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粮店-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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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是具有加速度的,在你年轻的时候,时间总是很慢,但是当你年纪越来越大,它就变得越来越快了。这种无情的流逝往往让你感到惊慌,但你什么也做不了。尤其在你有了孩子以后,时间更是猖狂,小孩子是精准又粗砺的时间刻度,他们几乎不是一点点长大的,而是倏忽之间就势不可挡地成长起来,让你感到了势不可挡的衰老。

    我衰老了,在兢兢业业地担当了七年粮店主任的重任之后。这一年,红星粮店作为C城的最后一家国营粮店终于在越来越高亢的改革呼声中寿终正寝。在这之前,国家正式取缔了粮油关系,人们再也不需要在迁徙、升学、调动的时候,一边骂着娘,一边赔着笑脸跑到粮管局报到了。我以前一直以为,人们总是要吃饭的,要吃饭总是要买油买粮的,所以我很有信心,粮店的门会一直开下去。现在才明白,人们的确需要吃饭,的确需要买油卖粮,可是他们已经不再需要粮店了。

    我最后一次拉下红星粮店的卷闸门,无比沉重地把大门钥匙交到曾经的赵科长,现在是赵局长的手里。赵局长的身后站着一个穿梦特娇T恤衫、梳小分头的中年男人,他把一只娘们儿用的那种小型号的皮包夹在胳肢窝里,府绸裤子簌簌直抖。我真怀疑他审美畸形。但审美有问题似乎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已经以年租金十五万的标价,标下了红星粮店的地盘。从今往后,红星粮店不复存在,而一个热辣的火锅城将就地崛起。赵局长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拍。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

    我学着当年訾会计的样,也痛快地把自己买断了,但这一回,我只拿到四万六。原来工龄买断也是看行情的,这一阵行情反倒不如八年前了。不过没什么,红星粮店都已经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可计较的?李涛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在酒楼里做采买。按说这是个油水很足的活儿,要不是绝对信任我,李涛是不会让我干这个的。但是我干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特没劲。我觉得出这是李涛的恩惠,不光是同学的情分。这让我很踌躇。我姐在电话里倒劝我,你干你的,他该。我一蒙,蒙了之后明白了,原来如此。我操你个便宜小舅子,谁爱干谁干吧。我毅然离开了酒楼。

    离开李涛之后,我才发现,以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年纪和资历,其实是很滞销的。我能干的,也就是卖卖保险或者方便面之类的活儿。最后我选择了卖方便面。因为,它是粮食。

    这样我就进入了一种很飘摇的生活状态,因为我拿多少工资,能不能保住工作,直接跟我卖掉多少包方便面挂钩。而人们的口味总是变化无常,你不能保证他总爱吃方便面,就算他吃方便面,也不能保证他吃你这个品牌的方便面,就算他吃的是你这个品牌的方便面,也不能保证他吃的是你卖的方便面。我头疼死了。

    更让我头疼的是,我老婆提出跟我离婚。其实我们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离婚,如果她敢不要脸地提出来的话,无非就是我没钱。当然她是个很要脸的女人,所以她就说我们夫妻感情不合。当然啦,贫贱夫妻百事哀嘛,再加上我们一直也没培养出什么深厚感情,所以要合得来很难。我本人没什么意见,唯一的意见就是处理好我儿子。说起来我不是个好爸爸,我甚至比不上丁善水做爸爸做得尽职尽责。但是事已至此,我只能叹气。我妈就比我活跃多了,上蹿下跳地给我们做思想工作,企图在内部解决矛盾。她是个话痨,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从王三姐守寒窑说起,扯到刘翠萍苦斗了一十六春,又说孟姜女哭倒长城,小寡妇誓死不改嫁……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我老婆终于给弄烦了,披头散发地跳起来:你去问问你儿子,他一个月往家里拿几个钱?要不是我一个人撑着,这个家早散了。没钱就没钱吧,还装什么穷大方,硬往乡下犄角旮旯儿寄什么善款。好,就算我不吃不喝,我儿子也不吃不喝呀?月月要寄九百八,凑不够还问我借,什么人这是!我老婆啪啪啪这么一说,把我妈给说傻了。一个月九百八?你自个儿不吃不喝把钱寄给别人?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妈逼着我问。我实在是不想说,可我妈逼供的本事比中统特务还厉害,我只好承认,钱都寄给淮北农村的袁世明和他老娘了。

    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个腻歪的大疙瘩解不开,我一想到袁世明埋在麻包里血糊啦啦的样子和袁家老娘的断肠哭泣,就直打哆嗦。袁世明和他老娘回老家后,我开始给他们寄钱,我把我工资的一半拿出来寄给他们。起先我工资四百的时候,就给他们寄二百,到了工资八百的时候,就寄四百,我的工资水涨船高,寄的也就越来越多,我当粮店主任时,最高的工资拿过一千九百六。下岗之后,我就照着这个标准给自己记着账,到月一准得寄出去。这是我欠的债啊,我跟我妈说。我的眼泪流下来,是滚烫的。

    离婚之后我轻松不少,老婆还算通情达理,孩子她带着了,每周来爷爷奶奶家过一天。至于抚养费,有就给,没有,也就算了。强过你这当爹的死了,她说。我当然不能让孩子以为我死了。所以我拼命干活,挣钱,还债——给儿子的抚养费也是一笔债。有时候我很迷茫,我他妈怎么老是欠账呢?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把账都还上。这些问题都特哲学,神神道道的,搞得我差点儿都和陈群一样要吃舒必利了。

    这一年过到头的时候,我接到了李涛的电话。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他干他的宏图伟业,我穷忙活我的债务问题,不是一个档次的,所以也没什么对话的平台。但这一次他请我吃饭。

    “我说哥们儿,聚聚吧。”李涛拖着浓重的鼻音,齉齉的。

    “怎么?感冒了?”我问,这么久没见,还真有点儿小亲切,毕竟是一起喝过酒打过架追过女孩子的。

    “没事儿,擤几把鼻涕就过去了。就是……有点儿想你们。”

    我一听差点儿没笑岔气:“是你吗李涛?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啊。”

    “可不就兄弟我吗。”李涛忽略了我夸张的笑声,依旧齉着鼻子有点儿伤感地说,“聚聚吧,见一面少一面了。”

    “不至于吧,才四十。”

    “至于。”李涛固执地说,“黄土岗上无老少。”顿了顿,又说,“昨儿,把叶薇薇送走了。”

    “怎么个意思?”我没听清,走了?出城还是出国了?

    “嗐,车祸,挂了。”李涛抬高了一点儿声调,“就昨儿夜里的事,侧面撞上来,颈椎给摔断了。”

    沉默,我愣住了。

    三十秒后,我抹了把脸,说:“我去找你吧。”

    叶薇薇的样子我还有印象,苹果脸,马尾辫,天一热挺秀气的鼻梁上就沁出露水一样的小汗珠,水嫩嫩的。她坐前排,我坐后排,她一回头,飘起的长发就扫得我鼻窟窿直痒痒。那时候天气真好,阳光从窗棂子洒下来,照在她的油光水滑的小辫子上,一跳一跳的……这么美好的女孩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李涛说真他妈邪性,叶薇薇出事前还给他挂过电话,前后不到一个小时。那边刚出事,警察就把电话打到他这儿了,因为该号码是事主拨出的最后一个电话。我知道李涛和叶薇薇这么多年一直有联系,事实上李涛和每一个他喜欢过的女孩子都保持着联系。叶薇薇师大毕业后就当了英语老师,分在C城一中。C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你不是有意去找某个人,绕大半个城也不一定能碰上面儿。所以我和叶薇薇虽同住C城,却不如她和满世界飘的李涛见面的机会多。我结婚的时候,叶薇薇来喝过喜酒,但那天人太多,我几乎没来得及仔细看她一眼。那个面目模糊的叶薇薇似乎在我老婆身边短暂地驻足了一下,貌似亲密地合了一张影,然后就如一滴水溶入大海似的散到密密麻麻的宾客里看不见了。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她还是那个梳着马尾辫、鼻尖上挂着新鲜露水的小姑娘。但是现在李涛突然告诉我,这个小姑娘不存在了。

    “走得挺快,没遭什么罪……嗐,一晃,都二十年了。”李涛吸溜着嘴唇,有点儿语无伦次,但我还是听懂了,“说起来你不信,我就觉着那天她打电话像要交代什么,说到你,说到‘老铁’,说到高三(二)班……”

    我皱着眉听着,心里滋味挺复杂,真的,一晃,都二十年了。

    “她问你当初怎么不给她回信,我说你问他去呀,她说我不敢,怕遭人笑话,我说你怎么能不敢呢,你那时候简直是我们心目中的公主啊,她说才不呢,要不他怎么不理我呢……你看你真他妈有福气,咱们的小公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钟头还念叨着你呢。”李涛唏嘘着,“哎,我说你,当初怎么就那么不解风情?人家都把绣球抛过来了……嗐,说了也白说,我就不明白了,叶薇薇凭什么喜欢你。”

    我感觉有一刹,只是短短那么一刹,我好像没有感觉了,我看见李涛的嘴张张合合,但是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之后我明白了,心底就若隐若现地浮游出一种莫名的纤细的情愫,似乎要哀婉地唱出歌来。叶薇薇,那个发辫上跳跃着阳光、宛如晨露一样新鲜美好的女孩子,如果当时我能够踩着前进的鼓点与她和鸣,是不是可以踏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的舞步?我忍不住又开始恍惚,阳光,马尾辫,燠热的空气,露水一样细密的小汗珠……李涛适时地打开了一瓶五粮液,“啪”一声击中了我脑袋里为非作歹的紊乱思绪。

    我喝了李涛给我倒的五粮液,然后掏心掏肺地跟李涛说,我当时不理叶薇薇,是因为我是个卖米的。

    李涛摇了摇头,你可以不卖米。

    我噎住了。是呀,我可以离开红星粮店的,但我为什么没有离开呢?日恁奶奶的脚,这又是一个哲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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