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的湿地已消失,就像这湿地上的鸟,飞走了,去别的地方安家生息,它们找到了更好的家;就像这烟村的人,打破守着烟村过日子的传统,像蓬松的蒲公英种子,风一吹,就散开了,飞到天南地北,扎下根,安下家,就再也不回来了。但总有一些恋根的人,飞得再远,做下再大的事业,终归是会回来的。不回来的,总有不回的理由,回来的,也终有回来的道理。烟村人都理解。远走他乡,在城里扎了根,烟村人认为这些人了不起,有本事,是子孙们学习的模范;回到家的,烟村人尊敬他们,认为这些人恋根,有情有义,心像这烟村的水一样宽广,情像这湿地上的花一样动人。
这湿地,你倘或要去寻找,本也是十分方便的,在长江流域的楚州段,你若是见到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湖,一条接着一条的渠;你见到了水,那么多的水,明晃晃,清幽幽;见到那么多的绿,绿都是堆在水上的;棒槌草,芦蒿,苇子,三角草,水葫芦,莲,菱,高高低低,层次之丰富,种类之多样,是长江流域少有的;不用问,这是到烟村湿地了。要是早些年,你问烟村人湿地在哪儿,大约是没有人会告诉你的,并非烟村人奸猾,他们根本不知道湿地为何物。他们称湿地为洲,搭锚洲、天星洲、天鹅洲、内洲、外洲……湿地这说法,是后来才传入的。当然啦,这在湿地上讨生计的人,也并非就像《桃花源记》中描写的那样忠厚。这里的人,受了水的滋养,男人俊美,女儿漂亮,这是不必说的,人却都顶顶聪明,生活总有着自己的智慧。打鱼、下卡、种地,于烟村人来说,也是艰辛无比的事情,这看似美丽的湖,风情万般的湿地,吞噬起农人的生命来,只是在一瞬间的事情。因此上,农人对湿地的情感是复杂的,爱里夹杂着恨,恨里又夹杂着爱。倘或你只是过路的客人,或是植物学的爱好者,动物学的专家,或者是画家,摄影家,或者是驴行一族,你到这湿地,为的是看风景,享受自然,你看到的,自然是一派风景如画。你无法深入到烟村人的灵魂,你也不会知道,这湿地,有时也会在一瞬间终止你所有的梦想,把痛苦与思恋留给活着的亲人。而你那消逝的生命,或者只是被这里的农人谈论上三五天,或许,你会成为一个传说,在农人口口相传中,经由岁月修改,变得凄美动人——这是烟村人的经典。
烟村人的经典,大抵与爱情有关。而我这里要说的一则故事,就是这样的传说。既然是传说,我当遵守烟村人演绎传说的根本,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然而若是我烟村的乡邻们看了这些文字,自然是会说,这一切的一切,当真是发生在这片湿地上的。遇上爱说话的,还会补充一些我不曾听说过的,不曾演绎出的故事和细节。比如那个名叫草籽的女伢,她从前的故事,她的父亲母亲的故事,她的祖父祖母的故事,再比如,那个摄影家的故事,他在城里的爱情,他的一切。这些故事,他们都说得言辞确凿,说得活灵活现。当然,这些,你在我的文字中只能看到一鳞半爪,你要去了烟村,去了湿地,你问起这些,自然会收集到许多的传说。我说过,烟村人都是极聪明的,他们是演绎故事的天才。倘或你读了这些文字,萌生了去湿地远足的念头,我是不鼓励你去湿地惊扰那里的植物和水鸟的。
那么多的鸟,就让它们自由地在湿地生息吧。
湿地上生息着无数的鸟。湿地的鸟,大多都有着长长的细脚杆、修长的脖子、尖而长的嘴。比如白鹭,灰鹭,它们喜欢一只脚杆立在水中,缩着脖子,像是在打盹,冷不丁,脖子蛇一样钉向水中,终归是有小鱼小虾成为了它们腹中之物;比如青桩,白天见不到青桩的影子,它们躲在了湿地的苇子深处,晚上更见不着青桩的影子,烟村人对于青桩是只闻其声不见其鸟。青桩的声音很特别,它只在清晨或者晚上鸣叫,冷不丁的来一声“姑姑,姑姑”。关于青桩的叫声,烟村人有许多种说法,但烟村人更相信,青桩是鬼魂的化身,很多鸟都是鬼魂的化身。“日里青桩,夜里鬼汪”,这是烟村人的说法。因此上,青桩一叫,睡梦中的母亲,就会搂紧怀里的孩子,将温暖的乳房贴了孩子的脸;比如一种叫苦娃子的水鸟,苦娃子倒是不难见着,它们行动迅速地从一片草地钻入另一片草地,状如半大的仔鸡,只是脚杆比鸡的细长,行动比鸡要敏捷。苦娃子的话很多,一天到晚叫个不停,“苦哇苦哇,苦哇苦哇”,烟村人形容谁话多,就会说“像个苦娃子一样”。苦娃子怎么这么多的话呢?到了深秋,就听不到苦娃子的声音了,它们都去哪里了呢?苦娃子似乎并不是候鸟的,没有人见过苦娃子迁徙,当真是怪事;还有野鸭,那么多的绿头野鸭,它们喜欢群居,落在水面上时,水面上黑压压一层,它们飞起来时,天空就出现了一片乌云。烟村人会用鸟铳打野鸭,鸟铳装满了铁砂,铳口装在船头,船头是特制的,几乎是贴着水面。猎人将船悄悄划到离野鸭群百十米,一牵系在扳机上的细绳,“砰”!一声巨响。船箭一样的朝后射出几米,平静的湿地顿时喧哗起来,到处是惊慌失措的声音,野鸭们扑打着翅膀在天空中乱飞,一铳下去,数百只野鸭浮在了水面上,可怜!好在野鸭极机敏,有的猎人追一群野鸭,一个冬天,也未能放一铳;还有鹌鹑、豌豆巴角、鱼鹞子……湿地是鸟的天堂,鸟是湿地的灵魂。很难想象,失去了湿地的鸟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了鸟的湿地会是什么样子。
你若是到了烟村,在清晨或者是黄昏,你独自行走在湿地的边缘,露水在你的脚下飞溅,你的鞋被露水打湿了。你顾不上这些,或者,你会觉得这种感觉很好。露水是冰凉的,湿在脚上,像小鱼在咬,空气中全是青草的味道,花的味道,这是湿地的味道。深深吸一口气,你的胸怀会宽阔许多。这时,你或许会看到一只与众不同的鸟。用不着你有什么鸟类的知识,只要一见着她,你就会惊讶起来:这是一只白鹤!在清晨,在湿地中间的一片相对空旷的沙洲上,一只鹤,或是静静地立在那里,或是迈着优雅的脚步。她的腿是那么的修长,她的脖子是那么的迷人,她的羽毛,她头上那一顶朱砂一样的艳红。别说是你,烟村人第一次见到她,差不多都惊呆了。
一只鹤,千真万确的。从前的烟村人,只是从画上见过。
在黄昏时,鹤低低地、孤孤地飞,修长的脖子向前微曲,长长的脚杆划过水面。有时她会鸣叫,她的叫声也是孤孤的、哀哀的。
现在说不清,是谁第一个发现她的,也说不清,是谁第一个发现她并不是一只鹤,而是草籽的。总之是,这只鹤的出现,与草籽的死有关。烟村人认为,这只鹤是湿地上最美的鸟,草籽是烟村最美的女孩。烟村人说,草籽并没有死,她白天化身为鱼,在水里自由自在,到了清晨和傍晚,她又化身为鸟,在湿地孤独地舞,哀哀地鸣。
不管你认为这鸟真是草籽的化身也好,认作是烟村人一个美好的希冀也好,烟村人却相信了,这只鹤就是草籽。而且这是有证据的,你看她的那脖子,那长脚杆,她叫的那声音……烟村人会说,活脱脱一个草籽。而最为紧要的是,人们是在草籽死后没几天发现那只鹤的。
草籽的父亲马三才,并不相信人死了会变成鸟的传说。在烟村,他是少有的知识分子,他相信一切书本上得来的知识,相信人死如灯灭。可是,在黄昏、在清晨,他爱独自坐在湿地边的高坡上,望着那只鹤发呆。然后呢,他的泪就下来了。
他渴望那只鹤真是他的草籽。
几年以后,烟村的农人们开始像鸟一样往外飞,马三才的妻子也像鸟一样的飞去了南方。有些的鸟冬天飞走了,春天还会飞回来。马三才的妻子飞走了,一个春天,两个春天,三个春天,一晃,十个春天都过去了,马三才的妻子还是没有飞回来。烟村人再也没有见过马三才的笑声。只是在黄昏时,会见到马三才夹着二胡,坐在湿地边的高坡上拉,呜呜呀呀,二胡声就把湿地的夜幕拉下来了。而此时,那只鹤,是马三才最忠实的听众,她会随了三才的胡琴声起舞、高鸣。
马三才终于相信了,那只鹤,就是他的草籽。
来了一个人,戴着一顶古怪的帽子,脑后扎着一把长长的马尾辫,他脑后的马尾辫告诉了烟村人,这是个城里人。他的衣服也很古怪,一件衣服上有几十个口袋,每个口袋里都鼓鼓囊囊的。他还背着个包,包里不知放着些什么宝贝。他告诉烟村人,他叫杨离,来自省城,他是个摄影师。他给烟村的老人、孩子免费拍了许多照片,很快就和烟村人混熟了。他说想租一间房子,要在这里住上十天半个月。
有人对他说,那你去找马三才,他一个人住三间大屋。
烟村人想,这个城里人是有文化的,必得一个有文化的人和他住在一起,才不至于丢了烟村人的脸面。烟村人还想,有个人和马三才做伴,也许能将他从失去爱女的悲痛中拉回来。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毕竟,生者还要继续生活。烟村人说,只是这个马三才,现在的性格有些怪,他不爱和人说话的。烟村人还给杨离讲了马三才和草籽的故事。出乎烟村人意料之外的是,马三才居然接纳了杨离。后来,马三才经常对人说,这个小伙子是真喜欢湿地的。喜不喜欢湿地,烟村的农人并不关心,可是马三才变了,变的渐渐有说有笑了,这让烟村人感到欣慰。
在马三才的带领下,本来打算拍湖景的杨离,得以深入了湿地的腹地。
天啦!太美了,简直太美了!杨离激动得除了会说“太美了简直太美了”之外,就找不到别的语言来形容了。对于这样的美景,杨离说,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他简直是太激动了,他一激动脸就发红,手也发抖,然后他就不停地拍,不停地拍。他的照相机就没有停过:
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
杨离对马三才说,你们是住在一个宝库里。杨离对马三才说,你知道九寨沟么?马三才划着小鸭划船,他坐在船尾,杨离蹲在船头。马三才摇了摇头。
杨离说,一个摄影家发现了九寨沟。
马三才说,你发现了湿地。
真有那么美么?不过是一些野花野草,不过是一些鸟,一些奔跑在湿地上的獐子,一些在水里嬉戏的鱼。烟村人说。可是当他从杨离的镜头里去看湿地时,他也呆了。还是那些野花野草,还是那些鸟,那些奔跑的獐子,怎么被他的照相机这么一拍,就变美了呢。这真是我们一天看无数遍的湿地么(烟村人也学会了称洲为湿地)?
杨离说,不是这湿地变美了,湿地还是那个湿地,鸟也还是那些鸟,植物也还是那些植物,就看你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他,你用美的眼光去看它,你就能发现美。
想不想拍鹤。马三才问杨离。当时,杨离到湿地已有好些天了。天天是马三才划着小鸭划船陪着他。
鹤?!杨离吃惊地盯着马三才,这里还有鹤么?
马三才的眼里就有了如烟如雾的东西。他想起了草籽。马三才轻轻划动着鸭划,他说,要在黄昏或者清晨才能看见。
起风了。风从芦苇尖上传过来,从水面上传过来。风在植物的叶尖上奏出了沙沙的音乐。西边的天空,残阳如血。水面上,植物的叶尖上,都镀上了一层红光。杨离差不多都要窒息了。这美让他窒息。他的相机发呆了,差不多都忘记了按下快门。晚霞的红色在渐渐变深,里面有了一些瓦蓝,一些瓦灰。天空变成了一条游动的大鱼。马三才轻轻划动着小鸭划,鸭划船的后面,拖着两行静静的水纹。
你看。在那儿。
竹篙在水中一点,小鸭划就停止了前进,后面的水纹乱成了一圈一圈。顺着马三才手指的方向,杨离看见了那只鹤。
漂亮吗?马三才压低了声音。
杨离没有回答马三才,他趴在小船里,调整着镜头的光圈,他轻轻按下了快门。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漂亮吗?马三才又说。
杨离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说,我要死了!他说完,就张大了嘴,深深地调整着呼吸。
他们都说,它是我的女儿草籽变的。让我看看你拍的镜头。
杨离打开了数码相机的镜头。杨离就呆了,他分明是从镜头里看到了鹤的,而现在,他的镜头里只沙洲,水草,不见鹤的踪影。
天就黑了下来。湿地笼罩在一层水汽里。
鸭划在水面滑行。一路上,马三才和杨离没有再说话。
这一晚,杨离和马三才喝了些烟村人酿的烧谷酒。许是酒的缘故,这一晚,两人的话格外的多。马三才对杨离说了他的过去,说他如何带着农人垦荒,说他的女儿草籽,如果不死,现在也是二十来岁,如花的年龄。说他的一去没有音讯的妻。杨离说,你恨她吗?你的妻子。马三才摇了摇头。说,不恨,是担心。杨离说,那你为何不出去打工、去找她呢?马三才将一盅酒吱的一声倒进了喉咙,说,说说你吧。杨离于是对马三才说到了他的故事,说到了他大学毕业之后分到了一家报社,可是后来他不喜欢那里的生活,说他辞了职,说他去过的地方,他去了很多地方,他还去过遥远的西藏,他说他在去西藏的途中认识了一个女孩,他爱上了那个女孩,可是,那个女孩没能走出西藏……
下雨了么?杨离说。
是下露水。马三才说。
两人都有了浓浓的酒意。
镜头里怎么会是空的呢?马三才问。
是呀,镜头里怎么会是空的呢。杨离说。
两人都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依旧是马三才划船,杨离拍照。到了黄昏的时候,他们又到了那片沙洲。他们依旧见到了那只鹤。杨离依旧举起了手中的相机。而镜头中,依旧只有一片沙洲。杨离没有再举起手中的相机。他和马三才一直呆呆地盯着那只鹤,看着鹤渐渐地隐入了黑暗之中,看着月亮从苇尖上升起。
杨离在马三才的家里住了一个月。烟村的农人都说,这小伙子是被这湿地迷住了。只有马三才知道,杨离是被那只鹤迷住了。每天清晨,天刚亮他就起了床,每天黄昏,他都伏在沙洲的附近,他不相信自己拍不到那只鹤。然而他失败了。他拍了上千个镜头,没有一个镜头里出现了那只鹤。
杨离离开了湿地。走的时候,他对马三才说,他还会再回到湿地的,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说,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他说,到时还让马三才给他当向导。他塞给马三才一千块钱,马三才死活也不要。马三才说,我把你当朋友的。记得,常回湿地来看看。
一个月过去了,杨离没有回来。两个月过去了,杨离没有回来。半年过去了,杨离没有回来。一年过去了,杨离还是没有回来。于是大家渐渐地忘记那个扎着马尾巴的小伙子了。
下雪了。雪落在湿地上,湿地显出了另外的一种美。
马三才想,要是杨离现在来,该拍到多少好镜头呀。杨离没有来。
雪化了,各种鲜嫩的草叶在水面上招摇,马三才想,要是杨离来湿地,该有多么高兴呀。可是杨离没有来。
春耕开始的时候,马三才打了个包,带着他的那柄二胡,离开了烟村。他要出门打工了。出门之前,他在湿地边坐了一整天。他想再看看那只鹤,可是他没有看到。马三才离开了湿地,开始还有人不习惯,晚上听不到他的胡琴声,心里觉得空落落的,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可是时间长了,大家也习惯了,也忘记了。
许多湿地上的鸟,冬天飞走了,春天却不再飞回来了。还有许多的鸟,冬天飞走了,春天一到,又飞了回来。它们喜欢这湿地,它们离不开这湿地。马三才就是这样的一只鸟。出门打工三年,马三才走了很多的地方,深圳他去过了,上海他去过了,北京他也去过了。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安安心心地待下去,于是他就像一只鸟,东飞飞,西飞飞。他没有挣到钱,也没有饿死。一天晚上,他突然梦到了湿地,梦见了湿地上有两只白鹤。那一刻,他开始想念湿地了。结了工资后,他夹着二胡就回到了烟村。
三年时间,他的变化不大,烟村却有了新的变化了。烟村的人变得多了起来。这些人都是外地来的,他们或者背着相机,或者背着画架,还有的,不背相机也不背画架,他们只是纯粹地看风景。他们住在烟村农人的家里。烟村的农人,有了一份新的职业——划着小鸭划,带着这些外来的客人游湿地。这些变化,让马三才感到很新鲜,也很高兴。烟村的乡亲,见了马三才,都笑嘻嘻地同他打招呼。问他在外面的情况。他说在外面不强,混口饭吃。乡亲们就劝他别走了,现在烟村开发了旅游,将来是有大发展的。他笑着,点点头,说,好的,好的。他问,那个叫杨离的摄影师,又来过么。烟村人的眼里,就有了烟云缥缈。
马三才在烟村住了几天又走了。他现在似乎也习惯了四海为家的生活了,他不习惯划着鸭划,带着外来的客人去看湿地,不习惯为了一个客人和乡邻去争得面红耳赤。更重要的是,他对这片湿地的感情真是太复杂了。他离不开这片湿地,离开了,他在外面漂泊时,心里是空落落的。可是回到烟村,面对湿地,他却无法承受那些啃噬他的心灵的痛苦,这片湿地,吞噬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草籽和杨离。他无法承受这样的悲痛,他只有选择逃离。
现在的烟村人说到杨离,总是心怀感激的。是杨离的摄影,让更多的人发现了湿地的美,也是他,带来了省里的电视台,拍出了湿地的风光片。杨离就像当年的马三才一样,给烟村人带来了幸福的生活。他们叙说着杨离的好,每个人都以和他有过交往为荣,有的人还会拿出杨离拍的照片,说,这还是他给拍的呢。他们的谈话,到了最后,都会变成一声长叹,然后,他们的目光,就会投向眼前的湿地,湿地上,两只鹤在交颈,他们发出清脆的鸣叫声。那一刻,他们会忘记这个月拉了几个客人。他们的目光里,会多了许多温情。而一个传说,就这样,渐渐开始在烟村里流传,这个传说在流传的过程中,融入了每个烟村人的智慧和他们的祝福。这个故事的男主角就是这个叫杨离的摄影师,而故事的女主角,是草籽。烟村人认为,这一男一女,都是美的化身,因此上,他们应该有着美好的归宿。现在,你若是到了烟村,租一只小鸭划去游湿地,当鸭划经过那一片吞噬了草籽和杨离的泥淖时,烟村人会对你讲起这样一个传说:
有一个姑娘,名字叫草籽。她是烟村最漂亮的姑娘。她的眼睛像烟村的春水一样明亮,她的嘴唇像湿地上的花一样艳红,她会唱歌,她的歌声像百灵鸟一样好听。烟村的人都很喜欢她,都爱听她唱歌。那时候,烟村人在她的父亲马三才的带领下,正在围湖造田。她就划着小鸭划船,给她的父亲送饭。那时她才八岁,可是她已经会做很多事情了,她划起小鸭划船又平又稳。那天中午,她划着小鸭划船给父亲送饭,她看见有一处硬地开着一簇很美的紫色的花,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花,她想,把这朵花摘下来送给爸爸,爸爸一定很高兴。于是她把小鸭划停了下来,然后,她下了船,她要去摘花,没想到,美丽的花朵是个陷阱,那看以坚硬的地面下,是一个无底的泥淖。草籽陷进了泥淖里,越陷越深,最后被泥淖淹没了。草籽的父亲马三才因此成为了垦荒英雄,他从县城,从省城捧回了一个又一个劳模奖章,他们父女的故事像风一样在烟村广为流传。然而垦荒英雄却从此一蹶不振。轰轰烈烈的造湖运动结束了,烟村又开始了退耕还湿的运动。昔日的英雄,从此只有面对着那一枚枚的章奖,在不解与失落中度过漫长的白天与黑夜。其实,马三才的女儿草籽并没有死去,她在泥淖里渐渐长大。白天,她像一条鱼一样生活在水中,到清晨和傍晚,她会从水里出来,变成一只美丽的白鹤。她还是那么的漂亮,不,她越长越漂亮。她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烟村来了一个摄影家,他的名字叫杨离。杨离见到了变成白鹤的草籽,他为草籽照了很多的照片,可是照片上都是一片空白,他怎么拍也拍不到那只白鹤。他不知道那只美丽的白鹤原来是草籽变化的。摄影师杨离爱上了这只白鹤,他回到城里之后,就忘不了那只白鹤。他做梦,梦里全是白鹤。他的爱感动了草籽,于是有一天,草籽对这个英俊的摄影师说,她其实并不是白鹤,她是马三才的女儿草籽。
摄影师又来到了烟村,他一次又一次地去拍那只鹤,他发誓,一定要拍到那只鹤。终于,他的诚心和爱情感动了草籽,在一个清晨,草籽变回了她本来的样子,那是一个美丽无比的大姑娘,她有着长长的脖子,有着修长的腿,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衣裳。她和摄影师隔着远远的一片水淖,她让他拍,她在沙洲上跳舞。这一次,杨离拍了很多的照片。可是照片里显现出来的,却不是那个美丽的草籽姑娘,而是一只正在翩翩起舞的白鹤(烟村人讲到这里时,会拿出一张有着白鹤在翩翩起舞的照片给你看,以证明他们所讲的故事是千真万确的。这张照片的作者就是摄影师杨离。)
杨离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每天的清晨和黄昏都会去那一片沙洲。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看见草籽。有一天,他在等候草籽的时候,看见了一簇美丽的紫花,他想,草籽一定很喜欢这朵花,她戴上一定很美,于是他下了船去摘那朵花,他不知道,那朵花的下面是一个陷阱,他像多年前的草籽一样,陷入了无底的泥淖之中。
故事讲到这里,你的心里也许会升起无限地惆怅。可是烟村人是宽容的,是仁爱的,他会告诉你,你其实不必惆怅,故事并没有结束,杨离和草籽一样,并没有死,他和草籽生活在水下的世界,每天清晨和黄昏,他和草籽会变成鹤,在沙洲上翩翩起舞,双宿双飞。烟村人会说,如果你在黄昏或者清晨来到湿地,你会看到一对白鹤,看到他们优美的舞姿。
梅雨
梅雨来到时,湖一扫往日的平静,开始不安分起来。山洪挟裹着周围村庄里的秽物而下,湖面上漂浮着牛马的粪便、芦柴、菜叶、一头死去的病猪,浮肿的尸体在水中载沉载浮。食腐的鱼追随着猪的尸体,不时跳出水面。雨一连下了二十多天,水位公报说,长江今年的第二次洪峰到了楚州。天气影响人的情绪,烟村人在这压抑的天气里,开始变得心神不定、烦躁不安。
梅雨在每年五月准时到达,最少要持续一个多月。在梅雨季节,太阳偶或也会露脸,把湿热的空气蒸腾起来,搅动起来。空气中明晃晃地浮着一层水汽。人的情绪也像这水汽一样,在半空中浮动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虚虚的、飘飘的,总有点提心吊胆的意思。
梅雨季节,烟村最烦恼的人是马广田老人。进入雨季,老人就一直睡不着,他的老伴马婆却睡得死一样沉。这天夜里,五心烦躁的马广田老人想和马婆说几句话,他觉得,他有很多的话要说,他需要一个倾听者,他已记不起,上次和马婆好好说话是在哪年哪月。
马婆是个麻将迷,每天天一亮,就穿着木脚去村部的茶馆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连饭都不回来吃。不知从何日始,村里的老人都学会了打牌——麻将、纸牌、抠筋、上大人……总之明堂是多得很。马广田老人不会打牌,也不喜欢看牌。他甚至连茶馆都不想去。说茶馆里有一股老人味。马婆就冷笑着说,你很年轻么?你也是死了半截没有埋的人了。马广田老人就不再多说什么。这辈子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在马婆面前,他从来都没有占过上风,开始是,马广田老人让着她,天长日久,就习惯成自然了。马广田老人,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这两年来,马广田老人变了,居然时常会生出一些反抗的异心来,有时会,和马婆顶上一两句。
马广田老人坐在床头,黑暗中,两眼盯着房顶。一只鼠伏在隔梁上,眼里闪着两豆幽幽的光。老人想到了茶馆里的那些老人,他闻到了老人们身上那种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种腐朽衰败的味道,就像这梅雨的天气,就像在梅雨中腐烂的木头。老人想,这烟村,是没有希望的了。
对于马广田老人的忧心,马婆一开始很愤怒,认为老人是吃饱了撑的,一脑子胡思乱想。马广田老人就同她争执,说人不能只是吃饱穿暖这么简单的,只是吃饱穿暖,那和一只狗一头猪有什么区别呢?马婆看一头怪物一样看老人,眼里有了遥远的感觉,说,狗吃饱穿暖了会打麻将吗?猪吃饱穿暖了会打麻将吗?切!最后,马婆得出的结论是:马广田呀马广田,你真正是一把老贱骨头。
马广田老人觉得,这样的问题和马婆是争论不清的。马广田老人还觉得,之所以争论不清,皆因他是知识分子,他思考的问题和马婆思考的问题不在同一层面。此话并非胡诌,老人上过四年私学,能识文断字,年轻时,跟戏班子唱过戏,跑遍湖广,虽只是跑跑龙套,那也是见多识广的人。老人在村里,还算得上风光人物,夏夜或是冬夜,纳凉或是围炉,听老人讲古,都是烟村一景。《子不语》、《夜雨秋灯录》、《对花枪》……老人记性好,演过的,听过的,看过的,都装在脑子里。八十年代初,村里演《薛仁贵征东》,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老人是当然的薛仁贵,这薛仁贵虽说是过于老了些,敷上粉描上彩,昏灯瞎火远远地瞧,倒也是花花绿绿,胡子是胡子眉毛是眉毛。拿了长枪,“锵锵锵锵”踩着鼓点骑着马(就是一根鞭子)上了台,亮相,舞枪。好悬!枪差点脱了手。然后是把脚拿到肩上,撕一字。脚没能拿上去,将就着,一条腿立着,一条腿朝斜上方蹬(本该朝天蹬),双手抱腿,“哇呀呀”乱叫……哎哟一声,一字是撕下去了,却起不来了。老人的卫兵,是李福老人,也出了丑,他是挎刀的,却把腰刀扛在肩上,扛在肩上不说,还是刀口朝肉。那一次演老戏,他们是出尽了丑,可是全村的人那个高兴,多长时间了,大家都还拿他们打趣。说,那是烟村最过瘾的一场老戏。
马广田老人呢,他是怀念那样的时光。可是,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先是村子里的人开始想办法挣钱,接着是年轻的人都跑出去了,村里只留下他们这些老人妇女和孩子。出去挣钱也是好事,村里的人不再那样穷了,日子越过越好了,村里的楼房越起越漂亮了。可是,马广田老人看不惯的事也越来越多了。从前是,大家穷,却牢记着“守祖宗两字真传,曰勤曰俭;训子孙一生正路,唯读唯耕”。现在是,不缺钱了,谁还把勤俭当回事呢,唯读唯耕就更别说了,农田种了也是不赚钱,都荒了。孩子读书就更别说了,大人都出去打工了,孩子们丢在家里没人管,野马一样的,读什么书?初中毕业就都出去打工了。反正读大学也没有用,从前是,读大学跳农门,现在读了大学照样打工。马广田老人想起这些,就觉得是个问题,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可是,这样的问题你如何解决?和谁来解决?马广田老人想一想,就觉得忧心忡忡。
马婆的呼噜声,让老人心烦意乱。扭过头,盯着黑暗中的马婆,觉得马婆很陌生。想,这个女人,真的是跟了我几十年,为我生下了四儿一女的老伴么?是过去那个全村著名的泼辣小气的女人么?马广田老人叹一口气。他听见一只龙虾从湖里爬上来,在屋角下挖土。湖里不知何时来了许多的龙虾,孩子们拿了麻绳,系一只死青蛙,丢进水里就可以不断拉上龙虾来,有时一串能拉起来四五只。刚开始,村里人都不吃龙虾,这样的怪物,是烟村人前所未见的。然而终是有胆大的,先煮了来吃,味道极鲜美,于是在梅雨季节,龙虾就走进了家家户户的餐桌。再到后来,有岳阳的贩子来烟村收购龙虾,三毛钱一斤,孩子们都开始钓龙虾卖钱。然而龙虾却钓不完,而且个头越长越大。传说湖里有一只龙虾成了精。
马广田老人摸了根手电筒,披衣下了床,顺着龙虾挖土的声音而去,手电的光柱突然射到龙虾的身上。
一只硕大的龙虾!有着一米多长的身子,身上披着褐红色的坚甲,像个威风凛凛的武士,正躬着身子埋头挖洞,突然被电筒的光吓了一跳,于是举着两只巨大的钳子,盯着马广田。龙虾手中的钳子冲着马广田,两只眼里,闪着幽幽的光。看得马广田老人心生厌恶,举起手朝龙虾挥动着,嘴里发出“雀雀”的声音。龙虾呢,盯着马广田老人,一人一虾对峙了足有一支烟的功夫,龙虾开始往后退,马广田老人的手电光一直跟着它退到湖边上,龙虾慢慢退进了湖里。湖面上像炸了锅的一样,翻腾着细密的浪花。老人看见,有千万只的小龙虾在水里跳跃着。老人听到了龙虾们的欢呼声。
马广田老人在那天晚上,突然就开了天目。
开天目,又称开天眼,是烟村人的一种传说。传说开了天目,就打通了生与死的关节,能看到阴阳两界的事物。烟村人还相信,人在幼年时,天目是开着的,在俗世生活日久,天目就蒙上了灰尘渐渐关闭。只有智慧的长者,生命快要走到尽头时,才会重开天目,看透世间一切的假相与真章。
马广田老人开了天目,老人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绝美的景象。他看见,污浊的湖水消逝了,眼前是一片空明的净地,湖水像空气一样,是透明的,湖里的鱼和虾,也是透明的,它们都浮在空气中,来回游动。花,湖面上到处都是花。那些花,也是透明的,白的真白,白得像猪油,红的真红,红得像血,紫的黄的,总之是老人说不出来的五彩缤纷。马广田老人张大了嘴,也忘了呼吸,直到他感到了呼吸的困难,再去深吸了一口气时,那美妙的图景就在那一瞬间消逝了。
马广田老人突然感到很难受,从心里涌动起来的难受,丝丝缕缕、牵肠挂肚。这是一种无由的悲伤。老人被这种悲伤所笼罩,他的鼻腔里酸酸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割着一样。马广田老人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有了这样的感受。他也不清楚,这悲伤,到底是因何而来,是为谁悲伤。按说,他应该高兴才对,儿女们都过得不错,也都孝顺,按月寄来生活费,他根本就用不完。现在他又开了天目……可是老人突然觉得他很悲伤,他想哭一哭,于是就蹲在湖边上,双手捧着脸,“呵呵”地哭了起来。老人越哭越伤心,哭着哭着就明白了,他这是为自己而悲伤。马广田老人想到了死。他并不害怕死,可是现在,他开了天目之后,就悲伤了,就流泪了,就控制不住了,他就什么也不管,放开喉咙哭了起来。哭了好一会,他听见有人对他说,有什么好哭的呢,你这个不知足的家伙。马广田老人停住了哭声,想找一下和他说话的人,这声音似曾相识。可是,四周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天空闪过了一道电,随着又响了一声雷,雨又开始瓢泼一样往下倒。马广田老人低着头跑回家里,马婆还在打呼噜。老人没有上床,他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门口,望着白晃晃的湖面,他突然开始留恋这个世界起来。
你醒醒。马广田老人摇醒了马婆。
你怎么了,发疯了?半夜三更的。
……
你有什么事?
马广田老人突然不想说话了,他什么话也不说。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马广田老人破天荒地跟着马婆去到茶馆里,没有人拉他打牌。马婆一去就坐上了。马广田就站在马婆的后面看牌,看了两盘,觉得无趣,他想不通,为何有那么多的人迷恋麻将。
昨天晚上,有人在湖边上哭,你们听到没有?马广田老人问那些打牌的人。
谁!八筒。
我睡得很死,没有听到。八筒我碰了,我刚才顾了说话,没有看到。
你们都没有听到么?马广田老人不甘心地问,可是没有人回答他。大约真是没有人听到他的哭了。马广田老人感到很失望,一种被人忽略的失落丝丝缕缕地爬上心头,像爬山虎的青绿的藤蔓,把他的心脏覆盖。而那坚韧的根须,却顽强地扎进了他的血脉里。
这雨再这样下,天就该塌了。马广田老人换了个话题,希望能引起大家的兴趣。
塌了正好,把我们这群老鬼一起收走。说话的是李福老人。李福老人也没有打牌,他的眼睛不好使了,根本看不清牌。可是他每天都像上班一样,早早地来到茶馆,听人打牌,偶尔插上一句嘴说上两句话,这几乎就是李福老人晚年生活的全部。
昨天晚上,有人在湖边哭,你听到没有?马广田拉了一把椅子,在李福老人的旁边坐下。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想和李福老人讨论一下关于开天目的问题。
好像是有人在哭。半夜三更哭什么呢?要死人的。李福老人说。
我开天目了。马广田老人说。他想等别人迫不及待地问开天目后看到了什么,就像多年前,他讲那些古时,总是先造出一些悬念,在紧经张关头喝口水,让人给他打扇子或是温二两酒。然而没有人接他的话茬。老人于是悻悻地说他看见,湖面上开满了鲜花,鱼和虾都浮在空气中。
李福老人呵呵地笑着说,我是什么都看不清了,眼不见心不烦。李福老人还说,马爹,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心事重啊,儿女都成家立业了,在外面打工,不是过得很好么,操不完的心,还是像我一样,糊里糊涂过。糊里糊涂过好啊。
马广田老人觉得很失望,没有人关心他开了天目的事。这样的大事,要是搁在从前,那该是多大的新闻呢?现在,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开天目的话了。谁会相信呢?不过是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罢。他抬头看屋外,屋外雨脚如绳。老人目光开始浑浊起来。屋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味,木头在雨季腐朽的味道。马广田老人开始羡慕起李福老人来,像他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去想,多好。
起风了,风从湖面上吹过来,把雨带进了茶馆里。坐在门口的人开始把桌椅往里面挪。马广田老人作了最后一次努力。
你们都不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湖面上开满了花,鱼和虾都是透明的……
马婆白了老人一眼,将手中的麻将狠狠地扣在了桌子上,说,八万,你们别听他瞎扯。十几年了,他总是这样,神一出鬼一出的。七条我碰,六万,开天眼啦,还开地眼哩。开了天眼,你倒说说,我们这些人,前生都是一些什么……和啦。
马广田老人努力地睁大眼,想看清楚眼前这些人都是什么变的,可是他除了看见一些烟,看见烟雾里晃动的打牌人,并没有看见这些人的前世。
天眼也不是说开就开的,有时开有时不开。有人说。
马爹,您天眼开的时候,就通知我们一声。有人说。
马广田老人瞅着屋外的雨,心事重重:这雨没完没了的下,天要下塌了。
然而没有人理会马广田老人了。连李福老人,也觉得他是太啰嗦了。马广田老人离开之后,李福老人说,马家婆婆,你们马爹才七十不到,怎么就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
马婆说,真真是烦得倒血,让他去儿子那里住住,他去住了几天就跑回来了,死活也不去了。天天窝在屋里,牌也不打,又不在乎这几个钱,这点小牌我们还输不起么?
这倒是的,打打牌,人的脑子也不会老得这么快。
然而此时的马广田老人,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离开了茶馆。雨越下越大,马广田老人觉得,他是整个烟村最孤独的老人。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相信他,没有人可能和他一样站在同一层面对话。于是他往湖边走。他觉得,只有这湖是懂得他的。
连续的暴雨,湖已胖了很多,原来从茶馆走到湖边,最少也有一里路,现在湖水都快连到茶馆了。连马路上都积了一洼一洼的水。马广田老人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淌着水朝湖边走。老人想再去湖边看一看,也许,他又能看到那鲜花开满湖泊的奇景。他很快就走到了湖边,湖水和天空中的雨连成了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马广田老人于是沿着湖岸往北走,他知道,往北走上一段路有个鸭棚,他想和看鸭的麻师傅去聊聊,麻师傅天天都睡在湖边上,也许他对湖是有所了解的。
马广田老人看见了鸭棚,他扯开喉咙喊着:麻师傅,麻师傅。
鸭棚里没人回话。麻师傅的鸭子们,就在鸭棚边的树下挤成一团,听见了马广田老人的叫声,鸭子们都嘎嘎嘎的抻长脖子叫了起来。马广田老人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他想往回走,可是脚步却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一样,于是他继续站在雨中,再次扯开喉咙喊麻师傅,他的声音被风雨声和鸭子们的叫声淹没了。一阵强风过来,把他举在手中的雨伞刮翻了。他一把没有把住,雨伞飞了出去,落在了水里。老人淌下水把雨伞捞了起来,浑身都湿透了。老人几步跑到了鸭棚的屋檐下,把雨伞翻过来。就去推鸭棚的门。推开门,马广田老人就看见了麻师傅。当然,鸭棚子里除了麻师傅之外,还有一个女人。麻师傅和女人盯着从天而降狼狈不堪的马广田老人。麻师傅的手还放在女人的腰上,似笑非笑地盯着马广田老人说,马爹,下这么大的雨,您老跑到这里来干吗?
马广田老人没有想到,在麻师傅的鸭棚里,会出现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分明不是麻师傅的老婆。
你天天睡在湖边上,有没有发现这湖的古怪之处。
有什么好古怪的。
一湖的花,到处都是,鱼和虾都浮在空气中,玻璃一样的透明。
哼!那女人说。
老人退出了鸭棚,听见鸭棚里传来了笑声,老人觉得脸热。碰见这样的事,在楚州人看来,是要背时的。马广田老人的心情一下子坏透了。鸭子们看见了马广田老人,又站了起来,“嘎嘎嘎”抻长脖子叫。马广田老人绕过鸭子们,他看见了一条船,那是麻师傅的放鸭船。老人过去,把放鸭船系在岸边的绳子解开了,一推,放鸭船荡离了岸,在雨水中,被风吹着缓缓地朝湖心而去。马广田老人朝麻师傅的鸭棚吐了一口口水,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老人觉得心情好了许多,然而这种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往回走时,老人好几次踩进了水窝子里,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家。马婆还没回来,厨房里灰熄火熄,灶冷锅凉。马广田老人的心里也升起了悲凉,他也没有急着换衣,只是盯着屋外的雨和浑浑汤汤的湖。他眼里的天地,渐渐的混沌了起来。
半夜,马广田老人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答应了一声,问是谁个在叫他。门外的人说,你这不孝的东西,连老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马广田老人就起床开门。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上有着亮晃晃的月光,一眼望去,四处都是白哇哇的水。
马广田老人看见,门前的柑子树下站着两个老头,瞅着他呵呵直笑。
马广田老人揉了揉眼,没有看清这两个人是谁,于是说,你们是哪个,来屋里坐坐吧。那两个人只是嘿嘿嘿地笑。马广田老人听他们的笑声很熟悉,于是朝他们走过去,在月光下,马广田老人看清了,柑子树下的两个老人,一个是他的爷爷,还有一个是他的父亲。
马广田老人吃惊地说,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两位老人,一人拉着马广田的一只手,他们的手脚冰凉,像是被霜冻过的铁。
父亲说,广田伢子,你开天目了么?
广田伢子,你在发什么愣呢?
父亲拿手打了马广田的头一下,说,你真是呀,长到老了也还是这幅德性。这时,爷爷发话了,爷爷说你爹问你话呢?问你开天目了么。爷爷的话很冷,马广田老人觉得很冷。他的牙齿上下碰撞着说,是呀是呀,你们怎么晓得的呢?父亲的手,在马广田老人的头上摩挲着,说,想去那样的地方么?
马广田慌忙点头。父亲说,二十年前,也是梅雨季节,我晚上出来小解,看到了一湖的花,可是一会儿就不见了,于是我就出来找,我这一找,就是几十年,我终于找着了,没想到,你爷爷也住在那里哩。
马广田老人,于是问他的父亲和爷爷,现在住在什么地方。父亲和爷爷,同时指着眼前在月光中泛着幽亮光辉的湖。马广田老人看见,那湖面上,开满了一湖的鲜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
开满鲜花的湖。父亲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广田伢子,你也不要回去了,我们一起走吧。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爷爷不高兴地说。
马广田老人说,我回去打个招呼。您的儿媳妇,您的孙媳妇,我要和她打个招呼。
父亲和爷爷说那好吧,打个招呼了就出来。
马广田老人正要进屋的时候,却看见了李福老人。李福老人也是面目模糊不清。马广田问李福,你这老东西,半夜三更你跑这里来干吗。李福老人说他要走了,他厌烦了这漂浮着死猫烂狗的湖泊,他要去寻找那开满鲜花的湖泊去了。马广田老人说,你不是说你就这样糊里糊涂过么。李福老人神秘地说他也开天目啦,他觉得生活又开始有意思了起来,他现在觉得一切都有奔头啦!马广田老人说,你等着我呀,我也是要去的。
马广田老人于是兴奋地转回屋里,他看见马婆坐在床边上,于是对马婆说,我要走了,我的父亲和爷爷在外面等我。李福老人也在等着我。马婆一把抓住了马广田老人,说你想丢开我不管么?我不让你走。
马广田老人没有走成。他感觉到浑身难受得很,身子像掉进了冰窟窿里,脑子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对马婆说你别拦着我,我要走了。然而他突然发现自己睡在床上,而头痛得厉害。他睁开了眼,听见马婆在说,醒了。醒了。菩萨保佑。
我这是怎么了?
马广田老人说。他扭过头,想看一看站在门外的父亲和爷爷,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简直要吓死我了。这病怎么说来就来,我还以为你活不过来了。马婆这样说时,居然就哭了起来。站在一边的邻居,还有村里的张医生,都安慰着马婆,说马爹这是淋了雨,感冒了,打一吊针就好了的。马广田老人这才灵醒过来,他这是病了。可是马广田老人记得很清楚,他是看见了父亲和爷爷了,死去了多年的父亲和爷爷。这一切都是那么清晰。还有,那开满了鲜花的湖泊。老人感觉到很疲倦,也很放松。开满鲜花的湖泊。老人放心地闭上了眼。他在迷糊中听见有人在说,李福老人过了。
李福老人的子女们都赶了回来,他们为老人做了三天三夜的斋事。斋事做得很热闹。李福的儿女们,都比赛似的花钱。做斋的第三夜,身体略好了一些的马广田老人去为李福守夜了。看着哭哑了嗓子的,李福老人的儿女,马广田老人,却一点也不悲伤。他觉得,李福老人的儿女们都可笑得很,李福老人在世时,没有一个儿女在身边,也没见人来尽孝,现在老人死了,他们却一个个比赛看谁更有孝心了。
这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马广田老人想。
他又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这样,他死了,儿女们也会哭着喊着从南方赶回来,为他大办后事,他们也会哭,也会比着花钱看谁更排场,于是他们也会获得一个孝子的美名。马广田老人这样一想,更加坚定了他的那个念头,他要离开这死气沉沉的烟村,他相信,一定有那样的一片湖泊,开满了鲜花的湖泊。在从前,只要老哥们走了,他会格外的悲伤的,可是这一次,他不再悲伤。他知道,李福老人,是去寻找那开满鲜花的湖泊去了,他为老哥的选择感到高兴,他相信,老哥能找到那样的地方。马广田老人拍着李福老人的棺木,和李福老人说了一会话,就回家了。
梅雨终于停了。长江的洪峰安全经过了楚州,天并没有被雨下塌。一场大病过后,马广田老人感觉身体比起从前来差了一大截。好在天放晴了,泥泞的路面也被太阳晒干了。老人拄着一根木棍子,到荒芜的农田里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父亲和爷爷说过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着。他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湖泊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一湖的鲜花,从湖岸一直连接到天边。
马婆还是每天去打牌,不过现在,到了中午就回家,把饭做好,吃完饭了再去打。儿女们呢,听说老人病了,每人寄回了五百块,老人根本就不花钱,这些钱,够马婆打一年的麻将了。现在,马广田老人也不再反对马婆打麻将了。事实上,自从那场病之后,马广田老人就没有说过话了。他成了一个哑巴。
哑了就哑了吧。把命保住了就好。
马婆这样安慰马广田老人。老人不说话,只是呆呆的,想,那一夜他见到父亲和爷爷的事,想,他见到的那个开满鲜花的湖泊。村里人呢,都以为他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他听在耳里,也懒得解释。老年痴呆就老年痴呆吧。他的心里明镜一样的亮堂,他的心里只有湖,开满鲜花的湖。
不仅变哑巴了,还变傻了,一天到晚呆呆的,口水流出来了都不知道擦一把。马婆边摸着麻将,边对一起打牌的人说。
好啊。变傻了好啊。变傻了就享福了。人们感慨。
马广田老人呢,腿脚的力气恢复之后,就经常坐在湖边上发呆。他能在湖边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两眼呆呆地盯着湖面。然而,湖面上除了浮着一群鸭子外,什么也没有。有几次,他想去找麻师傅聊聊,这个麻师傅,年轻时也走过不少地方,也读书,也会讲一些古怪的事。可是,想到里面的那个女人,老人又为难了,好几次,快走到鸭鹏,又折了回来。
自从梅雨过去之后,马广田老人再没有见过,那开满鲜花的湖。每天晚上,他都久久地不能入睡,闭着眼睡在床上,他的心里全是湖,他的心里,活起了另外的一面湖。月亮沉在湖底,一群鱼去吃月亮,月亮就碎了。有风吹过,鱼鳞一样的波纹在湖面上一闪,一闪。龙虾在湖岸边挖土,鱼们唧唧地在亲嘴,水蜘蛛在湖面飞过,一朵花开了,一朵花谢了……然而,这一切只是在想象中。在老人的眼里,现在的湖,就像失去了灵魂的人,失去了年轻人的村庄一样,是那样的沉闷,那样的缺乏生机。
也许,要等到明年的梅雨季节,才能再次看到那绝美的湖景吧。马广田老人痴痴地想。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秋天。秋风起来的时候,雁儿在天上从北往南飞。雁儿的叫声,把马广田老人从梦中惊醒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了起来,身体像是浮在空中。就像那些透明的鱼浮在空气中一样。他推醒了在打着呼噜的马婆。
马婆马婆,湖上开花了,我们去看吧。
马婆说,现在都几月了,湖上还开花。……咦!你,你不是哑巴了么?你又会说话了。灵醒过来的马婆坐了起来,拉着马广田老人的手,且喜且忧。
我一直都会说话,我没有哑巴,是你说我哑巴了。开满花的湖。
马婆眼里亮起的光又黯淡了下去。说,又来了,你又来了。该死的。你这该死的,磨人的,挨千万杀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要受你的磨。
马广田老人不再理会马婆,他穿衣起床,朝湖边上一路小跑。他跑到湖边时,湖还是平常的样子,幽暗的水面上泛着寒光。老人在湖边上呆坐了很久,天麻麻亮的时候,马广田老人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像他的父亲和他的爷爷一样,去寻找那开满了鲜花的湖泊。他偷偷解开了麻师傅的鸭划船,坐在船尾,船头就高高地翘了起来。他把船划向湖中,他听见鸭子们在哑着嗓子叫,鸭棚里钻出来的麻师傅站在岸边骂:
这是哪个缺德鬼哟,你把我的船划到哪里去哟?
马广田老人没有理会麻师傅的叫骂,他望了一眼遥远的湖天交际处,划了过去。
驯牛记
还光着屁股在湖里捉鱼摸虾的时候,烟村人这么称呼他;结婚生子了,烟村人依旧这么称呼他,后来,他都当爷爷了,烟村人还是马牙子长马牙子短地叫他。他从来不计较这些,好像他从来就是叫马牙子的,你要是叫马旺财,他一准不吱声,你再叫一声马旺财,他慢悠悠转过脸来,一脸狐疑地盯着你,那意思仿佛是说,这小子,你叫谁呢?马旺财?这名字很熟,谁是马旺财。你说,马牙子,叫你呢?他一拍脑门,做出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咦!原来您是叫我呢?对了对了,我就是马旺财,马旺财就是我,您看您看,我这记性。你要是再追问一句,马牙子,你当真忘记你叫马旺财了么?马牙子这时却一脸的精明,眯着眼,瞅着你笑。这笑里,是有深意的,有学问的。这一笑,你就摸不清他的底细了,加之他一准会反问一句:你说呢?这一句你说呢,是马牙子的口头禅,在关键的问题上,在关键的时刻,他都会来一句:你说呢?
马牙子是个快乐的人,仿佛是他这一辈子,从来就没遇到过什么不顺心的事。有什么顺心不顺心呢,天塌不下来。当真是,天塌不下来。可是在烟村,三岁的娃娃都知道,马牙子这一辈子,就没有做成过一桩正经事。说他游手好闲也好,说他不务正业也罢,总之,他是没有正儿八经地种过一天地,打过一天渔。别人打鱼时,他坐在湖边看热闹。拉网起鱼时,鱼们从网里飞起来,惊慌失措,挤成一团,他就给拉网的喊号子,一二三呀,嘿呀嗬呀,加把劲呀,快起网呀。网越收越小,鱼的活动空间就更小了,鱼们没了主见,没了方向感,东西南北乱撞,就是撞不出网。马牙子这时不为拉网的加油了,为那些鱼们急,拍了手叫,跳呀,往上跳,往上跳就飞出去了。拉网者笑骂,马牙子,这鱼是你爹呀。马牙子回骂:是你祖宗。起网了,马牙子大大方方过去,从鱼堆里挑了条一斤多重的草鱼,或是一条鳊鱼,拿草穿了鱼嘴,就走。拉网者说,狗日的马牙子,你抢劫呢。他一脸不解,说,我给你们喊号子啦,一条鱼都不值么。拉网者就笑了。马牙子也笑。
马牙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烟村,哪里有马牙子,哪里就会有笑声。
和所有的烟村人一样,马牙子梦想着发财。发财好呀,谁不喜欢发财呢。可马牙子认为,发财是要讲究策略的,死做活刨一辈子也发不了财。就说这打鱼吧,风来浪里去,不小心把命搭上了,也是常有的事。命都搭上了,还要那钱财有何用呢,一个人倒是浪里白条来去无牵挂,要是上有白发高堂,下有娇妻幼子,那可真是,只凄惶了这老的老,小的小。这些理论,是马牙子对他的老婆讲的。当时马牙子三十出头,娶了妻,生了子,妻子劝他务点正业,不再想那些不可能的事,别做那些没边没际的梦,不如脚踏实地做点实事。马牙子说,还请妻子大人明示。妻子说,你可以去打鱼呀,于是马牙子就说出了上面的那一通理论。马牙子接着说,再说了,咱们这烟村,水里到处都是丁螺呀,丁螺是什么你知道么?不知道我对你讲,丁螺呢,他妈的就是一种螺丝,这种螺丝他姓丁,就叫丁螺,水田里的螺丝它姓田,所以就叫田螺。姓田的螺丝呢,可是好东西呀,煮了炒了都好吃呀,可是这姓丁的螺丝呢,就没那么简单了,它的肚子里都是血吸虫呀……妻子且笑且恼,说,不就是水里有血吸虫么,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
这就是马牙子。马牙子说话,总是爱绕,云山雾障的。妻子被他说服了。能不说服么?村里的渔民,死于血吸虫病的那还少呀!于是妻子又给马牙子指了另一条发财的明路,那就是,老老实实种田。马牙子一听说要让他老老实实种田,就跳了起来,从厨房里摸出一把刀,将刀递给妻子,然后呢,弯下腰,抻长脖子,指着后脖子说,你一刀杀死我。马牙子抻了半天脖子,一摸,脑壳还在脖子上。于是一脸正色地说,你看看,这烟村,老老实实种田的,哪一家发财了,你要是能数出十家来,我就老老实实种田。妻子还真是数不出来,于是说,可是,一家人要吃饭。马牙子一脸惊讶,我们家饿肚子了么?妻子说,这倒是没有。那不就得了。马牙子笑了。
日他姐子的,我就不信,农民就一定要种田,不种田会死人?
说来也是奇怪,大家在农田里累得要死时,马牙子背着双手,在田间转,在树阴下纳凉;别人在湖里泡着时,他在岸边看热闹,也没见他怎么忙;别人家吃干饭,也没见他家喝稀粥,别人家吃鱼,他家也没少鱼吃;别人家过年杀一头猪,他也杀一头猪。当然啦,也有看不惯他的人,这样的人,或者是年纪大的长者,自认为吃的盐比一般人吃的饭还多,过的桥比一般人走的路还多,就爱拿他们的人生经验来教训马牙子,马牙子笑嘻嘻的,让人家说。说完了,他回问一句,您说开心了么?您要是还没说过瘾,那您继续。也有那些,一辈子奉行死做活做的人,见了马牙子整天衣不沾泥,搞得像个干部一样,也爱说他(反正这烟村,谁都可以说他,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他呢,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你要是问他,那你是往前拱呢还是往后刨呢?他笑眯眯地回你一句:你说呢?
日子如流水,这话,对于烟村的人来说,是深有体会的。
烟村到处都是水,稻田的流水连着沟渠,沟渠的流水连着湖港,湖港的流水连着洞庭,洞庭的流水连着长江,长江的流水流到哪里去了呢?烟村的老人中,只有马牙子知道,只有他见过长江的流水是怎样流入大海的。老人们于是说,那个海怎么总也装不满呢?这样的问题,就非马牙子所能回答的了。他对这样的问题也没有什么兴趣。总之是,日子就像水一样的流走了。突然,有那么一天,马牙子发现,他老了,说话间就老了,他都六十岁了。六十岁一甲子,现在是,儿子有了,孙子也有了,马牙子突然觉出了一些不甘,一些悲凉,心底的遗憾就丝丝缕缕往上爬。把他的心结成了蛛网。
马牙子开始变得不快乐了。
湖是依旧的平静,依旧的丰饶。
马牙子坐在湖边的柳树下,他盯着风情万种的湖,他回想起了自己这几十年的人生路,他发觉,自己这一生,就像是一个玩笑,开开就没了:他贩过银元,因此还坐过两年牢,罪名是投机倒把,那是他一生中的耻辱,他一直这样认为……他还卖过老鼠药,有那么一阵子,烟村四邻八乡的,没有人不知道他马牙子,他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人造革的黑包,包里面装着老鼠药,龙头上还装了一个喇叭,喇叭里不停地唱《世上只有妈妈好》……他还会什么呢?剃过头、阉过鸡,还会看相;记不清是从哪儿弄回的一本《麻衣神相》,他没怎么花工夫就弄通了,他就给人看相……几十年的光景,就这样浪过了。回想起来,马牙子觉得,这一辈子,也值,也不值。值的是,他没像别的农民那样,又是种田又是打鱼的,不值的是,他没能干成一件说得出口的事。当然,他也是有机会一举成名,干成大事的。大集体那会,大队组织了一个科学小组,研究插秧机,马牙子自告奋勇搞科学攻关,他是组长,一个木匠,一个铁匠,是副组长。三人组成了科学小组,研究了一年,做出了一堆插秧机,没有一台能使的。这是他一生的遗憾。当真是遗憾。当然,他也是有过成功的,那时,农村人还没有见过电风扇,他也没有见过,农村人都使芭蕉扇,他就突发奇想,把几把木页子固定在一个轴上,轴上装上皮带,下面连在一个脚踏板上,只要脚下轻轻地踏动,轴就会转起来,轴一转就有风了。风还怪大的。他给那机器取了个名字——自动扇风机。一时间,他的自动扇风机远近闻名,参观者络绎不绝……
这个下午,马牙子坐在湖边上,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他的这一生,总结了他的这一生。最后,他骂了一句,日他姐子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好了,现在该说说牛了。
这烟村,望东五十里,是洞庭湖。往北五里是长江。长江以南沟港湖汊密布,有小山丘陵星散其间,山上多楠竹、多桃树。湖港里鱼虾肥美,水草丰茂。据说这烟村,四百年前,是建宁古城所在地,后毁于一场地震,如今的农民,经常还能从地里刨出一些明钱、古砖、老墓、巨大的石头上雕了花纹……烟村的农田,都是湖泥淤积而成,种什么长什么,什么也不种就长蒿草,长三角草。蒿草一人多高,比胳膊还要粗,三角草的叶子像芭蕉叶一样肥嫩。湖边就是小山,山里的野花真多,春天多的是十姐妹,金银花,秋天漫山是野菊花。有鸟,很多鸟,长腿的鹭、秧鸡、鹌鹑、野鸡……烟村的人并不知道,这里的生态地理,还有个说法,叫湿地。湿地区的水田,泥脚深,农民使的牛,全是水牛。黄牛不成,黄牛力小,一下去就起不来了。
过了长江就是著名的江汉平原,千八百里一马平川。平原人不种水稻,他们的孩子,长到十多岁,来到江南,见了水稻,很惊讶:原来吃的米是长在水里的呀,我还以为是结在树上的呢。于是,那孩子的话成了笑话,在烟村被人传了不知多少年。江北全是旱地,产麦子、高粱、大豆、花生。平原上最美的是棉花。棉花在开的那天是浅黄色的,那种黄很淡,远远看去,几乎就是白色,到了第二天就变红了,一种暗红,像穿旧了弄脏了洗皱了的旧衣服,第三天就谢了。江北人富裕,忙碌,生活却过得粗糙。江南经济差一点,人却闲得多,生活自然就过得精致许多。因此上,江北的女孩都想往江南嫁,江南人有情调呀。江南的女孩呢,也想往江北嫁,江北富裕嘛。这叫缺什么补什么,人嘛,总是看着别人的生活好,觉得别人的生活比蜜甜呢。
因了地理的关系,烟村的孩子没见过黄牛,见了,咦!什么怪物呢?非牛非马的。这年春天,烟村的一群水牛在江边吃草,吃饱了,抬头一望,望到了江北,江北也有一群牛在吃草。烟村的水牛纳闷了,它们想,那江北的牛,怎么看上去花花绿绿的,倒是蛮好看。于是就抬起脖子喊,“哞!哞哞哞哞哞哞哞!”谁知道它们说的是什么牛语呢!江北的牛也叫。然后水牛就兴奋了,它们一起下了水,横渡长江。和江北的黄牛兄弟姐妹们一起欢聚了一场,天黑前又游了回来。这样的事,从前也是发生过的,也没有出什么意外。然而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一头刚成年的母水牛,爱上了江北高大威猛的犍子,他们俩一见钟情,春风一度。回来之后,小母牛就怀上了。
这头牛的主人就是马牙子。马牙子本来是反对养牛的。又不种地,养什么牛呢?这些年来,儿子马龙马虎在外面打工,混得不错,他又不缺钱花。再说了,他都六十岁啦,他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没有了往日的那份到处跑的心。六十岁生日那天,他就当着一家人的面宣布,从今天起他要退休了,再也不用为了一家人的衣食挖空心思去想招挣钱了。可是呢,老伴发话了,说,一个农民还退休,当真是新鲜;说,人老骨头枯,正好做功夫;说,买头小母牛养着,一年一头小牛呢。马牙子说,买牛我是不反对的,但你别指望我放牛。马牙子不喜欢牛,不喜欢被一些琐碎的小事给绊住。他是想天马行空。他喜欢自由自在。果然,他就从来没有去放过一天牛。就连小母牛要生小牛了,他也懒得去管。想,一头牛就够烦人的了,还多生出一头小牛来。老伴喊,马牙子,死马牙子,来帮个忙。
马牙子皱着眉,说,脏得要死,是你要养牛的。
生小牛呢。老伴说。
那就更不能去看啦,一个大老爷们,看母牛生小牛,别人笑话呢。男女授受不亲。
他总是有很多的歪理,而且还爱用一些半通不通的词,他觉得这样显得很有文化。老伴也不明白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也不知道马牙子这词用得对与不对,她知道马牙子是不会来帮忙的,只是母牛下小年,她的心里没有底、紧张,于是和马牙子说说话,听到马牙子的声音她心里就有底,她知道,别看这老伴虚脑巴叽过了一辈子,可真要有什么事的时候,还得靠他。她实实在在打心里佩服的。这烟村,哪个不说她命好呢。快六十的人了,就愣是比别的同龄妇人看上去年轻两三岁。
马牙子嘴上说是不管,可心里也还是当心着牛呢。因此他听见老伴叫生下来了时,他的心也就放下来了。可是老伴接着又尖叫了起来,马牙子马牙子,你看看你快来看看。他就再也坐不住了,说,又出什么事啦。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几步就到了牛棚。他的脸上就乐开了花。
日姐子的,有意思,真有意思。
然而老伴的情绪却不高,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生一头白牛的呢,白牛就不值钱了。
马牙子却说,白牛好哇。白牛多好!
人有时就这么奇怪。你说这人和人吧,有的一见面就能成为好朋友,成了刎颈之交,有的人呢,却像天生就是有仇的,怎么也捏不到一块儿,一见面就掐,一转身就咬。动物和动物呢,也是这样的。狗和鸡,就能和平相处,你说这狗,脾气再坏,也能容忍鸡对它的无礼,在它的鼻子上啄一下,在它的尾巴后面刨两爪,它都没事,也不恼,可是一见了猫,就像见了仇人,非要上去追,要咬,要分出个子丑寅卯,猫都上树了,还围在树下乱汪。你说这狗,为啥就偏和猫过不去呢。人和动物也是这样。用烟村人的话说,这叫一头牛服一根鞭竿。人和动物,有时也要对脾气,脾气对上了,这动物和人就心灵相通了。牛也是通人性的。特别是,当这牛老了,不中用了,干不成活了,要拉到杀场去杀时,它就会知道,会流泪,那么大的眼,一眨一眨,眼泪汪汪。直把你的心流软,流痛。
马牙子和这小白牛,就是前世有缘,今世来了的。就说这马牙子,平时拉都不拉一下牛的,自从得了这小白牛,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欢喜得不行。母牛才下小牛那天,老伴正说要去割点草来喂牛呢,不见马牙子,到处叫不见回声,再叫呢,看见一捆青草从湖边走过来了,青草底下传出个声音,帮我接一下。居然是马牙子。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几时割过牛草呢?
老话说,母以子贵。这话,倒是真真儿地应在了这牛的身上了。
烟村人就时常可以见到马牙子出去放牛了。马牙子背着手,牵着母牛,一副干部的样子。小白牛一会儿在母牛的屁股后面拱两嘴,吃奶,一会儿又奋蹄在前面一阵撒欢地乱蹦,身子蹦起来,弹开,像一张弓。马牙子眯着眼,看着小白牛。笑。说,日姐子的。
你见了马牙子在放牛,开他的玩笑,说,咦,马牙子,一家三口蛮悠闲的嘛。
这话摆明了是要拿他开涮呢。要是搁平时,他一定会反唇相讥,指着你说,儿子,想吃你妈的奶了么。又对牛说,你儿肚子饿了呢。现在呢,他不说什么,眯着眼笑。你要是再说,马牙子,你说日怪呀,这小水牛,怎么会生出一头小白牛呢,像你一样的白。这意思,是笑他,说这小牛是他马牙子下的种呢。你要是以为他没听明白你这骂人的春秋笔法,再直接一些,说,马牙子,这小白牛会是谁的种呢?马牙子一乐,说,这事你还问我?你说呢?
小白牛一晃就半岁了。长得结实。全身通白。在烟村人的说法里,白牛是不吉利的。因此谁家的母牛下了白牛都要愁死。牛稍大一点,就卖给了牛经济,要么拉去杀肉,要么把这牛毛染黑,然后拉到湖南去卖了。可是马牙子却把这小白牛给结结实实地养了起来。你又开他的玩笑,说,马牙子,你养着这小白牛干吗呢,日牛逼呀。这一次,从不生气的马牙子可恼了,跟你急。
马牙子在放牛的时候爱胡思乱想,也是灵光一现吧,他突然有了个伟大的想法,他就兴奋了起来,乐得合不拢嘴。回到家,老伴问他,傻啦,一整天都哈着个嘴笑?他笑眯眯的。他对老伴说,他要做一件大事。他这一辈子没做成什么大事,这一次是一定能成的。老伴对他要做大事,早就见怪不怪了。这一辈子,他总是这样,突然发了疯,说是要做一件大事,结果呢,一辈子也没有做成。老伴因此并没有上心。马牙子附在老伴的耳边,轻轻说出了他的伟大计划:
我要教小白牛跳舞!
马牙子再次成了烟村人议论的焦点,成了烟村人的话题。马牙子是个最最不甘寂寞的人,他喜欢成为焦点,成为话题。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要不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了。大了。老了。死了。埋了。有什么意思呢?
马牙子牵着他的小母牛,来到湖边的一片空旷草场,还抱着个录音机,他是要给小白牛放音乐。对于驯牛,这可是从来没有先例可循的,一切只能靠他的想当然了。他认为音乐是必不可少的。然后呢,他在小白牛的面前示范一些最简单的动作。摇头晃脑。当然,不是简单的摇头晃脑,而是随着音乐的节拍来。他先放了一盒带子,居然是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这一段马牙子也是会唱的,他就跟着哑起嗓子唱,边唱边晃动着头。
小白牛呢,望着马牙子,心说,这马牙子,抽什么疯呢,抱着个呜哩哇啦的盒子摇头晃脑。不理他。小白牛继续吃草。马牙子倒不性急,他知道,要驯会小白牛跳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急什么呢。小白牛没能明白主人的心思,不理他,又觉得,这盒子里放出来的声音难听得要死,就有些不耐烦了,吃草都不安心。
马牙子要驯小白牛跳舞的消息,自然是很快就在烟村传遍了。看他驯牛的,来了一拨又一拨。来了,先是盯着在摇头晃脑尖喊怪叫的马牙子看,又盯着那只顾吃草的小白牛看,然后一脸狐疑地问,马牙子,你又在搞什么鬼?
没看出来么?驯牛呢。马牙子一脸正经。
驯牛?
驯牛都不懂,真是没文化呀,当初老子要你读书你却要放牛,结果呢,连驯牛这样的词都听不懂,老子在教牛跳舞呢。
你自己会跳么?老师都不会跳,怎么教学生呢?
马牙子马牙子,我看你这样教法,牛没有学会跳舞,倒学会跳大神了。
马牙子,你又在动什么歪心思呢?是想把牛驯好了卖个高价钱吧。我对你说,你这白牛除了卖肉,是没人要的。
马牙子“叭”地关了录音机,一挥手说,滚滚滚!
然而看热闹的人并没有滚。马牙子呢,就开始手舞足蹈地描绘起他的宏伟蓝图起来。他说,将来牛驯成了,他就要带着他的牛走南闯北,想看牛跳舞,那行,交十块钱,十块钱不多吧,十块钱就看一次牛跳舞,你们有谁见过牛会跳舞呢?对,听都没有人听说过,更别说看。当然啦,你们这些人,我是不会收那么多钱的,就收五块钱吧。
马牙子当真是个人来疯。越多人看他越来劲,越多人打击,他也越来劲。你们不是说我这牛驯不成么,我就真驯成了给你们看。然而,看马牙子驯牛,也没有太多的可看之处,一开始,人们都还有着高涨的热情,以为他真能把这牛驯得会跳舞呢,别说跳舞,就是驯得能听人的指挥摇摇头呀、握握手呀,那也是蛮有意思的嘛。然而无论马牙子如何卖力,也无论群众的激情是多么高涨,那小白牛才不理会这些呢。它想,这些人都发了什么疯呢,都来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呢。不过,它很快也发现了,它是非同一般的,它是一头白牛呀,比起那些黑不溜秋的同类来说,它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呢。然而,人们很快就对马牙子失去耐心了,于是,渐渐地就没有人看他驯牛了。有什么看头呢,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招。牛都烦了,人还不烦吗?这时,那些没有去看过他驯牛的人,就开始放马后炮了,说,马牙子,那不就是个笑话么?他说教牛跳舞你们就相信呀,就去看呀,他能教会牛跳舞,我还能造出原子弹呢。
冬天说到就到了。马牙子的老伴劝他,别再傻呼呼的啦,你知道别人怎么议论你吗?他们都说你是个疯子呢。马牙子不理会老伴,风吹不倒雷打不动,雨雪也不能耽误他的驯牛课程,结果呢,到了寒冬腊月的时候,牛还不会跳舞,他倒是学会跳舞了。他要自学呀,跟着电视里学,跟着录像带子里学,他是真怕自己的牛跳舞没有学会,倒学会了跳大神么。他可是真的和这牛飙上劲了。要说马牙子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他就没有怀疑过自己么?这事就不好说了。总之呢,他是没有停止过自己的计划。话又说回来,毕竟他从事的这项事业是太孤独了,在这烟村,除了成为笑谈,是没有人会理解的。没人理解无所谓呀,他马牙子一辈子做了多少没人理解的事。可是他希望得到关注,没有人关注他了,他就觉得寂寞,觉得无聊,觉得前途有些茫然。
风从江北吹来。带着江面上的寒气。
马牙子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驯牛。一个月前,他开始了新的奖惩措施,反复地让小白牛做晃脑袋的动作,他一手抓住小白牛的一只角,随着音乐的节奏左右晃动着小白牛的脑袋,左一晃右一晃,晃得小白牛是眼冒金星。小白牛也生气了,日姐子的(它也学会这句了),老子不晃,你摇死老子也不晃,把你的头这样摇你舒服么。小白牛再犟,犟不过马牙子。那时节,小白牛已断了奶,开始吃草了。马牙子手中拿着难得的鲜草和鞭子。这叫草儿在前鞭儿在后。你不晃?老子不给你草吃,鞭子却很很少派上用场,他舍不得打小白牛。渐渐地,小白牛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吃到草,就得摇头晃脑。于是他不再反抗了,它学会了摇头晃脑。这小小的进步,让马牙子暗暗高兴。可是这进步是太小了,小白牛现在只是学会见了草就摇头,这有什么呢,好多的牛从来没有教过,见了草也会点头呢。
风还在刮。
空气干冷干冷。
人家都窝在家里相火呢。马牙子看见有几个放野火的娃娃,于是喊他们过来。娃娃过来了。他问娃娃们,想不想看牛跳舞呀。娃娃们一起冲他做鬼脸,说,咦,吹牛。娃娃们也不同他玩。偶尔的,还有一两个好事者,见到了他,会关心一下他驯牛的进展如何?
马牙子,你的牛会跳舞了么?
快了快了。马牙子说。
你要快点啦,你都六十多了,小心牛没有驯出来,你先去阎五爷那里去报到啦。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人们都忘记马牙子驯牛的事了。到了第二年的冬天,有人突然遇见他在教牛随着音乐节拍晃头,说,咦,马牙子,你还在教牛跳舞呢。后来大家再见到他在驯牛,就像没有看见的一样。好像是,他马牙子从来就是这样的,喜欢和牛在一块玩,不喜欢和人玩。马牙子变了,他都变得不爱和人说话了。经常发呆,想问题,一个人偷偷乐。这变化,只有他的老伴知道。老伴愁死了。还不敢劝,一劝他就跑进厨房,拿出刀来,抻长脖子说你一刀杀了我。老伴后来都烦了,说,你就会这一招,你不会玩点新鲜的?他说,好,我玩点新鲜的,跑进房里找出一根麻绳,说,你把我勒死算了。老伴是哭笑不得。儿子们呢,知道老爹这脾气,你越反对他越来劲,也不理会他了,由他折腾去吧。
马牙子六十五岁那年,对老伴说,老太婆呀,我今年想过个生日。大过!
老伴说,那好呀,大过就大过!
两个儿子也觉得没问题,大过一次,还可以收一些礼金呢。于是按烟村的风俗请客,三姑六姨左邻右舍的都请来了。那时节,正是秋高气爽,秋庄稼也入了仓,人们正闲着,来的客人就格外的多,鞭炮声从清早响到中午,就没有停过,门口的禾场上,积了厚厚一层红鞭炮屑。娃娃们在寻那些没有炸掉的爆竹,点上火,一扔,“叭”,一扔,“叭”。冷不丁的吓人一跳。
烟村的红白喜事,是孩子们的节日!
来了一些老友,说一些祝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的话,说一些忆往昔看今朝望将来的话。就到中午了,要开席了。开席前自然是要拜寿的。儿子、儿媳、孙子,齐齐整整,在面前站了一排。马牙子穿着黑家布唐装,端坐在椅子上,像个老地主,一脸春风得意地接受着儿孙们的祝贺。然后督管先生就喊一声,开席啦。马牙子突然站了起来,说了一声,慢。大家都盯着他,安静了下来,看老寿星有何话说。他却不说话,直奔牛栏,把他的小白牵了过来。小白的身上,搭上了一件印着大团花的被单,角上还扎着两把野菊花,尾巴上系着红布绸,也不知他何时把小白牛给扮上了!来客们先是发愣,继而想起了他驯牛的事,这架势,难不成是让牛表演跳舞么?
马牙子大声说,各位,各位请不要出声……小家伙们,别放炮了,再放炮把小鸡鸡割了。
马牙子一脸神秘,他抱出了录音机。手指轻轻一摁,音乐响起。
小白牛望望马牙子,又望望周围的人,一动不动。马牙子急了,自己先示范了一下,左一晃右一摇的。小白牛想,哦,原来是让我跳舞呀。可是这么多的人,我害怕呢,我不敢跳。小白牛猛地见了这么多的人,怯场了、发愣了,愣在那里发呆呢。马牙子急了,这不是让老子丢人么!马牙子急得头上直冒汗,说,你跳呀,你跳呀。狗日的,不跳老子一刀杀了你。当真从厨房里拎出一把刀来,杀气腾腾就冲那小白牛而去。客人们见他拿刀,有眼疾手快的,上前就抱住了他,夺了他的刀。马牙子还在那人的怀里一跳一跳的。有人就慌着把牛牵走了。有人把他按到座位上,劝他消消气。有人又放了鞭炮开席吃饭,喝酒。
它会跳舞的。马牙子安静了下来,说,它早就会跳了,我一直把这事憋在心里没有说,我对谁都没有说,就是想今天让它露露脸。
知道,我们知道。小白是会跳舞的了。来,喝一杯。
真的会跳了。
是的是的,是真的会跳了。我们都相信您。来,再喝一杯。
马牙子说,你们真的相信么,你们才不会相信呢,你们肯定在心里笑我。
喝了很多酒。马牙子还在说,小白牛是真的会跳舞。
马牙子醉了。一觉睡到半夜,醒了过来。口渴得不行,说,水。
老伴一直没睡着。听他说要水,慌忙给他倒水喝。说,不能喝就少喝点,你以为你还年轻呀。
马牙子咕嘟咕嘟喝完了一缸子水。抹一把嘴,盯着老伴,认真地说,小白牛真的会跳舞了,只要我一放歌,它就会跟着歌来晃,先是晃头,左一晃右一晃,然后呢,随着我的手势,它就开始走起了舞步,嘣嚓嚓嘣嚓嚓,很有节奏,前走几步,后退几步。它跳得很好看。明天我让它跳给你看。
老伴说,好啦好啦,我相信。睡吧睡吧。
马牙子倒头又睡下了,一会儿又打起了呼噜。老伴盯着马牙子,长叹了一声,也睡了。
烟村的夜,安静得像一个梦。
子建还乡
公元二千零五年冬天,在南方谋生的设计师子建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从温暖的客车里出来,子建感觉到冷。风像刀片一样,直往他脸上割,左一刀右一刀,割得慢条斯理,却刀刀到肉,几刀下来,他的耳朵就生痛了起来,脸上有辣辣的感觉。子建不管这些,把硕大的牛仔包朝背上一甩,放大步子往家走。镇上的灯光消逝时,乡村的月亮就亮了起来。一轮清冷的月,寂寞地挂在空中。子建抬头望月。故乡的月。子建当时想到了嫦娥和她的广寒宫。
从镇上到家,有十好几里路程。公路在夜色中,泛着清冷的白光,路两边,偶尔可见一些瘦小的树影。再远一些,左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稻子早入了仓,田野里光光的,显出几许荒凉;右边是湖,湖较从前似乎大了许多,有点无边无际的意思,水面回映着月光,月光更加清冷,湖愈发深不可测。乡村还在昏睡之中,鸡不叫狗不咬,只有被寒霜冻脆的草,在子建的脚下惊恐地喊:“咕吱咕吱,咕吱咕吱。”子建有些害怕,怕湖里的水猴子突然爬上来,将他一把拖入水中。他知道,这些,不过是烟村人以讹传讹,拿来吓人的鬼话,子建还是感觉到了紧张。初中毕业后,子建就离开了烟村,先是在县里读书,后来到省里读大学,再到南方谋生,对于乡村,他多少是有些陌生了。
子建有四年没有回过家了。主要是没时间。子建在广告公司做设计师,广告公司大抵都是这样:一个萝卜一个坑,拔了这个萝卜,老板就得另找个萝卜把坑填上。公司不好请假,妻子二凤是知道的,可是二凤唠叨了好几天,说起来就眼泪流。子建想,也许二凤的话是有道理的。再去找老板请假。老板问请假为何事。子建想了想,说,岳父死了,回家奔丧。老板盯着子建,脸上变幻出狐相,问,你有几个岳父?子建蓦地想起,去年来了同学,想陪他们在深圳玩几天,请假,也是说岳父死了来着。这狐精狐精的老板,当真是好记性。子建说,去年说是要死了,结果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这一次,当真是死了。老板看子建一脸悲戚,不像是演戏,说,但愿这一次是真死了。请到了假,子建一脸喜悦回到家。二凤说,你怎么说的,老板就准了。子建实话实说。二凤拿手在子建的胳膊上重重一拧,说,怎么不说你爸死了。子建笑着说,我爸不该死,你爸该死。二凤就开始交代子建,回到家了该怎么说,又去了超市,大包小包往回拎,直到子建说,别再拎了,再拎就把超市搬回家了。
子建背上这个小山样的包,就是二凤的杰作。子建背着二凤的杰作,走了不到二里路,就汗流浃背了。他把包放下,把手伸进后背,把湿透了贴在肉上的衣服揭起来,冰凉的风直往里蹿,见缝就钻,一下子就钻进了他的肺里。子建这样走走停停,远远看见了家门。子建的脚步越发地快了。远远地,看见前面的大路上,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建疑心是母亲,叫了一声妈。果然是母亲。说,是子建么。狗就叫了起来,狗一叫,鸡也跟着凑热闹,跟着叫。母亲骂狗,死狗,死一边去,也不认个人就乱汪。一脚,正踢在狗的肚子上。狗汪了一声,一肚子委屈,躲在屋角,又低声地汪汪了两声,见主人对来人的那个亲热劲,对它的那个凶,大约明白了,来者不是一般的人物,也就心平气和了。母亲骂完了狗,又骂鸡,叫什么叫,一会就杀了你。又去骂父亲,说子建回来了,背这么沉的东西,你也不死起来接一下。子建说,让爸睡,还早呢。母亲说,那……你也去睡,知你要回,床都铺好了。
子建睡在床上,想,我这是真的回家了。就有些困,迷糊中,听见鸡在哀鸣,扑腾,渐渐没了声响,听见母亲舀水的声音,刷锅的声音,想,明天还是要去岳父家。想,岳父岳母,都一大把年经了,这是何苦来。想……
公元二千零五年的冬天,子建在故乡梦见了一片狗尾巴草,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曳。在梦中,他还是个孩子,光脚板走在狗尾草中,穿过狗尾草,他看见了一座庙,庙里有个姑子,姑子穿着灰布的袍子,姑子见了他,冲他笑,姑子的笑声时远时近。子建就惊醒了。见子建醒了,母亲就开始摆桌子吃饭。子建才知道,这一觉睡到了早上九点。刚坐好,还没有吃呢,听见有人在一声长过一声地叫父亲去打牌。
父亲拿着筷子,站到门口答应着,喊,楚胡子,楚胡子,来喝一杯。楚胡子就到了门口,说这么晚了才吃饭?咦,来客了呢。母亲起身,去添了一副碗筷和酒具。楚胡子说他是吃过了的。母亲说,吃过了再喝点酒。楚胡子就坐下来了,这才看清所谓的客,原来是子建,惊道,子建什么时候回的?!胖了,魁梧了。又问子建在外工作怎么样,又问子建发财了吧,又问这些年在外面赚了几百万?子建倒抽了一口凉气,想这楚胡子,说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嘴上却说,楚叔叔还是那么爱说笑呢,几百万,我又不抢银行,哪里去挣几百万?黑子发财了吧!黑子是楚胡子的儿,和子建是老庚,光屁股玩到大,黑子初中毕业后出去打工,子建大学毕业后,也出去打工,两人很多年都没有见过面了。
楚胡子笑眯眯地说,混得还行吧。父亲说,哪里是还行呀,黑子发大财了,千万富翁。去年回家,开着小车,盖了新楼,花了十几万。子建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见山脚下有一幢扎眼的新楼,看上去颇为壮观。子建脸上现出自惭形秽的神色。楚胡子说,你听人瞎吹,哪里就千万富翁了。我估摸也就一二百万吧。他要真有个千把万,就不是那个排场了。父亲说,说的倒是。子建问,黑子在哪里做呀。楚胡子说,黑子也在深圳呀。对了,他上次回家还问起你呢。
子建的脸上有了些许的喜色,但那喜色转瞬又被失落所替代。子建又问了一句,黑子是开厂了么。父亲接过了话,说,黑子在深圳开了一间……听说叫什么……什么福建城?你说这个黑子也真是的,我们与福建隔了几千里,怎么就叫了福建城。楚胡子说,鬼知道呀,我也这样问他呢,说是他们都这么叫。子建想起了,有一次,老板是带他去过福建城的(深圳有很多福建城,福建城都做相同的生意)。他还想起了,那个福建城的小妹,子建有些兴奋……起身给楚胡子倒了一杯酒,又问楚胡子要了黑子的电话。喝了一会儿酒,又说了一会儿话,子建已不胜酒力。借着酒劲睡了半天,下午在家发呆,好在和黄狗管家混熟了,走到哪里,管家就跟到哪里。子建闲得无聊,在野地里瞎转。管家就成了他最忠实的伙伴。
云压得很低,乡村的天空就矮了。一群寒鸦在天上刮过,中弹一样,落在收割后的稻田里。稻田立刻就黑了。风比晚间刮得更急,也更狠,在树梢上尖叫着、狂欢着、奔跑着、像一群穷凶恶极的莽汉,手中抡着大刀片子,一刀子紧似一刀子,勇往直前,砍向一切挡住它们的东西。湖却清白得发冷,发硬。水也干瘦山也枯寒,乡村冬日的山山水水,很有点锋芒毕露的意思。
怕是要落雪了。子建想。要是回来能看见一场雪,那也是很美好的事情。
子建在野地里瞎转,想找回一些美好的回忆。然而子建眼中的乡村,多少是与他记忆中的乡村不符了,他记得的,都是乡村美好的景致:田野里铺满了紫云英,杨柳绿得干湿浓淡,桃也鲜红李也粉白,鸟鸣山幽,农人在田间忙碌,牛羊在坡上吃草,燕子在衔泥,蜻蜓在点水……走过一座桥,子建觉得,这桥也不真切了,记得这座桥,是要比现在大得多的。桥下一条水渠,确实瘦了好多。又走过一道小山岗,子建惊奇地发现,山冈的后背,居然冒出了一间小庙。庙的周围,是一片梅子林。穿过梅林,远远的就闻到香火的味道。进得庙里,光线就暗了下来。守在庙里的,居然是个姑子。姑子穿着灰布的道袍,见了子建,面无表情。子建觉得这姑子的眉眼很熟,又不好盯着她看。在庙里小站了一会,就出去了。走到庙门口,转身回望,那姑子也正在看他。子建和姑子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子建慌忙走了。走远了,心里还在乱跳。子建觉得这姑子穿了道袍还很好看,子建觉得自己简直是有些莫名其妙。
子建回到家时,天就擦黑了。一路上丢了魂似的,一直没想出来,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姑子的。
怕是要下雪了。子建说。子建渴望着一场雪。
是呢,怕是要下雪了。母亲也这样说。
下午我去山后面的庙里了。子建说。
母亲哦了一声。父亲也没有说什么。
我在庙里看见了一个道姑。我觉得那道姑很眼熟,好像是哪里见过。
母亲没有接子建的话茬,坐了一会,寒意越发的浓,像有老鼠在咬脚,子建打热水泡了脚,就钻进被窝睡了。
这一晚,子建睡在床上,听着风在树梢上跑过的声音,偶尔的一声两声的狗子叫。子建的眼前,就浮现出了那山背后的小庙,小庙里的姑子,姑子那似曾相识的眼神。子建想,要是下一场雪就好了,雪停了,一地的雪,乡村的夜,清白干净,他趁着雪光,踏雪寻梅。多年前,子建在读初中时,爱看《聊斋》,那时,他就梦想着有一只狐仙出现。
然而狐仙终是没有出现。
然而,子建只是神游了一会。
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现实之中。明天,他是要去二凤的家里了。可是,如何去说呢?子建素来是讷于言而敏于行的。让他干什么事,于他来说不是难事,可是要让他去耍嘴皮子,那真真是为难他了。算了,不去想岳父岳母的事。子建就想二凤,想二凤,此刻怕是还在加班。又想黑子,黑子居然挣了几百万。想福建城,深圳到处都是福建城。想阿莲,那个福建城的小妹。小妹说她叫阿莲。子建知道,那不是她的真名。想,那个姑子。想狐仙。想,该下一场雪才好。
子建此番回家,是有正经事要办的。岳父承包砖厂,发了点小财,烧包得不行,于是赶了一回时髦,包起了二奶,听说和子建一般年岁,长得蛮好看,在镇上开烟酒档,听说那烟酒档是岳父出钱开的。子建初听说这事时,差点没把肠子笑出来。你说一个老农民,奔六十的人了,居然还包起了二奶,这事怎么想都觉得滑稽。
二凤冲捂着肚子笑的子建就是一脚,是真踢了一脚。你还笑得出来?!
二凤生气了。子建想忍住笑,可终于是忍不住。二凤说,你就笑罢,你就看笑话罢。二凤说着就哭了。二凤一哭,子建就再笑不起来。岳父包二奶,于子建来说,本不是问题,风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他没太当回事,没觉出事情的严重性。二凤一哭,问题就严重了,子建才觉察出,岳父包二奶的问题,不是别人的问题,是他和二凤的问题。
问题出来了,就要想办法解决。二凤先是给父亲打电话,打了电话,又不知怎么启齿,只是问一些砖厂里的事,问父亲的身体,又说她在外面的情况。这次,二凤倒不像平时那样报喜不报忧,说在外面一切都好,而是改变了策略,对父亲诉一大堆的苦,说她的难处,说,她和子建结婚这么久了,都不敢要孩子,不是不想要,是不敢要,说,她们现在还在租屋住,说,她们厂里加班加点如何如何之厉害。说,大凤日子过得也不强,大姐夫去了,大凤一个人,又要打工又要照顾孩子,有多难。
二凤的意思,是想告诉父亲,别以为,你现在有点小钱了,日子过好了,儿女们又用不着你操心了,就可以去胡来了,就可以去包二奶,去把钱胡掷了,其实,你肩上的责任还重着,女儿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应该说,二凤的策略是正确的。总不能,在电话里直接和父亲谈二奶的事。再说了,人都有逆反心理。二凤用的是悲情政策,希望以此来感化父亲,让父亲做事三思而行,及时悬崖勒马。二凤,还在电话里提醒父亲,现在做得动的时候,要多为儿女们想,将来老了,做不动了,才能指望着儿女们的回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二凤说,不仅我是这意思,子建也是这意思。二凤说这话,是有前提的,她就姐妹俩,没有兄弟。父亲百年之后的问题,还要指望着她们。
二凤这话说得颇为含蓄,恰到好处,符合女儿和父亲谈话的尺度。哪知岳父大人并没有要悬崖勒马的意思,岳父大人说,你们的日子不好过就对我说嘛,没有钱用?我明天就给你寄。二凤说,不是钱的问题。岳父大人说,不是钱的问题是什么问题?这年头,一切问题都是钱的问题。没有钱什么问题都来了,有了钱,什么问题都不成为问题。子建当时听岳父大人这样说,就觉得,咱别小看了这老农民,对现实的洞察与把握,比他这大学生要深刻得多。
二凤见,给父亲打电话解决不了问题,就给母亲打电话。
母女间,倒是无话不谈,只是母亲拿起电话就哭,母亲一哭,二凤也跟着哭,哭完了,母女二人共同在电话里声讨那个“狐狸精”,声讨那个“没良心的”。这样的声讨,除了能让母亲在心理上平衡一点之外,没有一点作用。不仅没作用,还起了副作用。二凤在电话里说,妈,您放心,我站在您这边,子建也是站在您这边的,大凤也站在您这边。
本来呢,岳母是不太敢和岳父去闹的。那个女人,她是见过的,见过了,她就自卑得要紧,害怕得要死,就不敢去与男人作斗争了。
有了女儿女婿的表态,岳母就有了胆气,于是就开始同岳父闹,一哭二闹三上吊,开始的时候,岳母闹一闹,岳父觉得自己理亏,也就隐忍了,后来岳母见她似乎占了上风,就有了些乘胜追击的意思,不再给岳父做饭洗衣,不再给他好脸色看。母亲这样一闹,没想到倒把岳父大人给逼急了,说是狗急跳墙也好,说是逼上梁山也好,说是就坡下驴也好,总之这一闹,岳父大人就不回家了,搬到了那女人那里住了下来,还正式提出了离婚。这样一来,岳母就没辙了,就慌了,就不知所措了,就给二凤打电话,搬救兵。二凤呢,实在是请不到假,只好让子建回家,先劝解一下。
子建回家,是肩负了重责的。只是这重责,让子建有些不知该如何来担起,他在家里挨了一天,实在是,有点想逃避这重担。也不全是在逃避,他也在想办法。该怎么来解决这个头痛的问题。这可比在公司里做设计要难得多。子建把这事分析了好多遍了,也没能理出个头绪来。
一夜北风紧。清晨起来,地上白花花的,不是雪,也不是霜。风把大地吹得干干净净,把土壤中的水分刮干了,泥筑的公路泛着白光,绳子一样远去。子建取门前竹篙上的毛巾去塘边洗脸,毛巾直直地,像根棍子,被冻在竹篙上。水边也结了一层冰。冰上是横一道竖一道的花纹,颇有审美价值。子建看了一会儿冰上的花纹,觉得,下次做设计时,可以把冰的效果用一用。子建敲一块冰,拿在嘴里嚼,嚼得透心凉。管家跟在子建的后面,摇头摆尾,一副讨好的样子。狗知道,这个陌生男子,是他的主人。狗不知道这主人只是回家住几天的,想,要和主人搞好关系呢,就跟屁虫似的跟着子建。子建又敲了一块冰,给管家吃。管家拿鼻子嗅了嗅,哼哼叽叽地,吃罢,它知道这玩意儿是不好吃的,不吃罢,又怕得罪了这新主人,两只前爪搭在水边,抬眼望着子建,眼里水汪汪的,有狐相。母亲站在门口喊,子建你这憨包哟,大冬天的还在塘边洗脸,回来用热水洗。见子建拿着一块冰在咕吱咕吱地嚼,母亲捋了一下从额头滑下的灰白发丝,眼里有春风在荡漾。
不多睡一会呢。母亲说。
不睡了。子建答,醒得早,醒了就再睡不着。
母亲说,不去你岳父家么。
子建坐在灶门口,给母亲烧火。说,妈,您知道二凤的爸妈,是怎么回事么。
母亲说,你都知道了?
子建说,正是为这事回来的。
母亲正在炒菜的手就停下了。自言自语地说,我说呢,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你怎么说回就回了。又说,还用得着为这事专门回一趟?子建说,我也是想家了,想您和爸了,就借这机会回来一次呢。母亲又开始炒菜,炒菜的动作里,就有了好听的节奏。欢快的节奏。母亲说,那个女的,在镇上开了一家烟酒档,就在一进街口的桥边,叫个什么……对,芙蓉烟酒档。
吃完饭,父亲照样去打牌。母亲打电话给子建的堂弟子良,让子良用摩托车送子建去岳父家。母亲交代子建,给十五块的车费就行。岳父家在南面,一路上倒是顺风。子良问子建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去他那儿玩。子建就说是太忙了。问子良,日子过得怎样。子良一脸得意,说去年盖了新楼,又买了新摩托,没事跑跑出租。子建问,弟妹呢。子良说,跟着黑子干,在深圳。盖楼的钱都是她挣的呢。子建哦了一声,他又想起了福建城的那个自称叫阿莲的小妹,就不说话了。子良骑车也就不说话。公路坑坑洼洼,子良把摩托车骑得飞快,子建像坐在弹簧上,一蹦一蹦地,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车到镇上,经过了芙蓉烟酒档,子建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叫子良停了车,依旧给了子良十五块,让子良先回了。子良客气了一会,收下了,说,有空去我家玩。
子建来到了芙蓉烟酒档,见到了那个女的。那女的,皮肤蛮白的,个子也高,穿一件水红色的毛线衣,除了略显丰满之外,确实算得上是个美人。子建想,难怪老岳父要发疯,连家都不要了。子建觉得嗓子眼发干,吞了一口口水润嗓子。女人见子建不看烟,只看她,笑着说,老板,要什么烟。子建慌忙去看烟,问了几种烟的价钱。问,这芙蓉王是真是假。女人瞪了一双杏眼,说,假,你去这镇上打听打听,我郭芙蓉啥时候卖过假烟?!子建心里一跳,像揣着一只青蛙。郭芙蓉,这名字好耳熟。又去看那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了。子建就有些呆了,呆呆地望着郭芙蓉,郭芙蓉呢,见子建盯着她看,倒是大大方方地,轻轻调整了她的站姿,又轻轻地吸气把腹收起,把胸挺起。子建拿眼盯着烟,心却不在烟上。
你是在烟村中学上过学么?子建问。
郭芙蓉说,是呀,你是……我看你眼熟呢。
子建说,那就是了,我是子建,马子建。
郭芙蓉就惊叫了一声,说,呀,原来是老同学呀,在哪里发财呢。子建就如实地说了。又说,这次回来,是来看岳父岳母的。郭芙蓉脸上就现出了一些淡淡的失落。说,老同学,十多年没见了,你是越长越帅了。子建说,你也是呢,越长越漂亮。子建这样说时,想到了她和岳父之间的关系,觉得自己和岳父的相好这样说话,有些轻佻,突然觉得心里难受了起来。郭芙蓉说,坐一会吧,我给你泡壶茶。子建说,不了,给我拿一条芙蓉王。郭芙蓉先是不要钱,子建说钱是一定要给的,郭芙蓉就只收了进货价。子建本想告诉郭芙蓉,他的岳父是谁,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忍,和郭芙蓉道了别。租了辆摩托走了。
子建的心里真真是乱极了。难受极了。他没有想到,这死鬼岳父包的二奶,原来是郭芙蓉。这简直太不像话了,太过分了,太让人难以接受了。子建感觉得,像是有一把刀子,在慢慢割他的心,割他的肺,他的心就在流血了。而这手拿刀子的人,就是他的老鬼岳父。子建突然想把这老鬼岳父揍一顿。狠狠地揍。子建握着拳头,催摩托车师傅骑快点。
岳母岳父是早就知道子建要到了,多日没有归家的岳父,这天也回了家。岳母呢,早早地杀了鸡,在做午饭。听见摩托车响,岳母就奔了出来,见了子建,喊了一声子建,就差点要哭了,就像那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大人一样。可是岳母毕竟是岳母,她把在眼里打了两个转的老泪给擦了,说,这厨房,烟太大。子建看一眼厨房,岳母家早用上了煤气,哪来的烟。岳母慌忙给子建接过了包,说,你看,回家就回家,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吗。又招呼摩托车师傅来喝杯茶,师傅说不了,接了车费,“日”地一声就远去了。岳父也出来了,淡淡地说了声,子建来了,屋里坐吧。岳母倒好了茶,一会儿照顾着锅里,一会儿又跑到堂屋,看着子建,问长问短的。子建就打开了包,把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都是给岳母买的东西。这是二凤的主意,二凤说,不要给爸爸带东西,让他知道一下我们做儿女的立场。果然,子建见岳父的脸上有些不自在了。子建说,这条烟,是专门给爸爸您的呢。岳父的脸上,神色就轻松多了。后来,趁岳母不在的时候,子建话中有话地说,这烟是他刚才来的时候,在镇口的芙蓉烟酒档买的。这样说时,子建拿眼去看岳父,岳父的脸上居然是水波不兴。妈的,这老家伙。子建想,果然是老狐狸,能做到不动声色呢。子建就觉得自己还是嫩了,还是太沉不住气了,觉得这第一回合,他没有占到便宜。子建心想,那好吧,老东西,你等着,一会再来收拾你。居然会是郭芙蓉,怎么会是郭芙蓉。
没等子建收拾岳父,岳父先收拾起他来了。岳父说,子建,你这孩子是怎么混的嘛,人家那么多打工的,初中都没有读毕业,在外面混上三五年就发大财了,你一个大学生,混了这么多年,还要让我们这些做大人的操心。
老岳父总是这样的,从前还没发财时候就这样,动不动就爱以一个老江湖的身份指导子建该怎样不该怎样,现在,他发财了,说起话来更加的气壮如牛。只是这次,老岳父似乎忘记了,他这女婿,是代表女儿回来兴师问罪的,他是处于守方,而子建是攻方,按兵棋推演的说法,他是蓝军,子建是红军。当然了,老岳父可能正是明白了这一点,又从子建给他的下马威中发现了苗头不对,于是先下手为强了。这一招还真管用,在等着吃饭的那段时间,子建的红军基本上是处于守势,倒是老岳父的蓝军气势如虹步步紧逼。眼看着红军就要溃败,蓝军却见好就收了。
岳母的情绪,似乎很快就稳定了,好像是,家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吃饭时,因了老岳母的在场,子建并没有进行反击,他给老岳父留足了面子。于是就喝酒。翁婿二人看似在喝酒,实际上却在飙着劲。子建的酒量是相当有限的,老岳父的酒量也不咋的。因此呢,两人都喝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酒壮英雄胆。这话没错。子建不是英雄,几两烧酒下肚,居然有些豪气万丈的意思了。老岳父呢,说话已有些大舌头了。二人喝了一瓶白酒,菜从热喝到了凉,最后喝得结了冻。岳母就弄来了一个酒精炉,打起了火锅,把菜都倒在了火锅里。子建说,妈,您去忙吧,我和爸有话说。岳母一听,知道女婿这是要为她出头了,喜滋滋地说,你们喝吧。就躲到一边去了。
子建终于开始进攻了。不过子建先展开了温情攻势。子建说,爸,几年不见,您老多了,头发,都白了一半了。
老岳父一听这话,大约引起了满腹心事,感慨无限了,端起酒杯一口干了,说,是老了。一辈子,说话间,就过去了。不值。不值。
子建说,我今天买烟时,遇见了,我的老同学,郭芙蓉。
岳父说,哦。
子建说,他还是那么漂亮。
岳父说,嗯。
老岳父酒醉心明,知道女婿这是要发难了。
子建说,您的事,二凤都对我说了。这次回家,就是想劝您,多为这个家,想一想。
岳父说,想什么?有什么好想的?活了一辈子了,都在为这个家活,为儿女活,为别人活,现在,老子活明白了,老子不为别人活了,老子要,为自己活。再说了,你妈那脾气,你是知道的,我这一辈子,受的不是气。
子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可是一想到郭芙蓉,子建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总之,你不能和那个,郭芙蓉好,你这样算什么事呢?都快六十的人了,一个老农民,还包二奶,像话么。
岳父突然一拍桌子,桌子上的碗和碟子就一阵颤抖:老农民怎么啦,许城里人包二奶,就不许老农民包二奶?再说了,你小子说话别那么难听,什么包大奶包二奶的。我马上就和你妈离婚的,离婚了,我就和小郭结婚了。老岳父说话流畅了起来。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子建冷笑了一声。郭芙蓉!子建的心口堵得慌。想当年,读初中时,郭芙蓉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是全班男生的梦中情人。不仅是学生喜欢她,连老师也喜欢她。那个混蛋英语老师,借给她辅导作业为由,把她骗到了宿舍,强奸了她。那老师当然是难逃法网,而郭芙蓉也退学了。后来,就一直没有了她的消息。郭芙蓉!子建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也拍了一下桌子,说,可是,郭芙蓉会嫁给你吗?
岳父没想到,他拍桌子,子建居然也敢拍桌子,岂不是要造反了。岳父站起来,拿巴掌在桌子上重重一拍,两只碟子跳到了地上,稀里哗啦,成了碎片。
子建借着酒劲,跟着再拍了一下,比岳父拍得更响,然而却没有碗筷跳下桌子。
岳父是气糊涂了,一把将桌子上的碗筷扫到地上,瞪着子建,不说话,直喘气,呼哧呼哧。
子建往桌子上扫了一眼,没有碗筷和碟子可摔了,只有那个火锅还在桌子上。子建犹豫了一下,没舍得砸火锅,弯腰拎起地上的酒瓶,“砰”地往地上一摔。等在外面听着的岳母发现事态有些失控时,两人把桌子掀翻了,把椅子也砸烂了。出乎岳母意料之外的是,当她刚要进去劝架时,听见子建的岳父说,小狗日的,算你狠,老子不离婚,这总成了吧。岳父大人说完这话,居然“呵呵呵”地哭了起来。
公元二千零五年的冬天,子建在天麻麻亮时离开故乡重到南方。当时,风还在刮,干冷干冷的。雪,终于是没有落下来。
回到南方之后,子建和二凤有一段对话颇值得玩味。
二凤说,谢谢你子建,不是你回去这一趟,我爸我妈怕是真的离婚了。
子建说,你也别谢我。我觉得,你爸其实怪可怜的。
二凤说,你是怎么劝通我爸的。
子建说,我和你爸吵了一架。
二凤说,这我知道。
子建说,我对你爸说,如果你坚持包二奶,那我也包一个。
蜜蜂
油菜花开的时候,蜜蜂就来了。
烟村的冬天不见蜜蜂,冬天蜜蜂去什么地方了呢?有人说是去温暖的南方了,有人说躲进了泥里,还有人说,蜜蜂的寿命就那么长,两三个月,它们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但孩子们宁愿相信蜜蜂去了温暖的南方,宁愿相信,蜜蜂是不会死的。他们无法接受,这精灵一样的蜜蜂生命会是如此短暂。然而,说这话的人是周围找,周围找说出的话,孩子们就不得不信了。
周围找是烟村的放蜂人。在他之前,烟村很少有人放蜂。关于蜜蜂,他当是烟村最有发言权的人。
周围找的名字有些古怪,其实这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大抵被人忘记了,总之是,大家都叫他周围找,大人这样叫,孩子们也这样叫。这名字,应该是有什么典故的,在烟村,说一个人到了动婚姻的年龄,还没有说上媳妇,于是会开这样的玩笑:
哎,你的媳妇子姓么事?
姓曾,曾家屋里还没生!
姓蒋,蒋家屋里还没养!
姓周,叫围找,周围找。
烟村人长于自嘲,也敢于自嘲。这是民间智慧,也是一种自我慰藉。它消解了苦难与沉重,让生活变得轻松与随意,诗意而自然。
不用急,一切都会有的,媳妇子会有的,现在还在丈母娘的肚子里呢,急么事,慢慢找,总是能找着的。周围找这样说。
周围找不是烟村土生土长的人,但他的言行却很像烟村人,也乐意接受烟村人的生存哲学,因此他放蜂来到烟村之后,就迷上了这里,每年都要来一次。关于周围找的籍贯,有多种说法,有说他老家是湖南华容的,他说这里是“个里”,说去是“客”,“客调关”,“客塔市驿”,这是典型的华容口音。也有人说,他的老家是南县的,还有说是宁乡的。他会说宁乡话,烟村的话他也能说。你问他到底是哪里人,他笑笑,不说话。烟村人不爱刨根问底,也不去追究他是从哪儿来的了。也是,只要他不作奸犯科,管那么多闲事干吗呢?
周围找的腿不好使。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一翘一翘的。因此他总爱说烟村的路不平。每到油菜花开的时候,周围找就来了,划着小木船,从船上搬下一个又一个的木箱子,箱子里装的是蜜蜂。烟村人少见放蜂的,很好奇,却又害怕,那成千上万的蜜蜂,每个屁股后面都带着枪,被扎上了不是闹着好玩的。因此,烟村人觉得周围找是一个神奇的人,这样神奇的人,一定得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比如说懂一些江湖规矩,说不定还会一些武功。去问他时,他摇摇头,说不会武功,也不懂江湖规矩,他只会放蜂。这多少让人有些失望,不过失望之后,大家的心里,却对周围找生出了敬意,觉得他诚实,不是个爱说白话的人。大家觉得这样很好。有人说,小周(那时还叫他小周),就在烟村找个媳妇子,在这里安个家,这样东跑西跑的,总归不是办法。
烟村人心怀悲悯,觉得烟村大约是中国最好的乡村,觉得像周围找这样的好人到处流浪是蛮可怜的事情。
周围找笑笑,说,不急,不急。
周围找不急,烟村人替他急,张罗着给他说对象。因了他的这条腿,又是个外乡人,烟村人也只是干着急,总是没能帮上他的这个忙。他还是这样,油菜花开的时候,带着他的蜜蜂来了,油菜花谢了,他带着蜜蜂走了。因此,油菜花一开,烟村人在劳作了一天后,有时望着眼前这片花团锦簇的烟村,突然说一句周围找该来了。果然,没两天,人们就看见了周围找划着小船,从湖的对岸来到了烟村。
他还是那么样的笑,还是把一口一口的木箱搬下船。当年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跑的孩子们慢慢人长树大了,烟村人也在某一天突然灵醒过来:周围找来烟村放蜂,一晃快十年了。这时人们才会发现,周围找有些老态了。可不,他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然而这一年,烟村人惊奇地发现,周围找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还跟了个女人。女人长得倒很周正,就是眼睛不好,只能看见一线光。
从此,周围找走到哪里,手上都拿着一根棍,棍子的一端在他的手上,另一端在女人的手上。周围找牵着女人,在烟村走来走去,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这风景,多少有些让人心酸,生出诸多的感叹,看着人家生活之不易,也对自己的生活生出了满足,消解了心中许多的不平。
烟村人待周围找不坏。这年油菜花谢的时候,他们没有离开,在烟村人的帮助下,盖起了两间小土房,他们正式成了烟村的一员,他们有了自己的菜园,他们也喂了猪,还喂了一只狗。猪喂得很肥,狗很温顺,从来不汪人。
周围找的女人很勤快。烟村人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叫她周家婶娘。周家婶娘虽然眼睛不好,可是她一天到晚这里摸到那里,做饭,洗衣,喂猪,除了不能帮周围找侍弄蜜蜂,屋里屋外都难不倒她。她的房子虽小,却收拾得干净。
周家婶娘的菜园待弄得也好,一年四季绿油油的。她菜园里的菜总是吃不完,有邻居来串门,她就很高兴,又搬椅子又倒茶。她家的茶里除了放茶叶,还要放很多的东西:炒香了的芝麻,黄豆,糖,盐……味道怪怪的。她说这叫擂茶,她说她喜欢喝擂茶,问你喜欢喝不。你不忍拂了她的美意,说,喜欢喝。她的脸上就露出了满足的神采。她很好强,不喜欢别人可怜她,她想让人觉得,她们这一家子,和烟村其他人家没什么两样。你在她家坐一会,走的时候,她会去菜园子里摘一把豆豇,或者一个老粉南瓜。她说,反正我们俩也吃不完的。
周家婶娘很会做酱菜,到了秋天,辣椒拔园了,辣椒杆上都是丁点大的秋辣椒,烟村人把拔掉的辣椒杆子扔在菜园子边上,晒干了当柴烧。她把一根根的辣椒杆举到眼前,像是在闻上面的气味一样,把一个个的小秋辣椒都闻了下来,洗干净,烧一锅开水,把辣椒放在开水里烫熟,捞出来,放在竹帘子上晒,辣椒都变白了。于是,烟村人吃到了白辣椒,第二年,烟村人不再把秋辣椒丢掉了,也学会了做白辣椒。
除了蜂蜜,她的什么东西好像都不稀罕,但蜂蜜她绝对不送人,那是一定要钱来买的。男人待弄蜜蜂不容易,她珍惜男人的劳动,这也是她们一家人生活的来源。烟村人也理解,从来不会去问她讨蜂蜜。
她们的生活,过得安逸而自在,当然,也有遗憾。就是没有孩子。一晃他们住到烟村五六个年头了,周围找怕是有五十岁了,周婶娘比他小,也有三十大几了,她一直没有生育。也不知道是谁的缘故,总之是,这成了他们夫妻俩最大的遗憾。周家婶娘又格外的爱孩子,只有孩子们来她家玩,她才会拿出一罐子蜂蜜,化了水,一人一杯蜜糖水。听着孩子们喝得滋溜响,她的脸上就浮起满足的笑。她问:
好呷啵罗?
她说一口湖南话,口音怪怪的。烟村的孩子也学着她的口音说:
好呷得很!
上几年级了?成绩好不好?
孩子们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喝完了蜂蜜水,野马一样散了,留下她坐在那儿发呆。烟村人也关心着她的关心,为她寻来了许多的偏方,她来者不拒,都煎了喝,再苦也喝。她家门前的十家路口总是倒着各种各样的药渣子。又听人说,吴家档有个女巫师,很灵验的,去求求她,也许能生个一儿半女的。烟村的婆娘们带了她去。巫师说,你家门前有一条沟,这条沟不好,要填起来(烟村到处是水沟,家家门前有水沟)。她满怀希望把水沟填了,一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怀上。后来,再有人说哪里有个神仙,她都不动心了。邻人劝她,再试试,也许这次就有效了。她呆呆地听着树上的一窝小鸟叫,半晌,说:
我绝经了。
邻人不知说什么是好,陪着她发呆,心里很痛。说,我家的小儿子,你不是好喜欢吗,我想让他认你做干妈呢。
周家婶娘没有回过神来,还在听门前树上的小鸟叫。老鸟飞走了,小鸟们叫了一阵,安静了下来。一会儿,老鸟又叼着虫子飞来了,小鸟们张着嫩黄的大嘴,挤成一团。她听见了更远的地方,男人周围找在取蜂蜜,蜜蜂们嗡嗡嗡的包围着男人……她那深陷的眼窝里,慢慢地漫出两汪水。让人看着揪心。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突然有一天,邻居跑到了周围找的家里,对周家婶娘说起了一桩事,说在幸福桥头,有人扔了个孩子。不缺手指不豁嘴,很漂亮的一个丫头子。听了这话,她就呆了。像雕像一样。足足有十分钟,听见男人周围找的脚步声,她才回过神来。她没有对来人说要去捡回那个孩子,也没有说不捡。
这一整天,她都是魂不守舍的。她的耳朵里,似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下午又这样过去了。
烟村的夜,悄悄来了。起了雾,雾先是从水面上浮起,从三角草尖上浮起,从苇叶上浮起,从稻叶上浮起,从一切有凹的地方浮起。她觉出了有些寒意。她一动也不动,发呆。
周围找问她,你这是么样了?是不是病了。
她不说话。
周围找说,你看你,天都黑了,猪也没有喂,饭也没有做,你么样了,丢了魂么?
她还是不说话。摸回了房间里,倒在床上就睡。周围找跟进了房间,说你是么回事?是我惹你了么?你说句话,你这样不说话,算么事?
她突然坐了起来,拿了床单,说,你划船,我们去幸福桥。
他们把这小女孩捡了回来。小女孩的嘴都乌了。喂米汤给她喝,咕嘟咕嘟咬着调羮不放。
饿坏了。她说,慢点吃。
周围找说,慢点吃。
她说,长得好看啵?
周围找说,好看,跟你一样好看。
她说,给取个名字。
周围找说,你取。
周家婶娘想了一会,说,叫个蜜儿,你看好啵?
周围找说,好,蜜儿,周蜜儿,我们一家人的日子像蜜一样甜。
有了女儿,周家婶娘的日子没有像蜜一样甜,却苦了起来。她整夜整夜不能睡,蜜儿爱哭,不停地哭,把嘴唇都哭紫了还是哭,脸都哭黑了还哭,哭得手脚一抽一抽的。喝完了奶也哭,抱在手上也哭。把周家婶娘的心都哭碎了。她抱着蜜儿,不停在摇晃着,在房里转着圈子: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她的嘴里不停地哄着蜜儿,然而一点用都没有。
听说他们捡回了一个孩子,邻居们都来看,有提了鸡蛋的,有提了奶粉的,也有拿红纸包了钱的。她们看见哭个不停的孩子,说,怕是不舒服,要去张医生那里看看。周围找于是就抱着孩子去找张医生,然而周家婶娘也要跟了去。
周围找说,我一个人去,你在家里。
周家婶娘说,我也要去。
她不放心。
先是去了烟村的卫生院,张医生一看,说他拿不准。两口子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周家婶娘的手都攥出汗来了,声音也是虚虚的,问:张医生,不要紧吧?
医生说,不好说,去镇上看看吧。
两口子又摇了船去镇上,在镇上的医院一检查,说,这孩子心脏有问题,先天性的。两口子的心就掉进了冰窟窿里了,半天回不过神来。然后,周家婶娘就哭:老天爷,你和我一样瞎了眼!
在镇上的医院住了三天,打了三天的吊针,周家婶娘一刻也没有合眼。孩子是不哭了。只是嘴还是发乌。
回到烟村,邻居们听说孩子回来了,都来看,七嘴八舌地问。周围找坐在门槛上,揪着头发,周家婶娘的眼圈红肿得像个桃子。邻居们急了,问是怎么回事。周围找把情况说了,邻居们就都不说话了。过了很久,终于有人小心地说,要不把孩子再放回幸福桥。这话一出口,其他的人,差不多都认为,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只是大家都觉得,这样做又太残忍了,毕竟是一条生命。邻居们散了之后,周围找从门槛上站了起来,小声地对周家婶娘说,要不,我把孩子再抱回去。
周家婶娘不说话。周围找以为周家婶娘是默认了,抱着孩子往外走。
你要搞么事?
把孩子放回去。
你狠得下这心?
她的亲娘老子都狠得下这心……
她的亲娘老子不是人,你也不是人?
那……可是她的病!
我们给她治,讨米要饭也要给她治。
周围找也舍不得蜜儿。孩子就这样留了下来。第一年,孩子三天两头闹病,一点感冒就要折腾七八天。第二年,孩子又得了急性肺炎。周围找要照看蜜蜂,周家婶娘就没有了白天黑夜,又要抱孩子去医院,又要摸回来照顾栏里的猪,周家婶娘的头发就白了好多,人瘦了两圈。周家婶娘也养了鸡,每天早晨给蜜儿吃一个鸡蛋。第三年,蜜儿开始长得壮实了起来,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在烟村野,在田野里风一样跑,发出铃铛样清脆的笑声:
妈妈妈妈……
爸爸爸爸……
蜜儿结实得像个小棒槌,脸红扑扑的。周家婶娘一会儿也离不开蜜儿。女儿走远了,她就喊,蜜儿,蜜儿,蜜丫头……声音里的幸福都快要满出来了,要流出来了。她毫不掩饰她的幸福,逢人就夸蜜儿是如何的聪明,巴不得全烟村的人都来分享她的幸福。周家婶娘做事时也带着蜜儿,她在菜园里种了香瓜,西瓜,良薯,甘蔗……她在家门口,栽了桃树,梨树,橘树,还有两株柿子树。她抱着蜜儿,和蜜儿一起憧憬着未来:三年桃子九年柑,只要三年,咱们家就有桃子吃啦,橘子还要快呢,两年就挂果了。到时候呀,咱们家就是一个果园了,咱们的蜜儿想吃桃子啦,去树上摘一筐,想吃橘子啦,去树上揪一个……
有了蜜儿,这个家庭多了许多笑声。蜜儿四岁生日,老两口带她去镇上照相。周围找看着头发花白的周家婶娘,说,走,咱们去理发店里染一下。周家婶娘把头发染黑了,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蜜儿也说,妈妈真好看。
她们的生活,真是像蜜一样甜。周家婶娘对蜜儿描绘的未来,很快就实现了,桃树挂果了,梨树开花了,橘子树也长高了……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蜜儿都是小学生了。蜜儿很聪明,成绩好。老师也喜欢她。每天上学,周家婶娘都要送她到门前的大路上。蜜儿走远了,她还站在大路上,望着蜜儿上学的方向,她什么也望不见,可还是这样望着,听蜜儿的脚步声欢快地渐渐远去。放学时,蜜儿晚回来了一会儿,她就站在门前的路口,一遍一遍地张望。再迟回一会儿,她就叫周围找去找找看。周围找说,没事的,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很生气,说,你不去我去。她就往路上闯。周围找摇了摇头,说,你呀你呀。还是拗不过她,去找女儿了。
有一天,蜜儿回家,口袋里装了好多吃的东西。周家婶娘问蜜儿是哪里来的,蜜儿说,是两个不认得的叔叔阿姨给的。周家婶娘问蜜儿,那两个人还说什么了,蜜儿说,没说什么。周家婶娘突然生气了,她骂了蜜儿,说蜜儿好吃死了,说不认得的人给的东西也敢要。她把蜜儿口袋里的东西都扔了。蜜儿哭了起来,她也哭,抱着蜜儿哭。
周家婶娘对周围找说:我们离开烟村吧。
周围找说,在这里住得好好地,离开搞么事?
周家婶娘说,反正我想搬家,我们搬回湖南老家去。
周围找说,湖南哪里还有老家,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周家婶娘说,没有也回去。
周围找这一次没有答应周家婶娘。周围找说,这里的花多,春天来了,有紫云英,有油菜花,夏天有荷花,秋天有菊花,一年有八个月可以放蜂。
周家婶娘说,你就晓得放蜂,你就不会想一些别的事。
她一直害怕有一天,蜜儿的亲生父母来把蜜儿要回去。周围找说,你放心,蜜儿是我们养大的,她和我们亲。她说,村里的人都晓得蜜儿是捡来的,她迟早会晓得的。可是周围找不同意离开烟村,于是她就一天到晚活得提心吊胆的,听见有陌生人说话,她总会感到莫明的担忧。
蜜儿八岁那年,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饭。周家婶娘突然喊胸口痛,痛倒在地上。医生来时,周家婶娘就已经去了。周婶婶死于心肌梗塞。
周家婶娘去世了,周围找的天就塌下来了。他差点哭瞎了眼。蜜儿没有了妈妈,她哭得最凶。烟村人无不动容。说,周家婶娘抚了她一场,值得了。
做了三天三夜的斋,蜜儿三天三夜没合眼。
周围找真的是老了,他的腰也哈了,背也驼了,头发全白了,胡子拉碴的。他还放蜂。春天到了,花全开了,烟村到处是花,金黄的油菜花,浅红的紫云英,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周围找的蜜蜂们出去采蜜了。周围找坐在家门口,点了一根烟,眯着眼,恍惚间,他看到了许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到烟村时的情景。他是多么热爱着这烟村,热爱着这些一辈子都在忙忙碌碌的蜜蜂啊。
夏枯
《本草》上说:夏枯草味苦、辛,性寒。清肝火,散郁结。
——题记
夏枯草的生命很短暂,短暂到只有一个春天。春来时绿,春去时黄。夏枯草的身上有一些悲情色彩。前子认为,他的身上也有些悲情色彩。前子觉得,他有些像这夏枯草。自然,这只是他的想法,他这样的年龄,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时候,因此就把好端端的日子过出无端的愁绪来。
牛蒡解肌薄荆翘,
丹栀斛玄夏枯草;
疏风清热散痈肿,
牙痛颈毒皆可消。
……
前子坐在湖边的小土坡上背汤头歌,背了一会儿,头就痛了起来。他不喜欢背汤头,不喜欢父亲的职业,不喜欢生他养他的烟村。前子觉得,烟村无边的水域是牢笼。总有一天,他会逃离这鬼地方。然而,他并未能如愿。他被囚在这烟村,背着在他看来毫无用处的汤头。
前子在等候着机会。同学答应拿了工资就寄来,然而两个月过去了,钱还没有寄到。前子心烦意乱,做什么都安不下心。从泥里抠起一块碎瓦片,用力扔向了蒿草深处,隐在蒿草里的水鸟扑鲁鲁惊起,迅速掠过湖面,像一股风,在湖的上空划几个圈,落在远处的水草中。
前子干脆抠起了许多的小瓦片,每背一句,就狠狠地朝水面打出去一块。
喊:四逆散里用柴胡。嗨!
喊:芍药枳实甘草须。嗨!
……
瓦片在水面跳跃。他的声音很大,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吼。声音贴着水面,一波一波地传到了湖的对岸,撞到了山上,又弹回来,再撞过去,再弹回来。前子的喊声就在湖面上来回打着旋,和那些惊起的鸟们一起旋向空中。
这样喊了一阵子,好受了许多,积郁在心中的不快,随着这喊声烟消云散了。然而,前子把嗓子喊倒了。他说不出话来,嗓子里像是塞了一把草,一说话就嘶嘶啦啦难受。前子仰面倒在土坡上,生长在土坡上的夏枯草在他的身体压迫下,发出了轻轻的呻吟。
前子看着天上流浪的云,自由的风,泪水无端的就下来了。
前子是父母的独子,父亲希望前子留在家里跟他学点本事。前子的家境不坏,父母并不指着他打工挣钱。
父亲做前子的思想工作。
说:你没有看过电视?你以为在外面打工是好玩的?
说:你就是这德性,哪怕你顶我两句也好,我总是个人在同你说话。
说:把脑壳扬起来,一天到晚勾着个头,一点朝气都没有,哪像个十六七岁的后生子。
前子勾着头,眼睛长时间地盯着脚尖,一句话也不说。
对于这个儿子,父亲大抵是有些失望了,但他又并不甘心这失望,他想为儿子铺就一条顺坦的人生大路。前子把头微微地扬起了一下,但很快又勾了下去。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去翻晒簸箕里的饮片,空气里就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父亲知道前子的心思,他也曾想:也许让前子在外面历练历练,还能炼成一块好钢。想:儿孙自有儿孙福,做人是不能用强的,凡事要像这烟村的水一样,顺应自然地流淌。可父亲是一辈子在风浪里过来的人,他知道生存之艰辛,他这一生,东折腾西折腾,到人生进入暮年,终于悟透了生的根本,体会到平淡冲和的奥妙,因此上,他想让儿子别再走他这一生经过的弯路。然而儿子并不领这份情,一门心事想往外跑。
父亲年轻时,也像前子这样不安分,看不惯老人那一套。在他年轻的时候,前子的爷爷也是整天逼他背汤头,“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发热恶寒头颈痛,喘而无汗服之宜……”前子的爷爷是个很严厉的人,一句背错,手中的尺子就咬了过来,像一条灵动的蛇,总是在最准确的时间发动进攻并咬中要害。那时,父亲就认定了,背汤头是人生中最枯燥无聊的事情。那时的他也如前子这般想:把这汤头背得烂熟又如何?成了医生又如何?天天坐堂拿脉开方,是多么的无聊!那时,前子的爷爷最爱说的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父亲觉得,老人家过于夸张了一个医生的本事。他目睹了自己的家境,并未因了这一身的医术,有着如何的风光与殷实,他有着更为远大的抱负。结果呢,他东捣腾西捣腾,最终却还是靠学得的这点医术养活一家老小。这时他就后悔了少时没有用功,没有好好继承了家学,没有成为前子爷爷那样的名医。因为这,做父亲的不希望儿子再走他的老路。父亲觉得,儿子如同一株小树,不能人为地束缚他的生长,但眼看着树要长歪了,还是有必要扶一把、正一把的。
你这一点三脚……也叫良医?
儿子回他一句。就这一句,把父亲后面的话都呛回了肚子里。儿子总是这样,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偶尔来一两句话,却像枪子一样无情,可以打得死人。父亲的脸涨红了。他还是试图再说服儿子:你爷爷的医道,可是高明的,想当年,县长还使人抬轿来接你爷爷看病。
儿子毫不留情地又打来一粒枪子:你这是奴才思想,给县长看个病,值当得像传家宝一样传了一代又一代么?
你……
父亲举起了手,然而前子并不躲闪,父亲的手就软了下来。
前子说:你不要小看了我,有一天,我会成为中国的比尔盖茨。
父亲问:比尔盖茨是搞么事的人?
儿子冷笑了一声,拿眼很轻佻地瞟了父亲一眼,就不再理会父亲。
后来,父亲自然是打听到了比尔盖茨是何方神仙,打听到了之后,父亲的心里更加不踏实起来。父亲这一辈子,曾犯过好高骛远的毛病,吃了许多的亏。父亲说,你要想出去打工,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日子过得真慢。日子过得真快。
在想到同学寄来的钱时,前子觉得日子过得真慢。在想到自己无端浪费的青春时,前子又觉得日子过得真快。
桃树上的桃子熟了,端午节的粽子香了,春天过去了。夏枯草枯萎的时候,前子收到了同学寄来的钱。五百块。从邮局取到钱,前子几乎是一路上飞回烟村。要同父亲摊牌了。他知道,父亲是刀子嘴豆腐心,父亲说从他的尸体上踩过去,那也只是吓唬他的话。前子想,我不是小孩子了,不是这么容易被吓住的。前子的心飞离了烟村。他看见了他的未来,看见了那个遥远的深圳,那里的蓝天碧树和海风,大厦高楼与工厂。他的脸上就荡漾着笑。
父亲看着一脸喜色的前子,父亲的心也活泛了起来。父亲说,前子,去采些夏枯吧。前子居然很高兴地答应了,并且前所未有的,主动问及了父亲,夏枯草有怎样药性,哪些方子里用得着。这个问话,让父亲感动了起来。父亲以为,他的强迫让儿子对医道产生了兴趣,于是父亲就对儿子讲起了夏枯草的药性,然而,前子并没有心思听父亲去唠叨,他挎上竹篮,飞向了湖边。
前子在湖边采夏枯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婆婆。
这位婆婆,前子也是知道的。他知道婆婆是从湖对面的吴家档过来的。但婆婆姓什名谁,他并不知道,家里有些什么人,他也不知道。不仅是前子不知道,连烟村的大人,也知之不多。他们只是知道,婆婆是极其的勤劳,采夏枯,割蒲公英,打棕叶,捡桐子果……婆婆采了一大堆的夏枯。她直起腰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小马驹一样欢实的前子。婆婆眯着眼,看着前子,眼里有了异样的光泽。婆婆问前子是谁家的孩子,采夏枯也是去卖钱么?
婆婆说:夏枯可不值钱。姑娘婆婆们没事了才去采夏枯卖钱,没见过年轻伢也做这事的。
前子的脸就红了。要是在平时,前子理都懒得理婆婆的,然而这天他的心情极好,他没有烦婆婆,却问:奶奶您这么大年纪了,不在家里享福?
婆婆笑了:你叫我奶奶?你真是个好伢子呢。
婆婆并没有回答为何不在家里享福,却追根问底,打听前子这么年轻,怎么不做点别的事,要采这不值钱的夏枯。
前子说:奶奶,我爸爸是医生,每年都要采点夏枯入药的。我只要采一点点就行了。
婆婆的眼里,又闪了一道欣喜的光:医生?医生好啊。你有没有学医生呢?
前子摇了摇头。前子说他不学医生,他要出去打工了。婆婆哦了一声,说她的秋萍也要出去打工。
前子没有去问老人家秋萍是哪个,却蹲下来,把割好了的夏枯一把把装在了婆婆的背篓里。婆婆一个劲地说:好伢呢,好伢呢,长得也好,你哪一年生的呀?
前子说了,婆婆掐着手指头,甲子乙丑丙寅丁卯的算了一会,说,虚岁十八了,和秋萍同年的。
前子帮老婆婆割满了一竹篓夏枯。前子自己也割了一些,就和婆婆道了别。也许是收到了钱的缘故,也许还因为做了一些善良的事情,前子的心情极好。吃晚饭的时候,前子想对父母亲说他要去深圳了,然而母亲在剁猪菜时把手指剁了,流了好多的血。前子到嘴边的话,也不好说出口。前子想,那就过两天再说吧。真要离开烟村了,前子却感觉,这烟村,并没有那样的可恶。这无边的水域,水域上生息的水鸟,肥嫩的植物,还有烟村的人,都让前子觉得亲切。
第二天,前子照旧坐在湖边的土坡上背汤头。这一次,是前子自愿去背的。因了这心境的不同,前子觉得,背汤头其实也蛮好玩的,最起码并不像平时想的那样枯燥。汤头里的那些个草药,有许多,前子都是叫得出名字,或者是能在众多的植物里认出来的。比如他的名字马前子,就是一味中药。
在这之前,前子很讨厌这个名字的。读书的时候,同学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草药,后来又由这草药引申,变成了赤脚医生,再到后来,在称呼的过程中,把医生两个字都省了,都叫他赤脚。男同学们叫他赤脚或者马赤脚,他笑笑,无所谓,女同学也在背后叫他马赤脚,前子就觉得很难堪。
在初中时,前子喜欢上了一个女同学。女同学就坐在前子的前排。
女同学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有着一头长长的黑发,清水挂面一样,整天挂在前子的眼前,前子的心就乱了。那一片黑发,就成了一座迷宫,前子陷在了里面,再也找不到走出来的路。然而,女同学从来都不曾正眼看过前子,女同学喜欢同成绩好的人说话。前子从前成绩是好的,可是他的心乱了,他的心全在女同学的身上,学习成绩就一落千丈。开始老师还找他谈谈话,还想挽救他,后来,老师发现前子已病入膏肓了,于是也不再理会他,让他破罐子破摔。上课的时候,前子给女同学写诗,写情书,写那些让他耳热心跳的句子。写好了,又撕掉。再写,再撕掉。他没有勇气对女同学表白。初三这一年,那么多的夜晚,前子在心里温暖着那些诗句与情书入梦。中考前子没有考好,女同学考上了市一中。前子知道,女同学,从此只能出现在他的梦中了。
昨晚,前子又做梦了,他梦见了一个女孩。女孩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清汤挂面那样。女孩只给了前子一个背影,长发飘飘,像一只猫,潜潜走入了齐腰的芳草中。前子跟在那女孩的身后,也走进了芳草中。那女孩却突然抱住了他,女孩身上一丝不挂。前子发现,女子并不是他的同学……
前子从梦中惊醒,发现他又把床单弄脏了。这让前子觉得很羞愧。前子有种负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个可耻的人。然而,前子闭上了眼,想了一会那个梦,那梦中的感觉,是那么的让人心旌摇荡,那么的甜蜜无比。
别东想西想了。前子对自己说,背汤头吧。
他开始背汤头。很奇怪,这次他背起汤头来,居然很快就记住了,而且理解了。前子觉得,学医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他是不可能留在家里学医了。他有了路费,马上就要离开烟村。
前子又见到了昨天见到的婆婆,婆婆还是背着个竹篓,然而,竹篓里只有象征性的几株夏枯。
在读书呢?
嗯呐!背汤头。
汤头是么事?
一本医书,前子说。昨天的夏枯卖了几块钱?
婆婆没有再采夏枯,拿眼上下左右打量着前子。婆婆的眼里弥漫着欢喜,这是前子熟悉的眼神。前子想起了奶奶。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后,前子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这让前子觉得很亲切。前子说,您坐一会吧,我来帮你寻夏枯草。老婆婆欢喜地说,不呢不呢。又问前子,真的是要出去打工吗?前子点了点头,说本来今天就要走的,可是母亲的手弄伤了,他想等母亲的手好了再走。婆婆就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个孝顺的伢!婆婆同前子拉拉杂杂地聊了一会,就拐着小脚走了。前子继续背他的汤头。中午,前子回到家的时候,碰见了他的婶婶。婶婶看着前子就笑。前子觉得,婶婶的这笑里有着深意。前子说婶婶你笑么事?
婶婶不说话,直是拿眼上下打量着前子,像看一个陌生的人。婶婶的眼光,让前子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仿佛身上有几只虼蚤在跳。
婶婶说:前子,我有件好事要告诉你的。
前子说:好事?我才不稀罕知道。
婶婶说:真不稀罕?真不稀罕那就算了。到时你别后悔哟!
婶婶说完,又是很神秘地冲他笑了笑,然而前子说了,他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他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他也就不打听了。
回到家,前子发现母亲也在冲他笑。母亲的眼神里,仿佛有春风在吹。前子想,今天这是怎么啦?一个个都笑得怪怪的。然而母亲不说,前子也没有去打听,把自己关在了房里,却听见母亲在同父亲说,前子也不小了,要是人家合适,先说说也是好的了。
吃饭的时候,母亲给前子夹菜,让前子多多的吃。前子想,母亲晓得我要出门打工了?不像,母亲要是知道,哪里还能笑得出来呢。前子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然而,具体是些什么事,前子也说不准,一个美妙的事情,那么依稀的,模糊的,在向他召唤。这让前子的心很乱。然而前子并不想去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埋着头吃饭,吃得很快。
吃慢点,像抢火一样,又没人跟你抢。父亲说。
前子的筷子停了一停,又继续快速地往嘴里扒饭。前子扒着饭,突然发现母亲在盯着他笑。母亲没有吃饭,只是盯着他笑。前子抬眼,和母亲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前子慌忙低下了头。
母亲笑着说:前子真的长大了呢。
前子觉得莫名其妙,心里发慌,想,难道是昨晚梦遗的事被母亲知道了?难道婶婶也是知道了?这样一想,前子没有心思吃饭了,放下碗就钻进了房。把被子被单仔细地翻看了一遍。前子觉得,这样的事,真是太丢人了。前子想,无论如何,晚上一定要对父母亲说,明天就走,越快越好,离开烟村,走得远远的。
然而在下午,左邻右舍的人都知道了一件新闻——前子要说媳妇子了。
左邻右舍的人见了前子,眼里就都漾起了笑意,让前子买喜糖吃。前子说又没有喜事,买什么糖?
要说媳妇子了,还不是喜事?
前子的脸红了,前子说:哪里有的事?
哪里有的事,那个丫头子的奶奶都来打听你啦,前子,婶娘我可是为你说了一箩筐好话的哟!
在邻人七嘴八舌的讲说中,前子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那个采夏枯草的婆婆,上午借口讨水喝,把前子的左邻右舍都访了个遍,打听前子的人品如何,前子的家境如何,母亲是否贤惠,父亲是否能干。邻人于是就问她了,打听这些干吗。婆婆先是说随便问问。后来,她得到了一个美好的答案,知道了前子的母亲是这烟村数一数二的贤惠能干,把家里操持得精致温暖,前子的父亲虽说只是个草医,但前子的爷爷是名医。前子的家境,在烟村,也是中上之流的人家。烟村的妇人,是极为聪明的,一看婆婆这架势,知道来访前子的家庭,大约是与前子的婚姻有关,于是又夸张地极尽了溢美之词,还有的说前子家马上要盖楼房了。于是婆婆就道出了她的心思。原来婆婆有一个孙女,和前子一般年龄,长得漂亮,人也勤快。婆婆见前子小伙子人很实在,长得也好,想把孙女说给他。婆婆说了,明天她再来,要带着孙女的照片来让大家看看。
我的孙女长得好看呢!
邻居们学着婆婆的语气跟前子开玩笑。
前子也笑。前子说他明天就要出门打工了,他才不说媳妇子呢。
前子失眠了。前子的脑子里,开始漂浮着一个女孩模糊的影子。婆婆的孙女,那个叫秋萍的女孩,是什么样子呢?前子想来想去,秋萍的样子,却和他暗恋过的女同学的影子叠在一起了。前子感觉到了难耐的热。他走到外面,撒了一泡尿。
湖面上起风了,风来得很猛,树叶被风推过来搡过去。怕是要下雨了。前子想。
果然,到了半夜就下起了暴雨。雨来得很猛,下了一整夜。
湖胖了许多,湖水涨到前子的家门口了。水草们都没在了湖中,只露出了一点点绿色的尖,在波浪里摇摆不定。到处是白哇哇的。天上是水,地下是水,天地间也是水。烟村成了一个水的世界。
前子想,那就等等吧,等雨停了,再对父母亲说出门打工的事。
雨一连下了七天七夜才放晴。太阳明晃晃的,把青草的气息蒸腾起来。烟村的路上,到处是半尺深的暴泥。
前子想,那就等等吧,等路干了,再对父母亲说出门打工的事。
出了几天太阳,路终于是干了,湖水渐渐退回了原来的位置。湖被暴雨这一阵淹,伤了元气一样,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有些狼狈不堪的样子了。夏枯草被这连天的阴雨一泡,都烂在了地里。
烟村没有夏枯草了,只有等待来年的春天,夏枯草才会再一次的发芽、抽绿,开出淡蓝色的小花。
婆婆也没有再来烟村。
婆婆怎么了呢?她是病了么?出了么事?
知了们在树上拼命地叫知道了,知道了。知了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盛夏就这样来到了。前子已把一本汤头歌背得烂熟,婆婆并没有来。也许要到秋天桐子果熟的时候,婆婆会来拾桐子吧。然而,前子终于是下定决心,他要离开烟村。父母并没有再坚持,离开的时候,父亲往前子的包里塞了一千块钱,说:路上小心,在外面不行就回家。
母亲划着船,送前子过湖。过了湖就是镇上,前子要从镇上坐车到岳阳,然后坐火车去深圳。船经过吴家档的时候,母亲突然说了一句:对面就是吴家档了。
前子不说话。默默地看着湖岸边缓缓向身后移动的那个名叫吴家档的村庄,那村庄的房屋、炊烟、绿树、稻田。烟村很静。静得只有母亲摇出的桨声:
伊——呀,伊——呀……
透明的鱼
吹过第三遍的枯北风,烟村就失去了春夏的颜色,差不多的绿都收敛起来,冬青、刺树、杉树、竹,在冬日里,就益发抢眼,绿得深沉厚重,像老者经历了沧桑世道的眼神。柑子树上,结满了黄澄澄的柑子,经了霜,经了雪,想吃就去摘,吃不完的,就掉下来烂在地下,烟村人也懒得摘了去换钱,也换不到什么钱,柑子太酸,除了烟村人,外地人吃不惯,吃一个,牙就倒了。
绿失去了,湖却一日日白亮起来,那种亮却并不耀眼,也不张扬,光亮也收敛了锋芒,亮得含蓄,亮得平和——冬季是个不事张扬的老人。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是农人一年的生活,而大自然,也遵循着这样的道理,“哗”地一下,像张开了一柄花纸伞,张开一个绿亮如泼的烟村,再“哗”地一下,又收了起来,收得干干净净,收得浑然天成。不单是收起了颜色,也收起了声音,于是,冬天一到,烟村就安静了下来。人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有什么计划,打算,都等明年开春再说吧,一年之计在于春,而冬天,是享受的季节。
烟村的人,并不像中国其他地方的农人,有着勤劳的本分,有着闲不住的热情,烟村人也勤劳,但把日子过得精致安妥,过得悠闲从容,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贫寒人家,一到冬天,要么袖着双手,要么背着双手,这里转转,那儿走走,摆出了一副干部模样,一副自足自得,一副悠然怡然。烟村人若是会吟诗,当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然而烟村人用别样的语言表达着这样的境界,说:天塌下来有长(音:常)子顶着。说:做得好不如做得巧。这是烟村人的生存哲学,你可以责怪他们有那么一些随遇而安,有那么一些消极懒散。然而烟村人就这样生活在这片水域上,活了一代又一代,并把这些哲学当作美好的事物传承。
烟村人也节俭,如果天再冷些,每日就吃两餐饭。又不干活,还一天三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早上睡懒觉,一觉醒来,已是日高三竿,鸡同鸭讲,猪哼狗叫。烟村的妇人,将手收在袖子里,哈着腰,稀溜着嘴,嘴里哈出雾气,在菜园里砍一株白菜,或者薅两根萝卜,慢慢悠悠的开始生火做饭了,饭做好,已是中午。吃完饭,到有火的人家,围在火塘边,妇人打毛衣,纳鞋底,男人不时将手张开,朝着火塘,也不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向火,静静地享受着火的温度。没有喧哗,没有张扬。偶尔有了会讲古的,讲一些烟村新近出来的奇闻怪事,讲国际国内的形势,讲的都是一些大得可以闪了舌头的事情,烟村男人没有鸡毛蒜皮的习惯,谈那些小事有失身份。没有读过书的,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如同唱歌,读过书的老人,一开口会崩一些“孔子问阳货”“伤人乎?不问马!”“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文言或者“卧冰求鲤”的典故。晚饭时,天一定是彻底黑严实了,烧一块糍粑,或者在火塘上架一口鼎,将上顿没吃完的饭菜一鼎煮了,煮出稀烂的烫饭。烟村人吃得慢条斯理,吃得有滋有味。即便多年以后离开了烟村,还会莫名其妙地怀念烫饭的滋味。
闲不住的是孩子。野马一样的外面疯,也不怕冷,手脚都冻成了冰,鼻子耳朵通红。大人们看着在外面疯的孩子,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说,真正是想不通,坐在家里烤火不舒服么?这样说时,拿火剪去捣正在熊熊燃烧的柴,捣出许多的星星吱吱乱飞。孩子们实在冻得不行了,拖着清鼻涕,将手缩在袖筒里,仿佛拎着一只死鸡,跑回家伸手在火上向向,又野马一样的跳了出去。在野外放野火,点着了湖边土坡上枯黄的狗尾草,火呼啦一下,就蔓延开来,孩子们就跟着火疯跑。
孝儿也是这样的野孩子。甚至是野孩子中的野孩子,他的野,没少让母亲操心,然而他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力气,像一头小猪,“吭哧吭哧”拱到了这里,“吭哧吭哧”又钻到了那里。他也不累?他好像不知道累!母亲在上鞋。看着他,眼里满是怜爱,手上的针在头发里光了光,将针鼻用力在顶针上顶,穿过了鞋底,拿嘴咬住穿过的针,头往后使劲,手向前使劲,哧地一声,索子穿过了鞋底。针又在头发里去光了。
母亲喊:孝儿,你过来。
孝儿磨磨蹭蹭过来了。母亲拿手在孝儿的屁股上拍打,火塘边扬起一层灰。
来,烘烘手。母亲粗糙的手握住了孝儿冰圪塔一样的手,在火上方烘,边烘边搓揉着。说:来试试,紧不紧?用力。
说:紧一点好。三天穿不上的是好鞋。
说:得给你做一双铁鞋。
孝儿就埋着头偷偷笑。孝儿的鞋坏得格外快,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大人要穿两年,其他的伢们要穿一年,他呢,两个月都穿不到,脚趾头前就出了鸡伢子。
然而,孝儿又要跑。母亲不让,将孝儿搂在了怀里。像摁住了一只猴。母亲喜欢这个小儿子。爷爱长子,娘疼幺儿。这话真真是一点也没有错。何况大的儿子早读初中了,住在学校。身边天天烦着她的是这小儿子。让她欢喜着的,也是这小儿子。母亲说,别跑了,就在屋里向火。
孝儿说:不呢,我要同马桂花去玩。
其他的女人就笑。说,孝儿,把马桂花说给你做媳妇子,么样?
孝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最怕大人们提这样的事。他急了,努力挣脱了母亲的怀抱,逃了出去,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猫。身后留下了母亲和女人们的笑。
父亲照例微闭着眼在火边烘着身子,这样的鸡毛蒜皮,不是父亲关心的事件。然而女人们的话题并未就此结束。母亲就笑着对在纳鞋底的桂花姆妈说,桂花姆妈,你这个丫头子真真是个精怪呢,要不长大后给我们家当儿媳妇算了。
桂花姆妈抬起了头,嘴角里还留着一些线头,拿手抹了,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一家养女百家求,养了丫头的尊严与荣耀,就全在这里呢。桂花姆妈笑着说:就怕你们家嫌贫爱富。
母亲说:你才嫌贫爱富呢。
还有在向火的妇人就起了哄,说,那趁热打铁,把这事就订下来得了。
母亲说:桂花姆妈,你说话算得了数不,你们屋里的答不答应?
桂花姆妈说:哪个像你,我们家我是一把手,我说了就算。
其他妇人就说:今天是喜日子,孝儿姆妈,你要请客呢。
母亲说:请客就请客。杀鸡杀鸭你们说。
于是,就有人自告奋勇了去捉鸡。
母亲说,捉鸡公,鸡母在下蛋。
看把你吓得,晓得的。
三个妇人一台戏,这四五个妇人在一起,当真是热闹得不行,几个妇人就这样自作主张,将两个娃娃的终身大事给定下来了。还有自告奋勇的,就当起了红媒。有了这一层的关系,孝儿的母亲和马桂花的母亲,就自觉亲密了许多,觉得她们不是普通的关系,是儿女亲家了。桂花姆妈就说,杀什么鸡,你们这些好吃懒做的死婆娘,割点腊肉下火锅就是了。
于是,母亲就起身去菜园里砍白菜,拔萝卜,回来又割了腊肉,就在鼎锅上下起了火锅,其他的人都笑着说,今天跟着沾光了。还要喝酒,女人们都能喝酒。这样的日子,是女人们的世界,孝儿的父亲,这时睁开了闭了半天的眼,打着身上的灰,也加入了喝酒的行列。但这日的酒,他不是主角,就退居到了次要的角色上,吃着饭,指点着锅里的菜色,说白菜是服腊肉的,萝卜要配鱼吃才好。还要吃鱼冻才好。说话的话题,就开始谈论起了鱼,把被他们订下了终身的一对娃娃给丢到了一边。说:
浃子里的水干得差不多了,只怕要起鱼了。
马牙子这一次怕是又要发一笔呢。
今年涨水的时间长,浃子里的鱼多。
去捡鱼吧。
这么冷的天?算了,还是在屋里向火舒服。
…………
说着话,塘里的火渐渐小了,鼎里的菜渐渐没了,一瓶烧酒也见了底,也没有再往鼎里添菜,往火里添柴。寒意开始往屋里漫,见缝就钻。寒从脚底起,果然,仿佛是有小鱼在咬脚了,接着鱼们钻进了裤脚里,冰冰凉的。吃完了酒的女人们,都袖着双手,鞋底插在怀里,跺干净了身上的灰。说,多谢了,多谢了,吃饱喝足,又一天混过去啦;说,别忘了要谢我这媒人的呀,多的不要,一双皮鞋就行;说,好冷,要落雪了;说……
人都走远了。烟村的夜,就漆一样的黑。风在树梢尖上狂欢,拉出尖厉的调子。谁家的孩子惊了,做母亲的站在湖边的山峁上喊魂,高一声低一声,把烟村的夜喊得深沉寂寥,空旷悠远。
母亲就着鼎烧好了热水,父亲一脸的满足,喊:孝儿,给老子倒水洗脚。
孝儿就找来了脚盆,又找来了毛巾,找来了父亲洗脚后穿的鞋。父亲泡脚的时候,孝儿望着屋外的黑发呆,他的心在浃子里,他白天去看了,浃子里的水快要干了,起鱼就是这两天的事,千万可别错过。孝儿喜欢捉鱼,烟村的孩子大人都喜欢捉鱼。说谁像个鱼鹞子一样,绝对是烟村人对于捕鱼能力的最高夸奖。孝儿渴望得到这样的夸奖。然而,这天真是太冷了。
父亲泡完了脚,孝儿就去端了洗脚水,泼在了屋外面的黑暗中。母亲却倒好了水,给孝儿洗脸,洗手,洗脚。一盆水都洗变了颜色。母亲说:你看你的脸上,起了壳子了,你看你这爪子,像乌龟爪子一样,哟---,这脚都冻成胡萝卜了。痛不痛?母亲手上的动作就轻柔了起来。
不痛,痒。孝儿说。
父亲说,在水里加点盐,用盐水泡一泡就好了。
年年冻脚,哪里是盐水一泡就能好的?话是这样说,母亲还是去抓了一把盐,放在了水里,给孝儿泡脚。孝儿的脚在母亲的手里,像两条滑溜的鱼。孝儿觉得这样是一种享受,母亲也觉得,给孝儿洗脚是一种享受。洗完了脚,母亲又抱出被子,在余火上方烘热了,放在床上。孝儿钻进了热烘烘的被窝,闭上眼,一会儿就入梦了。孝儿梦见了下雪,好大的雪。雪落在他的身上。孝儿还梦见,大雪把房梁压倒了。孝儿还梦见了浃子,浃子里的水抽干了,好多的鱼,鱼们在空中飞,鱼们都是透明的。他也变成了一条鱼……孝儿还梦见了许多的事。这一晚的梦真多呀!醒过来,却忘得差不多了。
外面真的是下雪了。下了一夜的雪,足有半尺厚。窗外明晃晃的。孝儿钻出被窝,趴在窗口看外面的雪,雪压在了竹子上,竹子都弯下了腰。孝儿高兴地尖叫了起来。母亲就跑了过来,说,我的憨儿,可莫冻坏了你呀。把孝儿塞进了被窝里。孝儿说要起床,母亲就把烘热的棉袄棉裤给孝儿抱了过来。
你自己穿,八九岁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母亲嗔怪他。
孝儿就自己穿衣服。然后跑到门口,对着雪撒了一泡热气腾腾的尿。雪地上留下了一排深深浅浅的窝。孝儿的心里,惦记着浃子里的鱼。这样的天,大约是没有人去捡鱼了,马牙子把鱼一捡完,再把水放回来,等了十多天的希望就要落空了。孝儿吃早饭都没了心思。母亲说,今天你可别再跑出去野了。孝儿突然想起了昨夜的梦。他把梦对父母亲说了。父亲沉默了起来。
烟村人相信,梦是可以预兆祸福的。比如梦见失火、涨水或者棺材,烟村人都认为那是吉祥的征兆;梦见捡钱,烟村人会认为那是要破财的;梦见绿色的东西,那是有亲戚要来;可是孝儿的这个梦,在烟村人的解梦里,是大凶大恶之兆。梦见雪,是要戴孝,梦见屋倒,家里的顶梁柱要出事。因此上,孝儿说完了这个梦,父亲就沉默了。母亲说,做了梦,清早起来一说就破了,梦说破了就好了,就没事了。
母亲嘴里这样说,这一天,却是忧心忡忡,把孝儿管得严严的,不让他跑出去,母亲怕这个梦灵验在孝儿的身上。母亲又去孝儿叔叔家看了公公婆婆,公公婆婆身子也硬朗。从公公婆婆家回来,孝儿早溜了出去,和其他的几个野小子,跑到水浃子边看鱼了。水浃子边的雪比村子里的要大、要厚。湿地一片银妆,中间有些黑亮的地方,那是水洼,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天地间辽阔无边,可以一眼望到长江,望到长江的对岸,望到江中一只大船经过,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汽笛。江那边是什么呢?孝儿还没有去过江那边。那里于他来说,是一个神奇的世界。
似乎要说一说浃子,浃子是烟村人对湿地水域的称谓。在江边上,是有着密布的苇子,苇子中间,是一片一片的水域,到了夏季,长江涨水,这片水域就全没在了水中,只有一些苇子的尖露在水面上。江里的鱼们,把这里当成了乐园,这里有着静静的回流,有着丰茂的水草,有着吃不尽的虫子。到了七月,涨起的江水渐渐退去。这里一片水,那里一个坑,这就是烟村人所说的水浃子。
水浃子里的鱼极多,烟村的孩子们,平时在浃子里,光了身子跳下去就能摸到鱼。然而浃子不是谁都可以下去摸鱼的,浃子的所属权归了芦苇站,水退了,芦苇站就有人在护着这浃子里的鱼,不让烟村的农人们去偷捕。到了腊月,鱼价钱起来了,架几台抽水机,没有白天黑夜的抽,把浃子的水抽干了,鱼们就都堆在了水里乱成一团,那可真是堆在水里的!那些抽水的白天黑夜,烟村的人,早就在盯着了,天天关注着浃子里水的深浅。烟村人的意识里,这里的鱼,既然不是投放的鱼苗,是长江的大浪打来的,自然是人人都有份的了,每到这时,浃子边就围了成百上千的人,等着水一抽干,等着承包浃子的人捡走了一部分的大鱼,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岸上的人就一哄而下:罩,撩,摸,赶,什么招都使了出来,什么工具都派上了用场。于是一年的腊鱼都在这里了;于是次日,周边的几个镇上,鱼价要大跌。
然而,却下雪了。半尺厚的雪。妇人们是不会出门捡鱼了,老人们都缩在了火塘边,孩子们都被大人锁在了家里了。孝儿到了浃子边时,浃子边冷冷清清,只有三五群青壮的汉子腋下夹着蛇皮袋和撩(一种捕鱼的工具,铁制,状如大梳),缩在浃子边的背风处,守着浃子里的鱼。而浃子里的水,似乎还有半米来深。孝儿和伙伴们观望了一阵,就转回了家。母亲这一次是生气了,狠狠地骂了孝儿,恨声说,如果再跑到浃子边去,就打断他的腿。这么冷的天,你想死呀。母亲说出了一个死字,马上捂住了嘴。
孝儿没有事,父亲没有事,公公婆婆也没有事。一天过去了。母亲松了一口气。这天晚上,母亲开始发烧,冷一阵热一阵的。孝儿在迷糊中,听见了家里有人说话的声音,父亲请来了医生,给母亲打上了吊针。孝儿迷糊之中,又睡了过去。第二天,孝儿才知道,母亲真是病了,病得不轻。母亲的嘴唇上浮着一层干枯的皮,母亲的眼里,没有了往日的光彩。父亲在做饭,然而面对父亲做好的饭食,母亲一点胃口也没有。母亲只是拉着孝儿的手,说这下子好了,这个梦不是应验在你们身上的,我就放心了。父亲安慰着母亲,说,哪里就那么严重了,下午让张医生再来打一针就好了。母亲的脸上泛起一个疲惫的笑,说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知道的。母亲说她很累,想困一会儿,她握着孝儿的手,就睡了过去。
孝儿看母亲睡着了,他又想到了浃子里的鱼。他想去捉鱼,他想,要是能像故事里讲的那个小孩子一样,捉到两条鲤鱼,给母亲煮一鼎锅鱼汤,母亲喝了鱼汤,病就会好了。孝儿于是把手从母亲的手中轻轻抽了出来,他溜出了家门,踩着咕吱咕吱的雪,就朝浃子里跑去。他一路上跑,跑得肺里有些疼,也没有觉得累。翻过一道堤,北风猛地直往嘴里灌。雪是停了,风中却卷起了雪沫,打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尖锐。
呀!浃子里的水真的干了,一些大人在水里捡鱼。孝儿把鞋藏在了草窝里,赤着脚就往浃子里跑。赤脚踩在雪上,雪地开始像刀锋一样快,孝儿像踩在刀口上一样,将脚趾紧紧抓在了一起,一跳一跳的。不过很快,他的脚就适应了这冷。他像一匹小马驹一样跳进了浃子里。大人们突然发现了他。
说:狗日的,你不要命了啊,这么冻的天。
他像没有听见的一样。他的眼里只有鱼。
说:上去上去,不上去拿稀泥巴糊你。
他像没有听见的一样。他的心里只有鱼。
孝儿向一条大鱼扑了过去,他抱住了鱼,那条鱼最少有四五斤重,鱼的力真大呀,一下子挣脱了,箭一样的射出老远。孝儿被带得趴在了水里,一身的泥,一身的水。像个泥人。
你想死呀,会冻死你的。大人骂他。并朝他走了过来,他就吓得往岸边撤。大人看他撤了,又低头继续拾鱼,鱼们在大人们的手上摆动着,在水桶里扑腾着。孝儿羡慕得要死。他有些恨自己没有力气,恨自己胆子太小。大人们很快把他给忘了,他又开始朝浃子中间走,他看见了一条大鱼,那是一条红尾巴的鲤鱼。鲤鱼有一尺多长,最少有二三斤。现在,它陷在了稀泥里。孝儿朝鲤鱼轻轻地靠近,再靠近,他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他将两只手高高地举了起来,对准了鲤鱼的头,猛地扑了过去,他的手死死地掐住了鲤鱼,鲤鱼在他的怀里挣扎,扑腾着,然而这一次,他不会再让鱼逃脱了。他抱紧了鲤鱼的身子,鱼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开始往岸边撤。大人看见他抓了一条大鲤鱼,就追了过来,他在逃向岸边时,又倒在水中了,然而鱼还在怀里,他没有松手。
他终于逃上了岸。
他朝堤岸上跑去。
身后飞过来了两团稀泥,没有打中他。他跑到了堤上,可是他找不到他的鞋了,到处是相同的草窝,到处是厚厚的积雪,遍地银妆。风在堤上跑,带着一阵阵的雪沫,堤顶上就显得格外的光溜。孝儿想,算了,不要鞋了。他抱着那条大鲤鱼往回跑,手冻僵了,鲤鱼从手里掉了下来,在雪地上扑腾着。他去抓鱼,手却不听使唤了,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鲤鱼重新搂在了怀里。鲤鱼好大,红红的尾巴。鲤鱼好美,鲤鱼的嘴边有几根胡子。孝儿一路朝家跑去。在回家的路上,他遇见了好几个人,每个人看见一身泥一身水的他,都发出了惊叹。他们夸他的鱼大,夸他能干。这让孝儿觉得很是自豪。可是,他遇见了一个老人,老人说,这伢子,这么冻的天,好可怜。
听了老人的话,孝儿突然就觉得很悲伤,他想哭。他也不清楚他为什么想哭,是为母亲,还是为了自己,或者是为了怀里的鲤鱼,或者什么都不为,他只是想哭,他觉得自己很勇敢,也觉得自己很委屈。他就哭了起来。他放声大哭。他一边哭,一边往家走。鼻涕出来了,就拐起胳膊糊一下,眼泪在脸上,结成了两道冰。
身后的雪地上,两行歪歪斜斜的小脚丫子印,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2006.11.17日写毕,想起早逝的母亲,大悲。
绿衣
爷爷说,过了惊蛰节,死鱼都咬铁。
绿衣问爷爷,惊蛰节是么事?
爷爷被惊蛰节是什么这个问题给问住了。鼓了绿衣一眼,说,惊蛰节就是惊蛰节,你说绿衣是么事?
绿衣还问,死鱼哪个还会咬铁?死鱼咬铁做么事?
爷爷怜爱地说,你这个黄毛丫头,哪里这么多鬼问题。
那时,绿衣九岁,正是问题多得要命,缠得人死的年龄。七八九,嫌死狗。绿衣的性格里,又有着男孩子好动的一面,赤了脚上树摘桑椹、光了屁股下湖摸鱼,划着小鸭划,到湿地寻鸟蛋,什么都敢做。烟村人说,一个疯丫头。其实也不单是绿衣如此,这烟村的儿子丫头都是如此。因此,烟村人称孩子们跑出去玩不说出去玩了,说死到外面疯,说晓得野到哪里去了。一个“疯”字,一个“野”字,极为准确、传神。这是烟村人的语言。这个疯字和野字里,含着欣赏、自豪、鼓励,还有一些些的担心与怜爱。
面对疯丫头绿衣的问题,爷爷不打算回答,这样的问题是回答不完的,回答了一个,又带出了另一个问题,她可以缠着问一天。然而,绿衣却不依不饶,揪了爷爷的胡子,说不告诉她,她就把爷爷的山羊胡子揪下来。爷爷服输了,说,也就是这么一说,哪个死鱼真的会咬铁了,不过是说,过了惊蛰节,湖里的鱼,沟里的鱼,港里的鱼,汊里的鱼,睡了一个冬天,都醒来了,开始产籽、长膘,可以下钩钓鱼了。
爷爷这样说时,望着家门前的那一片漫无边际的湖,和湖畔的湿地。湖水一日日绿了起来,深了起来,鲜活了起来。湖睡了一冬,开始风情万种,开始春色撩人。冬天的湖水,像是一块白亮的玻璃,春天一到,湖水就变颜色了,变成了绿玻璃。湖边的湿地上,那些在冬季里枯萎的草,没在了涨起来的春水中。芦芽,棒槌草,三角草,箭一样钻出水面,绿得鲜嫩,阳光泼在新绿上,新绿的草叶发着玉样的光泽。鱼们在水里活跃起来了,这里打个晕,那里打个晕。跳起来吃鲜嫩的草尖。鸟们也都开始回来了。长脚杆,弯脖子,尖而细长的嘴,它们一群群落在水田里。湖边的电线杆子上,那么多的黑点子,是山雀、燕子。油菜花无边无际,把金黄铺到了天边,远成了淡绿,烟村就成了黄金和翡翠镶成的世界。烟村经过了一个冬天的睡眠,醒来了,开始生机勃勃了。爷爷望着那湖,有那么一阵子就发呆了。他的眼里,就有了沧海桑田,有了世事云烟,有了生离死别,有了风雨雷电。爷爷想,人生如梦!这是一个饱经世事的老人,在暮年发出的对人生的感悟。这感悟不是来自书本,是老人经过一生风雨后自然的总结,这些总结,有时却会和某些哲人的总结惊人相似。
爷爷爱发呆,绿衣是晓得的。她还晓得,爷爷一发呆,要么是想她的奶奶了,要么,是想她的妈妈了。绿衣没有见过奶奶,在她的印象中,奶奶就是湖边山包上的那一个小小的土堆。妈妈在绿衣的记忆里,也是模糊不清的一个影。绿衣疯是疯,野是野,可是这丫头心里有水,很灵气,她知道爷爷这时的心里怕是不好受了,于是她也不问问题了,学着爷爷的样子,爷孙俩,都坐在门槛上,都赤着脚,爷爷不抽烟,嘴里嚼着一节草,绿衣学着深沉的样子,双手托着腮,也望着家门前浩渺无边的湖,也想想一些什么。
绿衣到底是沉不住气,她见爷爷想起来似乎有些没完没了,就牵了牵爷爷的衣袖,说,爷爷,你哪里晓得这么多的话呢。爷爷一愣,说,哪个话。绿衣说,死鱼都咬铁呀。爷爷可以说出很多这样的话,比如在正月天打雷了,爷爷就会说,正月雷打雪,二月雨不歇,三月干了田,四月秧长节……一直说到十二月,一年的风雨,一年的气候,都在正月间的这一声雷里了。爷爷还说,闰七不闰八,闰八过刀杀……爷爷说,听得多了,就记下来了。绿衣你到爷爷这个年龄,晓得的事还要多呢。
说起来,绿衣不该叫爷爷为爷爷,该叫外公。只是她打小跟了外公一起过,打小就叫爷爷,叫习惯了。烟村人也觉得,这丫头,就是老人的孙女。如果不是绿衣活脱脱一个小春桃,烟村人大约会忘了,绿衣其实是春桃的女儿这一事实。
春桃是绿衣的母亲。也是个打小聪明的小丫头。不过春桃这丫头心性高,总想着要走出这烟村,走出这湿地。春桃说,她不喜欢这里,这里的一切,她向往的,是另外的一片天地。那一片天地,在春桃比绿衣还小时,就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那时,从城里来了一些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小丫头,烟村人称他们为知识青年,烟村人对那些远离家乡来到乡下的孩子们不坏,重一点的活,都不会叫他们去做。他们就负责了唱戏,排节目,或者做一些轻巧的事。他们也给烟村带来了别样的欢乐。有个小丫头,那时就住在春桃的家里,春桃的妈妈对她不坏,她就认了春桃妈做干妈。春桃妈做了一口好吃的,都想着给她留一口。就是在那时,很多个有月亮的夜晚,她给小春桃讲了很多的故事,讲城市,讲城市的街道,讲电灯电话,讲城里的车辆与高楼。她说,城里真好呀。于是,小小的春桃心里,就种下了对城市的向往。
到城里去。
这是春桃的人生追求。后来,那些知识青年们回到了城里,再也没有回来。春桃的母亲也去世了。春桃读书读到了初中毕业,读不下去了。她的成绩不好,她的心乱了,她的心里总是想着城市。于是,她就去城里打工了。春桃去的是省城武汉。她在武汉给人家当保姆。她在离开烟村时就对自己说,一定要在城里扎下根来。一定。为着了这个一定,春桃付出了她无法承受,却必得承受的代价。也许是一生的代价。
春桃十七岁那年,就爱上了一个城里人,那个人说是也爱她。春桃想,嫁给了城里人,她就是城里人了。于是她就怀上了城里人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绿衣。春桃以为,她会因此成为城里人的,她真傻,她把一切都看得太简单了。她的梦想自然是落空了,据说那个男人是有家室的,春桃生下孩子之后,带了三个月,就把孩子丢给了父亲,然后,她又出去打工了。她去了更远的深圳。一晃,绿衣九岁了。春桃只是回来过三次,也就是说,绿衣只见过她的妈妈三次,爸爸呢,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听爷爷说,爸爸死了。绿衣相信爷爷的话。绿衣想,别的孩子都有爸爸,她要是有爸爸多好。爸爸是什么样子的呢?绿衣有时会想一想爸爸的样子。
绿衣的母亲春桃,这些年在外面,东跑西跑的,她做过有钱人家的二奶,后来又在发廊里做。这也没什么,烟村的很多女孩子,这些年都外出了,在发廊里做,挣下了大把的钞票,回到家,把家里的房子修好了,让父母的日子过好了,她们是烟村的荣耀。她们用自己的苦涩,成就了父母的荣光与幸福。可是春桃呢,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来,她总是没有挣下多少钱。她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恋爱,她哪里来那么多的爱情呢?她一次又一次的让那些男人把她挣得的钱花光。可是她似乎不长记性。这孩子,打小聪明,怎么就那么缺心眼呢,就这么死心眼呢?城里有什么好?这个问题,爷爷一直没有弄明白。爷爷也担心着绿衣,绿衣一天天的大了,他担心着绿衣将来长大了,和她的母亲一样,也跑去城里,然后在城里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然而爷爷又想,不出去,让绿衣一辈子窝在这烟村么。这样一想,爷爷劝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去想那么多啦!
不去想是不去想,然而绿衣是一日日的大了,清明谷雨,小寒大寒。一年又一年,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湖白了又绿,绿了又白,几番变化间,绿衣就长大了。一日,绿衣就从学校哭着回来了。
爷爷说,绿衣,我的乖,是哪个欺负你了?
绿衣说,没有,爷爷呀,我得了病,我会死的。
然而爷爷是虚惊了一场。绿衣长大了,来好事了。这让爷爷高兴,却又让爷爷更加的揪心。爷爷去找来了邻居的婶娘,让婶娘对绿衣传授了一个女人在成熟的过程中必得的知识。从那一天开始,绿衣和爷爷之间,就有了距离了。爷爷再也没有把绿衣搂在怀里,再也不叫绿衣我的乖。绿衣呢,却是依旧的快乐,走路从来都不老老实实一步一步地走,总是一路疯跑,老远就喊爷爷,我回来了。爷爷说,绿衣,你大了,是大姑娘了,别再这样疯疯癫癫的了。绿衣吐吐舌头,照原样的疯,来去像一只鹿,在烟村跳跃着。可是她却迅速地长大了,身体开始显山露水了。活脱脱一个春桃。然而绿衣的心智还是那么的单纯,像烟村的水一样,是透明的,这真是让爷爷操心死了。许多的夜晚,爷爷想来想去,以一声长叹结束了他的思想。有许多的事,爷爷想提醒绿衣,可是张过几次口,却无法把那些话说得出口,爷爷想,该把绿衣交给她母亲了。
绿衣的母亲,在爷爷的催促下,终于是回到了烟村。
在爷爷的记忆里,春桃一直是十多年前离开烟村时的模样。这其间,春桃回来过几次,每回一次,爷爷就要高兴几日又要伤心许久。春桃是一次比一次显出沧桑了。爷爷有些认不出来眼前的这个女子了,这女子,头发红里带着黄,说话嗓子沙沙的,还抽起了烟,抽得很凶,一支接一支。眼圈却开始泛着青。
父女二人坐在门口,门口是湖。望着那无边无际的湖,都没有说话。绿衣也懂了许多的事,她在房里写作业,耳朵里却在捕捉母亲和爷爷的对话,关于她的身世,她现在已隐约清楚了。她有时会觉得有些悲伤,但这样的悲伤也只是一会儿的事,她更多的时候还是快乐的。和同学们在一起,和烟村的伙伴们在一起,她是快乐的。她还小,十四岁,许多的事情,她还来不及去细想,也没法去细想。母亲回来住了半个月,绿衣觉得她很开心,毕竟是母女,很快就熟悉了。绿衣有时也想,要是母亲不走了多好。可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早已能淡然面对别离了。
过了许久,绿衣听见母亲说,她得走了。
爷爷说,找到合适的人家,就嫁了。城里不好呆,就回烟村。
母亲说,知道的,爸。
爷爷说,你呀,就是心性太高了。
春桃又点了一支烟。母亲抽烟的样子蛮好看的。绿衣从门缝里偷偷看。她听见爷爷说,烟也要少抽一点。你看你,哪里还像个人样子。
母亲就把那刚点着的烟猛抽了一口,余下的大半支摁灭了,把烟在手中剥散,心不在焉地将烟丝在手中搓弄着。
爷爷说,要不,就在烟村嫁人吧。
绿衣知道,前不久,听说母亲回来了,就有人来问过爷爷,那意思,是想给绿衣找个父亲。男方那一家,人品不坏,家境殷实,只是那男人前年死了老婆,有一个十岁的儿子。绿衣紧张地听着,她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爷爷对绿衣说,你母亲要是跟了他,算是跳出苦海,进入福窝了。
母亲说,再说吧。将手中的烟丝搓落在地上,说,我不甘心。
爷爷说,可是,绿衣一天天的大了。
母亲说,过两年就好了,读完初中,我把她带出去打工。
爷爷说,你还让她走你的老路?
母亲说……绿衣看见母亲再一次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母亲的手指翘成兰花状,很好看。她把烟夹在指头上,绿衣觉得,母亲的样子还是那么美。她为母亲骄傲。
暑假的时候,烟村的太阳开始暴虐了起来。湖边的柳树,叶子都耷拉着,无精打采。几只知了,不要命地喊,知道了。知道了。湖里开了一湖的荷花,红艳艳的。鼓眼的莲蓬躲在莲叶下,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绿衣划了小鸭划,在湖里摘莲蓬。她还哼着好听的歌,这是学校里学的。
哎,小姑娘,你吓跑我的鱼了。
绿衣听见有人用城里的话在喊。
绿衣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把船划开了。远远地看那个钓鱼的人。绿衣觉得那个人蛮有趣,他的钓鱼竿也蛮有趣,是一节一节的,可以收起来。这和烟村人用的不一样,烟村人的钓鱼竿没那么讲究,在竹林里选了一根拇指粗的、直溜的水竹,削去树叶,就是一根钓竿了,再讲究一点的,大不了用烟火把竹节薰出一道道的黑圈。可是这个说城里话的人,钓竿是活动的,收起来时,只是一根一米多长的竿子。
城里人。绿衣想。她想起了父亲,那个她没有见过面的男人,听说,他就是个城里人。绿衣并不记恨父亲,只是有些想念父亲。有时会想,要是有个父亲多好。父亲是什么样子的呢,是否会像这个钓鱼的人,有着白净的皮肤,戴着牛仔布的帽子,戴着茶色的眼镜,普蓝色的长褂子,是府绸的,轻盈飘逸。绿衣看着,想着,不觉又划到了钓鱼人的身边。钓鱼人看着绿衣,冲她笑。钓鱼人笑起来很温和。
你是城里来的人吗?绿衣问。
钓鱼人笑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绿衣。
钓鱼人说,绿衣,这名字……
绿衣有些紧张了,说,这名字怎么啦?
钓鱼人说,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衣说,你说些么事,又是稀又是干的。
钓鱼人就笑了起来,钓鱼人笑起来的时候,依旧很温和。绿衣觉得,钓鱼人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钓鱼人说,你多大了,读几年级。
绿衣说,读初二了。
钓鱼人说,那你是读过《诗经》的了,《诗经》里有一首诗,就叫绿衣。
绿衣兴奋地说,是吗?
不过,钓鱼人说,这名字不大好。
绿衣问,怎么不大好。
绿衣听见爷爷在喊她,有些不舍,但她还是回去了。回去了,心却在这个奇怪的钓鱼人的身上。为什么我这名字不大好?绿衣想,下次见到钓鱼人,一定要问个明明白白。可是一连几天,她都没有见到钓鱼人。有几拨城里来的钓鱼人过身,没有一个是绿衣要找的钓鱼人。
五天后,绿衣又见到了钓鱼人,绿衣拿一块土扔中了钓鱼人的浮子。钓鱼人回过头来,见到了是绿衣,嘴咧了一咧。
绿衣说,喂,我问你呢,我的名字怎么事不好了。
钓鱼人说,也没什么,名字就是个符号,再说了,你的名字很古典的。你们家是有读书人的吗?
绿衣摇摇头。钓鱼人问,那这名字是谁给取的。绿衣说,是母亲取的。母亲为什么给她取这名字,绿衣也不知道。那你爸爸呢?城里人问。绿衣咬着嘴唇,不说话。她呆了一会儿,提高了声音,想是要把心头的不快甩开。她说,你是从城里来的吗?钓鱼人点点头。她说,你们城里好吗,都有些什么,城里人怎么生活。钓鱼人说,你想去城里么?绿衣摇了摇头。钓鱼人说,那你问城里人的事干吗。绿衣想起了母亲,她想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想在城里生活。
“呜”地一声,空中闪过一道银色的光,钓鱼人拉起了一条鱼,他的脸上漾起了笑,把鱼从钩上取下,“扑喇”,放进了网里,鱼在里面搅起了哗哗的水声。绿衣于是去看网里的鱼,网里有好多黑背鲫鱼挤在一起。钓鱼人看着绿衣,他脸上的笑,渐渐就凝固了。
后来的好些天,钓鱼人天天来钓鱼。绿衣也天天去看钓鱼人钓鱼。钓鱼人就对绿衣讲城里的事,讲城里的生活。绿衣说,和电视里放的一样么。钓鱼人说,一样。钓鱼人说,想去城里么。绿衣摇了摇头。绿衣只是想弄明白,母亲为何一心要在城里扎根。现在,她有点似懂非懂了。
绿衣喜欢和钓鱼人在一起玩。绿衣有时甚至会傻想,要是这个人是父亲,那该多好。钓鱼人也就是三十多岁吧,绿衣这样想时,会偷偷笑出声来。她再摘了莲蓬,就会给钓鱼人丢几个,她呢,盘了腿,坐在钓鱼人的身后,剥莲蓬吃。钓鱼人说,你会游泳吗?绿衣说,会。钓鱼人于是穿了短衣,跳进了水里游泳。他喊绿衣下水游,绿衣就下了水。钓鱼人游进了藕花深处。绿衣也游了过去。她找不见了钓鱼人,她到处找,她害怕钓鱼人出事,城里人,大多是旱鸭子的。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是钓鱼人。她吓得尖叫了起来,可是她看清了是钓鱼人,她不叫了。她看见了钓鱼人的笑。钓鱼人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绿衣觉得,天地在眩晕,她害怕极了,紧张极了,她想喊,喊不出声音来。她觉得这样不好。真的很不好,她觉得这样羞人得很。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去湖边,她再也没有见到钓鱼人。
绿衣隐隐觉出了这是一件坏事。她有些紧张,害怕爷爷知道。爷爷知道了,会打断她的腿的。慢慢的,绿衣的嘴开始馋了起来。她感觉到怎么也吃不饱,又感觉到了肚子在一日日的长大,里面有一个生命在孕育着。等爷爷知道这事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爷爷知道这事了,手就一直抖,他问绿衣,是哪个狗日的。绿衣只是哭。绿衣说她也不知道,绿衣说,是一个钓鱼的人,是城里来的人。爷爷那天夜里,磨了一夜的斧头。第二天,爷爷用斧头砍了一天的树枝。
春桃回来时,绿衣的肚子更大了。春桃在一个夜里,偷偷把绿衣带离了烟村,她们去了城里。一个月后,绿衣生下了一个小女孩。春桃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幸。女孩幸满百日后,春桃带着她回到了烟村,把幸交给了绿衣的爷爷。春桃说,就对人说,是我春桃的孩子,反正我已是生了一个绿衣的了,我的名声是无所谓的了,可是绿衣还要做人,她还小。
春桃把幸给了绿衣的爷爷后,又去了深圳。绿衣也在深圳。春桃不做发廊了,她要给女儿做个榜样,她进了厂。绿衣也进了工厂。母女俩在一间厂,不在一个车间。绿衣的那家厂不错,很大,很正规。绿衣也很上进,很快,她就当上了文员。她学会了电脑,学会了粤语,学会了照顾母亲,这让春桃觉得很幸福。母女俩,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想想幸。母女俩,也会想想男人,她们俩会谈论厂里的男人。可是母亲看中的男人,绿衣都觉得不好,绿衣觉得好的男人,母亲又觉得不怎么样。她们俩就这样争论着,也说,找机会把爷爷和幸接到城里来生活。可是爷爷不肯来。她们也没有找到真正的机会。
爷爷呢,每天又背着幸,就像多年前,他背着春桃一样,就像多年前,他背着绿衣一样,背着幸。他同幸说话,说幸啊幸,我的乖。他同幸说一些彦语,说过了惊蛰节,死鱼都咬铁。幸格格格地笑。爷爷觉得,这一幕,他很熟悉,仿佛是经历过的,他想啊,想啊,想起了绿衣这么大的时候,又想起了春桃这么大的时候。真像是一场梦。爷爷觉得,这一切,都是发生在不久前的事。他说,幸呀幸,我的乖,快快长,长大了,咱们去城里找妈妈。幸还是笑,格格格格。幸一笑,春天就真的又到了。春水涨满了湖,一群的水鸭子,在湖面上乱飞。
秋风辞
烟村的秋天总是在夜晚偷偷光临,先是突然间吹过一阵北风,北风凉丝丝,像一把大扫帚,把夏天的暑热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早起来,嗬!光着身子的农人,下意识地抱起了双臂,张大嘴,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这清凉的气息,把体内残留的暑热冲涤干净。
起来起来,还在睡懒觉!
父母亲们被酷暑折磨了一夏,本来极温和的脾气也在一天天见长,日日望着那耷拉着的树叶子发愁,用上了少见的言语,对老天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这老天,如果再坚持热上几天,人的嗓子眼里怕是要冒烟了。总是在突然间,在大家都快要撑不住了时,秋天就到了。父母亲们的脾气一下子又回到了往日的温和,叫小伢们起床时,也有了一点装腔作势,声音依然是那么的大,却是软软的,含着情,带着爱,没有了前日的焦灼,没有了一丝半缕的咬牙切齿。孩子们是机灵的,从父母亲的声音里,听出了溺爱与宽容,赖在床上不起来。母亲就从扫把上抽出一根竹条。
说:起来起来,懒鬼,太阳晒到屁股啦。
说:再不起来,请你吃竹笋炒肉啦。
烟村人把用竹条打小孩子屁股称之为“竹笋炒肉”。孩子们见母亲嘴角噙着笑意,手中的竹条只是在空中挥舞,并没有太把竹条当回事,将身子往床里面蜷,把屁股蛋子留给了母亲。
父亲背着双手,开始在他的那几亩田里巡视,像一位大将军在检阅着他的士兵。父亲这样背着手巡视时,脸上的神情,必定是欣然的。秋天到了,人的心情就好了。植物们被这秋风一吹,也精神了起来,直愣愣地竖在田野里。只是树们却日渐衰落,一阵风吹来,打个哆嗦,抖落一身的叶子。再一阵风吹来,又抖落一身叶子。每天早上,父亲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了大竹扫把,丝丝啦啦地打扫门前的禾场。然而第二天,树叶又落了一地。门前的树叶,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包。秋风不停地吹,吹了半个月,树梢上差不多光秃秃了。只有冬青,刺树,柑子树,杉树,依然着一身墨绿,只是那绿更显得深沉了,像是在一瓶绿墨水里兑上了蓝墨水,兑上了黑墨水,兑上了红墨水染出来的一样。秋天不像夏天那么浮躁,植物不那么浮躁了,人物不那么浮躁了,连动物们,也不那么浮躁了,鸡不再是这里刨一个坑,那里刨一个坑,然后卧在里面乱奓翅膀。鸡们也开始变得文静了起来。
秋天是个不坏的季节。
母亲们开始把衣服都拿出来晾晒,家家户户门前的竹篙上,篱笆上,树枝上,白的蓝的紫的,开始飘扬着五颜六色的旗。到了日头偏西,母亲就把夏衣收起来放在了衣柜的底层,把秋衣,把夹衣,把毛衣都放在面上,方便随时拿出来穿。禾场上铺开了两条大凉席,母亲坐在凉丝丝的秋光里上被子。可是母亲的针总是穿不进去,把针鼻对着亮光,把线头在嘴里咬一下,辗细,线好像也调皮了,故意和母亲为难,每次都从针鼻旁边穿过去。母亲叹口气,拿手背去揩眼,眼越揩越昏。又把线在嘴里咬一下,辗细了再穿,还是穿不进去。母亲就把针线塞给孩子,说:孝儿,拿去让瞎婶娘帮我穿一下针。
叫孝儿的孩子,就接过针线,连跑带跳去了隔壁瞎婶娘家。
瞎婶娘也在门口上被子。瞎婶娘的被子洗得很干净,洗过了,还用米汤水浆一遍。用米汤水浆过的被子挺括括的,很新。
瞎婶娘很神奇,她那双耳朵比别人的眼睛还管用,老远的,来人并没有吱声,她就能听出是谁来了。她总是能准确地叫出来客的名字。
孝儿曾经问过瞎婶娘:您的眼真是看不见么?
她笑。
孝儿又问:那您怎么能分得出我是哪个。
瞎婶娘说:你们的脚步声不一样嘛,满伢子的脚步声又快又响,细妹子的脚步声像猫子样轻,你的脚步声嘛……
叫孝儿的孩子紧张了起来。
像一只小猪……
瞎婶娘笑了。孝儿却嘟起了嘴,不满意瞎婶娘把他说成小猪。
瞎婶娘真的很神奇哎,她的眼看不见,却可以自如地在烟村里走来走去,从来都不像别的瞎子那样要拿一根棍,走路时,也不用把一只手伸出来探路。从她家到孝儿家,要下一道坡,再上一道坡,还要过一片竹林。没事时,瞎婶娘爱到孝儿家串门,她说来就来了,走在路上,你根本不会相信她是个瞎子。哪个地方该抬高步,哪个地方该转弯,她的心里都有数。烟村的人都说,别看她眼看不见,她的心里亮堂得很哩。
叫孝儿的孩子说:婶娘,我姆妈让您帮忙穿一下针呐。
瞎婶娘就笑,脸上的笑意比秋光还要好看:这倒是稀奇了,穿个针有这么难?亮眼的人倒求上我这瞎眼的人了。嘴上这样说,却高兴地接过了针线,不拿嘴咬线,只是用手指蘸一下嘴再去辗线的一端,把粗粗的索子辗细了,两只手在针上摸了一会儿,线居然就穿进针里了。
婶娘,你怎么一下子就穿进去了?
我的手上长了眼睛哩。
孝儿想,瞎婶娘手上真的是长了眼睛?!
过雁儿了。瞎婶娘说。
果然,过了不久,天上飞过一群大雁。“安儿安儿”地叫。
瞎婶娘这时就会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坐在那里,她听着雁儿远远地飞来,又远远地飞走了。雁儿飞得都看不见了,她还端坐在那里。太阳就快下山了,风吹到身上,凉丝丝的。金黄色的阳光涂在她的脸上,像是一幅油画。她就这么坐着。
雁儿雁,挑箩筐,挑到烟村把戏唱,唱个么子戏,么子蛮好七……
每次天上过雁儿,孩子们都很兴奋,都要冲着雁儿叫。
还唱:雁儿雁儿你歇歇脚,头上长了两只角。
为什么一下子扯到了头上长两只角呢?烟村的这些童谣,当真是没有一点道理的,简直就是信口打哇哇。然而孩子们相信,只要他们叫得诚心诚意,雁儿们就会落下来让他们看一看的。
雁儿过了,秋天就深了。烟村的早晨,十天有八天起雾。天刚黑,湖面上远远地就起来了一些烟,烟越堆越厚,越堆越厚,就成了雾。白雾茫茫,把远村近树都罩住了。还有霜。霜降了,天就冷了。早晨起来,手都装在袖筒里,呵一口气,都能看得见。
霜挂在狗尾草的尖上,铺在谷草上。
霜像刀子一样锋利。
秋收过后,烟村就闲了起来。男女劳力们就要去做水利工,去修荆江大堤,或者去搭锚洲湿地围湖造田。瞎婶娘不能出水利工。村里就安排她铡草喂马。和她一起铡草的,是村里专门喂马的马夫。
她和马夫铡草的功夫,也是很让人称奇的。
马夫的铡刀高高抬起,刀锋白哇哇刺眼,瞅一眼,凉气森森。拿一根草,往刀锋上吹,料草和刀锋轻轻一碰,嚓!断成两截。马夫的脸上现出了笑。他正在壮年,有着古铜一样的脸,棱角分明,胳膊上的肌肉一团一团,随着铡刀柄的起落上蹿下跳,像是在皮肉里窝藏着几只小老鼠。铡刀的起起落落像一曲欢快的曲子。
瞎婶娘的右腿下压着一捆草,两手抱草,抬腿,往铡刀口里喂,手和刀锋,不过一寸。
嚓!锋利的铡刀落下,带着一丝凉森森的风,划过她手上的皮肤,刀锋几乎贴着她的手切下。握草料的手收回,紧跟着再把腿下的草往前送出一寸:嚓!嚓!嚓!凭这刀锋落下的凉意,她知道,草料铡得是多么的整齐。一寸长一段,像是尺子量过。明眼人也做不到!明眼人的眼里有刀锋,有刀锋就有恐惧,有恐惧,心就乱,心一乱,草料就放不齐。
真是绝配!在烟村,在整个湖乡。他们远近闻名。
于是,他和她,马夫和瞎婶娘,就这样搭配了干活,他们真的很默契。
一刀一刀,干脆利索。草屑四散开来,濡湿的草心散发出淡淡草香。这是烟村的味道。铡草房里,很快被这种谷物特殊的香气所弥漫。
他们铡草时,孩子们喜欢在周围打闹,孩子们唱着戏文。瞎婶娘也跟着哼。马夫说,去去去,闹死人了。马夫说完,抬眼瞟瞎婶娘一眼,心里莫名其妙地慌张。瞎婶娘根本不知道马夫在瞟她,可马夫心里就是莫明慌张。马夫觉得在瞎婶娘面前,他就是个玻璃人,肚子里的那一些花花肠子,都瞒不过她。
孩子们冲着马夫做鬼脸,然而还是四下里散了,在外面继续地疯。铡草房里,除了有节奏的铡草声,倒显得格外安静。这安静里,有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在滋长。瞎婶娘感觉到了,她笑。她其实是很好看的,笑起来尤其好看。马夫大了胆子,看着瞎婶娘。节奏就乱了。节奏在人的心里,心乱了,节奏就乱了。险些就出了大事,险些就铡着了瞎婶娘的手了。马夫慌忙定下了神,不敢再看瞎婶娘。
再给我粉个白。瞎婶娘说。
粉白是烟村的土话,就是讲故事的意思。瞎婶娘喜欢听故事。她的男人,名叫老国的,是个哑巴。老国长得很好,她知道,老国有着一身坚实的肌肉,老国还好脾气,是个忠厚人。她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她觉得自己很幸运,能找到老国,说明老天待她不薄。可是老国不能给他讲故事,不能同她说话。
马夫不一样。马夫没有读过书,却有一肚子的故事,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母鸡突然从野外带回了一窝小鸡,谁家的牛丢了,去问六婆掐时,六婆说只望北方找,果然在北方湿地的苇子里找到了,有些故事是真的,有些加上了他的杜撰。马夫简直是个天生的故事家。这些故事,瞎婶娘听过无数遍了,她百听不厌。马夫还会讲《罗成显魂》,说罗成七岁能吹掉檐前瓦,八岁学堂爱打人。瞎婶娘不喜欢罗成,她说罗成的心眼太狠。讲《秦雪梅吊孝》,每讲一次,瞎婶娘要流好多泪。讲《包公案》……这些故事,马夫都是在做水利工时听别人讲的,听别人讲了,他就记在了心里,回到烟村,就讲给瞎婶娘听。
你晓得啵,在天星洲,有一户人家,马夫说。他的手上的动作开始恢复了原来的节奏。一开始讲故事,他的心就不乱了。心不乱,节奏也不会乱。
我晓得天星洲。去年老国就去天星洲做过工。
天星洲有一户人家,男的是个好吃佬,么家伙都吃,天上飞的不吃飞机,地下跑的不吃人,长腿的不吃板凳。
马夫看见瞎婶娘的嘴角泛起了笑意。知道那是对他说话风趣的奖赏。马夫说,那男的不单是好吃,还蛮会做吃的,死猫烂狗子,把肉剥了,先把肉在锅里煮熟,放点姜,放好多辣椒,还放一种花胡椒,吃得口里是麻的,你看我,说着都流口水了。马夫大声吞着口水。
瞎婶娘就说,你呀,要找个媳妇子呢,有个媳妇子照顾着,你就不会这样馋了。
马夫手上的动作一点也没有闲着。“嚓嚓嚓嚓”,铡刀起起落落,铡草房里像是扑腾着一群欢快的鸽子。在外面疯的孩子,也挤了进来,听马夫讲故事。
那年冬天,马夫说,天星洲起鱼,起了好些鱼。余下些乌龟甲鱼没人要,那东西,黑不溜秋,哪个敢吃呀。那好吃的男人说,你们晓得个鬼,这些东西才好吃。他捡了一脚盆乌龟甲鱼,剥了一脸盆的肉。男人叫上了村里几个好吃佬,一起生火煮了一锅子乌龟肉,又打了两斤烧酒。几个人把一锅子乌龟肉吃完了。
后来呢?孩子们抻着脖子,咽着口水。
瞎婶娘却有些紧张了,她担心着那些吃了乌龟肉的人。
那天晚上,马夫说,那个好吃佬男人,睡到半夜,突然在床上爬了起来,从床头爬到床尾,嘴里还吐着白泡泡,像一只乌龟一样。一边爬一边说,大乌龟小乌龟一锅子乌龟,大乌龟小乌龟一锅子乌龟。就这样爬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就死了。
马夫说完,手上的铡刀不动了,瞎婶娘也忘了往铡刀里喂草。
是乌龟精!马夫说。手上的铡刀又铡了下来。瞎婶娘又开始喂草了。
孩子们说,后来呢?
马夫说,人都死了,还有么子后来。
孩子们说,是真的是假的?
马夫说,骗人的是乌龟。
这天的故事,大抵在瞎婶娘的心底里留下了一个阴影,她好久都没有说话。一整天,脸上也再没有了笑。只到快要收工的时候,瞎婶娘把地下的草都拢到一起,直了腰,拍打着身上的草屑,又拍打着头上的草屑。马夫笑着说,头上还有草呢。瞎婶娘就去摸头上的草。马夫说,还有,没弄干净。瞎婶娘又去摘。说,还有么?马夫说,还有。瞎婶娘说,你帮我摘掉吧。马夫就帮瞎婶娘摘了头上的草。瞎婶娘突然说,那个男人,他成家了么?
马夫一愣,好一会,回过神来,说,听说是成家了。
可怜,有伢们么?
马夫说,有两个,一儿一女,儿子上小学三年级,丫头子上小学一年级。
瞎婶娘说,那,可苦了她。
秋风也不知吹过了第几遍,烟村开始变得萧瑟起来。天地间,整天价灰蒙蒙的,风在树梢上跑,拉扯着树枝,树枝的叫声尖锐刺耳。男人老国还在搭锚洲围湖造田。多么冷的天!赤了脚在淤泥里围湖,瞎婶娘的心揪得疼。夜晚,睡在屋里,听着屋外边的风在叫,听着村子里的一只狗子在叫,她念想着老国许多的好。有老国在,这个家,就有了靠山,有了顶梁柱,虽说老国有口不能言。瞎婶娘觉得,有口不能说话,是最痛苦的事,比她有眼不能看的痛苦要深重得多。又想,一个女人,要是没有了男人,那日子怎么过?感谢老天菩萨,把老国给了我。瞎婶娘感到很温暖。可是一个女人总在她的心里晃,那个男人吃乌龟死了,他的女人现在怎么办?两个伢们怎么办?瞎婶娘又想到了马夫。马夫都快四十了,还没有娶到媳妇子,光棍一个,这日子也是难过。瞎婶娘的心里哗地一亮,要是让马夫和那女人组成一个家,那该有多好。可是,那女人的家在天星洲,离这里有三十里,还要过河。没有媒人,两个人怎么能到一起。
再给我讲讲,那个女人,她怎么样了?
马夫手中的铡刀利索地铡下。瞎婶娘有节奏地将草往铡刀口里摆。
哪个女人?
就那个,男人吃乌龟死了的。
马夫笑了笑,说,你还记得。
瞎婶娘说,我一晚没睡好,老想着那个女人,男人没了,拉扯两个伢们,怎么活。
马夫说,人总是有活法的。
她,没有改嫁?
大概没有,说是,怕后爹对她的伢们不好。
她是个好人。
好人命不长,坏人活世上。
你这老鸹嘴,别乱讲。
马夫就不讲。嚓嚓嚓嚓……可劲铡草,铡得草屑乱飞。
再说说,那个女人,你晓得的事。
你不让我讲。
我又让你讲了。
……男人吃乌龟死了后,她就信观音菩萨了,不吃肉,不杀生。其他的,我就不晓得了。
瞎婶娘不再言语。铡草房内,只有铡草声像音乐一样,响着舒缓的节奏:嚓—嚓—嚓……半天来一下。
这天收工的时候,瞎婶娘突然说,你要想法子成个家了。马夫说,习惯了。马夫这样说时,又拿眼去盯着瞎婶娘,呼吸就急促了起来。马夫的心里有许多的话,可是他不敢说,那些话是多么的肮脏,他为自己心里时常冒出那样的想法而自责,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是猪狗不如,可他止不住那么想。他想说,他习惯了,也不想娶了,能和她在一起铡草,他就知足了。瞎婶娘的心里明镜一样,说,你,今年四十了吧。
嗯哪,冬月十七满四十。
瞎婶娘觉得,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次日清晨,烟村还浸在雾中,瞎婶娘背了个包袱,包袱里装了两瓶罐头,一斤红糖,拿了根细竹棍,她对隔壁孝儿的母亲打了招呼,说是回娘家去有点事。瞎婶娘就离开了烟村,去找那可怜的女人了。
要过江,她从来没有去过江对岸。她打听到了,顺着那高高的长江干堤,一路往西走,二十里路程,就是调弦渡,在调弦渡过江,就是天星洲。她走得有些急,这条路,她从来没有走过,在烟村,她用不着竹棍,出远门,她要用手中的竹棍开路。
一条大船顺江而下,呜——拉出响亮的汽笛。
天越走越亮,雾散了,太阳出来了,太阳很温暖,她走出了一身的汗,把手反伸到背后,揭开了汗湿后贴在背上的内衣,抖一抖,让风钻进去,把汗吹干。一路上,不停遇到熟人,问:
您这是到哪里去呢?
去天星洲。
走亲戚么?
嗯哪。到调弦渡还有多远?
还远呢,也不让老国骑自行车驮你去?
瞎婶娘不说话了,她要继续赶路。二十里路,一条干堤,顺着江流的曲折而曲折,没有岔路,她不用担心走岔路。她的心里盘算着,见了那苦命的女人,该如何去说。那个女人,会同意嫁给他么?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去访别人,一个从不相识的人,又是给另一个人说媒,她能相信她么?没事的,他是个好人,她跟了他,会过上好日子的。
为了伢们着想,也要再找个人嫁了,我可以保证,他会对你好的。
瞎婶娘突然听见有人说话,吓了一跳,才灵醒过来,是自己说出声来了。她笑笑,便小了声,一个人模拟了两个人的对话。她相信,她是能说动那可怜女人的。
走一段路,遇到人,她就打听,离渡口还有多远。还远呢,有十来里吧。还远呢,有六七里吧。还远呢,有三四里吧。不远了,就在前面,我送您去吧。
那,真是太多谢你了,小哥。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坐上了渡船,她就开始向人打听那可怜的女人的家。同船的,大多是天星洲人。可是并没有人听说过那么一回事,因此回问瞎婶娘,那女人是天星洲哪个村的,姓什名谁。
瞎婶娘说,她男人吃乌龟吃死了,晚上在床上两头爬,嘴里念,大乌龟小乌龟,一锅子乌龟。
同船过渡的人都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有这样的一户人家。
你们没有听说过么?那男人,就是这样死的,你们真没有听说过?
没有听说过,您找她搞么子事呢?
瞎婶娘笑笑,很神秘,好事。她说,找她有好事。
渡船到了江心,江面上的风很大。一船的人都不说话,她也不说话。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她男人又是这样一个死法,怎么这天星洲的人都不晓得她呢?她感觉到了,这次出门访那可怜的女人,可能不会太顺利。
船撞到了什么东西,猛地打了个抖,她往前倒,幸亏身边有人手快,拉住了她。一船的人都起了身,船就停稳当了。
到岸了!船佬大在喊。
有人扶着她上岸。多谢,多谢。她说。好人哪,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她要一个村一个村地去访那女人了。她走到最近的一个村庄时,太阳就落在了长江的对岸。秋风吹过来的寒意渐浓。一天没有吃饭,她却并未觉出饿。终于听到了人声,鸡叫声、狗叫声、牛叫声。空气中飘荡着谷草燃烧的气味。哪家的饭烧糊了。哪家在煮萝卜烧肉。
问您打听个人?
您说。
我也不晓得她叫么子,她的男人死了,吃乌龟吃多了,被乌龟精缠到,晚上在床上爬,说大乌龟小乌龟一锅子乌龟,爬了一夜就死了。
……没听说过……就是我们天星洲?不会吧,天星洲哪家死了个抱鸡母,一村的人都会晓得的,哪里有这样的事。您听哪个讲的?
是真真的呢。瞎婶娘说,那女人,她后来信菩萨了,不吃荤……她有两个伢,一个男伢,一个女伢……她没有改嫁,说是怕苦了她的伢……
没有。肯定没有。您访她搞么事呢?
好事。
么好事?要不您再去隔壁问问。
好的,多谢您啦。瞎婶娘又走了另一户人家。她一连问了好几户人家,天就黑了下来,她还没有访到那可怜的女人。得到的答复都是,天星洲肯定没有这样的事。您访她到底搞么子事呢?
这一次,瞎婶娘把她的想法说了,她说,我有个哥哥,今年四十了,人很好,实在,我想给她们俩做个媒。
这天也黑了,今晚你么办呢?要不,就在我们家将就一晚?
那,真的是太麻烦您了。
瞎婶娘在人家里住了一晚,一起用过了晚餐。主人家专门打了两个鸡蛋,都挟给了她。她的筷子拨拉了一下碗中,就知道是主人家专门为她打了荷包蛋,慌忙说,吃不了那么多。死活是一定要把两个鸡蛋都夹给孩子们,主人家拗不过,好说歹说,她吃了一个荷包蛋。一起聊天,和人家讲了她的家,讲了老实忠厚的老国,讲了实在勤快的马夫。夜就有了些寒意。
晚上,她睡不着。怎么会没有这么一户人家的呢?听马夫讲得清清楚楚,就是在天星洲的。第二天,天一亮,她从包里摸出了一瓶罐头,想一想,把另外一瓶也摸出来,放在了床头的抽屉上,悄悄离了这好心的人家,又去继续打听那可怜的女人。一个村子差不多打听完了,都说没有这么回事,又去访另外的一个村子。三天下来,她把天星洲的四个村子都访遍了,终于问到有一个上了岁数的人,说是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的,有一个人被乌龟精缠死了。不过,那上了岁数的人说:那事可不是出在我们天星洲,是出在江那边的烟村,说是烟村有这么一回事,前年冬天,烟村有人来这里修堤,我听烟村的一个马夫讲起过……
秋风一阵紧过一阵。天上又过雁儿了,瞎婶娘拄着竹棍,听了一会雁儿叫。她听见天星洲的孩子们在唱:
雁儿雁,挑箩筐,挑到天星洲把戏唱,唱个么子戏,么子蛮好七……
瞎婶娘笑了,她突然发觉,这次出门很是可笑,简直有些莫名其妙。离家几天了,她从来没有离开家这么久过,她很想家。她只想回家,快点回家。
落英
落英老师正在上课,看见建华老师在教室门口冲她招了招手,便安排了学生们自己读书,她走出来同建华老师说话。
上中下,人口手,大小多少,山石田土……孩子们背着手,坐得笔溜直,嘴张得老大,用脆生生的童音喊着课文,声音传得很远,二里外都能听见。
其时正是春天,烟村一年四季中最美的季节,花都开了,紫云英,油菜花,十姐妹……花开得很艳,也很香。这是春天的味道。花的香里,还夹杂着泥土的香味,夹杂着水草的香味。湖水一日日的碧绿,没几天,就碧成了一块毛玻璃。三叶草,猪耳朵,水葫芦……高高低低,给湖镶上了一道翡翠样的边。也许是这一方肥美的水土滋润的缘故,这里少有性子刚烈的人,男人多秀气内敛,女子则出落得水色标致。
落英老师又是烟村最标致的女人。漂亮的女人皆爱花。落英老师亦爱花,她的窗口长年摆着一个透明的广口罐头瓶,瓶子里一年四季插着花:春季插金银花,金银花很香;初夏,插栀子花,栀子花也香,是浓香,没有金银花淡;盛夏,落英老师的窗口开着荷花,还结着一个鼓眼睛的莲蓬;秋天又换成了菊花,是野菊花,烟村秋天多野菊花,秋天一到,其他的颜色就让位于黄金色,黄金色的稻子,黄金色的野菊,黄金色的树叶,看着心里亮堂;冬天到了,落英老师的窗口显得冷清了一些,她会在瓶子里插一枝腊蓼,红里泛着绿的叶子,白里透着紫的小碎花。烟村人没想到,这么不起眼的腊蓼,经她的手这么一折腾,插在瓶子里,就显出了别样的风情与美丽。不仅是窗口的透明瓶子里插着花,她还会在胸口不显眼的地方别上一朵金银花或者栀子花。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漂浮着淡淡的花香。她的父母,既为这样的女儿高兴,又为她犯愁:这孩子,心性太高了,不该生在农村。
落英老师爱花,自然因她爱美。那时,她留着两把很长的麻花辫子,她的辫子拖到了屁股后面,她的腰很细,好看地凹进去,又粗又黑的辫子,垂在那里,垂在少年的梦中。她是烟村辫子最长的女孩。她还极爱干净,她的口袋里总是有一方白手帕,到学生的家里去家访,她会掏出白手帕,轻轻铺在椅子上,然后欠着半边屁股坐下来。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不是地道的烟村话,似县城人说的话,却又不全是县城人说的话,烟村话里夹着县城话,还夹着一些普通话。比如烟村人说“洗汗”,她说“洗澡”,烟村人说“打刨雀”,她说“游泳”,烟村人说“黑倒”,她说“晚上”。烟村人觉得,她说出来的话就是好听……孩子们都喜欢上她的课。一年级有两个班,她带一(一)班,她是班主任。孩子们都抢着上一(一)班。一(一)班的孩子,从小就觉得比一(二)班的孩子们高一等。两个班的孩子们在一起斗嘴了,比来比去,一班的孩子们说,你们老师没我们老师好看。二班的孩子们就无话可说了。她还教全校的音乐课,孩子们的歌,都是跟她学的。她不会识简谱,但只要喇叭里唱过一遍的歌,或者听建华老师吹过两遍,她就会唱了。她从一九七零年初中毕业后,就在小学教书,一直教一年级。她的性子很好,温和,和孩子们打交道,她从来没有脾气。烟村七零年后出生的孩子们,大多数是她的学生。学生们对启蒙老师的印象最深刻,他们后来,无论是上大学了,成了学者,或者不成气,成了打打杀杀的角色,在落英老师的面前,都像个小学生一样,不会露出自己的锋芒和村相。
不单是孩子,烟村的大人,也以和落英老师说话为荣。
落英老师昨天到我们家来了,还喝了我们家的茶。
烟村的妇人,会这样自豪地对别人宣称。这自然是值得骄傲的事,落英老师能喝谁的茶,说明谁的家里收拾得一定是精致而干净,茶具上自然是一尘不染的。她很讲究,她太讲究了。这样的人,像她父母亲说的,就不该生在农村,农村人哪里有那么多的讲究呢?有些有幸去过她闺房的人也这样说。
那时,能去她闺房的女孩,必是烟村出色的女孩,这出色,不单是要长得好看,还得是有文化的,会唱歌的,爱干净的,能和她谈心,谈未来的,是烟村的人尖子。悦灵就是这样的人尖子。那时,悦灵是她最要好的姐妹。悦灵是个裁缝,比落英老师少上了三年学,不过悦灵人很聪明,长得也好看。悦灵带了许多的徒弟,她对服装有一些自己的心得,只有悦灵能有幸进入落英老师的闺房,和她一起探讨哪种样式的衣服好看之类的问题。当然,也许会谈一些私密的话题,比如谈谈建华老师和邱林老师。
不知是哪家的男人有福,能娶得了她。
那也未必是福,娶了她,那得当个太太供起来。
当太后供起来也值得。
这烟村,怕是没有配得上她的人。
我看建华老师和邱林老师就不错。
建华老师?他那么小的个子,还没有落英老师高,长得也不好。
长得不好怕么事,建华老师有才哩,书教得好,一直教五年级。
还会拉二胡,吹口琴,还会写毛笔字,那一手字,在咱烟村,不是数一也是数二。
我看,还是邱林老师有希望些,邱林老师长得好,家里又有钱。
不说了,落英老师来了……
闲聊的人,脸上都堆着笑,争着同落英老师打招呼。
落英老师轻轻地停住了脚步,冲大家微微一笑。然后将辫子轻轻往后一甩,款款地离开,她的腰肢很好看地扭动着,两条大辫子上像长了钩子,就把男人们的眼珠子勾跑了。女人们,并不因此而嫉恨她,女人们也觉得她好看,也喜欢看她。看了她,觉得这天公菩萨真的是不公平,同样是人生父母养的,为什么她就生得格外水色。
落英老师知道烟村人爱谈论她,她习惯了被谈论。
在读初中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出色,在烟村的五七中学里,就是人尖子。老师学生都喜欢她。她的歌唱得好,一副好嗓子。初中毕业了,她响应号召,不上学了,回来建设新农村。可是她这样子,怎么可能去种地呢?别说是她的父母舍不得让她下田干活,烟村的人,也都会觉得不忍心。于是,她就在小学教书。教一年级,整天和a、o、e打交道。
在学校里,落英老师却显得有些不太合群。她不是个好亲近的人,有些冷。有人就说她太清高了。除了和邱林老师、建华老师好之外,她就和悦灵好。于是,到了黄昏的时候,烟村的人偶尔会看见,落英老师、悦灵、建华老师、邱林老师,他们四个人,沿着湖边的长堤,慢慢地走。他们的脚步声沙沙沙地响。他们要走很远。走到月亮出来了。建华老师开始吹口琴。建华老师爱吹《天涯歌女》:“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建华老师吹口琴的时候,其他三人不说话,他们听。建华老师吹的很深情,他们听得很投入。
烟村的人都认为,他们四个人,是在谈朋友。烟村人也觉得,他们四个,当真是天生的两对,地配的两双。于是就猜测,是建华老师和落英老师好呢,还是邱林老师和落英老师好呢。烟村人一直猜不透。别说烟村人猜不透,连他们四个人自己也猜不透。他们的感情,当真是蛮复杂的。建华老师和邱林老师都喜欢落英。因为都喜欢了,他们两人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一是不晓得落英老师的心里有的是谁,怕说出来了丢脸,二是怕这话一说出口,最好的朋友会变成情敌。落英老师也一直没有表过态,她不好表态,一个女孩子,她怎么能先说出口呢。而悦灵呢,跟他们在一起,基本上只是一个陪衬。可是她知道,这两个男人,是烟村最优秀的男人,落英老师不可能嫁给两个男人,那么,总归有一个是属于她的。这样她就很知足了。
其时,大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了,学校的课本中,有“你办事,我放心”这样的课文。那时的年轻人,在处理感情的问题上,内心如何的火热,表面上,还是很含蓄很平静的,像他们四人这样,可以在烟村的月光下散步,就已经是最大胆最出格的了。他们隔三差五就会在堤上走一遍,建华老师吹口琴,吹笛子。他们三人听,也跟着唱。有时,他们四人就谈一些很远大的问题,比如遥远的二零零零年的问题,据说到了遥远的二零零零年,就要实现四个现代化了。于是他们会算一算,到了那一年,他们有多大了呢,这样一算,他们就吓了一跳。遥远的二零零零年,他们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个什么样的社会呀。他们还会谈自己班里的孩子,谈哪个孩子的成绩好,哪个孩子调皮。他们那时,是多么的单纯呀。
落英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见建华老师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情。这天从早晨开始,落英老师的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烟村人的说法,眼皮跳是要出什么事的。
邱林他,建华老师说……邱林他出事了。
建华老师小心地选择字眼。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来得让人没有一点准备。建华老师听说到这消息的时候,还以为传消息的人是在开玩笑。可是没有人会开这样的玩笑的。他很快就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了。建华首先想到了落英老师。她要是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会坚持不住的。
出什么事了?落英老师问。
邱林他,杀人了。
汗珠一颗颗从建华老师的额上往下掉。落英老师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没有了血色。她咬着嘴唇,听建华老师说。
没有杀死,听说,他砍了白腊梅十几刀。
……
邱林老师被捆了起来,打。
……落英老师的手攥出了汗。
他们都进了县医院,不晓得是死是活。
落英老师晃了一下身子,她伸手想去扶墙,却扶到了建华老师的肩上。她把手收了回来。她听见班上的学生们读书的声音稀稀落落的,还有孩子们趴在窗口看她和建华老师说话。落英老师一言不发地回到了教室。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又响亮了起来:
上中下,人口手,大小多少,山石田土……
晚上放学的时候,建华老师害怕落英老师出事,想找她说说话。落英老师走在前面,建华老师跟在后面。建华老师说,邱林他不会有事的。
落英老师像没有听见的一样。
建华老师又说,要不明天我调一天课,去县里看看他。
落英老师还是没有说话。这越发地让建华老师不放心了。建华老师说,你没事吧。
落英老师好像是突然才看见跟着她的建华老师一样,说,哦,我,没事的。陪我走走好么?
建华老师陪着落英老师,走了很远,走的是他们四人经常走的那条路。然而这一次,不再是四人,而只有他们两人。他们走了很远。月亮起来了,露水在沙沙地下,夜很凉。
落英老师说,你带了口琴吗?
建华老师从衣袋里掏出口琴,轻轻地吹了起来。吹的还是他们在一起时经常吹的那首《天涯歌女》。
落英老师突然说,是我害了邱林老师。
邱林没有死,白腊梅也没有死。邱林砍了白腊梅十六刀,判了无期。
邱林去坐牢后,落英老师从来没有去看过他。邱林的父母,因此对落英很大的意见,他们认为,这一切皆是因为落英而起,如果不是她,邱林会和白腊梅结婚,他们的儿子就不会去坐牢了。事情的原委,后来渐渐为烟村人熟知。白腊梅据说是县里某局长的侄女,当时,邱林的父母攀上这门亲,大约有些攀龙附凤的意思,另外,白家也给了邱林父母一些许诺,包括通过关系把邱林转到中学去当老师,把农村户口转成商品粮户口之类的。于是,问题就摆在了邱林的面前,一边是他爱着的,长得标致动人的落英老师,一边是长相普通,他并不喜欢,但可能因此改变他的命运的白腊梅。在这个问题上,邱林陷入了艰难的选择中。他没有说不同意。在和白腊梅订了婚之后,邱林才发现,白腊梅比起落英老师来差了太远,这种差太远,还不单指长相,白腊梅的身上,也没有落英老师的那种娴静与温柔。大约因了这桩婚姻中有着交易的成分,这让白腊梅拥有了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而邱林,在她的面前,则有了一些处处巴结的意思。这时,邱林就后悔了。他对落英老师说,订婚不是他自愿的,是他的父母包办的。那天,去找白腊梅谈,说他有对象,他不想和白腊梅结婚。这对白腊梅的打击很大,后来,两人争吵了起来,白腊梅的几个兄弟,听说邱林要甩他们的妹妹,就动手打了邱林。并拿言语羞辱了他,后来,邱林就抓起了菜刀乱砍,砍了白腊梅十六刀……
邱林去坐牢后,邱林的父母也恨死了落英老师。后来,烟村传出了风言,说是落英老师和邱林有那个事,有人就亲眼看见他们两人坐在堤坡边亲嘴。落英老师是个无情无义的人,邱林为了她坐牢了,她连看都不去看一眼,连信都不给邱林写一封。于是,落英老师的人品问题,就成了她最大的污点。
这年秋天的时候,建华老师问落英,要不要去沙阳农场去看邱林。
不去。落英老师回答得很干脆。
落英老师瘦了好多,她的话越来越少,面对风言,她从来懒得去辩解。她甚至懒得和烟村人说话,只有在面对孩子们的时候,她的话会多一些。窗口玻璃瓶里的花早已凋谢,她也没有重新去插上。
我要去看邱林了。建华老师说。
嗯。落英说。她看着那个空空的广口罐头瓶,然后摊开了学生的作业本,开始批改作业了。
我和悦灵一起去。建华老师说。
落英老师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是很快,落英老师的脸上又恢复了平静。
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
元旦节。有么话带给邱林?
……
元旦节的时候,建华老师和悦灵结婚了。他们的婚事办得很热闹。落英老师也来了。落英老师是送亲的,她一直陪着悦灵。她那天打扮得很漂亮,把新娘子也给比下去了。有人说她是有意这样做的,结婚之后,她的好姐妹悦灵,也和她渐渐地淡了来往。
新婚之夜,悦灵和建华老师谈起了落英。
落英老师怪可怜的。建华老师说。
她真的在等着邱林?
大约吧。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她不嫁人了?
不知道,也许吧,也许有了好的人家,说不准的事。
那个好的人家,一直没有出现。第二年秋天的时候,悦灵生了个女儿。学校的老师们都来建华老师家喝喜酒。落英老师也来了。她还是那样的爱干净,在落座之前,拿出一方手帕,垫在了屁股后面。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爱穿花衣服,她的衣服开始变成了黑白两色,更显出了她的清高与寂寞。她坐在那里,不喝酒,也不说话,也没有吃什么东西。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筷子,都在一只碗里挟来挟去,她吃不下。她只是象征性地坐了一会,去房间里看坐月子的悦灵。当了母亲的悦灵,一脸的喜悦。躺在床上,侧身看着睡在身边的孩子,说,看看,谁来看你啦,是你的落英阿姨。你呀,快快长大吧,长大了就读书,给落英老师当学生。从落英老师进房间开始,悦灵就一个劲地在说她的孩子,说她的幸福。
结婚,真的就这么幸福?
你没有结过婚,你是不晓得的。
落英老师说,这房间里的气味真怪,我受不了,鼻子过敏,我先走了。
落英老师不觉得悦灵现在的生活有多么幸福。她想不通,这个平时花一样的悦灵,这个也很爱干净的悦灵,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在这怪味难闻的房间里生活,还活得笑容满面。也不梳妆了,也不打扮了,整个变成了一个农家妇女。如果结婚了一定要过这样的生活,我情愿不结婚。
落英老师走了。她走后,喝多了酒的老师们,就谈起了落英老师,说她真的是太讲究了。太爱干净了,说她简直都有一些古怪了。还有人说,她的身上有一股寒气。建华老师说,邱林坐牢去了,她的心里不好受。
你们说,她当真和邱林老师那个了么?听说她为邱林刮过毛毛呢。
建华老师说,你们嘴上就积得德吧。
建华老师你别装正经,你说,你是不是也喜欢落英老师。
你没有和她亲热过?
亲过嘴没有?没亲过才怪。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你和她,两个人在夜里,在湖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你们没有亲过嘴?
你们……建华老师说,人家还是个小姑娘,还要嫁人呢。
不是说她不嫁人吗?不是说她要为邱林守一辈子吗?
都二十岁了。再不嫁人,就不好嫁人了。
那一段时间,这样的议论是经常性的,这说明烟村人还是在关注着落英老师。渐渐的,这样的议论就淡了。人们差不多就不怎么去关心她的事了,只有落英老师的父母,是最急的人。不要眼光太高了,像个样子就行了。母亲这样劝女儿,母亲知道女儿的心比天高,但心比天高有什么用?你一个民办老师,还能飞到天上去。
落英老师说,民办怎么了,民办就不是人?
话是这么说,落英似乎找到了新的方向,她从邱林老师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很少会去想邱林了。有什么好想的呢。又不是三五年,他判的可是无期。听说,那个被他砍了的白腊梅,伤好了,白腊梅在镇上的百货公司上班。落英老师有一次去镇上,还专门从她的柜台前经过,打量过白腊梅,她居然没有破相。邱林没有砍她的脸。从百货公司出来,落英老师想,我该想想自己的前程了。没错,邱林是喜欢我的,可是我没有叫他去杀人呀。落英老师心里的负罪感,渐渐地淡了,她把这个思想包袱给放下来了,她觉得很轻松。回到学校,她去湖边上采了一把野菊花,她的窗口,再一次有了缤纷的色彩。落英老师想,要好好自学,争取考上民转公。建华老师就考上了民转公了。转成公办教师后,建华老师调到了烟村中学。他是中学老师了,吃国家粮,工资也比民办老师高得多。在去年时,建华老师就对落英老师说,你也好好复习,去考公办老师吧。落英老师有些不自信,建华是高中毕业,底子好,她才读完初中。现在,落英老师想,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第二年,落英老师去考公办,没有考上。她是心气很高的人,没有考上,这让她受不了,她不服这个气,不信自己就考不上。第三年,她又去考,还是没有考上。落英老师去了烟村中学,找建华老师,希望得到建华老师的帮助。建华老师调到中学之后,他们两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这些年来,只见过有限的几次,也都没能说上什么话。
落英老师去的时候,天就快黑了,到烟村中学时,已是晚上。建华老师当时一个人住在中学里,悦灵在家里开裁缝铺子,带了许多的徒弟。她忙得没有白天黑夜,一门心思要当万元户。
落英老师,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吗?落英老师笑着问。
欢迎欢迎,你是稀客。建华老师居然有些紧张了。其他的老师们,看见来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在晚上进了建华老师的宿舍,都觉得这两人的关系不正常,不时的有老师借口来问建华老师借一枝笔,吸一点红墨水什么的,眼睛看着建华老师,却用余光打量着落英老师,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
这是落英老师,我以前在小学里教书时的同事。
哦,落英?你就是落英?
来了一位数学老师,也是听别的老师说建华老师的宿舍里来了一个美人,找个借口来看看的。建华老师说,李老师您来得正好,这是我原来小学的同事落英老师,这是我们中学初三的数学老师李老师。
于是落英老师就和李老师打招呼。
建华老师说,我的数学也不太在行,李老师教数学很有经验,有他辅导,你就不怕了。
这样一来,落英老师经常来学校请教。李老师也很乐意做这样的事情。可是过了没有多久,李老师就打了退堂鼓。建华老师说,我再去帮你找另外的老师。落英老师说,给你添麻烦了。
建华老师说,没什么。
落英老师说,也不去麻烦别人了,我相信你,有你辅导我就好了。
可是,建华老师说,我的数学实在是不行的。
落英老师见建华老师不自在的样子,笑了,说,你是怕我么?我的身上有刺?
……
那,我会吃人?
……
你是怕别人说闲话吧。
你知道的,悦灵她很敏感。
身正不怕影子斜。
……那,我来给你讲一讲函数吧。
落英老师说,算了,你讲了我也听不懂,陪我走走好吗?
建华老师有些为难。他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孩子都上小学了。落英老师不时来学校求教,已经有人传一些风言风语了。
那,算了吧,我也不为难你了。落英老师说。我回去了。
那,我送送你吧。
建华老师和落英老师,又一次走在月光下。他们走了很远。落英老师说,真快,一晃,十来年过去了。像是昨天。
是很快。
那时,我们经常这样,走这么远的路。你吹口琴。你知道吗?其实那时,悦灵是喜欢邱林的。
建华老师的心里,一只蜂扎了一下。不过他很快释然了,那会儿,他不也是喜欢着落英老师么。然而命运却将他和悦灵组合在了一起,生儿育女,过着幸福平和的日子。
还吹口琴吗?
不常吹了,带初三毕业班,教学任务重,家里又种了几亩地。
你那丫头子蛮聪明的,成绩很好。
你也要找个人家了。
你帮我介绍一个呀。
你条件太高。
我的条件不高,像你这样,心地好,有才气,就行了。
我……对了,邱林他减刑了,二零零零年可以出来。建华老师说。
二零零零年?落英老师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那时我们四个,不是经常谈起二零零零年吗?
是呀,我们说,到了那时,实现四个现代化。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建华老师说,还有十五年。
落英老师说,只有十五年。
这一年的民转公,落英老师又没有考上。差了一分。上一次,她差了二分。如果差得太多,落英老师也许就死了这份心了,可是每次,就差个一两分,就这样放弃,那简直是太可惜了。就这样,落英老师和考公办教师较上劲了。年年考,年年差几分。她这一考就是好几年,这几年,什么事都不上心。
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也是去看,她看上了的,别人没看上她,别人看上她了,她又没有看上别人。悦灵也给落英老师介绍过一次,男方是她的一个徒弟的表哥,小伙子人很精神,家境也好,住在江北。落英老师对小伙子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只问,嫁到江北了,能去学校教书么?小伙子摇了摇头,说,说不准。落英老师说,我只能是教书的了,不教书我还能干吗呢?
那时,悦灵已没有在烟村带徒弟了,她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带徒弟。她成为了烟村少有的万元户了。连县城的报纸记者都来采访了她,把她成为万元户的事,写在了报上。她成为了烟村人的骄傲。现在,烟村人对她,就像当年对落英老师一样,以能和她说话为荣,以她到家坐过为荣了。
悦灵对建华老师说,我看落英这样挑下去,瓜中选瓜,越选越差,再过几年,更不好找了。
建华老师劝落英老师,算了,嫁到江北有什么不好呢。
落英老师说,算了,我不嫁人了,我不考上公办老师绝不嫁人。
建华老师知道,落英是个好强的人,这些年,小学里先后考上了三个公办教师,她却一直考不上。
可是,现在,公办老师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了,你看悦灵,在镇上开铺子带徒弟,比我挣得多多了,又风光,还上报纸了,在烟村,比我有面子多了。
建华老师说的是实情,时事变迁,沧海桑田,转眼间,人们已不那么把吃公家饭当回事了。原先,多少农村人都向往着去城里生活呀,不读书了,想方设法也要去县城当工人。县里有一家黄麻纺织厂,那几乎是一县女孩子们梦想去的地方,可是怎么样呢,转眼之间,麻纺厂都倒闭了,县里好多的工厂都倒闭了,那些吃国家粮的职工们都下岗了。而乡下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死盯着两亩地过日子了。有门路的,就做生意,没门路的,出去打工。打工潮的兴起,对乡村的改变是巨大的,这种改变不仅仅是生活上变得富裕了这么简单,城乡之间,有了交往,有了纽带,烟村人进了城,学会了城里人的生活,也学到了他们看生活的眼光和角度。许多从前很让人眼热的事,现在烟村人都看得淡了,很多从前不能让人容忍的事,现在也觉得无所谓了。钱是第一位的。有钱才有一切。教师的地位是江河日下了。不就是一个公办教师吗,干吗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可是落英老师说,明年再考一次。
可是明年,却取消民办教师考公办教师了。从前是,一个高中毕业生都可以教初中,现在的中学老师,最差也是中专毕业生,烟村中学的大学生都有好几个了,像建华老师这样的土八路,老早都跟不上趟了。
落英老师听到这个消息时,差不多在家里呆了一天。
她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窗口,突然觉得,这些年,自己真是犯傻,为了一个公办老师的身份,一晃就耽搁了这么多年美好的时光。她站在衣柜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她还是那么好看,只是,眼角已有了一些细细的鱼尾纹,有了一些沧桑的感觉。那两把乌黑的长辫子,把往事和将来,纠缠在胸前。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想了许多,这些年的事,一晃就在她的脑子里过了一遍。
第二天,落英老师的窗口,又重新绽开了鲜花。透明的广口瓶,一枝红艳艳的桃花,桃花还打着骨朵,有两朵将开未开,一枝白里透着淡绿的梨花开得正盛。
落英老师的房间里,又有了春天的色彩,她的办公室里,也有了春天的色彩。
让落英老师感到遗憾的是,并没有人发现她办公室窗口的这一束花,没有人发现这小小的变化。这花开花谢,是她这些年心境的晴雨表。或者,那些老师看见了,却忘记了,落英老师的窗口已多年没有开放过鲜花了。
学校不像多年以前了,那时候,小学的学生很多,好几百,老师也很多。老师们很年轻,都是刚刚读完初中或者高中的年轻人。现在的老师们都不再年轻了,现在的年轻人,不读书了也不会选择当老师,特别是小学老师。年轻人都跑出去打工了。学校变得冷冷清清的。学生也越来越少了,从前是,一年级要开两个班,每个班六七十人,现在,一年级一个班都坐不满了,一年级才十几个孩子,全校的学生都不到一百人了。
落英老师在这天,呆呆想了许多。她突然有些悟道了,公办教师也好,民办教师也好,那不过是一个身份,是身外的东西,她现在,特别的渴望有个家,她有了找个人结婚的冲动。这冲动一经产生,就像是星星之火,点燃了她心灵干枯的荒原。
这些年来,给她说媒的人,渐渐地少了。像她这样年纪还没有结婚的男人,不是家境特别的差,就是缺胳膊少腿,或者差点心眼的人了。偶尔有一两个媒人会对她的父母提起某某某,那也多是一些带着孩子的二婚了。父母不敢对落英提这些,怕提了伤她的自尊。再说了,听说邱林又减了刑,不用等到二零零零年了,也许三五年就可以出来了。等了十几年了,还在乎再等这三五年?那就再等等吧。
落英老师却不想再等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有个家,有个男人的肩膀让他靠一靠。他渴望一个温暖的怀抱。然而,有这样的男人吗?落英老师只有苦笑,她听见了自己的笑声。她觉得,她有许多的话要对人说,然而,这些年来,她的朋友越来越少了,能和她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这时,她想到了少女时期的密友悦灵。可是自从悦灵嫁给了建华老师,她们之间就很少来往了。
落英找到镇中学。这时,建华老师已不在烟村中学教书了,他调到了镇中学,他不再是语文老师了,而是管起了后勤。悦灵也不再做缝纫了,现在没有什么人再穿做的衣服,她在镇上开了一家服装店,从汉正街进服装卖。她很能干,她挣得的钱比建华老师挣得的要多得多。她是镇上的名女人了。她穿衣服很时尚,也很有眼光,店里的生意因此特别的好。差不多,她就是小镇流行的风向标。她从汉正街回来,就会拿起电话本,把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说是又进了最新款的什么服装,于是,第二天,小镇上,就开始流行起了这一款服装。
悦灵的时装店,落英是知道的,她多次从店门口经过,并没有进去看过,更没有光顾过她的店。
悦灵看见了落英老师,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她还有这样的一个朋友。她的心里痛了一下,脸上马上绽开了笑。悦灵说,是落英老师呀,你还是这么漂亮。
落英老师看着悦灵,她觉得自己有些寒酸,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见到了打扮华丽的贵妇人,一时间,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是好了。落英老师为自己的自卑而自卑。两个人的精气神,这一对比,就显出高低来了。
你坐,你坐。
悦灵很高兴。说不出的高兴。许多年前,她几乎是落英老师的影子,是落英老师的陪衬,她记得,她出嫁的那天,落英老师陪嫁,她就听人指指点点地说落英老师的美丽,人们把目光和赞美都慷慨地送给了落英老师,对她这个新娘视而不见。可是现在,她们两掉了个个,现在,悦灵是那么的自信,她脸色红润,浑身洋溢着自信。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是镇上的时尚女人。无论发型、穿着,还是精气神,都走在时尚前列的。她说话的声音很大,走路仰着脸。仰脸的婆娘低头的汉,她就是那种仰脸的婆娘。而落英老师呢,她脸上的寂寞,清冷,还有她的那两根不合时宜的长辫子,还有她的那烫出了印子的裤子和白底碎花的衬衣,以及她那白得不正常的脸色,让人觉得她还生活在十几年前。
落英老师掏出了手帕,打算铺在椅子上,这些年来,她是越来越爱干净了。她容不得生活中有一些灰尘。可是现在,她掏出了手帕,又把手帕放了回去。她发现,悦灵店里的椅子红艳艳的,一尘不染,能照得见人影。她有些慌乱了,没来由的。后来,她和悦灵说话,就有些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的,她觉得,她说话都跟不上悦灵的趟了。悦灵对她说起怎么去汉正街进货,说起她的经营之道。落英老师越发觉出了两人之间的差距。悦灵留落英老师吃饭,她说她打建华的传呼。落英老师说,不了,不了。她差不多是落荒而逃的。
多来走走啊,到镇上来了,就到我这里坐。走远了,悦灵在大声地喊。
这天晚上,落英老师仔细琢磨着悦灵的这句话,越想越不是滋味。什么叫到镇上来了,就到我这里坐?这意思,好像她悦灵是镇上的人,而她落英,是乡下的人了。落英老师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看,看自己的眼,自己的眉,最后,目光就落在了那两根大辫子上。她轻轻地抚摸着这两根大辫子,仿佛在抚摸着自己昔日的荣耀与尊严。然而,这荣耀与尊严,早就蒙上了灰尘。落英老师突然又有了争强好胜的心,有了让这荣耀重新焕发生机的冲动。
第二天,落英老师去烟村的理发店,把那两根又黑又长的辫子剪了。
理发的小姑娘是认得落英老师的,她还是落英老师的学生呢,她对这两根黑辫子有着多少美妙的记忆与深厚的感情啊。那几乎是她少女时期的偶像和梦想。
落英老师,您真的要剪掉么,这么漂亮的头发。
剪掉。落英老师说得很坚决。
现在,有这样好看的辫子的人很少了。
太老气了。
不老气,您这样才有个性呢。我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您的这两根辫子,羡慕得要死,想我什么时候也有这样的两根黑辫子就好了。
落英老师呆了一呆,抚摸着那两根长辫子,叹了一口气,说,剪了罢。我老啦,再留这样的辫子,显得不伦不类的。
您一点也不老。您很好看,您的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质。这是大城市的女人才有的气质。
落英老师说,是吗?她笑了笑。她没有去过大城市,最远的,就是县城。可是小姑娘是去过大城市的,她在深圳打过工,后来回家,开了这间理发店。
看落英老师有些犹豫了,小姑娘就没有下剪。这样的两根辫子,要她去剪掉,她于心不忍。
还愣着干吗呀,剪了吧。落英老师说着闭上了眼,她听见“咔嚓咔嚓”的两声响,感觉头上轻松了,心里也轻松了,那个美好的时代,就在这剪刀声中被抛到了尘埃之中。
这两把辫子,您留着吧。
不留了,留着有什么用。
落英老师走出理发店的时候,头也没有回。她把自己的胸挺了起来,她看见,春天又一次来了。
落英老师把长辫子剪了,这样的事,要是搁在十几年前,那一定是要轰动整个烟村的特大新闻,该有多少人会伤心,有多少人会惋惜。然而现在,落英老师回到学校,老师们先是看出了,落英老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然后就落在了她的发型上,说,咦,你把辫子剪了?
剪了。
留了二十多年吧。
嗯。
剪了好,剪了精神多了。
对话就是这样轻描淡写,没有惊异,没有轰动。落英老师也没有想到去制造什么轰动,这些年,她习惯了这种平淡的生活。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对话,多少让她有些失落。
你把辫子剪了?
回到家里,母亲一眼就发现女儿的辫子没了。母亲是多么熟悉这两根长辫子啊,许多的下午,母亲都会帮女儿洗头发,梳辫子。这是母女俩心灵最靠近的时光,是一幅烟村人熟悉的图画。母亲给女儿梳着这长长的发辫,母女俩的心事,皆像湖底的水草一样纠缠。时光就这样慢慢流走了,母亲老了,这些年来,为了这个老姑娘,母亲早就愁白了头。她是多么迷恋给女儿梳头发的时光,又是多么的心痛这样的时光。许多的老人都羡慕着母亲,说她真是有福呢。是呀,女儿大了,和母亲就不那么亲热了,哪里有比六十多岁的母亲给快四十岁的女儿梳头更有福气的事呢。然而,这辫子,落英居然给剪了。
妈,我把辫子剪了。落英说。
剪了好。剪了好。剪了显得精神,母亲说,现在,谁还留这样长的辫子呢。母亲见女儿的脸上,泛着少女的红光,心细地母亲知道,女儿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了。母亲想,女儿怕是自己谈对象了。
剪了辫子烫了发,落英老师又去了一次镇上。
你的辫子呢?
悦灵一眼就发现了落英老师的辫子没了。悦灵还发现,没有了长发的落英老师,一下子就显得洋气了许多。落英老师身上的那种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悦灵的心里就有些悲哀地想,她这是天生丽质,没有办法和她比的。
落英老师还在悦灵的时装店里挑了几件衣服。什么样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是那么的得体。
落英老师走在烟村,又开始吸引人们的目光了。不过这一次,人们不再只是把目光停留在她的头发上,不再把她看成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他们惊讶地发现,落英老师居然没有老,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的年轻。身材还是那样地好,说话还是那样的温和。走路的样子还是那样的迷人。
有人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母亲笑眯眯地对落英说。
落英老师说,那就见见面吧。
可是,半年来,她先后相过了三次亲,都没有相中。第一次,对方是镇上的,家境不错,是城镇户口,一条腿不好。母亲也觉得,那男人是配不上自己的女儿的;第二次,男方是湖对面吴家档的,这些年在外面打工,挣了些钱,家境殷实,说是只要落英肯嫁过去,一结婚就盖新楼房。母亲觉得这人不错,年轻,比落英还小四岁。让落英感到遗憾的是,男人没有文化,别说吹笛子、口琴,连大字也识不了一箩筐,而且,说话还是个大舌头,一张嘴就结巴,第一个字要重复上七八遍,听得人心提到嗓子眼了,他这一口气还转不过来,好容易顺过气来,顺溜地说上两句,又结巴了起来。男人倒是很热心,见了落英老师,光笑,说话更加结巴了,我我我我地我了半天,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脸都胀黑了,不停地擦汗。结巴的母亲说,平时不这样的,这是太紧张了。
烟村已很是有些冷,田野里到处盛开着野菊花,空气中弥漫着野菊花的香味。落英老师的母亲,一眼就看中结巴了,悄悄地对落英老师使眼色,这样的人忠厚,顾家,嫁给他,有享不完的福。落英老师笑笑,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第三个男人,人倒是不错的,也读过高中,长得瘦瘦的,身上有些书生气,原来也是在小学里教过书的。这倒是让落英老师有些心动,可是,他有两个孩子了,一儿一女。落英老师问他,妻子去世了多久。男人说,快一年了。
哦,那她是尸骨未寒了。落英老师说。
男人的脸一下子就紫了,说,要不是为了孩子,也不想这么早……
落英老师悲哀地想,如果我跟了他,我死了,他是否会很快再找一个呢。
连续三次相亲的失败。母亲说,你呀你……不知你要挑一个么样的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呢?你以为你还年轻啊。
母亲从来没有这样重说过女儿。说完了,独自抹眼泪。
落英老师在田野里走了很远,沿着长堤走到了湖边。这些年,湖瘦了许多,原先她经常和邱林、建华老一起聊天的地方,现在已成了稻田。落英老师采了一捧野菊花,她喜欢这野菊花沁入心肺的香味。
是呀,你不是一个小姑娘了,你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落英老师问自己。
她想起了邱林。再过几年,邱林就要出来了。邱林,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呢?
她还想起了建华老师。想起了悦灵。她真的有些羡慕,不,是妒忌悦灵。在当时,只要她想,建华老师就是她的了。那天,悦灵在她的面前那一幅得意的样子,她当时真的动了那心思,想,你得意什么呢。她想,要是她愿意嫁给建华,建华老师会不会和悦灵离婚呢。当然,这只是她一瞬间的想法,她很快就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脸红了。
落英老师往回走的时候,遇见了邱林的父亲。邱林的父亲老了。多少年了,只要见了面,他们都扭过头,相互不打招呼。不仅如此,两家的人都不打招呼。邱林的母亲,还经常指桑骂槐地诅咒着落英和她的家人。这一次,落英老师却先打招呼了,她叫了一声邱伯伯。
邱林的父亲,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耳朵不太灵了,他转过身,盯着落英老师。
你是叫我?
嗯。
老人看了落英老师好半天,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老人也听说了,落英在等他的儿子出来呢。不管是真是假,儿子喜欢这个女人,那是真的。儿子就要出来了,儿子已四十出头,又坐过牢,出来以后,去哪里讨老婆呢。落英老师同他打招呼,老人马上就想到,这个女人,将来可能是自己的儿媳妇呢。老人的脸上,就慢慢泛出了一些笑。
邱林快出来了吧。落英老师说。
快了。
两人就这样打了个招呼。别小看了这个招呼,却是解开了两家人心中的一个死结。
落英老师想。也许,该去沙洋农场看看邱林。又觉得,这样去,不太好,倒显出自己有什么意图了。要是建华老师去看邱林,她跟着一块儿去还差不多。
落英老师又去了镇上,那天悦灵去汉正街进货了。建华老师就请她在镇上的小餐馆里吃饭。落英老师还在寻思着怎么对建华老师提议去看看邱林,建华老师却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了。建华老师说,你知道不,邱林又减了一年半的刑,后年五月,就要出来了。
落英老师说,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建华老师说,这么多年,你,终于快熬出头了。
……,落英老师没有说话,落英老师想,这些年来,我是在等着他吗?也许是吧。
不知道,邱林现在,怎么样了。十几年没见了,见了肯定是不认识了。
听说,还好。建华老师说。
这些年,建华老师也没有去看过邱林。关于邱林的消息,他都是听邱林的父母说起的。
真该去看看他,建华老师说,可是我这,太忙了。忙了学校还要忙家里。
落英老师说,那也是,我想,邱林不会怪你的。
落英老师的这话,让建华老师听起来有些怪,好像是,她和邱林是一家人的意思了。建华老师明白落英老师的意思。建华老师说,你倒是该去看看他。
落英老师终究是没有去看邱林。转眼又是一年了,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一年啊,落英老师也说过几次对象,都没有说成。吴家档的那个结巴,逢年过节,还会到落英老师的家里来。他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了,说是,这辈子,要是能娶上落英老师,死了也值得了。落英老师说,那,你就等吧。
终于盼到冬天了,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个冬天,漫长而又短暂。因了期盼而漫长,因了期盼而短暂。然而,在第二年的正月,一个不好的消息,却让落英老师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邱林的父母,已开始张罗着为邱林说对象了。这让落英感到很紧张。紧张一阵之后,她就释然了。她相信,这不过是邱林父母的意思,在她和别的女人之间,邱林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何况,落英老师听说了,给邱林老师介绍的对象,是邻村的一个寡妇,长相是比不过她的,何况,那女人还带着一个六岁的孩子。
春天又到了。这是一九九八年的春天。
烟村小学的学生,越来越少了。周边的几所学校进行了合并,烟村小学就只开一到三年级了,四年级的学生,统一到了原来的中学去上学,原来的中学取消了,全镇的中学生都集中在镇中学读书。落英老师一个人带了三个班的语文,整个学校,总共才有四个老师。
上中下,人口手,大小多少,山石田土……
孩子们都背着手在背书。落英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望着眼前那一望无际的紫云英和油菜花,望着在春光里闪闪发光的湖,望着电线杆上落成串的燕子。落英老师想,再过两个月,邱林就会出来了。
落英老师心情很复杂,有时她很自信,有时她又很自卑。
邱林是在端午节之前出来的。邱林出来之后,他们家里热闹了好多天,亲朋都来看他了,建华老师也来了。建华老师约落英一起去看她,落英老师却说,学校里的事太多了,抽不出时间。
建华老师说,那,我找时间和邱林来学校看你吧。
邱林出来了,一直到过了端午节,他家里才安静下来。落英老师没有来看他,这多少让邱林觉出了失落。他听建华说过了,落英老师这些年来一直在等着她,没有嫁人。邱林觉得,是他害了落英老师。他有些不敢面对落英老师了。
媒人把那个女人带到了邱林的家。那女人对邱林没有意见,现在就看邱林的态度了。邱林说,不用着急,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我现在很累,只是想休息。
邱林的母亲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想着落英吧,我跟你说,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你为了她坐牢这么多年,她看都没有去看过你一次。
邱林的父亲说,话也不能这么说。
邱林说,我坐牢是我犯了罪,与她有什么关系。
那,你出来了,她也不来看你?
邱林说,她很忙吧。
话是这么说,邱林也觉得,落英老师没来看他,是不能用一个忙字说得过去的。这么多年了,落英老师,你过得怎么样了,你还好吗?你变成什么样子了。你这么多年一直不嫁,是在等我吗?他多想马上去看落英老师,可是,他又没有了去看她的勇气。
终于,建华老师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他约邱林到他家去做客,也约了落英老师。悦灵太忙了,忙的没有时间下厨,就在镇上的酒楼里订了一桌席。邱林、建华、悦灵都早早地到了。落英是最后一个到的。
落英老师走进酒楼的包房,就看见了邱林。邱林变了很多,黑了,人老了许多,如果是走在大街上,落英老师肯定是认不出来他了。在落英老师的记忆里,邱林还是十八岁时的模样。
邱林首先注意的却是落英的头发。落英老师的两根长辫子没有了。在监狱里的许多个夜晚,他是想着落英老师的长辫子入睡的。没有了长辫子的落英老师,一下子,就和他心中的爱人拉出了长长的距离了。这个距离是时间,是空间,是心灵的距离。
大家坐在一起寒暄了几句,建华老师朝悦灵使了个眼色,两人借口点菜,就出了包房。悦灵出门时,还把包房的门关上了。房间里的空气就凝重了起来。
你的辫子……
邱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年来,他一直生活在监狱里,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他进去的那个时代。他的审美也停留在那个时代。没有了两根长辫子的落英,让他觉出了陌生。
剪了。太长了,洗起来麻烦。落英老师说,这些年,你受苦了。
你呢,过得怎么样。听建华老师说,你,一直,没有结婚。
落英老师说,找不到合适的人。你呢,听说,你一回来,就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了。
嗯。
人怎么样?
不错。结过婚的,男人死了,带一个六岁的小孩。
长得好看么。
还行。
还行就结婚吧,别东挑西捡的了。
你也是,该找个人了,也不要太挑。
……
这样的对话,是邱林和落英老师始料未及的。
前一天,建华老师说了要约他们俩一块儿聚聚。这一晚,两人都没有睡好,都在想着对方的样子,想着见面以后说的话,想象着,那会是怎么样激动。没有想到,两人见了面,说出的话,却是这样的冷淡、平静。
吃饭的时候,建华和悦灵发现了氛围有些不对劲,就说起了许多当年的往事。说起了他们一起在月光下散步,说起了建华老师的口琴声,说起了那时对于二零零零年的向往。
好多年不吹口琴了,建华老师说,我们都老了。
这天,邱林喝了许多的酒,喝醉了,就在建华的家里睡下了。落英老师独自回了烟村。邱林没有再去找过落英老师,落英老师也没有去找过邱林。
这年的国庆节,邱林结婚了。不是和落英老师,是和那个带小孩的女人。他们结婚之后,就一起去广东打工了。
这真是太出乎烟村人的意料之外了,邱林一回来,大家就认定了,他会和落英老师结婚的。人们在一起闲聊的时候都说,还是落英老师有眼光啊,这么多年,终于是熬过来了。落英老师的父母,脸上也有了一些喜色。甚至有人开始打听,落英和邱林什么时候办喜事了。落英老师的父母说,我们老啦,不管这些事了,儿女们的事,儿女们自作主张就是了。然而两位老人的心,也终于是放下来了。邱林虽说坐过牢,可两位老人觉得,他终究还是个不错的人。他的本质并不坏。母亲也觉得,邱林是比那个结巴要强多了。
然而,邱林居然和别的女人结婚了。
邱林结婚的那天,落英老师在湖边上,坐了一下午。
又是一个秋天了,菊花又开了,到处是菊花。落英老师听着远处传来的鞭炮声,天就渐渐黑了下来。夜也有了凉意。这一晚的月亮很好,月光如水一样。一些秋虫在草丛里弹唱。落英老师也没有悲伤,也没有落泪。她只是觉得,她才活过来的心,终于是死了,已经水波不兴了。
她没有想到,建华老师却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建华老师来吃邱林的喜酒,可是他没有看见落英老师,去学校里找,也没有找到。他有些不放心,他不明白,这两人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他知道,落英的心里肯定是难受的。他就找到了湖边上,果然看见了落英老师。他害怕落英老师想不开,在落英老师的背后站了许久,他听见落英老师居然轻轻地唱起了歌: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知。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建华老师的心里酸酸的,他仿佛又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建华老师轻轻地咳了一声。歌声就停止了。建华老师说,是我,建华。
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
是吗,怕我想不开去跳湖?
天凉了,回去吧。
不用你管。
怎么会弄成这样。你和邱林……
我们别说他好吗?
……
真快,二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像昨天。
……
那时,你喜欢吹口琴,喜欢吹这首《天涯歌女》。
嗯。
陪我坐一会,好吗?
嗯。
好冷。
快立冬了。
……建华,我想,你,抱抱我,好吗。落英老师说。
建华老师就抱了一下她。
亲我一下。
建华老师就亲了她一下。
谢谢你。落英老师说,我们回去吧。
建华老师和落英老师往回走的时候,就遇上了悦灵。悦灵是和建华老师一块儿来喝邱林的喜酒,到了开席的时候,不见了建华老师,她的心里就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这喜酒,就喝得寡淡无味了。匆匆吃完饭,有人张罗着打麻将,悦灵也推脱了。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她居然就找了过来,就碰见了正往回走的建华和落英老师。
你怎么来了?建华认出了是悦灵。
我怎么就不能来?悦灵说,是不是我来了,坏了你们的好事了。
悦灵,你误会了。落英老师说。
我误会了,我误会了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你这是无理取闹。建华老师说。
我无理取闹,你们说,孤男寡女、荒天野地的,还说我无理取闹?
这年的元旦节,落英老师也结婚了。她嫁给了吴家档的那个结巴。结巴对落英老师很好,什么话都听她的。落英老师叫她往东,他不会往西。落英老师叫他赶狗,他不会去撵鸡。落英老师什么家务事都不用做,家里家外的活结巴全包了。落英老师终于是当上了太太,当上了皇太后了。
她还是那么爱干净。只是,她过了生育的年龄,不能生小孩了。她觉得这样也蛮好的。她还记得当年悦灵家的那股味道,她说她受不了那股味道。
好事也真是接二连三降临在她的身上了。上面来了精神,取消民办教师,烟村的小学一到三年级,也撤消了。所有的学生都聚中到原来的烟村中学。所有的民办教师,经过统一的考试,考取了的,转为公办教师,考不上的,就解雇回家,国家按《劳动法》进行赔偿。落英老师因为教龄超过了十五年,不用考,按政策,直接转公办教师了。
落英老师还是教小学一年级,烟村几个村的小学生都集中在一起,学生又多了起来。她每天都很忙碌。学生们还是喜欢她。
落英老师的窗口,却再也没有摆过什么花了。有时,她爱发呆,望着眼前的湖,就这么痴痴地一望就是好半天,这样的时候,她的脸上,会泛起少女一样的笑。
2006年12月8日于31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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