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男人·舢板船-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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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地,他眉头一跳,简直不相信眼前的情形。这情形就在梦中也绝不会出现的。怕看花了眼,再定睛凝神一看——啊,千真万确,他幺叔居然下了船,坐在河边的石墩上一边呷酒,一边大啃棒棒鸡,看那酒瓶的模样儿,竟是一瓶“五粮液”!

    眼前的现象很蹊跷,难道那个女人……他不由朝那棵黄桷树望去,树下没那熟悉的身影,真怪。

    他纳闷着走下高高的台段。罗幺叔明明看见他了,故意把头扭向一边,干瘪的嘴巴美滋滋地咂咂有声,那核桃壳般枯皱的老脸,泛着古铜般的光泽。他熟知这怪老头的怪脾气,这种时候你干脆别理睬他,不然会受一肚子气。他绕过那块石墩,从跳板大步跨上船去。可总觉得幺叔的眼光像芒刺一样盯在自己背后,使得浑身都不自在,心里骂道:“鬼老头,撞到欢喜菩萨了么?人家心烦,他偏高兴得很,哼!”

    一只脚正欲踏上舱板,当即悬空,猛缩了回来,好像脚下是一盆火。他先是一惊,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怒气在胸间陡然而起,两眼迸出火花,差点嚷出声来。

    一个年轻女人坐在舱里。

    她低垂着头,背朝舱外。这是一个健美的背影,两条乌黑柔软的长辫更托出她的英姿。从声响中,她已经觉察出谁来了,那浑圆的双肩不禁一抖,头埋得更低了。

    她是安安。

    只凭那双发辫,他就认定是她。这个负心女人,竟敢跑上船来守他,是想我再在幺叔和众人面前丢脸么?你那张脸也太厚了!恶气喷心,他来不及多想,勃然大怒:“你,你这混账女人,狐狸精,螺蛳鬼,还愁没把我血喝够,弄下滩吗?滚下船去!”

    他扑进舱去,猛揪住她的头发,使劲往舱外拖。安安没挣扎,也没叫喊,只死死抱住船舷。舢板船猛烈地晃动起来,把铺在河面那片瑰丽的晚霞都摇碎了。

    气火攻心,六神无主,他更加失去理智,扭过她的脸来,抡起捏得骨节发响的拳头想打。就在拳头下落的一瞬,他的整条手臂都僵住了——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没有惊恐和怯懦,没有乞求和哀怜,也没有泪水,满带痛苦和内疚,而那对眼睛依然明亮清纯,忧伤里含有妩媚、欢乐和欣慰。这是张平静得奇特,美丽得奇特的脸。

    他的拳头松开了,再也无法捏拢。堂堂男子汉的手,不是生来摧毁一张秀丽生动的面孔的。

    他只好用力一搡,把她推倒在舱角。

    “顺成,你娃娃行凶啊!”

    满嘴酒气的罗幺叔跳上船来,一把揪住他。

    “雷打人也要查个善恶哇!你娃娃不问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凭的哪条哪款?今天不讲清楚,老子和安安都不依你!”

    他万没想到,也曾和他一起痛骂过安安的幺叔突然变了,他颈子一昂,气虎虎地道:“哼,你老人家心头明白,她各人心头也明白。讲那号丑事,莫脏了我的口!”

    “你娃,唉……”罗幺叔重叹一声,扶起安安。

    安安扬起脸来,深深地望着他,那对深蓝色的眸子倏地浮起两片水晶般的泪块。

    “大伯,你莫说了,都是我不好,都怪我轻信了人,走时也没给顺成哥说一声,我……”她毅然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沉静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老人走过去扳住顺成的双肩,使劲摇晃着,激动而又恼怒地嚷道:“顺成,你这副样子,像个男人吗?还配当船家长吗?你晓不晓得安安这几年遭受的苦楚?她全是为了你罗顺成啊!她熬受千辛万苦也要奔回来,可她回来晚了,你正和秀嫂……唉,安安真是个苦命的姑娘,她哭着跑回山里,不要命地干活,挑呀挖呀抬呀,你睁大眼珠子看看,她这手板上肩膀上的茧疤,真比松树皮还粗还厚哟!她这次回来,是想看看你成家没有,有自家的舢板船没有。她并不想见你,托我交给你两千块钱,求你原谅她忘了她,用这钱去造一条舢板船。安安一直记着,她答应过你……是我求她留下的。顺成,有过错的女人和有过错的男人都是人,哪个也不比哪个弱啊!”

    素来孤拗薄情的罗幺叔,竟如此冲动吐出这样一番知人知心热胸热肠的话来。那颗衰老古板的心里,竟蕴藏着如此丰富热烈的感情,使顺成第一次看到了老人灵魂的另一面,那炫目的光彩,他羞于久视。

    不过,顺成不是那种自私狭隘的小人,也懂得以心换心,他沉思良久,心绪逐渐平静,温和地说:“安安,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不怪你。你回山里去吧,那笔钱也带回去,我们还是朋友,往后你好好成一个家,我就高兴了。”

    安安久久地看着他的脸,眼光里含有感激也含有失望,更多的是不加修饰的真诚爱意。内心经过一阵强烈的颤动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应该赶快下船,要不然会情不自禁地扑向他,求他把自己留在船上。几年来碧溪、舢板船令她神牵梦绕,那种爱和思念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可她的个性不允许她这样。她虽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懂不得多少关于爱的玄妙道理,但有一点她很清楚,爱是求不来的,求来的也只是屈辱和痛苦。她知道他正和另一个女人热恋,心里已没有自己了。要不是罗幺叔苦苦相劝,她真不会再见他……她冷静下来,用手指抚平散乱的头发,微笑着对呆立身旁的两个男人说:“大伯,顺成哥,我该走了。”

    安安刚走到舱外,就被罗幺叔拦住了。老船家掉转身来,问顺成:“我只问你一句:你说,是安安好,还是那个秀嫂好?你各人心里默想一下,哪个会巴心巴肝跟你一辈子?”

    顺成垂下了头,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秀嫂……她不愿上船……我们散了……”

    罗幺叔和安安都一下呆了。安安眼里倏地闪出一星光亮。

    罗幺叔一把抓住顺成,急切地说:“那你为啥还要赶安安下船?跟你说,安安是个规规矩矩的女子,她没给自家丢脸,也没有给你丢脸!你要不相信,就当我这打了大半辈子单身没有后人的幺叔收养了这么个女儿,我把她托给你,求你好好待她。顺成,咋样?幺叔要你一句掏心的话。”

    他没料到幺叔会这样固执,从老人那恳切的眼睛里,他明白要他改变主意根本不可能了。

    这一刻,顺成也出奇地冷静,并迅速作出了选择:还是我离开船吧,逼走安安,幺叔一定视我如仇,我们再也无法在一条船上生活了。

    他走进船舱,默默地收拾被盖和衣物。

    见这情形,安安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又惊又急,气血涌心,“啊!——”一声哀叫,跌倒在舱前。

    “安安,安安啊!——”幺叔搂着她心疼地叫着。

    顺成一屁股坐在舱板上,不知如何是好。

    过好一阵,安安才喘出一口气来,轻轻地说:“大伯,求你放我走吧,顺成哥离了船,他咋过日子啊。”

    罗幺叔突然暴怒地喝了一声:“都不要再说了!”他咬了咬牙,大步走进舱里,以年轻人的敏捷干脆拎起顺成己卷好的被盖,冷冷地说:“我走,我走!下船滚蛋的正该是我这老家伙!我也乐得上岸过几天清闲日子。”见顺成上前来夺,他用劲把顺成推了个趔趄,逼视着顺成说:“这条船就交给你了。你留不留下安安,由随你定。不过,你记住幺叔一句话,一个人,尤其是男人,既要正直刚强,又要厚道大量,才算会做人,才算得上在碧溪里闯荡的真正男人。幺叔先前没有真正懂得这个道理。这一层我就不细说,你也晓得是啥事了。”

    罗幺叔说罢,猛一转身,迈着蹒跚的步子,提着少得可怜的行李,一步步走下了他心爱的舢板船。一会,他走到了那棵粗壮挺拔的黄桷树前,止住脚步,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像是满怀希望在期待着谁。

    在船上,顺成和安安都凝望眷老人模糊的身影,静静的,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隔了许久,安安轻轻唤了一声:“顺成哥……”

    顺成抬手摆了一下,没有掉头,仍然全神贯注地凝望着岸上。

    安安对这一切感到诧异,耐不住又问:“大伯他……在那里等哪个吧?”

    顺成倏地掉脸看了她一眼,又立即回过头去,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喃喃地说——语气变得柔和了:“他在等一个女人,一个和他相好多年的女人。她伤过幺叔的心,幺叔也怨恨她,这些年连春阳镇码头都不肯上。可那女人,这些年来不管天晴落雨、刮风下雪,都守在那棵黄桷树下,只为看他一眼。其实幺叔早就原谅她了,就是舍不得碧溪、吞不下那口气。今天,不知为啥,幺叔自己去那里等她了……”

    这个故事,多么简单,多么复杂,多么感伤,又多么美好啊!

    安安望着沉浸在暮色中的春阳镇,最后一片晚霞色彩十分瑰丽,正映照着小镇背后那座俊秀的山峰。

    那棵被夕辉笼罩的黄桷树,那树下的老人,和那一对老人的爱恋,就像这片晚霞一样动人。

    那片晚霞落进了她心里,浑身暖烘烘的,托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

    “顺成哥,我把这几年的事,通通告诉你,好么?我先要说的是,我那年走是为了挣钱,给你挣买一条新船的钱。开初,我遇到了坏人,上了当。可是,我是清白的,我的心,我的身子都是清白的……”

    顺成注视着她那霞片一样红润的脸,温情而坚定地点点头。一颗只属于男子汉的泪珠,亮晶晶沉甸甸的泪珠,涌上眼睛,又落回眼眶。

    “顺成哥!”

    安安想扑过去,跨出一步又迟疑了,猛一转身,双手抱着那根篙竿,久久地望着滔滔而去的碧溪流水,内心非常明白,她的一切都寄托在这道水流和这条舢板船上了。

    顺成也动了情,搓着满是老茧的大手,望着眼前这个和碧溪、舢板船一样占据他心灵的女人。在他心里眼里,她又成了那个纯真可爱会撑篙会驾船的安安。

    月亮跳入蓝色天幕,圆圆的。

    清柔似水的月光,又明快又忧郁地照着黄桷树,照着老人,照着碧溪,照着舢板船,照着人世间悲喜交加的女人和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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