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之英:四川省区域地质调查队五十年风云录-荒原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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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的雪

    宋晓华

    小时候,我最喜欢下雪。银白色的雪一望无垠,覆盖了田地、农庄、房屋。留下行人深深的脚印。小伙伴们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冻红的小手擦着额头的热汗,笑声、打闹声一片,我渴望每天下雪,可大人们则说:雪只有在冬天下。我也知道,当我穿上厚厚的小棉衣时,天才会下雪。那时我梦想:要是夏天亦下雪那有多好啊,天天玩雪。

    斗转星移,岁月增长,知识丰富,知道珠穆朗玛峰终年积雪不融,夏天亦会下雪,孩提时代的梦在书本上变成了现实。可对知识的欲望,青年的好奇心理,时时驱使我到雪峰亲眼看着下雪的夏天。

    天赐良缘,我有机会在川西高原搞区域地质调查工作,圆了童年的夏雪梦。1985年夏,我们地质小组工作经过一些积雪角峰,日暮时分来到一个牧场的边缘,还未搭好帐篷,鹅毛大雪夹着雪粒铺天盖地而下,不足一刻钟,我跟前的世界一片银白,看不见隐隐青山、悠悠绿水,听不见藏族同胞“阿罗”的放牧歌声,只偶见星星黑点——高原之舟牦牛。在这寂静的雪地,没有孩提时代的打闹声,听不见母亲的呼唤,这时我感到孤独、恐惧。雪连续地下了几天,我们没法吃顿好饭,冻得不能入睡,不能完成预期的地质工作,我开始讨厌雪觉得它无情,雪花飘动的温柔,我觉得它是冷冻的钢刀。啊!童年的梦……我只希望雪不要再下了。

    1985年夏于德格县折东

    走出地平线

    陈小娟

    1986年6月26日9点。西部。一片黑黝黝的原始森林里,他艰难地站起来,挺直了背脊,-股令人心悸的颤动从脚下的黑土地上腾升。抵紧前腭,他冷峻地仇视着肆无忌惮的大森林。人与神对峙。

    他沿地质路线测剖面。路遇雷电击倒了对面山头的青松。避雨时他踩空了脚下的岩石,摔下绝崖。神差鬼使,他闯入了禁地。时间永远停滞在摔破了的双狮表上——l986年6月25日14:35分。

    严重摔伤的腿踉跄地向前移动。前方,密匝匝的荆棘蔓生,树挡住了天空。后面,走过的地方闪烁着点点血星,变成路。饿极了,他记不得多久前吃过饭,抽搐的胃直冒酸水,扯过一把深褐色的草,狼嚼虎咽,草汁染绿了嘴角。

    森林里没有白天黑夜。夜,他蹙起眉头惶惑地想……绊倒了,再没有往前走的信心,用头劈出一片安全带,倒头便睡。不知什么时候惊醒,四周黑影幢幢,野兽的叫声像探照灯在头上焦灼地错落扫射,纵然是胆气粗豪,恐怖的氛围还是牢牢困住了他,让他寸步难行。后来他告诉人们那就是森林之夜。

    他愤怒地哀号着,抖落了浑身的恐慌和窒息,疲乏地倚倒在一棵滑腻的古老的水杉脚下,垂低着脑袋。

    一群胡豆大的山蚂蚁好奇地围着他兜圈子,然后,一拨-拨地进攻上来,避开挂扯成碎布条的牛仔裤,钻进了血迹斑斑的两腿……一阵狂躁的情绪徒生疯狂的破坏欲,他猛然抓住装有地质资料的背包又撕又咬,用火柴残忍地点燃了腿上裹着的破布……火焰强烈地吞噬着裸露的脚跟,唤醒了麻木的灵魂,他猛地跃起在水杉上又踢又蹭,火灭了。有一种崇高的感觉紧紧攫住了他,竟然从心底感动,泪水顺着轮廓分明的脸颊淌个不停。

    20岁,他在那个光彩夺目的生日晚会上许愿想要去寻找黄金。于是他自己选中了地质学院。

    窸窸窣窣的响声。猛回头,一条碗口粗的灰蛇正纠缠在身后几米远的枯藤上伺机进攻。恶从胆边生,他飞快地挥舞着头凶狠地向蛇头砸了下去。顿时,暗红色的黏液溅了满脸满身。一阵恶心,他扶住水杉呕吐了一大摊苦水。

    6月26日5点正。他的思维混沌模糊,在潜意识里有一个固执的念头——一定要过21岁生日,一定要大请特请好多姑娘小伙……野草的毒性发作了,胃在燃烧……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用双肘撑地爬行……6月26日19点10分。他并不知道已经爬出了那片诡异的森林。前方突然人声鼎沸,一大群人向他奔来。他硬挺着站了起来,褴褛的衣襟在风中飘动,像万国受难旗。顽皮的脸上刚刚挤出一个潇洒的笑容,便栽倒在地,背上的地质包沉重地压着年轻的身体。

    1986年12月12日

    矿源

    龙德平

    7月的雨,像观音净瓶中的甘露一样,刷刷刷地朝高原上一洒,大地就变绿了。草山上那种紫色的小花,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活像上了一层色。

    民工一声怪头怪脑的吆喝:“咿嘿嘿——”像高音乐器走了调似的,一群骡马从山丘背后钻了出来,相互撞击着、弹着腿、嘶叫着奔过来,蹄子踏在软绵绵的水草坪上,叽咕叽咕地响。和前几天的骡马相比,显然是上了膘。我们在这矿点检查,一住就是十几天,它们白天啃,晚上啃,绕着帐篷转,比谁都吃得多。

    “你下去,除了汇报工作,莫忘了把小组的信带上来。”“好。”“这种事情,你莫提醒他,恐怕忘了吃饭,也忘不了信的。”“说到哪里去了,我们这些人,嘿,老都老了。”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昨晚上翻来翻去,到天亮都没睡着。你想,出队马上两个月了,还没收到过家里的一封信。梅梅考起初中没有?她的病好些了吗?还有她的心里……不,三天的路程,只要赶得快,我肯定两天就可以到达。这几天的马,你才莫去担心。

    民工给我牵过来的,是一匹骡子。平时是用来驮物资的,没有脚蹬,只是在驮鞍上捆了点羊毛毡做垫子,耸得高高的。我一边给小组的人说话,一边跨着腿朝骡背上一撑。哪知它蹄下不停地展着碎步,朝旁边一侧,我跨了个空,一下滑了下来:“你还要板嗦。”我站稳,把缰绳狠狠一勒,跟着又朝它背上一撑。出了点小小的丑,这次我是带着轻蔑的神态朝上跃的。但出乎意料的是,它竟然一下跳了起来,向上一纵,歪着屁股,朝我一弹,一下又把我重重地弄了个仰翻叉。小组的人哄的一声,笑了起来。我脑壳在草地上一震,“嗡”的一声,耳朵又烧又烫。笑话,出了这么多年的野外,今天还拿给你现丑。我抓着缰绳,一下跳起来,激怒地又是一扯:你有好烈?我就不相信,奈你不何!

    “在外头骑马的时候,要注意嘛,我听说有马拖死了人的。还有你的肠炎,山上又找不到个医院,药拿去要记到吃。晚上要早点睡,山高了要记到穿衣裳。还有,酒也要少喝点……”

    “酸汤,我这么大个人,未必这些都不晓得呀?包包拿来我个人背,你不来送算了。我看不得你们这些女人家,动不动就流猫尿,车子边这么多人,看到像个啥!”

    “未必人家有话都不说?是嘛。我说的话,你不想听。我看哪,等几天你想听,还没得人来说你。”

    民工把骡子逮住了,扬起缰绳的头子,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然后把缰绳交给了我。它那扭扭捏捏的样子,用背朝着我,像是不服,又像是很委屈,眼睛一眨一眨的,把头调过来,看我一眼,又调过去。那样子,让我想起在家里,梅梅挨了打,低着头,结结巴巴地来向我认错的情景。又可气,又可怜。

    “你现在骑上去,它不敢跳了。”“算了,让它自己走。”我突然改了主意把缰绳朝鞍子上一拴,一扬手,它就噔噔噔的朝前跑了。“你害怕了吗?”

    “说到哪里去了,何必和畜生一般见识。再说……再说‘上坡不骑不是马,下坡骑马不是人’嘛!”

    下山的路,是绕着草山向下旋的。骡马脖子上的铃铛声,叮叮当当,悠闲地洒落了一坡。引得坡上那些傻乎乎的牦牛,眼睛发直,如痴如醉。

    “呃——”坡上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呼喊,“莫忘了把信拿回来——”“咿嘿嘿——”我也像民工那样,怪头怪脑地吆喝一声,以示回答。草坡上湿漉漉的。叶片上那些露珠,在朝阳的斜射下,一闪一闪,这里那里,发出一种刺眼的光亮,叫人睁不开眼睛。坡顶上那个人影,在朝阳的逆光下,看不出是谁。天是蓝的,空气是幽香的,连山风也变得柔和起来。我心中不觉升起一股暖暖的春意。

    “酸汤,我这么大个人,未必这些都不晓得呀?”“我说的话,你不想听。我看哪,等几天你想听,还没得人来说你。”“呃,你们这个地方,找到矿了吗?我看你这么高兴。”民工神秘地凑拢来问。“嗯……”我心不在焉地答应他,“是有个矿。”

    “是金子吗?”“嗯……可能是吧!”

    “哦——”他若有所思地把手按在头顶的毡帽上,转了转,像是有所理解。“怪不得,人家都说地质队的人有本事。”然后,他扬起手,朝骡马吼一声:“喂——”

    骡马急急忙忙地跑几步,以它那均匀的节奏,叮叮当当,把清脆的铃声,朝宽阔的绿草坡洒去。

    “我说的话,你不想听。我看哪,等几天你想听,还没得人来说你。”

    1988年11月24日

    高原梦

    王显锋

    我追寻着绿色的诱惑,大山的粗犷,沙漠的广饶……于是我把一个刚踏出校院青年的骚动打进了四方的背包,把妈妈的叮咛,恋人的柔情都融进了男子汉的野性中。从此我来到这高原的荒漠。

    高原,这个令人神往的名字还是我读小学的时候知道的,老师讲西藏的山很高很高,说西藏的人很美很美,还有那“日光城”里的布达拉宫很神秘很神秘……在我幼小的心里从此留下一个高原梦。每当夜幕来临,我就梦见自己成了高原的儿子,高原用博大的胸怀把我搂进她的怀抱,藏族同胞用香醇的青稞酒和洁白的哈达在欢迎我们。

    时间似流水,当我踏上这块久经向往的大地时,却有点茫然,银白色的雪山,秃秃的荒漠,没有绿色,远处几座零星的藏式土房……高原赋予我的只是心闷,气短,头晕目眩……这难道就是“三大件”(地质锤、罗盘、放大镜)该谱写的人生之地?

    我思绪万千,追寻着童年的梦!白天的太阳火辣辣的,晚上的月光真亮,面对巍峨起伏的群山,条条咆哮不息的河流,群群牛羊,还有空中的鸽子……我仿佛走进了一个神话般的世界!老队员对我讲“小伙子好好干,高原是锻炼人的地方”。我的梦于是在迷惘中觉醒。

    我便大步在唐古拉山上向前爬着,带着孩提时的高原梦,去谱写“三大件”的人生。

    1992年

    理解

    王显锋

    初春,念青唐古拉山上,积雪还重重地压着荒野,寒风里,山坡上,雪原上平添几缕清新,几缕翠绿。啊!那“要还账、跑西藏”的人们来了;那“淘金”的队伍来了。他们中有50多岁的老地质,也有刚踏出“爬山学院石头专业”的新毛头。他们背着地质包,拿着地质锤,在雪地里搭起了一个个帐篷。填图的两三天要搬一次家,别说有多辛苦。就是搞矿产的十天半月一个点上,却都在海拔近5000米的地方,住着那帐篷绝对没有在北京的“康西草原”睡帐篷那种惬意和浪漫,不仅要抵抗严寒的袭击,还要与风沙决斗,西藏的风沙特大,吹得你嘴里、鼻孔里、耳朵里、衣领里、袖筒里、鞋口里,全是尘土沙粒。遇上大雪更是倒霉,帐篷常被压成高乎乎的雪山。

    白天,上山都要到五千四五百米的地方取样,路是盘羊走的路,带上两个馒头硬得像石头。想烧堆火吧,这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光秃秃的,一根草也没有。

    每当夜幕降临,日子就更难熬了,人躺在地铺上,整整一夜被窝睡不暖,四肢冻得硬邦邦的。这还不算,最痛苦的还是躺在这近5000米的地方整夜头痛得要死,根本无法入睡。早晨起来帐篷里都结了一层冰。就连后勤生的火都像那遍地的冰一样没有一点生气……他们就这样含辛茹苦地工作着、生活着,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忍耐”,正是这种“忍耐”精神,他们才做出了常人难以做成的事情。

    20世纪90年代的今天,教师需要理解,军人需要理解,难道这工作在海拔5000米的地质队员,就不需要理解么?

    1992年6月25日

    高原随想

    孙渝江

    高原的夜出奇的静,从白日的酷热中解脱,沉迷于凉凉的夜,让浓浓的寂寞缓缓渗透,全身心融入空旷的山野,一任思绪漂流。

    初上高原,是一种田园诗的感受。悠闲的牛群,洒脱的喇嘛,以及赤着脚欢跃的小孩,一切都是那样恬静。蓝天、白云、清新透明的空气,更让人心旷神怡。

    傍晚,从工作的劳累中出来,坐在帐篷边,点上一支烟,红红的烟头一闪一灭,回味着山脚下的压抑、山顶上的开阔、变幻无穷的气候,仿佛自有一股气势。沉默中隐藏着不屑,而积雪的山峰又是一阵凛然,原始苍凉的境界带给你震撼,压迫着你的灵魂。

    曾几何时,踯躅在大上海的街头,徘徊在广州市的路口,穿过灯红酒绿,走过舞影朦胧,无聊和空虚支配着整个躯体,直至一天,突然一蹶不振,只有疲惫与沧桑,麻木地混过每一天。终于,来到了这高原。

    或许是在高处吧,凉意转成了寒意,轻轻打开收音机,飘出布莱恩·亚当斯幽婉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夜中传得很远很远。永远忘不了这一天,经过艰苦,终于爬上海子山,那种一望无际的开阔,或许,这便是人生的真谛吧。红红的烟头仍然在闪烁。今夜无风、无云,明天该是个好天气吧。

    1996年12月

    密林随笔

    杨更

    晨起,太阳已露出笑脸,天空几乎没有一点云,难得的好天气。该准备的已一切就绪,出发的时候情绪很好,天气的因素是能传染一个人的情绪的,明朗的天,开心的心情。烈日当空,减少了淋湿一身的尴尬,也消除了迷雾中遗失方向的疑虑,虽然带来饥渴与燥热,但终归远胜于混沌的天气,况且无限开阔的视野,也使心胸能盛下气壮河山。

    顺着羊肠小道而行,虽然很久没人走过,毕竟勉强可称为路,没路的路走得太多,这样的路也成了路。

    可惜路也有尽头的时候,越走越进入密林深处,路也越来越不是路,终于消失在密密的箭竹林中。

    拇指粗的箭竹密密麻麻像毒蛇一样扭曲交错成林,北方的青纱帐尚可供游击健儿逞英豪,眼下的丛林却只能让野兔逞英豪!

    没有回头路,回去必然天黑,在崇山峻岭的荒凉之地风餐露宿,很有点武松风雪景阳冈的味道。

    可是前头没有路。老天会这样,在最晴朗的时候,却布下最黑暗龌龊的陷阱,它却做圣明,不逼你,只是断去所有路口。前后无路,进退不能,只能往下跳,没有丝毫考虑,时间一分一秒地飞逝,考虑无异于自戕。

    没有任何选择,狗急了也会跳墙,只稍一犹豫,就直冲入密林,一身骨头撞得似要裂开,没有稍作休息,只为把邪恶龌龊的箭竹林冲得七零八碎。终于拼出一条血路。放眼望天空,是如血的残阳,像一个吃人的恶魔,满身滴着血。

    晴朗的阳光下,伪装着许多发霉的阴暗,实在不如阴晦的天气,甚至不如漫漫长夜。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最可恶的便是伪装。但是那如毒蛇一样阴险的箭竹林,也终被践踏在地,拼着一身的创伤,也要杀出一条血路,至少也要两败俱伤,决不让其露出獠牙森森阴笑。

    1998年12月

    川西高原的秋天

    郭绍雄

    虽然在四川地矿局区调队工作,28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但在欣逢50周年队庆之际,自知人生感悟、心性修炼均无以教益于人,故聊借下面这篇短文重现20世纪80年代那段难忘的岁月,如能在读者的心田漾起一缕小小的涟漪,我就可乐了。

    一

    1988年9月,川西高原初秋的早晨,被一夜浓霜削剪出几分冷峻。这时,太阳还没有出来,两顶连底防水帐篷上的霜,像一层晶莹的盐,牧场上那些葱茏的小草顽强地顶着那冰凉的白色粉末,安详的神情似乎已为自己的不屈所陶醉。昨天还五彩缤纷的各种野花,这会儿都不知哪儿去了。远远近近的牧场一片静寂的白,唯有一缕淡淡的炊烟,直直地升上湛蓝的苍穹。

    火炉里的火苗已经燃起来,发出噼噼啪啪地脆响。马勇一边往炉膛里添柴,一边张开五指取暖。瞧他那熊样,巴不得把整个火炉都纳入那件短军棉衣里。“过来暖和暖和吧,逞什么能。”朱剑峰拍着胸膛说:“咱可是一流的国防身体。”慕容绍波这会儿还在被窝里蠕动着,他就那脾气,太阳不晒到屁股上,他总是磨磨蹭蹭难以爬出帐篷。冯祥每天总是早早地起来,一声不响地收拾好他的物探仪器,又主动帮马勇劈柴、生火。

    初升的太阳金光灿烂,给川西高原播下一片生机。地质队几顶孤零零的帐篷上的霜开始慢慢蒸腾,那一团团水汽挣脱了夜的禁锢,欢快地扭捏着直往上蹿,仿佛要去拥抱那个娇柔的太阳。几个在茫茫荒野从事1:20万区调工作近半年的爬山匠,早已被粗犷的大山蹂躏得有点走了样。他们一个个长发披肩,胡子蓬松,那一身劳动布的工装,自打马进山的那天起,压根儿就没人想到要脱下来洗洗。你可别以为他们就这副德行,在那荒无人烟的崇山峻岭,一切矫揉造作都会显得索然无味。

    好在,今年的野外作业总算要结束了,他们早就盼望着下山的这一天。马勇骑着枣红马,背着半自动冲锋枪,冯祥肩挂物探棒,骑着小毛驴,样子显得有点滑稽,慕容绍波骑着黑鬃马,在整个队伍的后面是那个让姑娘们一见难忘的小白脸朱剑峰,他在上山的第一天就看上了这匹雪团一般的白马,因而马勇和慕容绍波都管他叫白马王子,并一再声称到了稻城县(香格里拉)的濯拉乡要给他弄一位白雪公主。据马帮说,许多来自内地的人都毫不夸张地把濯拉与苏杭相提并论,已然是川西高原的美女之乡啊。

    “组长,这回就看你的了”马勇说。“我看你小子是早已耐不住了。”

    “马勇,你先拿几张驼背儿(五元人民币)给我,作为酬谢的酒钱,到时候咱哥们教你两招赢得姑娘芳心的手段”。慕容绍波这小子,好像除了酒,没什么能让他来劲的。

    “不过,女人这玩意儿,你可得留神喔。”朱剑峰神秘地笑起来。顿时,一阵放肆的笑掠过了松涛莽莽的原野。慕容绍波笑得坦率而明朗,马勇却显得很不潇洒,在扭捏中似乎还带着几分迷惘。这个在北京当了两年大兵的小伙子,如今转业到了地质部门,不管他是否把当兵仅仅视为一张跳板,好赖总算有个工作了。这跟他那些户口在农村的战友比起来,要幸运得多。可凡事都很难周全,地质队知识密集,且男多女少,姑娘们找对象,个个都明码标价:非英俊大学生不嫁。他这个不是文盲的“文盲”,枉有一米八的健壮块头,这等事儿连靠边站的份儿都没有。那些家在农村的战友,在村里村外姑娘们的眼中,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儿,光鲜得很,一个个早都没闲着,有的正是新婚燕尔,有的已玩上个大胖小子,想到这些马勇不免烦躁不安。

    “嘿,你就别盘算了,这年头干什么不要钱啊。”慕容绍波见马勇默不作声,便伸出两个指头说:“两张驮背儿,哥们让你在濯拉闻一闻爱情的味道。”

    “你掺乎个卵,咱俩还不都是一个样,老艄公的篙——光棍一条。”看到大家的鬼笑,马勇笑得有点苦涩。

    老成迟重的冯祥,一路上很少插话。这个连人带马约二十来口的队伍,早餐后拔营起程,行进在通往濯拉的崎岖山路上。路旁的灌木丛和乱石堆抓抓扯扯,磕磕碰碰,弄出一串串杂乱的驼铃声和天南海北感时叹世都少不了女人的谈笑声。不知不觉已走出了约30千米,可谁也没记起饥饿和疲劳。人啊,真他妈是个怪物。

    二

    在高耸入云的沙鲁里山脉腹地,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河,从白雪皑皑的玉龙雪山飞流直下,一路欢歌涌入宏涛拍岸的金沙江。川西高原的区级小镇——濯拉,就坐落在小河边黄花点缀的草垫上。起伏蜿蜒的川藏线翻过金沙江东岸最后一架大山,尘土飞扬地奔向江边,在经过濯拉的时候,显得有些泰然而不屑。濯拉街上那些藏民族的碉堡式建筑和汉族特色的木结构房屋散落在108国道两边,尽管稀稀落落,总长不过500米,仍多少有点街的味道。因为过往车辆很多,从四川内地弄点时髦商品也比较容易,所以商店里摆出的日杂百货琳琅满目与内地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地广人稀,买东西的人都是从很远的山里牛场赶来,胡乱买些东西又马不停蹄赶着牛马进山了,因而营业时间很短,上午要10点过才懒洋洋地开张,下午不到四点就矜持地关门了。也难怪,营业员就一个约莫20岁上下的丫头片子,什么时候开张营业,多半随了她的心情。

    初秋的川西高原,碧空万里,一阵微风掠过,在海拔相对较低的濯拉,很是清爽如意。张艳丽今天的情绪格外好,商店一关门,便哼着轻快的小曲,找王雅君玩去了。

    刚刚批改完课堂作业的王雅君,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在方圆上百里仅此一所学生屈指可数的小学,她一个人同时教一至四年级的语文、数学、音乐、体育,曾一度颇不适应。让她烦心的是,这学期她那个班上又有一个学生不来读书了,学校要求她翻山越岭尽量把学生找回来。听说内地有些学生拿着钱托人情找关系还不一定能入学,国家在藏族地区不但早就实行免费教育,还要给每个愿意读书的学生一定的奖励。她感到很无奈,自然和人为的因素造成如此历史现状,他们祖祖辈辈目不识丁,常年在深山老林的牧场,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原始生活,不一样子子孙孙无穷尽吗?

    108国道线在大山的怀抱时隐时现地伸向远方,一阵风过后,道路两边隐隐传来松涛的喧鸣。张艳丽一点也不理会王雅君的心情,她总是显得那么单纯。“你今儿是怎么了,我的大知识分子?”王雅君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张艳丽也不好多问,不一会就道别回家了。

    周末,刘玉如从邮电所下班回家,原想找王雅君玩的,后来吃完饭觉得有些懒懒的,便没有急着出门,随便拿起一本《知音》,漫无目的地翻着,也没看进去什么,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不想张艳丽和王雅君先过来了。刘玉如忙招呼她们进屋,三姐妹凑一块儿,气氛活跃了不少。话题绕来绕去,不知咋地就说到那帮搞地质的了,张艳丽不解地说“一帮野人,上山都快半年了,还不见个人影。”“邮电所有几封从内地寄给地质队员的信,有些都已放那儿两个多月了,就等他们下山好投递”刘玉如有点无奈地说。王雅君说:“他们也真不容易,这信中万一有个啥急事,可不就给耽误了”。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远处隐隐地传来一阵驼铃声,张艳丽走到窗前仔细一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是地质队的”,说着随即灿烂地笑起来。“几个搞地质的至于把你乐成这样吗?”王雅君和刘玉如凑过来一看,不禁也乐了,原来是窗户上的毛玻璃较大的扭曲了他们的形象,但她们终究没能看清他们的脸,只看到一个小伙子提着收录机,另一个小伙子拿着的吉他不知被什么东西拨弄了一下,传来一串悦耳的音符。

    三

    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朱剑峰他们实在很累了。多亏他们前一段与当地政府沟通得很好,所以马队到来之前,区委书记早已准备好了几间房子。这一夜都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上午11点多才一个个伸着懒腰,打着呵欠爬起来。由于睡得太久,刚起床头脑还晕沉沉的,不意间,窗外飘来一阵脆嘣嘣的姑娘们的欢声笑语,哥几个顿时象像被谁浇了一盆凉水似的,头脑立马就灵光起来。马勇忙挤出门外张望,那诱人的青春音符却像魔术般突然消失了,连个人影也没看见。

    人是闲不得的,尤其是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一连休息了几天,朱剑峰和慕容绍波他们的资料整理已差不多了,冯祥的物探资料整理相对较轻松,负责后勤工作的马勇除了每天按时弄好三顿饭,也无别的什么事做,经过几天的养精蓄锐,晚上他越来越睡不大安稳了,弄得朱剑峰和慕容绍波他们老骂:“你他妈在被窝里捣鼓些什么名堂,窸窸窣窣的?”他也不知怎么的,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他娘的!”马勇一拳重重地击在墙上。

    夜已经很深了,马勇还在被窝里倒腾。朱剑峰从朦胧中醒来,看了看表,“娘希匹!才4点钟。”然后用安慰的语气说:“睡吧,资料整理已可告一段落,明天开始就让大家彻底放松放松,好好玩两天。”慕容绍波听到这话,完全清醒过来,他说“让那些该死的石头滚一边去吧,我他妈早已舞瘾来登了”。慕容绍波有点惊奇自己忍耐力居然这么强,以前在大学的时候,每个周末舞会他都有点急不可待,几乎是音乐一响便步入了舞池,随着鼓点节奏和乐曲的变换,他轻盈慢舞或强烈扭动,简直如痴如醉,完全沉浸到一个神秘的奇妙世界里去了。在数十人的大舞池里,他鹤立鸡群,师姐师妹们都十分乐意与他为伴,这常常惹得他的女朋友颇不高兴,他只好在舞会散场之后,挽着她在迎春花园的曲栏树影下,柔情蜜意地说上一大堆废话。

    静静的,屋里逐渐弥漫了熟睡的呼吸声。

    四

    一束淡黄色余晖懒洋洋地从窗棱上爬进来,满足地躺在屋里的地板上。这个星期天的傍晚,王雅君她们姐妹仨又聚到了一起。她们打开收录机,单纯活泼的张艳丽首先跟着音乐的节拍哼起来: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因唱腔走调得太厉害,惹得王雅君和刘玉如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于是王雅君拿出手风琴熟练地拉出一个过门儿,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照亮了我心窝,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好像天上星是最亮的一颗……”

    大家兴致勃勃,一连唱了好几首流行歌曲,直到一个个都面红耳赤才停下来。王雅君收拾完手风琴,张艳丽已弄好了三杯高橙。大家慢慢喝着饮料,满屋子激荡的音符也悄悄淡去。窗外整个濯拉小镇已被诡秘的夜色完全消融了,只有小溪的奔腾倔犟地传递出大地厚重的声息。

    街对面地质队员屋子里的灯光,不时地把那些健壮的身影抛出窗外,而且拉得很长,以致越过国道线爬到了刘玉如她们的窗前。前几天一个到邮电所寄信的地质队小伙,使刘玉如吃了一惊,他有点像她远在杭州的表哥。夜风轻轻吹来,刘玉如下意识地准备把窗户关上,却被一阵动人的抒情音符给定住了: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

    刘玉如静静地站在窗前,她的身心已不由自主地深深沉浸到那美好境界里去了。张艳丽和王雅君也挤到窗前,可怎么也看不到那唱歌的小伙子的脸,只有吉他的伴奏声那么雄浑,那么肆无忌惮。

    张艳丽不无遗憾地说:“几个耗子,一天到晚关在屋里,也不知在弄些啥?”“说是在整理资料。”

    王雅君故作神秘地笑道:“你是咋知道的呢?”“不许瞎说哈,那天他们几个来邮电所打电话,我是无意中听到的。”虽然刘玉如说的都是实话,可谁都不肯信。刘玉如急了,狠狠地在张艳丽屁股上拧了一把。

    五

    冉冉升起的朝阳给濯拉小镇镀上了一层金辉。镇子外面的小溪甜美地奔腾着,迫不及待地投入金沙江强劲的怀抱。在地质队员的房间里,《草原舞曲》的轻快节奏撩拨着几颗激情澎湃的心。一种雅怡的、舒心的气氛弥漫了那间简陋的临时舞厅。

    这是一个难忘的、美妙的星期天。男人是那样的激昂,女人是那样的缠绵。说不准这国道两边的青春男女是怎样就了无痕迹十分自然地溶在了一起。但那种相见恨晚久旱甘霖的快意,却分明在眼角眉梢无从掩饰。

    性格内向的冯祥,似乎天生与唱歌跳舞无缘,烧水掺茶他倒做得很利索。在几支优雅、欢快如行云流水的漫步舞曲中,朱剑峰和王雅君他们早已摆脱了陌生的慌乱和愚拙,一个个风流倜傥如鹰击长空、鱼游大海。接下来的探戈、卡门和伦巴舞曲,把姑娘们和小伙子们的激情推向高潮。在摇滚迪斯科的强烈震撼中,一阵阵欣慰的、痛快的旋风,把昔日的苦闷焦躁空虚忧郁一扫而光。马勇拥着风姿娇媚的张艳丽,如蝴蝶恋花般起舞着,使他感受到那种从未有过的脱胎换骨似的畅快。他觉得有些醺醺然。才到濯拉的时候,曾生出过许多花里胡哨的念头,可这会儿,他感觉整个身心仿佛被净化器过滤了一般,只觉得她是那样纯美,犹如一朵深山里带露的杜鹃花,不忍碰触。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虽然青春的旋律早已按下了久违的骚动,慕容绍波却一时无法静下来。回味与刘玉如的坦诚交流感到十分的满足和欣慰,刘玉如毫不介意的告诉他:她的父亲是随第一批援藏干部到达川西高原的,后来与当地一个藏族姑娘结了婚。因为她父亲老家在杭州,也因为当时这里的教学条件极差,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杭州姑父家读书去了。在那里她除了得到姑父母的关怀,也和她表哥青梅竹马地长大。遗憾的是,高考的时候表哥很幸运考上了上海交大,而自己却名落孙山了,后来只好回到父母身边参加了工作。当她回忆起天真的童年和那些美好的青春岁月,他似乎已能从她明亮的眼睛里读到西湖的碧波和十里苏堤的垂柳。她甚至动情地说:“你有点像一个人。”慕容绍波问是谁,“就是那个上海交大的表哥”她说。

    又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在舒缓、柔美的古典名曲——《春江花月夜》的律动中,刘玉如激动而大胆地向慕容绍波倾吐了羞怯的心声。他发现她好像继承了她父亲的胆识和她母亲的厚道。然而这个不幸的姑娘,竟然没有想到他会有恋人了。他大学时的女友因分配问题而天各一方,终因想尽办法也没能调到一起,日久情淡只好各自东西了。后来在本单位找了一个,彼此都深爱着对方,已到了谈婚论嫁的火候。他说愿把她引为红颜知己,并祝愿她能尽快找到如意郎君。这可是刘玉如的处女恋啊,她那试图扎进爱之王国的第一根嫩芽,才刚刚破土就夭折了,她的泪眼充满无助和迷茫。

    近来,马勇明显精神焕发,好像已开始单独与张艳丽约会了。作为组长的朱剑峰有几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马勇说:“你是否做好了准备,每年春节从绿荫缤纷的成都平原到冰天雪地的濯拉探亲?”马勇只是憨厚地笑。

    青年男女在特定的氛围里,难免生出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朱剑峰就正在努力克制着人性的弱点,因为王雅君不只一次明确提出想与他交友的愿望。她是从雅安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濯拉的,她的家远在千里之遥的泸定,她对想找个汉族对象毫不讳言。尽管朱剑峰一再认真地告诉她,自己早已结婚,甚至把他儿子的照片都拿给她看了,可她怎么也不信。在王雅君的眼里,他是那么年轻,那么英俊:一米七八的个头,白净的肤色,饱满的面庞,一副金丝边眼镜并未显示多少成人知识分子的练达和深沉,反倒活脱脱再现了他天赋的纯真的稚气。她绝不情愿相信这个奶油般的小伙竟会是做了父亲的人了。朱剑峰承认自己不是圣人,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每当单独与王雅君在一起的时候,从她身上散发的淡淡的幽香,几乎快要把他那远在广汉的唠叨的妻子的身影荡去了。

    记得年初出队的那天,太阳始终没能透出云层。分队几十号人陆陆续续坐进了一辆租来的软座大客车里,队领导、亲朋好友挤在车外,一个个握手祝别。朱剑峰从来什么都不怕,唯独单怕个“别”字,他总觉得那氛围有些悲壮,以至于闷得他有点透不过气。他在人群中搜寻着,可总也不见妻子和小宝贝的身影。他也不知怎么的,几天来老与妻子争吵,她并不是不知道,这一走要大半年才会结束高原野外工作回来。他知道她还在与自己赌气,他失望地把目光收了回来。在慕容绍波座位的旁边,冯祥从窗外妻子的手中接过不满四岁的女儿玲玲,紧紧地搂在怀里,他凝视着小丫头乌黑的大眼睛,抚弄着她的羊角小辫,眼里饱含着深情。玲玲真是个淘气得让人怜爱的小丫头,只见她那双胖胖的小手托住冯祥的脸,小嘴在她爸爸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冯祥的眼睛一下就潮湿了。车已开出去很远了,送行的人们还在频频招手。

    六

    朱剑峰对顺利完成一年的野外作业且全小组人马安全无碍十分满意,他知道,也许明年还会带组重返故地做些补遗工作,搞物探的冯祥表示愿意继续留在他这个小组,但慕容绍波肯定不会来了,他要升任组长转战松潘搞1:5万区调联测工作。马勇是不能再回来了,因为张艳丽的男朋友已放下话:“如果再让他看到就打断他的腿。”

    川西高原的秋天没能完全舒展她的腰肢,冬天的鞭影就迫不及待地挥过来了。冰凉的国道上一辆南京牌卡车和一辆北京小吉普车,给淡云轻渡的濯拉留下最后一段汽笛,路边一棵高大的油松,满挂丰腴的松球,在晨风中得意地频频晃悠……整个早上,王雅君她们不由自主地来帮朱剑峰他们收拾行装,并送了一些虫草、松茸之类的土特产。身边不时东去西来的车辆,却都是那样的匆匆,太匆匆……

    叠溪——中国的庞培

    陈小娟

    半世纪前的一个黄昏

    叠溪城飘着牧归的笛音

    老人拄着杖

    深深的皱纹里

    盛满了金色的夕阳

    拉着牧归的小孙

    手背遮住了喜悦的眉梢

    又一户人家

    奶油茶飘香

    驱散了多少辛劳

    赶走了太阳

    这就是家呀

    一砖一瓦堆砌的墙

    云暗了

    只有古寺里香火袅袅

    红衣喇嘛拨弄着念珠

    向虔诚的信徒布道

    伟大的格萨尔王啊

    似乎你值得永世颂扬

    天沉了

    叠溪城溶入了暮色的怀抱

    偶尔传来

    婴儿寻找奶头的哭叫

    狗却不倦

    竖着耳朵跑上城堡

    突然

    狂风呼啸

    老天忘掉了主的许诺

    电光石火

    使惨白的世界昙花一现

    天崩地裂

    叠溪方舟沉没于

    无边的幽冥

    1985年

    老山深处的故事

    陈小娟

    老山深处飘着一朵白云,

    那是我和你和大渡河同行。

    古白桦树下曾埋下一个故事,

    那是阿罗多少神往的结晶。

    天水飞瀑指路,

    引来了一群陌生的年轻人。

    他们崇仰高山流水,

    始终坚信绿被下面的不全是泥。

    就这样

    从白天到白天,

    从黑夜到黑夜,

    用双脚充实着空格,

    也充实着他们自己。

    在一个清风缓吹的晚上,

    承恩明月的光辉,

    他们弄明白了,

    是大山收留了他们。

    后来,

    古白桦死了,

    在它的枯梢,

    插着一根大雕的翎*。

    *表示对英雄的赞誉(藏族同胞的风俗)

    1985年8月23日

    雀儿山歌

    范晓

    雪压雾遮风寒,

    重崖危石冰川。

    横断西天隔河汉,

    雀儿飞不过雀儿山。

    莫道这山高,

    岩浆熔铸穿九霄。

    劈山凿路走铁马,

    花岗石架起通天桥。

    莫道这山险,

    冰刻雪雕千万年。

    淘金找矿查资源,

    穿沟越涧踏山巅。

    莫道这山冷,

    高原七月霜花盛。

    热血热汗沃荒野,

    青春之火世长存。

    人愿与山同伍,

    阅尽沧桑甘苦。

    极目九州看世界,

    笑迎日移星飞渡。

    人愿与山同心,

    诚如白雪晶莹。

    长风不断扫阴云,

    平湖碧波似明镜。

    人愿与山同志,

    坚如巉岩磐石。

    地火天雷无数次,

    留得行行英雄诗。

    云翻瀑飞霞染,

    杉挺峰矗月弯。

    大道西去连天涯,

    雀儿歌绕雀儿山。

    1985年9月

    攀枝花风情

    范晓

    在这里,地球曾裂开了胸膛。

    岩浆的血液,凝结成乌黑的铁矿。

    古老的大江,挖掘出一条深深的峡谷,

    仿佛要找出那埋藏的理想。

    是一把地质锤,首先探到你的脉搏,

    是一群普通人,终于抓住你非凡的希望。

    艰辛的汗滴,滋润了久旱的南国土地,

    炽热的心房,让高炉和攀枝花的火一起发光。

    年轻的城市,站在古老的花岗岩上,

    这既是创造的丰碑,又是守旧的坟场。

    人群在铁血中锻造,更显得不同凡响,

    矿石在熔炉里再生,孕育了新的太阳。

    攀枝花开了又谢,芭蕉果绿了又黄,

    花谢果黄,已难寻历史的陈迹。

    雅砻江水落,金沙江水涨,

    水落水涨,总是在追逐新的希望。

    1988年

    高原风

    范晓

    登上这地球的脊梁,更靠近我们的太阳。

    尘雾都落在脚下,头上是晶蓝的天窗。

    皮肤留下阳光的亲吻,狂风唤起抗争的灵魂。

    雪峰虽有威严的冠冕,草甸依然荡漾着青春。

    抓住那风和光的杠杆,撑开这万里云帆。

    驱动着方舟巡游,去追寻长久的梦幻。

    1988年

    把我带走吧

    黄立言

    毛垭坝的旷野

    大理岩已染得纯红

    无量河浪游的雪风

    可记得我蜕掉的皮肤

    我跨得越高

    黄河离我越远

    却总要攀爬

    从遗弃的牛轭

    我索回了古老的河道

    那曾经遨游的精灵

    又怎样塑造了山脉

    我们得以感受其悲壮的震颤

    刻向你的前额

    千岩万壑

    把我带走吧

    再一次——蜕掉皮肤

    1988年

    惆怅

    黄立言

    水浅滩长

    我溯无量河上

    回首故乡

    何以解慰愁肠

    怪石嶙峋

    行马不如人愿

    独立惆怅

    使我进退两难

    天宇无涯

    莫问谁寻萍踪

    1989年

    山谷的风

    朱家刚

    一

    千里高原千里营,

    年年枯黄年年青。

    只因你是地质汉,

    怎叫深山不恋君。

    二

    一年一度入怀中,

    无奈身藏铁金铜。

    若弃大地星空去,

    除非自此不春风。

    三

    驮铃声声进山寨,

    男女老少两边排。

    犹如初次见“老外”,

    叠问客从何处来。

    四

    一日三度夏秋冬,

    绿色白色雨帐篷。

    借问明月宿何处?

    袅袅青烟草坪中。

    五

    告别夕辉拢帐篷,

    黑管一支茶一盅。

    处处无桌地上摆,

    时时有凳座下空。

    三碗白干穿心过,

    两听罐头落肚中。

    漫言席无汤四菜,

    一样入乡晤亲朋。

    六

    清晨习惯去方便,

    忽见猫蚊身边旋。

    匆忙提起抽身走,

    早有几处痒不堪。

    七

    飒飒西风雷电急,

    滚滚乌云压山低。

    帐前才洒两三点,

    早有高山汇成溪。

    八

    几度霜雪几度风,

    脸黑须长发蓬松。

    如此见得亲人面,

    敢将夫婿叫老翁。

    1988年

    几颗星星

    朱世华

    高山急流在我的记忆里,我在悬崖密林的怀抱中

    猛兽毒蛇那狰狞的形象,惊梦无穷

    在高山急流猛兽毒蛇的日子里,我们不能不感念生命如镜平淡

    河滩、岩洞、大树下的夜晚,一堆火,几颗星星,还有风雨轻轻

    我们需要温暖宁静的生活,但离不开那系连山南山北的绳索

    我们奋力攀登,越过东南西北

    我们尽可能做出轻松的样子,与危险交谈,与饥饿交好

    我们清楚除了密林、高山、急流,生活从此平淡寂寞

    1992年7月

    一个高原地质工作者的日记

    黄国文

    1

    我坐在桌边

    无风无雨

    翻开记录本

    却传出闪电雷鸣

    一行行字

    像梳过的森林

    风在雨中怒吼

    雨在风中呻吟

    崎岖的山路上

    留下马的蹄声

    湿漉漉的原野上

    有我无怨的踪迹

    2

    我坐在桌边

    无山无水

    打开地质图

    却见到崇山峻岭

    一条条线

    穿过山脊

    掠过流水

    山在水中耸立

    水在山中流行

    静静的海子边

    敲响了巉岩沉嘹的钟声

    入云的山峰巅

    我傲视雄鹰与长天搏击

    3

    我坐在桌边

    无霜无雪

    拾起手标本

    却听到霜碎雪崩

    一叠叠手痕

    似盘羊强劲的足迹

    霜在草上静默

    雪在空中飞行

    霜气凛然的原野上

    飘动着我们不朽的风彩

    巍峨耸立的雪峰上

    刻下了“志在山野”的丰碑

    1996年

    素描

    ——献给老地质工作者

    李忠东

    他的脸

    是地质锤雕刻的

    版图

    耸立是山,坳陷是谷

    纵横交错的

    是江河

    多少年,为这山这谷

    为了这江河

    把头熬成喜马拉雅的雪

    把皮肤灼成火山岩的颜色

    把爱情深埋岩体如海百合

    而身躯因劳累隆成世界屋脊

    唯有心灵

    在地壳深处

    发着金属的光芒

    1996年7月

    心中的歌

    邹成敬

    战友和同事创作的诗词歌赋无计其数,或因工作负担的沉重,或因生活琐事的拖累而渐次遗失,更多的是作为自我生活经历的记录,保存在自家的档案里,外人难以品尝。

    今天介绍的可是另外一类。1983年原区调二分队在1:20万德格幅地质矿产调查的同时,用钢板手工刻印了一本《清平乐·专辑·岗拖词抄》(孤本存邹成敬处),1991年原区调四分队在1:20万类乌齐幅、拉多幅地质矿产调查的同时,铅字打印了一本《澜沧江之声》(孤本存李再隆处)。

    在它的两个序言中对这两个小册子的产生和汇集,做了精妙的叙述,现摘录如下。

    《岗拖词抄》序:

    “七月,原野偶得清平乐(岗拖兵站)一首,同伴小强抄阅而流于众,后大伦倡,稆赋一首和之,霎时,春花烂漫,美不胜收,或描述边塞风光,或抒发豪情逸兴,有驰骋大自然的清新丽语,有天马行空的山野俚句。虽功夫尚浅,难免缘袭,但均反映于我们分队沸腾的、丰富的、充满激情的野外生活,现选录成册,以陶冶性灵,启迪自己。”

    注:文中原野是邹成敬,小强是郭建强,大伦是杨大伦(已故)。序为时任技术负责的邹成敬代笔。

    《澜沧江之声》序:

    “有人把江河流淌之声喻为歌声,其实,心中无歌,流水之声哪里来歌?三年来,我们生活、工作在澜沧江畔,日夜听那江水奔腾流淌之声,或如万顷雷霆、或如悠悠琴韵,久而久之,流水之声竟为心声,澜沧江的歌就是我们心中的歌。”

    不知有多少个风雨的黎明,我们沿着澜沧江边的小路,走向那冰雪铺盖,人迹罕至的蛮荒山野,用我们简陋的工具和崇高的信念,去完成装点江山的五彩图卷,去完成我们艰难却壮丽的人生,当我们在陡峭的山崖上顽强地攀越,当我们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执著地探寻,当我们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条路来……我们曾经有过多少次失败,却没有一次放弃;我们曾经有过多少次困倦,却没有一次磨蹭。因为澜沧江无时不和我们在一起,无时不以她那粗犷的歌声和我们粗犷的歌声呼应,无时不以她那深沉激扬的歌唱倾诉着我们的痛苦和欢愉,愁绪和欣喜,奋斗和光荣。

    这本薄薄的《澜沧江之声》,是我们在工作之暇像采掇山花小草一般采掇起来的歌声——澜沧江和我们的歌。它或许粗陋但却真实,我们把它献给关心、理解我们的亲人和朋友,愿它能够带给你们一缕澜沧江畔独特的温馨。

    注:该序为时任分队长罗新建代笔。在庆祝建队50周年之际,翻阅这些小册子,倍感亲切,如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现选择部分刊出,与同行们共同品味。

    野外纪实一组

    秦广元

    填图

    我在山腰把图填,好似神仙来下凡。抓朵彩云擦擦汗,捧把白雪当炒面。

    测剖面

    一条测绳细又长,翻山越岭把地量。精敲细打勤观察,写出地球新篇章。

    找矿

    铜矿铅矿脑中装,拼命要找原生矿。爬过一山又一山,富矿长在天边上。

    区调队员

    捧旨上西天,志在山水间。带露登山急,踏月归来晚。涉行三千水,驰骋一万山。

    奇峰处处秀,山花日日鲜。刮风无处躲,下雨帐似船。严霜饰鬓发,烈日污俊脸。

    受得千般苦,六尘都不染。风浪尚自稳,万劫仍安然。取得真经在,凯旋回名山。

    会师昌都

    历尽千难万险,会师昌都。情难却,寻句于九月,调习《满江红》。

    澜沧江畔,又团聚,探宝健儿。闲庭步,柳绿花红,莺嘻燕语。玉龙白马①江色恶,峰飞鱼跃紫曲②阔。论接触,讲层序。谈断裂,说铜锡。绘出新鲜图,雕精凿细。隆起坳陷话沧桑,俯冲碰撞立新意。披星觅真迹,曾策马,油墨飘香时。等来日,卧冰雪。千秋曲。

    注:①玉龙、白马地名,属江达县辖。

    ②飞来峰地质名词,类乌齐地区多。紫曲河名,鱼特多。

    家信

    野外得家信,欣慰最甚。为分享幸福,同志间偶尔传阅,笔者曾有幸拜读数篇,被那火热、真挚、朴实的心所激动,默记而铭之。此选录两篇以共享,虽非原文,但绝非编造。

    (一)

    打信给老伴,不要挂心肠。牛儿哞哞叫,禾苗早种上。小猪圆溜溜,幺儿读书忙。

    羊儿在山冈,小鸡飞过墙。待到秋风起,回家宰猪羊。

    (这是一位农村老伴口述,请人代书的家信)

    (二)

    自送别,心难舍,一缕相思何时绝!独依纱窗夕阳斜,野外工作几月结?

    快戒烟,癌症恶,白头到老幸福多。儿虽小,调皮多,手舞足蹈也说把信写。

    阿哥莫想家,尽量多工作,莫叫同志闲话说。

    (这是一位小学教师给爱人的信)

    岗拖兵站

    ——调寄清平乐

    邹成敬

    银冬绿夏,岗拖美如画。峰腾似蛟门前挂,塞外杨柳飞花。背负苍松如海,静闻流水哗哗。战士英俊潇洒,健儿客住忘家。

    玩牌侧记

    ——调寄清平乐

    王祥国

    鱼烛为下,运筹莫说话。川纹紧皱前额挂,哪怕眼疲昏花。无聊玩牌下海,消受时光年华。“三七”①有幸乱撒,乐极谁还想家。

    注:①一种烟的名字

    野外菜谱

    ——调寄清平乐

    吴远长、刘光斗

    (一)

    稀饭馒头,腊肉炖黄豆。难得土豆烧牛肉,萝卜白菜将就。水煮冬瓜罐头,青椒肉丝下酒。香槟头曲尽够,行令猜拳乱吼。

    (二)

    野鸽土鱼,马鸡烧蘑菇。香脆首推爆羊肚,鲜嫩还数獐肉。清炖山珍海味,爆炒飞禽走兽。此味谁能领会,唯我知晓之最。

    地质郎

    ——调寄清平乐

    王祥国

    (一)

    同上坡下,粉脸污如画。罗盘似宝腰中挂,哪怕破絮飞花。前途任重道远,喜胜青春年华。跃马扬鞭汗洒,五湖四海我家。

    (二)

    岗拖寒夏,山水绿如画。铁啼碎雪银鬚挂,定要锦上添花。烟绕群峦如海,丹心光耀中华。地质健儿潇洒,夕阳斜照思家。

    岗拖抒情

    ——调寄清平乐

    周幼云

    (一)

    如春是夏,岗拖美如画。藏汉驰骋齐上下,共同振兴中华。“嘎提”①声声入耳,围炉畅饮奶茶。更喜卡贡午夜,谁知你家他家。

    注:①藏语“辛苦了”的意思。

    (二)

    迎秋送夏,岗拖绘新画。千山万水心里挂,何处可以丢下。漫话汗水融雪,笑谈小道悬崖。健儿五十潇洒,细描未来四化。

    和幼云岗拖抒怀

    ——调寄清平乐

    (一)

    秋风送夏,“三江”绘新画。山山水水心中挂,莫负青春年华。踏遍万重青山,汗水洒满山崖。健儿身负重任,共同振兴中华。

    (二)

    斜阳西下,岗拖景色佳。两条银河门前叉,云绕山峦赛花。遥望山头翠色,漫步柳荫花下。高原鏖战正急,灯下苦读忘家。

    区调队员之歌

    (一)

    健儿五十名,探宝来山中。胸怀凌云志,心爱悬崖松。

    踏破万年雪,挥散云重重。再写“石头记”,青史寄游踪。

    (二)

    健儿五十名,老中又有青。老骥思千里,联袂勇攀登。

    东山矫猴猿,西山迅苍鹰。共探史前史,迢迢万里征。

    (三)

    英才五十名,雀儿山留影。中华好男儿,甘当开路兵。

    峰顶观云影,溪畔听涛声。谱写新篇章,字字闪金星。

    (四)

    英才五十名,奔驰江西东。露宿林深处,风餐高山顶。

    心头怀怪石。眼底收奇峰。一任风雪急,乐也在其中。

    《澜沧江之声》中尚有优秀散文数篇,其中“高原魂”最为突出,至今读之仍令人热血沸腾,激动万分(另文刊出)。还有为庆祝西藏昌都解放40周年而作,曾刊登于1991年10月23日西藏日报的“艰苦的探索,丰硕的成果”本文就不作陈述了。

    光阴似箭,时光荏苒,转眼几十年过去了,英姿潇洒的青年已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年。在庆祝建队50周年之际,重温这些拙作,又勾起了对当时山山水水的记忆,对当时人和事的怀念,因为这是真实生活的写照。让我们在高兴时来回味那火热的青春吧!让我们在悲愤时来拂拭那曾经是坚韧的心灵吧!

    2008年12月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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