,以及如何拴住男人,南自己又懂得什么呢?二十年前的深夜凌晨,她自己的男人竟然就那么一言不发地跑掉了。
南对很多话题都不说什么,她是如此寡言,以至于别人都不再以为她还有自己的看法。
响起了很大的敲门声,门口站着那个工头。
“道尔先生,”南微笑着开口,“欢迎来到栗树街。”
她知道他的名字,看上去又是那么友好,他对此感到愉快,客套地说他冒昧敲门,希望没打扰到她。只是,他遇到个问题。业主已经明确指示过,12号屋内现有的每一样东西都要清理出去,但其中很多物件肯定是有情感纪念价值的。他寻思着,作为隔壁邻居,她也许熟悉先前住在这里的那户人家,知道他们家在这里有什么亲友之类的。那些东西全都扔掉的话,看上去未免有点可惜。
“我叫南·雷恩。请进来说话吧。”她说道。他们坐在厨房餐厅里,南告诉他怀特一家的情况。那对夫妻极为安静,几乎从没跟任何人搭过话。那个男人在什么地方有一份工作,他天天早上六点就出门了,通常下午三点回来,随身提着购物袋;女的从未离开过房子。他们从不把洗过的衣物挂出来晾晒,从未有谁曾获邀走进那家的大门。他们跟邻里只是点点头,然后继续自家的日常。
“这里附近的所有人不会认为他们很奇怪?”
德雷克·道尔这人挺和善的,南想道。他对这些人也能表示关心,体谅他们那落寞的生活,他们的私人文件还在那房子里。能认识这样亲切的一个人当然是赏心乐事。他不会出卖你,也不会抱怨。
住在28号的奥布莱恩老头如果遇到这种情况,肯定已经牢骚满天飞了,他会指责怀特夫妇太自私,搬走了还留下这么多的麻烦。
大女儿乔估计会不屑地摊手耸肩,说怀特那家人根本不值一提。鲍比则会说,他的女友凯大概要把怀特太太称作是“一个专职化的、典型的、彻头彻尾的牺牲品”。
至于帕特,她会说怀特一家跟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害怕自己的生活受到外界的侵扰。
“我倒是不认为他们有多古怪。我想,他们看上去对彼此还挺满意的。”南说道。她感觉到德雷克·道尔看她的目光中有爱慕的意思。
但她大概是犯傻了吧。她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妇人了,而对方还年轻,才四十多岁……
南告诉自己不要犯傻。
在那之后,德雷克每天都来小坐。他总是等到其他工友们都收工回家了,才过来轻轻敲门。
最初,他一般用这样的借口,就是带一两份怀特家的旧文件来上门转交。后来,他就很自然地到访了,仿佛他们是老朋友。他们相互直呼其名,南、德雷克,而事实上,他真的正很快变成一位朋友。
关于彼此的家庭,他们说得不多。她都不知道他是否有妻子和孩子。关于自己的子女,南对他唠叨得很少,至于离她而去的丈夫则根本没提及。
或许在乔、鲍比或者帕特来看妈妈的时候,德雷克已经在隔壁看到过他们了,但他也可能没留意到。
对于一个体形魁梧的人来说,他已经非常温柔了。他提着属于怀特夫妇的塑料袋进门,就仿佛那是什么稀奇的宝贝。他和南一起翻看那些资料,有清单、烹饪食谱、随手记下的生活实用小窍门,有旅游宣传册、医疗广告传单,还有指导怎么去制作一些过时的小玩意儿的图解说明书。
他们翻看这些故纸,希望能在其中有所发现,能对两年前突然终止的很奇怪的怀特夫妻的生活产生些许理解。
“这里根本没一个字提到他们的意愿。”德雷克说。
“是没有,也没有任何线索显示他上班都做些什么。”南回道。
“要是他们写日记就好了。假如一个女人独自生活,你会设想她或许会写日记的。”他说。
南感到脸上稍微有点发热。她之前决定写关于装修进度的日记,但到目前为止,写的却都是跟德雷克有关的内容,写的是他来串门的愉快经历,写他是怎么每天傍晚都来喝茶的,又是如何拿来了一个罐装的、馅料充足的水果蛋糕,还如何为两人各自切下一块来。
以及她是怎么搭公交车去水产店买新鲜的三文鱼为他做三明治的。
以及这一切又是如何让每一天变得似乎有了某种目标。
“也许她害怕日记会被发现吧。”
“那么,她可能是把日记藏在了很稳妥的地方。”他脸上浮出一丝微笑。
几天之后,工人们在厨房墙上一块松动的砖头后面发现了那本日记。德雷克拿着日记进来,仿佛那是一座奖杯。
“日记里写了什么?”南激动得几乎颤抖了。
他放下了五本练习簿,小小的字迹写得密密麻麻,潦草难辨。
“你觉得,没有你在场,我会打开这个吗?”他问道。
她在桌子上清理出一片空当。司康松饼可以等等再说,现在,他们或许立刻就能有所发现,看到在砖墙另一边住过二十五年的怀特夫妇那怪异和隐秘的生活的真相。
他们一起看日记。他们看到,长日漫漫,一个女人躲藏在栗树街,对出门心怀恐惧,害怕她会被发现。她不分日夜地担忧自己已逃离的残忍的前夫会发现她,并再次伤害她,就像婚姻期间那个家伙经常干的那样。
她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感激和称赞另一个男人的善良和好心——她称其为强尼,那肯定就是怀特先生——他是如何放弃了一切来救她,带她躲开和远离那可怕的暴力的。
她的家人又是如何认定她已经死了,因为自从她跟强尼私奔的那一夜,他们就没再听闻她任何的信息,一个字也没有。
“她就住在隔壁,竟然整日提心吊胆,遭受这样的恐惧,真是难以想象!”南的眼中满是遗憾。
他们吃了几块司康松饼。翻阅日记的间歇,她做了豆子吐司[37],两人喝了一杯雪利酒。
直到将近十一点,德雷克才离开。这期间,他没给任何人打过电话,也没有任何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
如此看来,他不像是一个有老婆的人,南在心里这样想。她也明白这个念头不免有些愚蠢,但那终究是让她感到高兴的。
还有两本日记等着他们读。
白天时,有几次,她听着电钻和锤击的施工噪音,感到受了诱惑,想去桌边坐下来先看剩余的内容。但莫名地,她感到那样做就显得像是欺骗了对方。她出门去买了羊排,做两人的晚餐。他们都预感到,在日记的最后几个章节,也许会有什么悲哀的,甚至是令人揪心的事情发生。
乔打来了电话。
“妈,今晚我也许会去你那一趟。杰瑞要开个会,我得开车送他去,然后再接他回来,所以我可以跟你多多少少待一会儿,消磨时间。”
南皱起眉头。女儿这样跟你说话,可谈不上是多暖心的事。
“晚上我要外出。”她回道。
“哦,老妈,那么多晚上,就只有今晚要出去?你可真是的。”乔不耐烦了,但她也奈何不了妈妈,也没别的好说了。
鲍比又打来了电话,说要把脏衣服拿过来,还问妈妈能不能晚上把衣服搞定,他明天一早就要穿。南再一次感到了一阵火气,她解释说那不可能办到。
“我该怎么办呢?”鲍比哀叹道。
“你会想出办法的。”南说。
帕特也来电了。
“不,帕特。”南接通电话。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帕特感到懊恼。
“不管你有什么提议,我都是一个‘不’字。”南说。
“啊,这可够好玩的。我本打算过去一下,检查你那儿的烟雾报警器的,但现在省得跑腿了。”
“帕特,不要生闷气。我正好要外出,就是这么回事。”
“妈,你可是哪里都不去的呀。”帕特觉得受了亏待,依旧不满。
南疑惑女儿说的是不是事实。她是否跟可怜的怀特太太一样……当然,那女人根本就不是怀特的合法妻子,她正式登记的名字完全跟怀特这个姓氏沾不上边,但善良的好人强尼·怀特却不辞劳苦,每天默默地跑去一间仓库上班——尽管他讨厌这份工作——为的只是让她安全,能远离伤害。
这天的几个小时过得非常慢,终于又到了与德雷克一起跟进那个故事的时间,南换上了一条衣领有蕾丝镶边的长裙,那是她最好的衣服。
“你的样子可真美。”德雷克说。
他带来了一束玫瑰。她把花插进花瓶,把它们摆放好,脸上不由泛起红晕。然后,他们继续看日记。
当他们读到这一处——亲爱的强尼感到身体不舒服,他病得太重,无法照常上班,但又拒绝去医院看病时——南开始忧心忡忡了。
“我不喜欢那种气氛,不想再读下去了。”她说。
“我也是。”德雷克回应。
但他们还是继续了。读到强尼如何被确认癌症晚期,两人又是如何清楚,没有他,她一个人活不下去时,南泪水盈眶。南读到两口子想去湖区旅行的计划,以及把财产细项和遗嘱委托给某个律师处理的打算。
他们同意卖掉栗树街12号的这个房子,出售所得捐给一个慈善机构,那个机构致力于收留和帮助受家暴迫害的妻子。
他们消失——大概可以推断是在湖区双双投水自沉了——之后,要最终得出结论还需要时间。法律程序进展得很慢,正因为如此,房子才空置了这么久。
天色渐暗,南和德雷克静静地坐着。那对男女,以及那奇异但悲伤的人生故事让他们陷入了沉思。
“他们肯定深爱着彼此。”南说。
“我从未像那样爱过。”德雷克说。
“我也没有。”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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