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八年的爱-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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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张纸条,压在蒋建林卧室里的写字台上,点点的泪水,浸湿了一行曲曲扭扭的黑字:我走了,能回来我就回来,别找我。

    田水莲站在嵌有大镜片的立柜前梳理头发,将散乱的黑黝黝的柔丝,编织成两根沉甸甸的大辫子。她除了在石潭中洗澡的那一次,还从来没有这样从头到脚地看见过自己,她没有过这样高,这样大的镜子。她终于得机会看见了自己全部的美丽,她为这美丽深深地叹息。也许,明天,它就将是水塘里的一具浮尸,只会让人见了恶心、掩鼻。她将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她不敢企望菩萨真能给她以幸福。她相信蒋建林的话,他爱她,要和她结婚。等他去给她爹讲后就结婚。他讲得很热烈,很肯定,很带感情,虽然是急急忙忙的,说了就去了,和她的哥哥一道去了,去抵挡“鬼眨眼”去了,去代她接受全寨人的裁决去了。他真能,哥哥是来抓她的,他承认她在他的。卧室里,可就是不准哥哥进卧室来,不准哥哥动她。她恨死哥哥了。哥哥把她一生中获得的唯一的幸福机会给破坏了。他和她结婚,给她一辈子的幸福,她不配享受呵!她美丽,这一点,她配得上他,她温柔,她心肠好,她勤快,她也聪明,她还有一些文化,她还巴心巴肠地喜欢他感激他,如果只是这些,她也是配的。可是,她忘不了,他曾经要她去检查!她能生孩子吗?她能吗?不,不,她不能欺骗自己,她不能害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他会后悔的,她也要后悔的,她只爱过他一个人,她只能给他幸福,不能给他解除痛苦。她要走,要走,去县城,去医院,去检查……

    田水莲的眼睛哀伤地久久地落在蒋建林的床上。那床,挂着雪白轻柔的尼龙蚊帐,铺着细密凉爽的水竹篾席,叠着一床薄薄的翠绿色细缎被面的被子。刚才,她在上面躺了那么一会儿,闻到了似有似无的她所苦爱着的蒋建林独有的男子的气息。天不冷,她却情不自禁地拉过被子紧紧地拥住,让自己的身体,去感受他可能留下的体温。她没有不好意思,她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她可能要永远地失去他,离开他了呀!她多么渴望有那么一次,也就只要一次,他在这床上,紧紧地拥住她,用男子的行动,给她以爱抚,给她以实质性的爱情,给她一生未曾享有过的真正的爱情呵!她要给他,把她所能给的全都给他,用疯狂的热情,去全身子全心儿的给予,来报答他八年来的喜欢。她要在这样相互的给予中熔化、溶化,融入无边的幸福,她要带着这种幸福离开这个不幸的世界。现在他去了,勇敢地代她走进全寨人的愤怒中去了,她不能等待他回来。她哭了,在他的床上哀哀地哭,人世是多么残酷呵,上天是多么不公呵,她就只有那么一次机会,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要求,为啥也不给她呢!哥哥哪怕迟十分钟、二十分钟再来也好呵!她悲痛丽又忘情地紧紧抱住他夜夜覆盖的被子,把这无情之物当作她有情的情人,把她喷发的爱情与感激,淋漓尽致地给予了被子。如今,那被子里该已留有她爱情之火燃烧的余热了,他回来后,也会拥了它,和她一般去感受吗?她多么希望是这样呵!

    田水莲悄无声息地出了蒋建林家门。门外是一片带着浓厚露水的翠绿茶树。采茶的季节已经过去,茶香却仍是那么浓郁,让人沉醉。田求莲不由得暗暗祝愿,来年她将成为这片茶山的主人,斜挎着竹筐,用灵巧的双手,采摘枝枝嫩嫩的茶尖儿。她听过一首歌儿,知道采茶是姑娘们的事情,女人们的事情,她一定会比建林哥采得更快更好,她的动作会很灵巧很好看,她还会一边唱着好听的歌子,她的建林哥一定会入神地看着她,入迷地听着她唱,打心眼里喜欢她。

    她走近垭口,一阵强疾的穿山风刮起了她的衣裙,直灌进她的体内,虽然是六月,山野凌晨的风依然冰凉、凌厉,逼得她退了两步。她回望自家的房舍,那里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但她似乎看见了那狭小院坝里挤满了的人群,看见了满脸皱纹的爹爹眼里的凶光,看见了更多的满脸皱纹的老人的无比愤怒,他们是山寨的主宰,他们将把建林哥怎么样呢?她似乎也看见了嫂子黑黄的面孔,看见更多的和嫂子一般有着粗壮身坯和黑黄面孔的女人,她们都是那么粗野、那么面狠,却又是那么好心肠,此时,她们又在怎样的对待她的建林哥呢?她们会打他吗?会吐他的口水吗?她似乎还看见了寨里的一些小伙子和姑娘,他们都瞪大了眼睛在看着事情的发展,他们都在想些啥呢?会同情她吗?佩服建林哥吗?还是恨死了他俩呢?但她看不见她的建林哥,无论怎样也看不见。她不知道他会怎样,他将怎样去回答爹和嫂子;怎样去回答所有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青年,怎样去对付“鬼眨眼”,怎样来保护她。但她相信,他不会怕他们,他会胜利。他认定的事,从来都是能干好的。他敢走进愤怒,就一定有粉碎鄢愤怒的方法。他将会胜利回来,只有回来了,他才会惊慌失措,才会受到真正沉重的打击。她走了,他肯定没有想到,肯定没有。哦,他会找她吗?他会来追赶吗?他一定能知道,她为啥要走,往哪里走。这是他要她去的呀,虽然不是现在。他不会来追赶的,不会的,他肯定是可怜她才说要和她结婚的。不不,建林哥,你就来追追我吧,我不会让你追上的,不会的,可是,我知道你来追赶过。我要是还能回来,我会更幸福,我会更好更好地报答你的呀,就是不能回来,我死了,我的鬼魂,也会是甜蜜的,来生来世,哪怕还受这种苦,我也要再作女人来报答你呀!

    田水莲终于走上了通向山外的路。山风刚烈,吹得她身子冰凉,心儿坚硬;露水浓重,坠满了她,的发丝,濡湿了她的衣裙。青石板的山路,走过多少代人,走得中央凹进,滑溜溜一踏一个脚印;远山近峦,沟壑丛林,经历了多少世纪,莽苍苍黑郁郁,全然不理会人间的不幸。田水莲不思不想,不喜不悲,头儿重,脚儿轻。心儿麻木,腿儿麻木,双腿作机械的运动,踏着细碎的步子,急急地走。上坡累了,她喘喘气,抹抹汗,理理头发;下坎危险,她侧身勾腰,轻提裙子。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意愿,去检查,去检查,生与死,幸与不幸,让那不知是男是女的医生,快决定。

    她走了四个小时,又走进了那道松林坡。太阳高高升起,松林里万道金光,有鸟雀在欢噪,有和风在奏鸣,没有了惶感犹豫,没有了黑暗恐怖,只有一滩腥臭的污血,保留着她和“鬼眨眼”搏斗的痕迹。尽管才是昨夜的事,却似乎已经过去了许久的时日。田水莲没有作哪怕是片刻的停留,急急地走了过去。

    又有汽车的呜叫。山下的公路,象一条死蛇,保持着临死前痛苦挣扎的盘曲。死乌龟似的汽车,车盖上闪烁着跳荡不定的光点。田水莲加快了步子,心灵的重压,使她急于要坐上那现代文明的怪物,去寻求哪怕是死的解脱。

    走近了,走近了。只剩下一道缓坡,缓坡前面是一道长桥,桥下是波翻浪涌的通灵河。头道溪水从山中层层跌落,从这里汇入,与众山之水一道,流出山外,泻向浅丘与平坝,滋润了那里的肥沃与富庶。桥的那边是公路,那巨蟒似的身躯,东扭西曲,搅乱了千百年来这山景水色的古朴幽静。只要越过长桥,踏上“巨蟒”,向急弛而来的汽车一扬手,田水莲,这个古灵山区的苦命人儿,也许就真地会永远离开这生她养她的家乡了,离开这不属于她令人无比痛苦而又无,比留恋的世界了。她没有回头,她不敢回望她的来路。她仍然急急地走着,她要走上长桥。走上公路,走上汽车,走进县城,走进医院,最后走进死亡。她有必死的准备。她不敢奢望幸福。

    但是,桥头上却站着一个人,站着一个英姿勃勃的小伙子。他是从田家寨子后山石潭那儿赶来的。他从八年前爬过的那道悬梯上爬下来,钢缆表层锈断了的小钢丝在他的双手扎出了一串串流血的小洞。他顺着当年地质队开辟的道路,爬下几处悬崖,跳下几道高坎,穿过几处丛林,拨开无数荆棘,扯断无数藤萝,脸被跌得鼻青眼肿,身上的衣服皮肉处处都被挂破,终于赶来了,赶到了田水莲的前头,他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田水莲的来临,等着她的走近。他也要去县城,和她一道去,但不是去医院,而是去照相馆,去照相。他要为她穿上那城里人结婚穿的极为漂亮高雅华贵的结婚礼服,和她并排靠拢,照一张上彩色的结婚照。在这之前,他要领她去浴室,享受一次现代文明的洗浴。她洗浴之后,会更加美丽动人,还她以脸上的红润娇艳,眼里的神采光波,还她对美好人生的向往与热恋,那大大的结婚彩照上,将荡漾着她令人心往神弛的笑靥。

    田水莲走近了,看见了他。他没能等到她走近身边。她走不动了,美丽的眼睛哗哗地流出泪水,她扶住一棵大树,支撑着身子,发出了一声低微的痛苦而幸福的呻吟。

    蒋建林迎她而站。他想唱一支歌,但没能唱出来,只是嘴唇翕动着,颤抖着。

    但田水莲听到了,听到了他心里在唱,唱的是那支充满激情的洋歌:

    亲爱的人哪,

    你可曾知道,

    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

    田水莲瘫倒在蒋建林的怀抱里。她的头靠在他宽大的胸膛上,她耳鼓里响起了他那一颗燃烧的心的强有力的跳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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