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女人-冲破慵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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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窗前,我的身体在夕阳微弱的光照下仿佛像一条放在温火上煎熬的鱼,水份正从漫无边际的烤炙中滋滋消失,干涸的躯体只剩下焦虑,我困难地咽着唾沫,我想人到中年真是个难挨的日子,尤其是女人。

    你看家里像个集市,或者说像个卖旧衣服的摊位,床、桌、椅、沙发、地毯上都有衣服,这些旧衣服卖掉只值几毛钱一斤,可不卖衣橱都塞不下了。我决定整理一下,把这些旧衣服送给贫困山区的农民。可这会儿我想看一本英语版的小说,它是关于色情主题的书。书的前几页讲的是一个外貌丑陋的澳洲人,秃顶、鼠牙,外加啤酒肚,和一双深凹的蓝眼睛,他叫斯克,喜欢与中国女留学生讨论法律,尤其是关于英国法律和香港法律的比较。我读着这些文字的时候,忽然听到门铃响了,我原以为是周树森,可出乎意料的是山子,山子疲惫不堪地倚在门框边,头发乱蓬蓬的,显得十分沮丧。

    “出了什么事?”我问。

    他沉默不语,他一跨进门就没头没脑地抽打自己的嘴巴,好像有一种自虐的快感。我替他数着12、13,我数到44的时候,山子停下了,他终于控制不住积郁心头多时的泪水,他哭了,他哭得两眼热辣辣的,我发现他把眼泪和鼻涕抹了我一脖子。

    “青青,谢谢你充满母爱般地将我拥人怀里。”山子说:“我想喝酒,能给我弄一点吗?”

    我点点头。

    我没有询问他什么,只是按照他的要求下厨弄菜,还从食品橱里取出一瓶人头马和两瓶汾酒,这酒全是朋友送的,我正愁没法消灭它呢!

    “怎么不见达琳?”

    “上外婆家去了。”

    我烧了几个家常菜,剥了四只皮蛋、拌了一碗海蛰皮,我们面对面地坐在餐桌边,屋子里的灯全点亮了,我也喝着一小杯汾酒,可我没喝几口就有点晕了。山子在喝第二瓶酒的时候说,当一个酒鬼也不是什么太难做到的事儿,只是要看你有没有与酒相匹配的心事儿。当然是越迷惘越好。

    后来我把酒再次倒在他的杯子里时,他愣住啦,他说他的酒杯里有一颗子弹,我好不纳闷,我说没有啊你一定是喝醉了。他摇摇头,醉意朦胧地冲着我说:“我愿做一颗炸弹,毁掉这个腐烂透顶的世界,这个罪恶的世界。”

    他仰脖一口喝尽杯中的酒,去卫生间的时候里倒歪斜的,像踩在青苔上;我试图扶他一把,可我也觉得两脚软绵绵的,头重脚轻。

    “让我在你的床上躺一会儿吧。”山子从卫生间出来一屁股坐到床上说。

    我说:“只躺一会儿吧。”

    “谢谢。”他含含糊糊舌头不听使唤地说着,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我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我坐在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忽然想起我20岁夏季的某一天,我去了一个乡村的小教堂。那是一个正午时分,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我推开教堂的小木门,看见基督在神龛里受难。耶稣霎那间变得无比亲切,他估护着人们丰收的希望,令我蓦然心动。也许教堂是新修建的,四壁粉刷得白而光洁,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石灰气息。我想象农人们打扫这个小教堂比打扫自家的庭院还要虔诚。他们时常来看望耶稣,就像来看望他们的兄弟。可以说耶稣在那个小村庄里,化身于平凡之中,似乎向人们伸出了温暖的手,以他的手牵住所有信仰他的手;一步步向前深入、迈进。那晚我在小乡村里看了一部德国电影,影片上教堂的上空飞满了鸽子;扑啦啦如凶狠的鹞鹰,铺天盖地而来。一会儿,教堂的钟声雄浑、嘹亮、高亢地响彻云霄,让我身临其境般地感到孤独无依、且又厄运重重。我忽然猛地从影院里逃了出来,很想拉住一个什么人的手。我想到了耶稣就放大胆子在漆黑的乡村小路行走。其实我一个人在黑夜里走路,总是制造一个小伙伴与他大声地说话或者唱歌。后来我在这小乡里住了三日,我去教堂还去了坟地。坟地很像一座美丽的花园,我在坟地旁走来走去,看着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墓碑,心想:生命的终点——老人与孩子都在这里聚会,大约这就是墓地鲜花的由来。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咖啡已被喝干了,那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也没有了。我开始洗涮碗筷,清理餐桌,然后洗澡上床。

    我关掉客厅的吊灯,打开床头的壁灯时,山子早已鼾然大睡了;他只脱掉了外衣,毛衣和外裤还穿在身上。我给他盖上了棉被,自己盖一床羽绒被,关掉壁灯。月光从窗帘的空隙处溜了进来,照在山子的脸上;我打量着他我想他怎么会睡在我的床上?我应该赶他出去吗?我翻来复去想了很久,不知不觉地坠入了梦乡。梦乡里我想起了我与山子一起去严子陵钓台的情景。那也是一个夏季,阳光热辣辣地从高高密密的树冠顶端摇晃下来,蝉们在树上嗞拉嗞拉地鸣叫,像小孩从竹管上吹出单调的音符弥漫在钓台的上空,显得格外的燠热与烦闷。我们开始在江边散步或者观看临江而建于北宋景拓年间的严子陵祠,又观看祠前陈列着那些石刻的历代各种各样的碑记。早晨缥缈的空气使我格外兴奋。我们爬上富春山70米高处的“东为严光西谢翱”的两块磐石般的钓台,俯瞰大江。大江上有许多飞翔的鸥鸟,那种鸥鸟身子轻盈。它们忽儿临近江面低低飞翔、盘旋;忽而又展翅高飞不惜自己的一切力量。这种飞翔的生灵让我蓦然感动。我记得《旧约》上上帝说:“水中要有万种游鱼,地上要有无数飞鸟。”那么,这种生灵是上帝在开天辟地的时候就创造出来的。我之所以喜欢鸥鸟正是在于它的风格。

    我记得那天我们回到旅馆,我摘下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时,我非常想念我那些信仰基督教的朋友。因为她们几乎原先一个个都有无法承受的苦难,她们曾经都想到死都想以死来抗争面临的遭遇。可宗教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要让她们活下去,并且指引她们看到希望的田野。有许多时候,我也会恍恍惚惚地发现我正在死去或者将要死去。我好像要上上帝那儿了,我听到来自天国的那无穷无尽的流水声,正汩汩地浇灌着北方骚动、贫瘠的麦田。那麦田后来让我梦幻一般地看见自毙的凡高随着灵魂的升华正缓缓飞向天国;而麦田上只剩下他最后的那幅《麦地上的乌鸦》。我深深地呼了一口凉气,毫不怀疑,我们其实都在一天天地走向死亡。

    从梦乡里出来已是黎明时分了,我睁开眼睛发现山子已经离去,他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呢?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我动作极快地起床,穿好衣服打开窗,一股渗透水气的春风沉甸甸地带着寒意穿透我黑色的毛衣,直入心胸。我忽然忧郁了起来,我觉得我的灵魂空空荡荡,不知道我的真正归宿在哪里?哪里才有我灵魂小憩的家园?

    于是,我决定离开杭州几天,我要去寻找一个老人,一个给我无数封信的老人。这一决定好像为我迷惘多日的大脑确定了方向。翌日,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杭州,离开了我梦魂牵系的西湖。后来我翻遍了地图,然后按老人居住的目的地找到一些极其荒凉的路线乘坐汽车,让自己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

    我就这样与好多农人坐在一辆破破烂烂,摇摇晃晃,窗玻璃织满尘土的汽车上。那汽车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在山的狭缝中穿行。这正是春暖花开的时期,乡村的几个旅游景点成了许多人热情向往的地方。好多城市里的人,他们被社会责任和生活琐事折磨得心神交瘁。于是,背上简单的行囊穿上旅游鞋,希望到大自然中去寻找人生的乐趣与意义。他们差不多与我一样喜欢瞭望窗外,看农人们在土地上一手扶犁,一手扬鞭,驱策耕牛,在贫瘠的土地上播种。后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汽车停靠在一个沟沟壑壑的石子路旁;我下车的时候举头四望,感觉一种特别的陌生;那陌生使我心情沉重,像被一块石头压着透不过气来。这绝对不能使人愉悦的场景,使我心生畏惧而更感到孤寂与郁闷。我该再往哪儿走呢?我顿时好像迷失了方向,变得无依无靠像个流浪的孤儿。

    我为什么一定要去找那个老人呢?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维系啊!后来我正举棋不定的时候,有一个看手相、脸相的老太太走了过来,她没问我愿不愿意就讲起我的命运来。她对我说:你只可向前,不可回头。其实,凭我的个性,我知道自己必须毅然前进了。

    接着我又查找了地图,然后沿着那条崎岖的山路去老人居住的故乡。老人居住的故乡风景壮观,四面悬崖峭壁,令人想起古战场的雄伟险峻,气势凛然,以及那一份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古中国战争时铿锵的兵器厮杀声。我到的这天正是一个阴霾的天气,那种天气在狭长的山道道上走路,犹如穿过幽暗深长的隧道。从隧道里出来,我陡然发现一道横越在我眼前的城墙,那城墙斑驳得使我在一霎那间好像听到雄浑嘹亮的悲歌在耳畔响起,血流成河的悲惨景象出现在眼前;一千年前的战争留给我们的就是这道斑驳的城墙么?一千年的战争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现实啊!它究竟给历史带来什么呢?我望着苍天发问时,巍峨斑驳的城墙萧然无语,仿佛那曾经动天撼地的悲歌已永远成为历史教课书里的东西了。我无比伤感又心事重重地在城墙旁伫立了好一阵,我觉得我是一个多么孤独的孩子;我这个孤独的孩子在世上每迈一步都艰难重重。我想到这里忧伤袭满心头,眼泪模糊了双眼;人类千年的创伤顿时在我脑海里轰鸣。但现在天地亘古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城墙下忧伤,没有人陪伴我;也没有人帮助我。其实又有谁能帮助我呢?我只有一步一个坑地向前走,这难道就是我的命运吗?

    我终于拖着沉重的躯体找到了老人的家,老人已站在窗前等我好久了。他焦灼的双眼忽然见到我时的那份喜悦心情溢于言表。我放下旅行袋时,双眼像扫描一样地在他屋里扫了一遍,而后目光停留在老人的书桌上。老人的书桌弥漫着一种浓浓的纸墨香气,那香气使我想到文房四宝。我未经老人同意就坐到老人书桌前去了。老人一厚叠一厚叠的手稿深深吸引着我,尤其是用毛笔写成的一手好书法,体现了他在年轻时期勤奋、努力打下的厚实基础。我顾不得老人此刻的热情款待,也顾不得自己疲倦的身体,就读起老人的手稿来。我在老人漂亮的柳公权字体中穿行,慢慢地我的魂儿也被陷进他所写的语言氛围里去了。那是一部如诗篇一样美丽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小说的开端起始于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在杭州复兴街的一次大扫荡,以及临街一条通往北方的河流。那条通往北方的河流,后来成了老人北上的唯一途径。

    老人从他的少年时代开始,就一个人出远门去了。他带着某种勇敢与希望,通过家乡的那条河流汇人大海。老人其实是幸运的,至少老人从少年时期离开了他的家乡是明智的。老人那时候是一位英俊的少年,他从温暖的南方流浪到寒冷的北方;一路上他经过了无穷无尽的山川、河流与天空、大地,为的只是找一条属于自己要走的路。老人的路就从少年时期开始走了下来,尽管曲曲折折一把辛酸泪;但不幸是作家的万幸,老人细腻的笔触使我颤抖得睁大双眼;我好像沉浸在老人少年时离开家乡的那一种想象里。

    我双手合上手稿,从梦一般的神情里走了出来,我感到嗓子咝咝作痛;整个喉管像一条烧干了的河流,吱吱地冒出烟味儿来。我喝了一大口老人早已为我沏好的龙井茶,忽然十分迷惘十分陌生地望着老人;我从老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感觉许多年前那个英俊少年的勇敢行为。后来,我的目光在老人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我好像拼命在探索一些什么,又好像极力想知道老人写在纸上的东西有没有半点虚假?因为岁月是一个匆匆的过客,那些流逝过法的东西如果不经老人描述,我怎么会知道老人过去的经历呢?我又怎么会如此理解老人那种伤感的情绪呢?我从前时常写信安慰老人,安慰老人在我那一个时期里好像是人生的一大乐趣。然而,我千里之外的安慰能给老人带来多少慰藉呢?现在我明白了,我对老人的安慰确实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我听见老人轻轻地对我说:青青,很多时候由于你的安慰使我又鼓起对生活的勇气……我被老人这语言感动了,我觉得世界上有一种东西能使人的精神振奋起来,那便是寄托。老人一定是把我作为精神寄托的对象了,要不他为什么常常怀念着我?

    我知道对一个人的怀念有许多时候并非出于爱情。那么,老人对我的怀念应该说纯粹是一种师生般的感情。记得,老人曾经对我说过,他一生只爱过一个人,那人的容貌与气质与我有点相似。然而,那人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离开了人间,她带着贫困与病魔走向死亡;而死亡这一残忍的时间与记忆永远凝滞在老人心里。数十年来老人最害怕听到的是秋天树叶的凋零声,那声音很容易把他唤回到他死去的恋人身边。那是一种怎么样刻骨铭心的爱情啊!

    现在,老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他在探索什么呢?他是不是神思恍惚错把我当成几十年前的恋人了?我正感到恐惧感到不自在的时候,老人忽然用一种期待的感情对我说,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啊!我睁大双眼点点头。接着他又告诉我在他通往那条大海的河流上,他结识了那个女孩。于是,那种荡人心弦的场景立即出现在我的想象里。那种想象是一种纯蓝的色调,它注定老人华年时期围绕着种种困惑而展开!然而那时他才18岁,他对女孩的情感一无所知;他几乎还不知道春光明媚一般的少女是整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最宝贵的一段年龄;在她们身上有着令人惊奇令人向往的最珍贵的东西。她们总是十分痴情地去爱一个人并且相信爱会使她们得到幸福与永恒。老人做男孩子的时候还不知道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当时男孩子与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女孩子敏感而又多情的神经里还多了另外一层意思,而男孩子却什么也不知道。直到男孩子挎起步枪上前线的时候,女孩子送给他一块绣有鸳鸯的小手帕;男孩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忽然混乱起来,他差不多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了?怎么了的情绪原来就是爱情?男孩子多年以后才明白他是真正爱上那个女孩子的。可是,那时候他已没有任何能力去寻找那个女孩子,他已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多么遗憾没有爱情的婚姻,就像牢笼一样地把两个人拴在一起;这其实就是导致他一生情感悲剧的根源。

    我又重新翻开老人的小说手稿阅读了起来,这会儿我读到。我看见那个女孩子穿着一件她母亲穿过的旧式套裙,袅娜、飘曳的身体缓缓地向男孩子走去,而男孩子正跋涉在一条永无尽头的河流里;他决心用自己的双足走出一条道路。可是,他的母亲为此十分担心。他母亲自从怀上他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信仰基督教了。因而,男孩子在他母亲一声声的祈祷声中平安来到人世。他母亲把这份平安全都归功于上帝。自男孩子呀呀学语的时候,母亲就带他去教堂学唱赞美诗了。男孩子对宗教的信仰后来就像永远不变的黑夜那样坚定。他相信自己的灵魂一定能冉冉上升,并且富有创造性。看来男孩子少年时期就离开家乡最重要的一点是出于有一颗漂泊的心与游荡的灵魂。然而,男孩子最终没能皈依上帝制造的熔炉,这是他母亲临死时也未能弄明白的一件事。其实他母亲又怎么能弄明白他心底里的事呢?十多年后有一天,在北方的那座城市里,他带着5岁的儿子在小巷深处偶然与那女孩子邂逅,他才发现女孩子此时的情景已被哀伤缠绕,那哀伤是由于当时她家庭的历史问题使她变得贫病交加。她一直未嫁人,她孤身一人住在小巷尽头的一间板壁房子里,那房子后来就成了他们秘密幽会的地方。他们迟来的爱情丝毫没有影响心中燃烧的火焰,他们是那样一天又一天地在浪漫中倾诉爱情快乐的语言。但是好景不长女孩子终于因心脏病而逝,死的那年才29岁。

    我放下老人的小说手稿时,我的双眼仿佛被小巷尽头那间板壁房子上晶莹的露水溅湿了;我要求老人放一盘贝多芬的《命运》,也许在《命运》的旋律中,我才会将眼前飘拂着的凄凉景象抹去,变得更加深沉些。可是,我后来根本没有深沉起来;忧郁的心情也没有得到多少改善,甚至还更糟糕。那糟糕的情绪使我不知该怎么办?

    我在老人身边安静地居住了三天,这三天流动的时间使我明白苦难原来也是诱人的;它能使几百年前腥红的悲剧显得更加灿烂,像现代旋转餐厅那样迷人。后来我离开老人时老人一直把我送到车站,老人慈父般地关心与爱护着我,使我肃然起敬。

    我旋风一般地回到了杭州,可是天气忽然地阴冷起来;北方的寒流袭击着二月的杭州,我穿上一件厚厚的粗绒大红毛衣。说实在我的身体非常单薄,这单薄的身体就像一首忧伤的诗。使她常常遭到挫折又享受痛苦,仿佛没有痛苦她就不存在似的。如果说,她是为苦难而生;不如说,她是为爱情与艺术而生。

    下雨了,雨丝飘飘洒洒地下得格外纯粹与冷静。夜风徐徐掠过窗外各种树叶荡出湿润的回声。那回声让我感觉大自然在春天的流动。现在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的大学同学雨秋坐在我的书桌前,她刚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看得出她在日本历尽了艰辛与磨难,她的额头已爬满了荒凉与皱纹。不过,那漂泊流浪的岁月伴着她的是勇敢与疲劳、孤独与惆怅。毫无疑问,日本总比不上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故乡。但日本也有她怀念的地方。那比巴黎埃菲尔铁塔还要高出26米的东京电视塔,尤如一个庞然大物凌云傲立地成为东京的标志。她曾经就在那上面沿着玻璃隔离墙慢慢踱步,慢慢观看那一片汪洋大海似的建筑铺天盖地向苍穹伸展开去,又排山倒海似地挤压过来。那就是东京无边无涯的群楼,参差错落,连绵不绝;宛若山麓峰峦一样向天际延伸。她喜欢那个由铜铁筑成的塔,那个使她神情肃然的塔。这使我想到我的另一个在美国旧金山留学的大学同学俞梦霞,不也特别神往那个东京的电视塔吗?她几乎每次来信都提到那个塔,却从来不提克林顿又连任总统的事。这是因为她对那个从未亲眼见过的电视塔有着太深太浓的感情。那感情的建立在于她与她的外祖父之间。她的外祖父1958年作为访问学者到日本那一样,亲眼目睹那个庞然大物的铜铁塔刚刚建造完毕。他作为中国人第一个登上了电视塔俯瞰东京全貌。后来,她外祖父从日本回来时什么也没带,只带了一本钢铁塔的摄影相册回来。就因为那本摄影相册而使她外祖父蒙受不白之冤被打成了“右派”。外祖父被打成“右派”不到两年就逝世了,那时俞梦霞还是幼儿园里的小姑娘。但越是小时候发生的事情越是记忆犹新。俞梦霞深深怀念她的外祖父,她几乎每次来信都遗憾自己没机会去日本去外祖父曾经最喜欢登临的东京电视塔。我把俞梦霞通过我的叙述介绍给了雨秋,我也许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废话。结果想倾吐内心苦闷的雨秋倒像是来听我讲故事似的;这真让我懊恼万分又深觉惭愧。

    夜很深了。不知不觉中雨已停了。窗外月亮已高挂中天,像只银船在明净的苍穹摆荡。此刻,雨秋哈欠连连又昏昏欲睡,终于瞌睡着回家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一叠空白的稿纸。我觉得又孤独又寂寞,我该怎么办呢?

    明天就是公元1997年2月17日了,明天中午我要去机场接两个意大利作家朋友,她们从未来过杭州,但她们知道杭州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之一。

    这会儿,我从乱七八糟的思绪里跑出来,整整写了十张信低。我满脑子激动语言。大概是一种萌芽中的爱情,产生了另一种鼓舞人心的思想。我搁下笔,喝了一杯淡黄色的桔子水,吞下一只果酱面包,就上床睡觉了。然而,宁静的夜晚我听到有一种远古的声音在嗡嗡鸣叫,那鸣叫的声音穿透冗长的夜空跌进我的耳畔,这显然是一种精疲力竭的预兆。

    我想起在一次旅途中,我遇到的一位中年妇女;她热情。温和看上去很有修养。她去过很多国家,她对我讲述那些国家古老的传说与信仰、古老的悲剧与哀竭时,流露出一种伤感情绪。那种伤感的情绪让我感觉她也许信仰基督,信奉上帝。苏艺成活着的时候也信奉上帝,她来我家有时总要读圣经、做祷告。就在她读圣经做祷告的时候,我便什么事儿也不干。读圣经的功课有时被我消沉的心情埋没了。

    其实,情绪消沉对我来说时有发生,这一次未必特别严重,也许会如以前一样安然度过。但是这一次情绪消沉的发作,应该说是长期的积累,就好像积劳成疾。多年来,我的生活与工作,忙忙碌碌又倦意沉沉。我好像已进入了一个轨道,终日脱身不去又身不由己。我心里慢慢滋生出一种厌倦。这倦意其实与日增长。我整天东奔西忙,心中却落寞无比。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不吃饭、不睡觉、也不看电视。我不看电视也不允许家里人看电视,这时候家便寂静得像一座荒凉的坟墓。好在一切都照常进行,没有什么地方受阻。我已具备了一种惯性,终年终月就这么生活着,她终也不出轨道。在这个轨道中运行,运行的同时又产生了新的惯性。就这样一节一节向前推进。

    这会儿正是中午时分,我从机场接来了两位意大利作家,我帮她们安排好住宿后,第一件事就是陪她们游西湖。我们坐在手划游船上,来到三潭印月、湖心亭;上岸后又来到中山公园、平湖秋月和断桥。意大利作家身临其境后,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说:“西湖真美。”

    我告诉她们我工作的出版社,正在出一本有关西湖传说的小册子,我可以送她们一人一本时,她们高兴极了。晚上我们在杭州酒家吃晚餐,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我不知怎么的,看着她们就要想到罗马想到罗马的圆形大剧场,想到什么时候我能成为那个大剧场5万分之一的观众呢?!

    当然,现在我最想的是做一个真正的女作家,这样与她们交谈起来就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了。记得我第一次有这种念头是在严子陵钓台的那一长排木结构的二层楼房的旅馆里。我将随身携带的牛仔旅行包解开,取出两叠方格稿笺,开始倾吐心灵充满感觉的独白。因此,写作是我生活中一件不可缺少的事,它对我来说就像阳光、空气和水一样重要。

    这天晚上我又失眠了。我满脑子意大利女作家的谈笑声,我吃了两片安定还是睡不着。这使我想到我很小的时候就有失眠这个毛病,如果婴儿时期的夜哭郎也算在内,那么失眠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由于是与生俱来的失眠,它直接影响着我的身体健康;同时也影响着我的精神。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一抹夕阳染红了蜿蜒的河水,河岸上有鸭子呷呷叫地钻进树丛。这时,我遇到了我的舅舅与舅舅的小孩。舅舅表情庄严而小孩手握五彩气球。五彩气球一不小心就从小手中冉冉地从我们头顶飘扬而去飞上天空。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童年时代呵!然而,让我再置身于小孩童话般的世界,就感觉身心的疲惫与苍老;我陡然地进入了成长时期,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我望着舅舅的小孩洁白透明的肌肤,便想到了小时候在纸盒里养过的春蚕。真实,人的生长过程多么像蚕蜕那样的东西,人的形体天天都有所变化;而内中的生命之核则与生俱来。蚕做成了蛹,蛹又做成了蛾子,便是死亡的时刻来!临了。人的死亡也应当像蛾子那样洒脱、自由,有一种飞翔的美丽。人们花尽了一生的心血去培养这个死亡时刻。这个充满感伤与诗意的日子从幼儿时期就开始了。舅舅的小孩就在那天与我一起去了小小的儿童乐园。那里有大象滑梯、旋转木马以及秋千架。不知什么缘故整个儿童乐园静悄悄的,没有人迹与足音。舅舅的小孩飞奔着扑向小木马,而我也想学着他调皮的样子,站到秋千上欲想作一次高昂的飞翔。可是我感觉沉重得一点也荡不起来,我沮丧极了。我想我是彻底做不成小孩子了,我力不从心却又多么想做一个小孩子啊!那时我总喜欢穿一条大红的腰裙,上面配一件白衬衫,在清晨的时候手臂上夹一本书到公园里去读。其实我并不真去读书,我只是冒充在公园里晨读的女孩,渴望有熟人看见我用功。这样的场景在我设计做纯洁女孩的角色时只是其中的一个。

    今天不知为什么我的情绪很糟糕,我一点也没有办法掩盖自己的忧郁,意大利作家朋友说我今天的脸色是阴天,我望望窗夕说:“我觉得今天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是一件大事情。”可她们摇摇头说:“不会的。”

    我没有再陪她们去玩,她们就自己“打的”去灵隐寺了。她们走后我去母亲家了。母亲近来的心境特别好,原因是她的嗜好多了起来。家里十几盆花、五六条鱼以及一大堆贝多芬。柴科夫斯基等音乐家的唱片等着她去欣赏,还有沿墙而做的那一长溜暗红木格子里盛放的千奇百态的古中国陶瓷任她把玩。她见我来了,装做没看见地仍旧痴痴地摆弄那盆五针松。我只好站在阳台上,望着我母亲的神态望着高邈的天空,我感到一种来自天国的欲望正如火如茶地在我的身体之内燃烧;那欲望也就在母亲播放的贝多芬音乐的伴奏之下,令人心荡神情令人爽心悦目也令人按捺不住地充满内心的向往与孤独。

    “青青。”外婆在隔壁房间喊我了,耳朵还真灵。

    “来啦!外婆。”我赶紧走到外婆房间里去。

    “那么多天不来看外婆,你都忙些什么?”外婆眯着她那双越来越小的眼睛说。

    “我忙着写小说,我想当一个作家。”我说。

    外婆听了哈哈笑起来,她惊奇地问:“你会写书?”那意思好像我在骗她似的。

    “你不相信我?”

    “没有。”外婆说:“香港回归祖国还有几天?”

    “101天。”

    “我天天在盼着那一日,我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慢。”外婆盼着那一日,好像盼着她黄昏的情人,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后来我离开外婆,回到家里正准备坐下来写我的小说时,雨秋来了,雨秋某些地方与苏艺成是极其相像的,我好多时候总感觉看见她就像看见了苏艺成。

    这会儿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清香的龙井茶,开始倾吐她内心的苦闷与惆怅了。她说那是她从日本回来的当天,她穿着一身紫色套裙,手提一只小型黑皮箱,步展缓缓地从笕桥机场出来。从笕桥机场出来的她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呢?她说她那时神情忧郁地在机场、城市与河流的交叉之中,她觉得有许多莫测的风云在一步步向她逼近。她该向谁去告诉呢?她默默地走在茫茫苍苍的人海之中,多么想回家啊!可家又在哪里?儿子又去了哪里呢?她无法想象她丈夫新一任的妻子,会怎么样对待她的儿子?她也无法不想她的父母争战了大半辈子,到了晚年仍然烽烟不息?也许人类的命运就是在多灾多难中诞生与消失。为此,她又怎能忘记得了那一幕又一幕的人生经历。她现在无时不在想她的儿子。一想到她9岁的儿子亮亮时,便有一种失去爱子的疼痛。

    我为她添了水,也为自己沏了茶;我的情绪很忧郁。我觉得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我依旧将情绪平定下来,继续听她叙述。

    那是9年前一个秋风秋雨的日子,她在同学家里认识了后来的丈夫。那时她秀丽、忧郁又易惊惧。但却从来也没有找过男朋友。可是,当这个病态般瘦如猴子的猎手,死死盯住她,眼睛里露出如饥似渴的光芒时,她却神昏颠倒地把初恋的全部热情都奉献给了他。那时她还是个没有性经验的女孩儿。登记结婚的第一天夜里,他突然像个粗暴的强奸犯那样,硬是把她的衣服、裤子扒掉;亢奋着嗷嗷叫地在她身体上享受快乐。从那以后,他就不管她愿意或者不愿意都强行着干。儿子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出生了。雨秋讲到婚姻生活的屈辱与磨难时,眼睛红红的淌出了几颗滚圆的泪。这使我想到婚姻与爱情不是绝对的等边关系。也许有许多人都是只有婚姻而无爱情,或者只有爱情而无婚姻关系。人类的情感世界真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呵!我非常有耐心地继续带着一颗怜悯与凄楚的心,倾听雨秋后来的几次灯绳之战。

    那是一个8月的夜晚,阳台上被白天热辣辣的阳光暴晒之后,依然余热未散。唯有几盆夜来香、丁香树、美人蕉、蔷薇花们相映成趣,呈现出一派美丽的景色。这个美丽的景色总常常吸引着即将临盆的雨秋。雨秋此刻坐在阳台里一张已泛红了的竹躺椅上,身上的紫色衣服把空气搅得更加艳丽而忧郁。除了坐在阳台上,雨秋几乎不与邻居任何人交往,这使她本来冷漠的脾气又透露出一股傲岸的美丽。但后来就因为这股傲岸的美丽,使她与她的丈夫之间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发生一场灯绳之战。那战争来源一个要熄灯睡觉,一个要灯下看书;这样你开我关持续无数次,直至最后把灯绳拉断,爆发一场砸家什、摔东西的歇斯底里的场面。面对这歇斯底里的场面,雨秋常常悲愤欲绝。我听到这里,仿佛如临其境地很能理解雨秋这种遭遇;我眼圈红红的差点掉出眼泪来。我终于感叹:这世界做女人是多么的艰难,多么的不容易啊!

    雨秋离开我家已是黄昏时分了。这学期我把达琳送进了全托的外国语学校,自然轻松多了。于是,我坐到书桌前想继续我的小说写作,可是我的笔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我拉开抽屉想另外找一支,却看见了两封还没有拆封的信。那是男诗人们的信件,他们还没与我见过面,总是从许多各个不同的地方给我寄来信件与杂志。他们之中可以说一半是真诚,一半是游戏地写出当时最刻骨铭心的语言。然而我一直都未见过他们,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想见他们。但多年来他们那些刻骨铭心的语言,常常使我颤栗与不安。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为我死去活来?我也不知道这美丽的谎言能感动多少人?反正这信件已成了流逝过去的岁月,成了历史。现在历史遗留给我的是什么呢?当我读着这些信件时,就想起我有一只箱子是专门存放书信的。那些书信上面有非常美丽的邮票,我曾经一枚一枚地撕揭下来,存在我的集邮册里。每当我翻开集邮册,我就想到时间会消磨一切,时间最终还会淡漠一切。

    现在,我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风儿吹动窗帘时的摆荡。我好像想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我感到沉重极了。我回到书桌前很想写一段文字,却又因为精神恍惚无法写下一个字。我面对一片空白,忽然想起沙漠的一个镜头。那是一个夕阳慢慢从西边褪落的黄昏,沙漠上拂过的微风清晰入耳;这时我与周树森在沙漠的挣扎中体会大自然的冷峻与沉默。我们的情绪此刻达到了一种最佳状态,如光芒四射的星空,缀满幽辉。如果不是那一次沙漠之行,我又怎么相信男人的躯体与力量能够保护与战胜一个濒临死亡的弱女子?沙漠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沙漠也更加清楚地让我看见男人古铜色的躯体,远比雕塑更加美丽。

    电话铃响了。

    那是我的一个做总经理的中学男同学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若有所思地对我说:“我们这次展销会上的黄杨木雕是享誉世界的中国工艺美术品,它精雕细刻,灵秀雅致。如:《苏武牧羊》《贵妃出浴》等作品都是一流的艺术精品。倘若这些精品作为瑰宝收藏在国家艺术馆里有多好?”我默默地听着,我想我这个同学毕竟是毕业于杭州工艺美术学校的;他原来的木雕手艺也相当不错,若不是做总经理我想他也许能做一个雕塑家。现在我明白了,他正处在沮丧之中,他一定遗憾自己在当一个总经理的同时,却不再做一个雕塑家。然而,当总经理能给他带来许多实惠;他坐在总经理这把椅子上,去过了亚洲。欧洲、大洋洲;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要去南美洲呢!如今谁不羡慕他以公家的名义周游世界?又有谁不羡慕他在如战场一样的商场上,混得左右逢源,得心应手?记得他生日的那天,在楼外楼餐厅的五桌宴席上,四面八方来的客户与亲朋好友为他祝福时,都带来了礼物。这些礼物是加强感情联系的纽带,通过它,他们心中有求于总经理的事多半就会慢慢得到解决。

    放下总经理的电话,我听到从窗外飘进来一丝哀乐,我急忙打开组合音响,这时我听到了邓小平去世的消息:“我们敬爱的邓小平同志患帕金森病晚期,并发肺部感染,因呼吸循环功能衰竭,抢救无效,于1997年2月19日21时零8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3岁。

    夜间我重读自己的小说时,忧郁的心情使我不寐,沿着大街来到武林广场散步时,广场的天空早已被黑暗深藏了,只有喷水池荡漾不息的涟漪令人放心不下衰退的记忆。

    几天来,我无论是独自一人,还是与意大利女作家在一起,我都有一种想冲破俯懒、冲破琐碎的杂事,静下心来用功读书和写作的念头。然而,出版社的工作占据了我许多时间,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完成我那部长篇小说《色空界》呢?我一边走一边想,忽然想出了个辞职或者留职停薪的办法,但这个办法母亲知道了一定不会同意。因为现在是商品经济的社会,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母亲最不喜欢我隐蔽在寓所里,穿着睡衣穿过一个又一个写作的白天和夜晚了。虽然她自己活得并不很成功,她几乎是摇摇晃晃、喘息不安、咬紧牙关、在生活的河流里湖流而上地活过来了大半生。她知道自己已走到了暮年,生命正在开始慢慢枯萎,并越来越多地把自己活在回忆里。尽管这样,可她与我的矛盾丝毫没有减轻。

    这会儿,二月的春风吹拂着我披散的长发,我悒闷、孤独、无所寄托、漫无目的地向前走;长久以来爬满我浑身上下的那一种地狱般的黑暗,此刻又笼罩在我的额头。我思绪纷乱,心里隐隐作痛。杭州剧院门口宣传栏里的一则宣传画,使我忽然想起了玛丽·布拉克芒这位印象派女画家。这位正在被时间遗忘的画家,曾经被她丈夫长久地囚禁在画室里。后来她为了家庭的和睦,完全放弃了绘画。这种妥协与投降,使她的作品只有四件公诸于世,实在是太遗憾了。我想着她凄伤的困境,内心真是揪痛得厉害。

    我打了个喷嚏,很快又被另一位天才的女雕塑家卡米尔·克洛岱尔的那种悲怆又美丽的心灵震撼。人们也许早已忘却了她的名字曾被记载在法国第一流雕塑家的第一行上;忘却了她就是那些史诗般的雕塑作品:《成熟》、《窃窃私语》、《沙恭达罗》、《珀耳修斯》的作者。而这位作者曾为了她的“罗丹先生”不惜被人称作母狗、女妖精、狐媚子,不惜充当“未婚母亲”的可卑角色。1943年那个秋天,在巴黎远郊蒙特维尔格疯人院,这位年近八旬的天才雕塑家,溘然逝世了。她悲剧的一生,有谁知道在她那疯痴佯傻的痛后,有着怎样的人生信仰和对艺术的执著追求?我想着她,不禁泪雨滂沦地想象那个年年秋风梳荒草的蒙特法韦公墓,静静地安眠着那个将雕塑艺术推到极致又将自己的人生苦难推到极致的女雕塑家卡米尔·克洛岱尔的魂灵是多么的孤独。

    此刻,我抹干眼泪在一张石椅上坐了下来,这时一个夜间打太极拳的老人坐到了我身边,他对我说:“晚上练拳比早上好,出一身汗很快就入睡了。”他告诉我他就住在广场附近,如果不嫌他邀请我去他家坐坐。

    我点点头。

    我随着他走进一幢楼上了五楼。这时我有点怀疑他为什么对一个陌生女人那么热情?是不是别有用心?

    后来,我带着防备心理踏进老人的房门时,看见四壁的书橱以及中国山水画,这足够体现老人是干什么的了?我舒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后将目光停留在一张写字台上;我看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许多张老人与他太太年轻时候的照片,以及他的一些朋友们的照片。我一张张看过去,忽然我眼睛一亮十分惊异地发现一张很像我母亲的照片,那照片上的女人穿着四十年代大学里的黑色校服,两条长辫子挂在胸前,鹅蛋脸上露出欢快的微笑。我好像记得母亲也有这么一张照片,难道她真是母亲么?我疑惑不解地盯着那张照片,我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口事?为什么这个打太极拳的老人有这张照片?

    我问老人:“你叫什么名字?”

    “杜亦然。”

    “那张照片是谁?”

    杜亦然听见我问他,赶紧走到写字台旁,他一看见我所指的那张,就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我这才忽然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其实我很想告诉杜亦然这照片很像我母亲,可我还是忍住了,我不想打扰杜亦然的思绪。一会儿杜亦然声音低沉地说:“那是我的初恋我永远怀念的女人。”

    “难道天下真有这种巧遇?”我在杜亦然家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杜亦然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开始娓娓地叙述:

    “许多年前我随军南下,居住在南方一座美丽的城市。有一年清明节我上山为我病故的战友扫墓的时候认识了她。那时她从一片杜鹃花中拖着她的黑色裙据走到一座坟墓前,微微地弯腰、鞠躬……一刹那,我忽然从许多扫墓者中一眼望见了她,她那高贵的神态与苍白的脸深深吸引着我,我就缓缓地走过去站在这个女孩子的身后,我假装着看墓碑唤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芳香。可她转过头看也没朝我看一眼就离开了墓地朝山下走去。我当时忽然觉得浑身的血液汹涌了起来,就情不自禁、并且有点莫名其妙地跟踪了这个女孩子。我一直跟踪到她家门口,她终于在跨进墙门的那一刻转过头来发现了我;她向我狠狠地瞪了一眼。我赶紧回避她的目光,要知道我那时正值青春年华,我还没交过女朋友,我根本受不了她这种傲然的态度,就十分羞愧地往回跑。这以后我差不多快把她忘记了。可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里又见到了她,就这样出乎我的意外我们很快地热恋了起来。只是我那时很贫穷,而她家里很富有。我一想到她跟着我肯定要吃许多苦,就不敢让她嫁给我;我这人天生怯懦。我差不多是逃跑似地离开了她,离开了我初恋的情人,同时又离开了那座美丽的城市。后来我大病了一场,就觉得很内疚很对不起她……”

    杜亦然的声音忽然停止了。我知道那个女孩子留在杜亦然脑海里的记忆是从墓地里开始的,而墓地导致了他初恋的失败与错误。也许人的一生常常会犯错误,而错误有时候会成全许多好事?假如杜亦然与那个女孩子结婚,那么世上怎么会有沈越?所以出生与死亡真的一样神秘莫测。然而,此刻杜亦然又怎么会想到坐在他面前的竟是他初恋情人的女人?这是不是天意?我自言自语地竟想起小时候有一个黄昏妈妈好像给我讲过一个神秘的故事,那故事的男主人后来失踪不知去向了。原来,妈妈那时讲的就是杜亦然;原来,妈妈也一直怀念他;我顿时好像恍然大悟地明白了一些什么?也许,我明白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妈妈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就是在寻找杜亦然?而无论妈妈那时有没有寻找杜亦然,那个夏天对我来说都是最寂寞也是最自由的。那年我14岁,我敲开了我的同学蔡蓝的家门。

    我第一次见到蔡蓝家像古堡一样神奇而别致的房子,那房子的绿色砖墙上爬满紫色的藤蔓与树叶。蔡蓝的奶奶就坐在院子里拿着芭蕉扇晃来晃去;她头上盘着的发型很像一只巨大的甲鱼壳。蔡蓝说她奶奶85岁了几次大病都未将她带到天堂。我望着这个有顽强生命力的老人思绪万千,我想人的生命有时候也许就掌握在自己手里,有时候就不是。我不知道像蔡蓝奶奶那样整天坐着步门不出地度过一日又一日到底有什么滋味?但是人归根结底是要回归大自然的,也许有那么一天当人们的亡灵踏上山的时候,从山上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东方升起的太阳;看到诸神们守候着的那道五彩缤纷的大门。14岁的我那时就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了,我不断地望着蔡蓝的奶奶;蔡蓝奶奶脸上咖啡色的皱纹像一只干瘪瘪的老南瓜。而蔡蓝奶奶的生活就像老南瓜那样无声而死寂。

    我从走了老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望着杜亦然忽然脱口而出:“死寂”。

    “你说什么?”

    “你知道么?我忽然想起了一个85岁的老太太,她的生命常让我想起‘死寂’这两个字。”

    “噢,死寂。”杜亦然朝写字台玻璃板上那张照片看了看,他说:“我……我还没有……没有寻找过她……我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她,几十年了……我一直怀念她,我要找她……难道就找不到她么……”

    “当然能找到她的。”

    “对!我一定要找到她。”杜亦然一边说一边激动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抓住我的手臂,浑身颤抖地又说:“我看见你就想起她了,你多么像她啊!”

    我赶紧挣脱开他的手,我不愿意告诉他自己就是她的女儿,也不愿意再讲述那些仿佛像古老的故事情节那样的东西;我望着窗外我觉得无论如何我要回家去了。后来我从杜亦然家里出来的时候,杜亦然目送我远去的背影时,忽然喊:“沈越。沈越……”

    沈越是我的母亲,没错。但我不能告诉他,也永远不想告诉他。

    周树森又不知去哪里流浪了,许多天都不见他的影子;他总是这样神出鬼没不知在搞些什么鬼名堂?我一想到他不辞而别,就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觉得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在房间里一盏昏暗的乳白色灯光下来来回回踱步,仿佛看到了令人激荡不息的柔情正在周树森的怀抱里完成得极其微妙与具象。我透过窗外一幅幅贴满的广告画中,仿佛看到了生与死的道路。那道路慢慢延伸着使我转过头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张调子冷漠的画像。那画像上男人的脸被荒诞的颜色涂抹得分离了眼神,切割了整个脸形的轮廓;像是年代久远已经死亡了的遗像。我渐渐从遗像上看到那个死亡的男人曾经辉煌过的生命。我的呼吸突然急速起来,我思忖着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回荡着一股阴郁、凄冷黑颜色一般的气流。我目不转睛地凝视那张脸,尤其是那双好像是越来越熟悉的眼睛;我几乎快被那双眼睛里某种神秘的气息所笼罩。天哪!他是谁?他究竟是谁呢?

    我将双眼从窗外那张画像上移开,停留在一张褐色的茶几上。我轻轻弹拨的手指在茶几玻璃上发出悦耳的声音。那声音使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从北京迁徙到杭州的那个小提琴手与周树森是多么相像。可惜那小提琴手被人谋杀了。一会儿,我仿佛看见小提琴手在房间里,冷不防被一种凶器插入他寒冷的身体;顿时鲜血哗哗流淌着将这个即将死去的男人置人一条河流里。这恐怖而又残酷的场景,让我吓得毛骨悚然。我简直想大声喊叫,可幻境中那个小提琴手以最大的力量将悲怆的琴声弥漫了整个房间,渐渐地使我的泪水汹涌而出。哦,小提琴手,我感到胸口好像压着一种东西像一把褐色的提琴。

    夜深了,我钻进被窝闭上眼睛任凭小提琴手那凄伤的幽魂在房间里游荡。这一夜我一直半眠半醒,我梦见自己在北京的长安街上拼命奔跑着追赶周树森,我一直追不上他而自己却绊倒在地。等我爬起来,周树森已走得无影无踪了。周树森去了哪里?我晕眩的目光朝夜幕深处走去,一层层细细的像水蒸汽一样的雾气包围着我,我又继续奔跑起来;当我奔跑进一片密密的树林,一群黑色的鸟在我头顶盘旋。这群鸟飘浮的翅膀始终不离开我,它们慢慢地忽高忽低地飞着;一阵一阵悲鸣的啼叫越过一丛一丛树林,荒凉的枯叶在风中飘荡。我沉醉在这片迷人的荒凉中间,躯体上丝丝缕缕的气息散发在飒飒响动的草叶上;我又开始奔跑起来,可是我绕来绕去绕不出这片树林;我不小心掉进一个深深的凹塘里。就这样我在床上猛地跳醒了,这个时候太阳已从窗外照射进来,暖暖地爬满房间。于是,我舒展了四肢按摩了一下太阳穴,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我看到窗外一群又一群的人流在阳光下行走的姿势,使我觉得十分新鲜又十分富有生命力与创造力。我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其妙的兴奋。我披上一件绿色的毛绒大衣,很快地行走在大街上。

    我毫无目的地乱走一通,东看看西瞧瞧也觉得十分快乐。所以,我想到要是那种常常自己折磨自己产生偏执情绪的人,只要在爆发的那一时刻;出来散散步情绪也许就会好得多。不用说,这一点我从不因为孤独而忽略。我每每行走在大街上,尤其行走在一个陌生的新的城市;别人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别人就感到格外舒松与悠闲。此刻,我逛进一家商店又逛进另一家商店,尽管我什么也不买,但琳琅满目的商品折射给我不少时代的信息,我望着五颜六色包装精美的商品也是一种快感。但这快感诱惑不了我去经商。我从商店出来被挤进一群又一群的人流中,沐浴着春日温和的阳光。一会儿,我在斑驳的光线下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我的心突然被悬挂起来我想不起她是谁?我停靠在155路车站旁,目送那个女人的背影缓缓地穿过马路。这时候我觉得她的走路姿势,以及黑黑的披肩直发是多么令人迷醉。我忽然地想跟踪这个女人,我赶紧横穿过右侧刚刚涂画上去不久雪白的斑马线;几乎是一阵小跑才追赶到离她只二十米左右的距离。但是我天生不会大喊大叫,我只能保持沉默只能默默地用目光尾随那个女人的背影前行;可是女人穿着黑衣黑裙,那漆黑黑的颜色一晃一晃的很容易迷失。我无法揣测她往哪里扔进去,又往哪里拐出来,我差一点因人群流动的拥挤而看不到女人的影子了,我一阵紧张全身的肌肉就加快收缩。后来我正在人群中盯住那团黑色死死不放时,那个女人却从前面走过来与我撞了个满怀。其实我盯住的那团黑色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女人,我不知怎么眼花缭乱地盯错了人。我与那个女人撞了满怀之后,她怒气冲冲地说:“你走路怎么不长眼睛?”我正想道歉,那女人忽然惊异地叫起来:“池青青,怎么是你?”

    原来那个女人是《现代旅游报》的豆豆,她原是苏艺成很要好的同事和朋友,后来据苏艺成说她患了子宫癌去上海治病了,现在是否已痊愈?

    豆豆拉着我的手,她说:“我刚刚买了一套高级音响,你去我家里听听吧!”

    后来我们一边聊天一边来到豆豆空荡荡的屋子里,我感触颇深地体味着隐藏在豆豆灵魂深处的那一份痛苦;我很想用最能表达自己感情的语言来安慰豆豆,但这时我的头脑好像空茫茫一片,什么语言都想不起来都觉得苍白无力。我们一起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之中。一会儿,豆豆按响了音响,一首深情而流畅的《让世界充满爱》的歌曲溢满房间,我们静静地听着: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这颗心永远属于你,告诉我不再孤单。

    “深深地凝望你的眼,不需要更多的语言,紧紧地握住你的手,这温暖依旧未改变。

    “我们同欢乐,我们同忍受,我们怀着同样的期待。我们同风雨,我们共追求,我们珍存同一样的爱。无论你我曾相识,无论在眼前在天边,真心地为你祝愿,祝愿你幸福平安。”

    我与豆豆同听这一首歌的一瞬间里,我们觉得彼此都在意味深长地体味着过去、现在与未来。

    我终于下定决心辞了职,这一决定也就把自己推向了绝路的边缘。我非常喜欢把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推向绝路,然后再在绝路中创造世界。现在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做一个真正的作家了。我曾经写过一篇《欲望的火焰》:

    许多时候我痴痴地立在窗前,看见夕阳正在西逝;落日的光辉照在烟雾迷蒙的山岗上,唯窗外那棵迎风摇曳的梧桐树闪烁着很美丽的如一阵淡红蔷该花片的微雨;染遍了整个苍茫的暮色。这时我的心就会沸腾得像炉火里的红焰那样,一支支由心底升腾起来;仿佛要烧毁宇宙似地怒射着。于是,我清晰地看见了那些升腾起来的五颜六色的火焰正穿越重重叠叠被黑云翁遮满了黑夜;它们几乎是无声地幻化成无数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向我神秘地飞来在我耳畔发出呶亮的、悲愁的、感动的。如泣如诉的声调;一如珍珠般的细雨洒落在荒漠的原野上一样。

    后来,我在荒漠的原野上死死抓住那些或是高亢呼亮;或是低沉忧伤的声调,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样;不管萧瑟的风怎样吹着我踏踏独行的孤魂;不管我那些飘零的花瓣怎样在寒冬里受到摧残,我灵魂休想的港湾始终就像卡夫卡的城堡;在前方隐隐出现却又失去了通向它的道路。于是我寻找我失落,我又寻找我又失落;我终于忍不住感叹:人生啊!人生?!

    我微微地闭上双眼,像一个最哀痛的失败者,眼里饱含着哀怨的泪水,再次出现在梦境中时:一个个生死别离、死而复生、刀光剑影、惊心动魄的场景,使我感到疲倦。我终于被沉闷的雷声轰鸣着震醒,抬头望见如萤火虫般爬满天边的星星;就欲想凝神细听那来自天边的箫声,是怎样一缕缕地告诉我以人类的希望。

    我记得小时候在孤独、悲凉的生存环境中,我总好像在希望着什么?追求着什么?我那颗骚动不安的灵魂,常常是十八般武艺都想学;但学到“三脚毛儿”时,便一天打鱼两天晒网,又开始追求另一门新的艺术了。这使我的父母常常把我说成是一个:“不到黄河心不死,摔得头破血流也不罢休。”的那种很固执、很倔强的女孩儿。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的生命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我总是掩着心灵的泪痕,将一段时间的生命火焰;由残余而化为灰烬,再从灰烬的哀思里埋伏另一火种;爆发将来的火焰。因此,火焰就是我生命的创作的源泉。有了这源泉,朝朝暮暮灵魂绕着飞翔的思绪越过山川、河流、大地,最终驻足在方格子的小小房间里。它记录着一个故事、一片幻想;一种感觉,一段回忆;使我也许终生都舍不掉,丢不开的就是这个看不见、摸不着,使我知道人是什么?格是什么?的“隐形伴侣”。

    “隐形伴侣”天天伴随着我,这是多么的好。当夕阳又在西逝,黄昏撩起薄薄的雾纱而斑驳的树影冷清、幽静地从窗外爬进来轻轻地在我案头摇荡;我的心海便神思颤动,马上有许多灵感云集眉峰;这时候那些翻飞升腾的火焰就打破了这个空寂的世界,我再一次地蘸饱了笔;张着如鸟的翅膀去迎接我那颗不肯安宁的灵魂,这实在又是多么的好啊!

    这篇文章很表明了我的心境,我也许就是那个一定要写作的女人。记得我第一次参加笔会是在遥远的北方,应该说去遥远的北方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但去之前的场景比到了北方还要荡人心弦。

    我接到会议通知的那天,杭州正大雪纷飞。杭州是个极少下雪的城市,尤其是春天。那天大雪来得出人意料,连续六。七天的阴雨缠绵的天气过后,本以为会晴空万里,太阳高照,却忽然变得大雪飘飘,像过三九严寒的日子。这天晚上我在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我忽然想起一个给我写过无数封信,打过无数个电话的朋友,他所居住的城市冬天大半是白雪皑皑的日子。他们不必像我这样看到这场难得的雪景,赶紧去湖畔留影。他们也不会像我这样挨饿受冻地在雪花中穿梭感到无比欢欣。我感觉那飘扬中的雪花就像鲜花一样,转瞬即逝。转瞬即逝后,人就感到格外的寒冷。但是北方无论有多么大的寒流袭击,房间里始终温暖如春。后来的几天,我一直在为去遥远的北方做着准备工作。

    我提早两天买好飞往北方某个城市的机票,我想我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开会,那将是件多么愉快的事情。多年来我忙忙碌碌地过着我的个人奋斗生活,我每天除了八小时工作,还有一大摞的事情急着要做。我似乎有一种紧迫感有一种很重要的责任感。好在我对周遭的事物漠不关心,我只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但有时候我内心的情感像大海那样汹涌;这不得不迫使我不顾一切地铺开稿纸写个热火朝天。但矛盾往往也就在这个时候发生,我仿佛在耳边无数次地听见:这有什么意义呢?是什么意义使你这么固执、这么不惜自己的生命?每当我听到这种声音便惶惑不安。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我依然是我。

    后来就在我要去参加那个会的前一个黄昏,我忽然收到一本印刷精美、装帧漂亮的诗刊,这诗刊的名字叫《秋水》,那是我的女友从台北寄来的,也是她与她的诗友们自筹资金创办的刊物。这刊物转载了我那首《魂归西湖》的诗,《魂归西湖》使我对自己更加坚定了信心;我想我无论走到天南海北我的魂最终一定是归西湖所有。

    那天为了祈祷自己一路平安,晚上我还去了教堂。教堂在离我家只三站汽车路的解放大街上,白天它被铁栅围着看上去肃穆庄严;晚上人山人海使人感受到一种热烈气氛。飘荡在教堂四周的空气和树叶的芬芳使我强烈地感受到一种遥远的呼唤;那呼唤像古老的风声一样,一阵紧似一阵地把我的心儿抽紧;我感觉有一种通往神灵世界的可能,那神灵世界便是冥冥之中会有一个解救我的人,他就像上帝派来的使者一样,使我充满信心又满怀希望。

    我终于踏上了北方那一块富饶、辽阔的土地。那天晚上当飞机缓缓下降时,我的心情是多么飞扬而又喜悦。我很快春光满面、手提黑色皮箱出现在机场口,漆黑黑的夜一会儿涌向我眼前的是我的朋友马明辉,穿着黑色皮夹克从最后稀稀落落的几位旅客中寻找过来的那种十二万分焦虑不安的神情;那神情一下子让我热血沸腾起来,仿佛有一种什么火焰在熊熊燃烧。后来我知道那是爱情的火焰,那确确实实是爱情的火焰。因为有许多时候我都搞不清楚爱情是什么?或者说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我看过林青霞主演的《一颗红豆》,我曾经是多么羡慕一颗极富有诗意的红豆啊!现在马明辉将一个洁白透明的纸四,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的一颗红豆取出来送给我时;我看到他男人的胸襟像河流那样奔腾,那奔腾不息的河流使我们的身体慢慢倾斜。

    我知道当我接受他的爱情和献上我的爱情的那一天起,即使意识到有失败的暗兆我们也会十分真诚地站在冰天雪地、冷风凛冽的风口接吻;我们彼此都十分自信,我们好像绝不相信我们敢于面对的局面将是失败,我们也绝不相信那些叙也叙不完的爱情语言会忽然枯竭。

    第二天,那个会议还没开始我就乘着这个空间让他陪我出去走走。可是我们该去哪里呢?我想他会不会不喜欢我在时装商店里情绪昂扬地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式时装中作一次漫长的旅游!我想他会不会不喜欢我在超级市场推着小车在满架的货物之下悠悠荡荡!那么,哪里才是我们最合适的去处呢?(呕欠)!原来国际饭店顶层的旋转餐厅才是最佳的场所。那天我们坐在窗边面对面地喝着红粉鸡尾酒,身边的民族乐器轻轻地弹奏着悦耳的音乐;我们柔情喁喁的絮语仿佛把一生的忧伤都忘却了。这场景这情调以及窗外的万家灯火使我想到人类之所以喜欢沉浸于男女情感之中,那么它的自由王国是诱人的也是残酷的。但是无论什么样的爱情,它都会将我们带到人生的辉煌时期。我想我这次遥远的北方之行,是不是也包含着爱情的力量?要知道世界是寂寞的,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地过日子;谁也不会在意落叶的凋零,只有四面八方的风把它们吹得东飘西荡。后来我带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参加会议的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在时间的河流里漂泊,脚底冰凉的风,不断地向我倾诉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故事。我不清楚那些故事是否真实?但我知道时间集中了人类最感伤的东西,它在茫茫众生中,总要出现一群出色的人。他们在艰辛、坎坷、磨难的生活境遇中,从不放弃精神追求。这样的人无疑是推动历史车轮的人。我一个月前辞了公职,完全是为了一种心灵的愿望。现在没有谁来支配我,我轻轻松松地坐在窗前,呆呆地想,一年四季在于春,春天的绿色已浸入我的骨髓流遍全身。而我在时间的过去都做了些什么?这个问题令我想起那一年我与家明带着两岁的达琳去海宁去我父亲的故乡看潮水的情景。

    那时正是观潮时节,镇上的人们与外地游客都以观潮为谈论话题。那话题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潮涨潮落的情景便诱惑着我们。当然我们先沿着寂寥的青石板小路,来到海神庙。

    据说这个海神庙建于清朝雍正八年,是为了祀浙海之神。中轴线上有大门、正殿、御碑亭、寝殿。东西两面还有戏台。天后宫、雷神殿、水仙阁等建筑。不幸的是咸丰十一年在兵火刀光中受损。现在我望着尚存的正殿、御碑和门前石狮,好像进入了一片古战场的遗址。我的耳边响起了马蹄的践踏声和兵器铿锵的厮杀声。一轮远古的太阳从遥远的过去缓缓地走过来,很难想象人类的明天,会被它照耀成什么样子?

    我在盐官镇找到了我的堂兄凌根,凌根就住在镇东七公里的八堡附近。八堡是观潮的最佳景点之一,我走上凌根家三楼的阳台瞭望钱塘潮时,潮水正满江汹涌,声如山崩地裂,势极雄豪。我想我的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曾经有过多少美丽而悲伤的故事啊!

    后来我望着旅馆窗外远处工地上的一只塔吊,它在升降臂上的一盏灯,就像盐官镇瞭望世界的一只夜的眼;这景色有一种纯洁的、腾飞的意味。我转过头忽然看见房间里飞进一只蜻蜓,它在昏暗的光线里飞翔时,翅翼闪着幽光。我蓦然想起了祖父与祖母;我觉得蜻蜓飞行搅起的气流掠过我的头顶时,似乎让我闻到了祖母昔日的呼吸气味。这气味里面旧世界的故事是庞大无边的,她曾经讲诉过五百多年前这里发生大片殿宇和庄稼沉入宏大的灾难之中,也曾有过这样的夏天,洪水和地震使这座小镇的死亡率是惊人的。但一切灾难之后,繁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又有了新的希望。他们世世代代在这里住下去,出现了石匠艺人、绣花妇女、武林高手等等。重建家园虽然使他们感伤,但也使他们愉快。我的祖母曾在重建家园的愉快中,背着一个小竹篮走向山岗,她那三寸金莲似的小脚幽灵般地穿行在绿树丛中,将一个女人的全部内心痛苦掩盖起来。山岗上有埋葬我们亲人的墓地,他们的思想经过无数年依然在烛光中摇晃闪烁。我猜想那时候他们的生活就像飘流瓶一样,随波逐流,命运叵测。他们的思想假如有形也定像蛛丝一般,从无望的一端飘向渺茫的另一端。

    我曾听父亲说他母亲是海宁陈家的女儿,陈家的气派名震江南,是属望族之一。我想应该去看看我祖母娘家的故居,这么多年来我一次也没有去看过。我查找了地图,沿着一条古老的青板小路去祖母童年生长的地方。那地方风景壮观,气势凛然,令人想起史书上说的1765年乾隆皇帝第一次来盐官巡阅海塘的情景。我到的时候天气阴了下来,这种天气在狭长的小弄堂里行走,犹如穿过幽暗深长的隧道。从隧道里出来,我看见一座微微倾斜、墙壁斑驳脱落的老宅,那老宅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显得苍老与疲惫。我想这便是我祖母娘家的故居了。一霎那间,我好像看到了我祖先昔日的辉煌与热闹,看到了我祖母童年的情景。现在我望着肃然无语的老宅,我用手抚摸着它的门窗与回廊,不由得无比感伤又心事重重地徘徊了很长时间。我知道祖先们都老早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如今是属于我们的。

    “池青青。”有人喊。

    “谁在喊我?”我从窗口探出头去,原来是邮递员喊我在挂号信单子上盖章。

    这是一封从巴黎来的信,毫无疑问是里安的信。他在信上告诉我:“有个纽约来的画商,要买他的画,并由他开画展;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接受。若接受了把画全卖给他,就等于没有了自己过问的权利。谁知道他能干出个什么样的画展呢?况且我画儿里面的‘中国精神’,如果被他们一笔抹杀了可怎么办呢?!我的健康情况不太好,好像已是一架损耗过度的机器;胃痛常常折磨着我的神经,使我无法工作。”

    我读完里安的信,脸上显现出一股焦虑的神情。于是,我在回信中说:“你重要的是把画卖出去,重要的是要开画展,更重要的是要把卖画的钱用来医病。”

    这会儿我到邮局去给里安寄信,我在延安路上的工艺美术品商店门口,遇到了山子。他正东张西望地看橱窗里陈列的样品。

    “喂,山子你在干什么?”我大喊一声。

    他听见我的声音转过头来说:“青青是你啊!”于是他拉着我的手又说:“你看橱窗里的双面锈、工艺画、石雕、根雕这一系列工艺品都非常有艺术特色,尤其那根雕的造型不错。”

    我挣脱他的手,说:“这些工艺品算不上最好的,好的东西不会放在橱窗里,该放在博物馆里。”

    山子听我这样说,无奈地耸耸肩,他说:“难道你没感觉那工艺画亮丽逼真的调子,有点像美国柯达胶片的效果吗?”

    我摇摇头说:“no”。

    我正想与他分手告别时,他忽然对我说:“咱们去看看刚刚建成的复兴大道吧!”

    我早就知道南星桥一带是杭州最老的棚户区,数十年来这里道路狭窄,住房低矮,街景破旧。然而紧倚钱塘江而建的一条交通大动脉,给城南注入了活力。到本世纪末,杭州的复兴地区将成为集现代化金融、商贸、娱乐、文化、居住于一体的杭州“外滩。”

    现在我与山子登上凤凰山,我看见一条宽阔的新马路如玉带般紧倚钱塘江,与浙赣铁路齐头并进;极目远望处与巍巍防洪大堤汇合在一起,融入秀丽的六和塔景区。这就是杭州新复兴大道。

    复兴地区古为南宋皇城所在,唐宋即为江海码头,万商云集,素有“金江干”之称。在历史上曾盛极一时,它背倚玉皇、凤凰二座名山,东接滨江开发区,西邻之江旅游度假区,区内古迹遍布,如南宋皇城遗址、南宋官窑遗址、五代白塔。梵天寺经幢、吴汉月墓、天龙寺造像等名胜吸引了纷至沓来的游人。

    后来我们从凤凰山下来后,山子与我来到江边的一个农贸市场,这里的一些商贩热情地与我打招呼,那些苹果、菠萝。西瓜、葡萄觊觎着我的钱袋,我每一样都买一些,水果的芬芳使我容颜美丽。

    我捧走这些水果回到家里后,许多时间就沉浸在水果的芬芳和方格纸细腻的纹理中。黄昏时分,我的思绪莫名其妙地流浪到了西海岸的旧金山。我想起小时候我的同学们问我:“你长大到哪里去?”我当时总是毫不犹豫地说:“旧金山。”也许我与旧金山真有切割不断的缘分,也许那里的金门大桥在呼唤着我,要不我为什么不想别的城市而偏偏要想旧金山呢?!

    这些天气温持续下降,据说北方的一股强大寒流正在南下。2月的天气人们在外出时依然穿着冬装,那些时髦的女青年穿着皮大衣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宫雪姣穿着一件大红皮大衣来到我家里,她说她要带达琳去溜冰,我说达琳读外国语学校去了,一个星期回来一次,你星期天来接她吧!

    “嗨,我这个后妈真不好当!”宫雪姣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摩尔烟。

    “你抽得厉害吗?”我递给她一盒火柴说。

    “有时候抽抽,家明不让我抽。”宫雪姣说着悠闲自得地打开包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拱手划着火柴,点着烟。但我发现她点烟的时候手在颤抖。

    “与家明生活得愉快吗?”我问。

    “甭提了。”宫雪姣说着一股泪水仿佛就要涌出眼眶,她连忙眨了眨眼睛才没有把眼泪流出来。她说一段时间以来,她常常神思恍惚、伤感忧郁,她觉得家明对她虽好,但她还是感觉到了家明从骨子里看不起她这个卖皮鞋的。

    “你别多心,家明不是这样的人,你要好好珍惜他对你的感情,知道吗?”

    “你真是太好了。你们曾经是夫妻,可你们并没有因为离婚而变成仇人;我非常喜欢你的大度,你把我当好朋友让我感动。”宫雪姣说着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她说:“你与周树森什么时候结婚啊!”

    “不知道。”我说:“他流浪去了。”

    “他倒像一只鸟,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真他妈的自私。”宫雪姣说着就起身走了,我礼貌地送到她楼下。但我回上来的时候,忽然感到头晕脑胀的,便一头钻进被子,浓浓地睡了一个长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了。

    房间里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觉得又饿又冷,连忙披上外衣下了碗面条,吃过后,感到四肢无力,鼻子也不畅通,便知感染了风寒,喝了袋感冒冲剂,就打开台灯准备写小说。可我面对一叠稿纸,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便想起那年秋天我在富春江畔的一个小旅馆里写小说时我在旅馆旋转的玻璃门旁与一个迎面而来的年轻男人相撞,那相撞的男人风尘仆仆只顾往前走丝毫没有表示任何歉意。我狠狠地朝那个男人的背影瞪了一眼,但我在瞪这一眼里我发现这个人的背影很像马明辉;那么他究竟是不是马明辉呢?我赶紧追了上去,我远远地好像看见他进了卡拉ok厅。接着我就听见震耳欲聋的音响,以及摇滚节奏伴唱的流行歌曲。这流行歌曲与摇滚节奏总使人热血沸腾,兴奋无比;好像对前途充满信心与希望。我从好多人中间一个个找过去,我发现那些歌曲激励着人们的身心,驱散着日常的疲劳。应该说唱卡拉ok真是个好事情,它使人忘记现实世界;沉湎于一个想象世界,以莫名的快乐排遣内心的烦恼;这是多么的诱惑人阿!我好像有些蠢蠢欲动,我的双脚情不自禁地抖动起来,我完全已陷入到流行歌曲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里去了,我忘记了找马明辉。其实这里压根儿就没有马明辉,马明辉只不过是缭绕在我眼前的幻境罢了。

    后来我将大红毛衣塞进牛仔裤里,带着说不尽的那种潇洒劲儿,快快活活哼着《只要你过得比我好》的曲调回了旅馆。回到旅馆没想到最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我耗尽了许多心血尚未完成的那部小说,被同屋的那个患有精神病的中年妇女撕成了一纸篓碎片。我面对那一纸篓碎片,顿时无数的泪水往心里流;我能拿她怎么样呢?

    她的恶作剧就像地震那样,震塌了我筑造的城墙;她的恶作剧也就像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那样,烧毁了我渴望已久刚刚建立起来的精神家园。现在我的精神家园成了一堆荒芜的废墟,我的双眼在这堆荒芜的废墟上流连忘返。于是,我沉浸于无休无止的精神恍惚里,真不知道该怎样追溯与重建这个精神家园?我感悟到有一种令人迷惘的神情,正在我的潜意识里萌动。我想为什么我样样努力却没有回报?为什么这个世界那么不公平呢?我开始因动人心弦的悲伤而自虐,就像那个中年妇女一样我神经兮兮焦灼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我的大脑乱糟糟地陷入自己一幕一幕的人生经历。那经历使我觉得磕磕碰碰坎坎坷坷的人生是多么的令人想痛哭一场啊!可是能伏在谁的肩头痛哭呢?我此刻悲伤得软弱无力地匍伏在地上,我的头许久许久地低沉着;泪水很快模糊了双眼。后来我想难道就这样消沉下去就这样没出息吗?不!我昂起头颅霎时仿佛看见一片黄灿灿的田野,我想到了明天。对!明天就是希望的田野。

    后来我收拾行李离开那个小旅馆的那天晚上,我将那一堆支离破碎的手稿,像凋零的鲜花一样卷人呼啸的风中,让它飘扬在美丽的富春江上。我望着美丽的富春江便想起南唐李后主的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我就感伤得泪水盈盈。因为在这片土地上,从前大多都过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风风雨雨令人眼花缭乱的动荡岁月。那动荡岁月使灾难深藏于历史的画卷中,人们一般不愿意把它舒展开来以免伤筋动骨。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我忽然想起那个中年妇女把我的手稿摧毁之后的第二天就逃之夭夭,她到底逃到哪里去了呢?我的直感总觉得有一辆呼啸的列车,如雷贯耳地轰鸣着,使那中年妇女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这是不是一种感应?当我睡不着忽地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电视机时,正好播放晚间新闻。我看到电视画面上一个中年妇女惨死在列车的车轮下,她的血肉已经模糊不清;一下子很难分辨出她是谁?但我清晰地听见播音员说,惨死在列车车轮底下的女人叫杨梅妹。杨梅妹正是我同屋那个中年妇女的名字,因为我在住宿登记册上看见她写在上面的那几个弯弯曲曲的字。然而她现在已经不幸死了,她意外的死亡使我感到十分遗憾。我想她毕竟与我同屋住过,我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凭吊这位死得惨不忍睹的中年妇女呢?

    当然,我知道这时候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我,我的身体像一团朦胧的云雾,被窗外飘进来的风吹来吹去。我什么也干不好了,我只在心里默想:生离死别这四个字形成的简单规律就是推动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滚滚向前的。要是没有它,没有这些翻滚在尘尘风埃中的身影,世界不会经受暴风雨的洗涤,世界也不会遭受千疮百孔的磨难。接着我又躺到床上去了,并且用柔软的被子蒙着头睡;我害怕听到危险的风铃一声声在耳畔震响,我也害怕夜幕中我梦见那中年妇女时发出一声声的呼叫。然而一整夜安然无恙地过去了,清晨的空气中只有一股无声无息的气流在寂静地流淌。我仰望窗外时发现太阳已从东边升起,这升起的太阳将会带给人们许多温暖。

    我回想到这里忽然来了灵感,我一下子写了二十张信纸,写得激情澎湃。可就在这时,邻居一对老夫妻吵架吵得震耳欲聋。我听来听去,觉得他们只是为了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在吵,但他们一吵就吵了几十年。我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最亲密、关系深刻的两个人,他们之所以自己和自己吵是由于太过捻熟,已到了羞于表达温柔的抚慰,才表现出一种互相伤害。他们多半吵不了多少时间,两人便相拥而坐,生死不渝,所有的芥蒂烟消云灭。所以,吵架对他们而言可能是婚姻生活中的一件重要事。他们在吵吵闹闹中不断地掀起生活的波澜,不断地加深感情,直至走完整个人生。

    星期天,我把达琳从外语学校接回家时,她一开口就与我讲英语,她说:igetup6o"clockeveryday。(我每天六点钟起床。)afterigetdressed,ihavebreakfast.(我穿好衣服后就吃早饭。)usually,ihaveabigbreakfast.(通常,我早餐吃得很多。)我觉得达琳的英语讲得不错,如果这样学下去,那么将来留学考托福就没有问题啦!这晚为了奖励她学习上的进步,我带她去听了中国著名钢琴演奏家鲍蕙荞在杭州剧院的演出。

    鲍蕙荞以优美的音符向人们描绘了川北高原风情和夕阳箫鼓等意境。她是国家一级钢琴演奏员,先后师从著名钢琴教授朱工一和前列宁格勒音乐学院著名钢琴教授塔姬亚那、彼得罗夫娜·克拉芙琴柯。她曾把自己精湛的演技带到奥地利、日本、新加坡、罗马尼亚等国家和地区。这次她在杭州献演了《川北高原素描》、《夕阳箫鼓》等中国作品和肖邦的圆舞曲,她娴熟的技巧、真挚的情感投入令听众倾倒。当然也令达琳倾倒,她忽然非常认真地对我说:“妈妈我长大要做一个钢琴家。”

    这天晚上我们听音乐会回家后,达琳又弹了两个小时的钢琴,而我则坐在书桌前想起了那年2月的海南之行。好像是25日,面包车载着我们驶向南中国海湾,驶向天涯海角,渐渐地,大地从我们身后退去,我们透过一片椰林,看见海水呈现在一种纯净的蔚蓝色里。它轻柔而舒展地荡漾着升向天际。刹那间,我被这场景深深感动,海浸透了我血液的蓝!

    我们在2月的南国,椰子林就被热辣辣的阳光照得袅娜多姿、丰盛饱满;流溢出一股少女般秀丽多情的风韵。椰子林的尽头就是辽阔平坦的沙滩,这南国海滨的沙滩沙子白得莹亮耀眼且又细腻光滑。它在被海水一浪一浪洗刷得洁净的沙地上,一个个小孔满是沙虫躲藏的洞穴。我们赤着脚蹲在沙地上把一个个洞穴摧毁,然后把挖掘出来的沙虫装满斗笠。此刻,海风已吹乱了我们的头发,但吹醒了我们许多思绪。我突然想到法国大诗人米修的作品:《朝向满溢》。我知道这“满溢”不只意味着丰满与满足,它是一种动性的趋向。

    而我们最初不正是透过那片椰林,震撼到大海激起心灵内在的汹涌吗?我们面对这个海的世界,顿时感到语言是那样地苍白!我们几乎全都沉默了下来,这期间最先感受的是强烈的日光浴。海南的阳光充满真诚热烈,白炽而贪婪。这儿被海风拂了五千年的沙滩,连太阳也被阳光熔化。

    但是,尽管阳光像火星般的沙子往我们身上浇,它是那样地烘烤着我们,渗进我们的血液。我们只要闭上眼睛便会感到阳光的贵重了。只是我们此时此刻缺乏一种聚集光至燃点的语言能力,我们只能在灼热的沙滩上听盘旋于大海之上的鸥鸟发出一声声的鸣叫,那鸣叫是不是在说:海大、海大,南中国的海多么大!

    从鸥鸟身上我们得到某种启示,我们多么感激把椰子树种到海边来的人。由于这椰子树使海变得漂亮、典雅。这绝不是一个虚幻的景象,这真实得让你好像置身于一个梦中的仙境;心里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发慌。然而,正是这种心理却达到了进溅浪花的语言。

    后来我们回到旅馆,天早已是幕色苍茫了。拖着疲倦的躯体将因海风而呕眶作响的窗子关紧,就独自躺到床上。这时候心已完全沉静了下来,黑暗中海风呼啸使我感到如此孤独又如此充实。而夜冗长绵软地把我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不能成寐。

    终于,海的涛声又再一次地点燃我血液中的蓝;我梦游一般地爬起来,当我抓住笔的时候,我寻找已久的语言正好满溢而出。

    达琳弹完钢琴,我们就在房间里捉迷藏,这样的游戏给达琳带来了不同一般的快乐,我真的没想到这样的娱乐能在一个人,甚至小孩身上激发出如此的狂喜和发自肺腑的幸福。瞧,她兴奋地大叫着,叫声发自原始的欢乐之泉,完全超乎了好玩的普通情感。她抓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臂弯里,又是笑又是叫,直到笑出眼泪为止。

    我打量她鹅蛋形的脸上两弯细长的眉毛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时地闪现出波光粼粼的光辉,与此同时一只小巧玲珑的笔直的鼻子显现出某种坚毅与刚强,这就是我的小达琳吗?她什么时候变得漂亮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靠在枕头上就着壁灯昏黄的光线细细地阅读。我的左边是熟睡的达琳,右边的床头柜上放着格里耶的《橡皮》和布托的《曾几何时》这两本书。我手头看的那本书破旧而肮脏,但这并不妨碍它的内容深深地吸引我。确切地说这是一个历史故事,也是一桩历史遗案。公元17世纪三十年代,有一位操绍兴口音的中年男人走进杭州城门外的一家乡村客栈。这位中年男人叫做王阿根,王阿根与客栈老板是莫逆之交,王阿根匆匆地给老板一只洋铁匣子就上路了。他临走时对客栈老板说,假如我三年之内回不来你就撬开这个匣子,但你一定要等足三年,否则你很可能死于意外。客栈老板真的足足等了三年,这三年中他抗拒了无数诱惑,终于等到了满三年的那一个晚,他欣喜若狂地抱着铁匣子到一个秘密的山洞撬开锁时,发现里面只有一张信纸,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可客栈老板看不懂这些数字,他想这会不会是存放黄金的密码呢?于是他就请一位武林高手破译这些密码,结果事情泄露了出去,武林高手们为了得到这张密码仇仇杀杀了许多年,这实在是个大骗局。

    我慵困倦怠地躺在床上,晨光穿透窗棂,透破习习浮动的白窗纱,洒在被子上。被子是紫罗兰的颜色,优雅、高贵地散发出一股女人独特的气质。我的身体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我把自己蜷缩了一夜的躯体,像晾衣服那样地展展平,然后翻个身又睡。这时母亲打来了电话,他在电话里牙齿咬得嘣嘣响地指责我为什么要辞职?她说这是商品经济的社会哪,辞去公职将意味着你无依无靠;你拿什么来养自己和达琳呢?你已三十多岁了,许多疾病一不小心就会生发出来。比如:脑瘤、子宫癌、心脏病、肝炎等等。母亲的话让我恐怖得面色苍白,设想一个又穷又病一定要执著于写作的女人,躺倒在一间空屋子里;这一景象虽然不会让我万念俱灰,就此甘休,但也毕竟太凄凉了点。不过这是我的选择,我的选择与母亲的愿望总是背道而驰。

    这会儿我的情绪很糟糕,我很想找一个人聊聊天,我打开通讯录查出山子的电话号码,我开始拨号。

    “喂,山子在吗?”

    “他调到外贸局去了。”汪非在电话里说。

    我十分惊讶,怎么仅两个多月没见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到外贸局能干什么呢?莫非做生意?可他会做吗?

    我又拨通了外贸局的电话,接话的人正是山子。山子说他只是想换一个环境换一种活法,同时也想多赚一些钱讨个老婆。他这样说并没有什么错,但我的感觉就不一样。我觉得他读了非常多非常深奥的书,他对人类前途抱有忧患,且富有探索与自我牺牲精神。他怎么就舍得放下灵魂深处的追求去做生意呢?我有点百思不得其解时,山子约我下午一时去西湖边的梦特丽酒吧聊聊。

    梦特丽酒吧在西泠桥畔,无论白天还是夜晚这里总是游人不断,酒吧就像镶嵌在桥畔的一个音符。我曾经在极其苦闷时,独自一人在梦特丽酒吧坐过两小时。我记得那里有一架意大利钢琴,弹钢琴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25岁左右的小姐。小姐灵活的手指弹奏出贝多芬、李斯特、肖邦的乐曲。顾客们通常沉浸在她弹奏的旋律之中,一边喝美酒、咖啡、一边轻轻地闲聊或独坐沉思。这时候现代都市带给他们的烦恼、忧虑和焦躁会暂时退却出去。

    现在我手提一只黑色皮包,走在五月浓郁的绿荫丛中,一辆的士迎面而来停在我的身边,出租司机十分热情地招呼我上车;我有点过意不去地向他摇摇头。因为多年来我经久不衰地热爱走路,我总是一边走一边全神贯注地沉醉在自己的思想里。这会儿我路过一个剧院,我顺便看了看剧院门口的大幅广告,如果不是去赴约,我准能买张票去看一本电影的。电影对我来说非同寻常,无论国产片还是译制片,无论喜剧还是悲剧都会感动我,使我在黑暗中泪流满面。

    我记得有一个冬天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去看由三毛编剧林青霞主演的《滚滚红尘》时,我的魂魄就像悬挂在剧院的幕布上;身体在自行车上凭着惯性向前迅猛滑行。并无声地穿过两旁哗哗流动的人群,在某一处停下来放好车。我朝剧院的台阶走去,我的身旁布满了看电影的人,那些人中不乏衣着体面、富有教养的知识分子。但我不认识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去,我不注意他们的动态;好像我与他们不在一个空间里。这感觉真有点像罗伯·格里耶的电影《去年在马里安巴》的某些个镜头,那里面的人像木偶一样伫立不动。

    我继续一边走一边想,我远远地望见梦特丽酒吧那颇具艺术特色的门面了;我的脚步变得慢慢地轻盈。我想酒吧将很快置我于一种旋律之中,这旋律在幽暗的灯光下会像无法解释的前景般令我迷惑。

    此刻我走进梦特丽酒吧,我环视这间大约只有20平方米的小小酒吧厅,我正想找一个角落坐下来时,山子气宇轩昂风度翩翩地朝我走来,那神情颇有点春风得意。我们在靠钢琴旁的一张桌子前面对面地坐下来,服务员递过来两杯咖啡,山子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他调到外贸局没多少时间就去了趟美国。他跑了纽约、洛杉矶、旧金山、华盛顿、夏威夷等十九个城市考察,并已喜欢生意场上那种具有挑战性和开创性的工作。商场如战场,也许男人在战场上才能更加体现出他们的英雄气概。

    我静静地听山子叙述着商场上的风起云涌,我想一个人的物质享受和消耗实在是有限的,而事业的攀升却是无止境的。我不明白山子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些什么?难道知识与质量的较量时,力量竟会显得如此苍白?

    我沉默无语,我在静静地听一支单音旋律,那旋律似乎有点无可奈何的忧伤,其声音质地焦黄、陈旧且易碎、恍若隔世。仿佛是遥远的中世纪某一位钢琴家充满古典情感的清寂哀惋之音。我想岁月真是如俊,如果很多地方都被炸弹一样的摇滚和一声声变得声嘶力竭的嚎叫替代了;而这清寂哀惋之音却让我感动不已,我想多坐一会儿,可这时山子身上响起了bp机的呼叫声。于是山子一边站起来去打电话,一边告诉我他的呼机号码。然而不到五分钟我搜索枯肠也已经记不起那个号码了。

    “我要去国际大厦与外商洽谈一笔业务。”山子打完电话回来对我说。

    我们一起走出了梦特丽酒吧厅,山子很快钻进一辆桑塔纳轿车走了。

    我走回家的路上,忽然想起了18世纪德国诗哲赫尔德说过的话:“我们中的气息成为世界的图景,它是我们思想的形态和他人灵魂中的情感。在一丝流动的空气中寄托着人性的一切,那大地上的人所曾经思考过、意欲过、做过和将要去做的一切。如果这种神圣的气息还没有在我们周围吹拂,如果它不像一阙魔音般地回旋在我们唇边,我们就仍将在林中漫游漂泊。”

    噢,漂泊是从一条河流到另一条河流,人们在漂泊中把握生走向死;生与死有时就是盲目地耗竭着肉体和灵魂,把我们推向终极之光中黑暗的城堡。

    我写长篇小说《色空界》的时候,往昔的记忆就越过重重时光滴落下来。我想起那年夏大楼下院子里的一棵老银杏树突然变黄了,满树的叶子像密密麻麻的黄色蝴蝶,散发出一种焦躁的气味。我每天傍晚抱着六个月的达琳,在院子里走动。银杏树上一树的姜黄在我眼前隐隐浮动平添了一种邪气,一种不吉祥的预兆?我就在那年夏天宫外孕大出血,差点送了性命。手术后我从死神手里逃了回来,我瘫痪似地躺在病床上,脑子里弥漫着纷乱的事情。但终因失血过多、苍白无力使那些脑子里混乱的事情归于短暂的寂灭。麻醉醒后,我忍受了巨大的疼痛。虽然我的身边很少有陪伴的人,可已在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我,顿悟到一个人的生命是绝对的孤独时,反倒觉得内心充实了。有一天我的邻床一位非常漂亮的29岁宫外孕病人,因大量出血抢救无效死去了。我很悲哀,我觉得那女人像木兰花的芳香一样消逝了。生命的过程难道就是如此?那天傍晚我拔掉了打了多日的点滴,走到病房的阳台上;我望着夕阳、望着楼下夏季黄昏的柔风在湿漉漉的砾石小径上蜿蜒爬行,望着被夕阳染红的斜土坡上闪烁着绿色的青草;我想这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夏夜啊!我十分庆幸我还活着。因为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不能枉费了自己的生命在世上白白走一趟。

    现在我一边写着我的长篇小说,一边听着帕尔曼的一组提琴曲。我非常喜欢帕尔曼,为了亲眼目睹帕尔曼的风彩,我曾坐火车去上海看帕尔曼。

    其实帕尔曼和梅塔的唱片,我早些年已经听过。那声音的奇妙足以淹没一切空洞的巢穴,驱逐一切的孤寂。他时而像一个激情洋溢的旅人,面对深山大谷吟诵无题的诗篇,时而又像一个悲伤的艺术家,在夜色中叹息如烟云飘绕的不幸。这是一种什么样声音?

    那天在阳光明媚的市府礼堂门前,我安静地排着队等待购买门票。然而,长长的队伍使其价格昂贵的门票也显得极为紧张。我正在绝望时刻,忽然遇到一位友人得到了珍贵的票子。尽管票子的座位已在最后一排了,但通过望远镜我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见帕尔曼激扬的表情。甚至还看到他琴弓在四根银弦上轻盈起落,手指在黑色的弦板上跳动时,完全沉浸在古老的旋律之中,时而微阖双眼陷人冥想,时而睁开眼睛遥望远方的那种自然叩动艺术之宫的功力。那功力使整个礼堂万籁俱寂,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一种声音。这一种声音又近乎天籁般地在空中回旋,使所有聚精会神的心灵为之颤抖。

    人们绝对没想到中国国歌会被他演奏得那么好听,这真是一种美妙的境界,使你不得不感觉到他的灵魂和肉体,乃至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都和他超人的演奏技巧所震荡出来的旋律融合为一体了。尤其是与他演奏技巧一样震撼人心的:他双腿残疾不要人帮助,极其艰难地上场下场,使旋律更增添了一种全新的生命和意义。

    后来我回杭州还一直沉浸在帕尔曼的旋律之中,那种旋律产生的境界令我陶醉。于是我便想全国卡拉ok厅林立,标准音乐厅却少得可怜,就像我们杭州这样的旅游城市,刚刚才只有一具标准的音乐厅,这多少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电话铃响了。是里安的妻子安峥打来的,她说她有事要来我家里,我想那是一件什么事呢?我赶紧去厨房烧水,以便她一到就可以给她沏茶。但就在我烧水的当儿,我想起里安临去巴黎前约我在湖畔的一次聚会。那时我们在湖畔的最僻静处,在月光朦胧中,我们看见高耸的法国梧桐树和榆树,在起伏地伸展绿色枝叶,我们就在这枝叶下聊着天。一会儿他问我:“你会唱《三套车》吗?”我说:“不太会。不过我知道这是一首古老的俄罗斯民歌,人们站在空旷、寂寥的冰原上唱时,确实是很感动人心的。”

    后来他从裤袋里掏出一管口琴,他的口琴吹得很好。霎时,那种辽阔洁白的画面,展现在我眼前;我说不清是伤感还是苦涩,我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口琴节奏,轻轻地唱着: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伤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

    于是,歌声中那股来自俄罗斯民族的忧郁,悲枪的潜流在我们血液中缓缓流动;我们被这首浑厚且低沉的曲调感染着,回嚼起往昔的坑洼坎坷,以及对茫茫前景的微微喟叹。一曲终了,我们沉默了很久很久,感觉那三套车在遥遥行程中的生命底蕴,无不让人心神驰骋,思绪联翩。

    安峥来了。

    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像在悼唁谁似的。我说:“喝茶吧!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聊。”

    “青青,里安去世了。”安峥悲伤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封里安朋友写来的信递给我。我发现信是这样写的:“我是里安的朋友同时又是邻居,那天一大早我起身从里安的房门口经过,听到他好怕人的呻吟,那呻吟让我用力推开他的门。这时我看见里安一只手拿着画笔,一只手捂着胸,脸色苍白地蜷缩在墙角边;我一看情况不太好,就跑出来打电话找人和找急救车。可是万万没想到急救车赶到医生看了看说,他已经断气了。里安是把生命都献给绘画事业的人,他一直努力着要把中国画引到世界画坛上去;并为这理想而忘我地工作。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我读完信,我的双眼满含着泪水;我想客死异国他乡,他的魂一定在黑夜里向祖国向故乡飞来,我抬起头望着窗外,暮色中关于童年、关于银枪板巷的那个茶室、关于他父母早些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风风雨雨多灾多难的经历,一个一个向我涌来,我不知该怎么来安慰安峥。我有一个预感,安峥很快会再嫁人。

    后来我送安峥到大街上,大街上正刮着一阵北风,北风扬起了地上的灰尘和纸屑;安峥招招手很快钻进了一辆夏利牌的士。我在风中继续往前走着,我感到一种孤独,一种从没有过的很累的感觉。它很强烈地控制着我,就好像一辆汽车突然驶到我面前一般。我觉得人生就像一部部的电影,我想起了许多电影如:《远山的呼唤》《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砂器》《人证》《望乡》《情人》等等。我在大街上缓缓走着,一抬头,看到一则广告霓虹灯招牌:

    红墙咖啡吧

    我忽然决定一个人坐咖啡吧,我走过去拉开茶色铝合金门,我一眼望去,咖啡吧不大,摆着一排排双人桌椅,里面光线很暗。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就来到我身边轻声问:“小姐,来杯茶还是咖啡?”

    我说:“来杯咖啡。”

    我的目光随意地在咖啡厅的每个角落游荡,我打量着一对一对的情侣,他们贴得很紧地坐着,声音很小地叽叽咕咕说着话,谁也听不清谁说什么。坐在我旁边的一对情侣用惊奇的目光打量我,他们也许想女人独自坐咖啡吧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我端起咖啡,稍稍抿了一口,觉得很烫,又把杯子放下。这时我想起了巴黎的文人们大多是在咖啡吧里聚会的,咖啡吧成了他们作家沙龙的聚集地。而眼下我坐的这个咖啡吧,则是情侣们的世界。情侣们依偎在一起,脸上时不时地闪现出笑容,就好像河面上荡漾着一层层波浪一样。

    后来我在红墙咖啡吧坐了半个多小时,咖啡吧里的轻音乐伴奏的萨克管曲子,非常优美动听。我走出来的时候,余音还在耳畔缭绕。

    岁月真是一只飞翔的鸟,我在弥散着热气腾腾的餐桌前静静地怀想,内心爬满真实的或者虚构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说不清我曾经恋爱过几次,或者一次也没有恋爱过。我望着餐桌玻璃下我那张在乡村插队时的照片,我便想起我插队的乡村,曾经是一片古战场的遗址。那时我常常望着远古的太阳,仿佛看到了笨重的木质战车坍塌的残骸仍然在慢慢燃烧,一堆堆焦糊的马革散发出难闻的恶臭;骸髅们将锈铜烂铁重新排列成崭新的兵器,像一队队待命出征的士兵。那种从久远年代渗透过来的历史血腥,早已变成一道不返的尘埃,变成一座荒芜的废墟。很难想象当初他们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人类的历史是多么的遥远多么的漫长啊!

    我16岁如梦一般的少女时期在乡村插秧,确定了我今生今世如田野般绿色的希冀。我由衷地一遍遍感激那个年月给我的生命增添了难忘的一页。生命只有经过无数次的灾难与磨难,才能变得更加深刻、更加富有诗意。

    现在那个小乡村对我仍然有一种莫名的诱惑力。我曾经几次回乡村,在田野上转悠,那儿的空气散发无穷无尽的抑郁。那抑郁让人感受到历史的车轮毫不留情地将锈铜烂铁般坚固的伤痕镌刻在人们的脸上。我每次做梦都清晰地看见那些脸上刻着伤痕的人。他们有时昂着头颅、倔强地活着高贵得像个圣人。他们有时又脆弱、寒冷得像个小孩坐在窗口渴望阳光与温暖。我梦境里的人物就这样时常拥挤在我的大脑里,他们好像无家可归似地注定要走进我的小说。这时候家明就进入了我的思绪。他使我想起一开始就统治人、践踏人和鞭挞人的爱情。他使我想起那年岁末我们在一条河流的岸边,目睹结满冰凌的河面时,他坚定不移的声音就像钢锤掷在冰凌的河床上深深地陷进了河底。我被这声音宠爱得不能自己,纯洁地绚烂了整个腊梅花开的季节。这季节我们的智慧与想象力都达到了一个高度。我们丝丝缕缕的情感关系终于穿越原始森林将羞涩剥离得如树叶般支离破碎。我们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那世界后来随着气温的变化而慢慢下沉。毫无疑问,那演绎了一个又一个戏剧的日子,一想起来就使人感觉手脚冰凉。我想着已经流逝过去的事情,望着窗外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觉得大千世界犹如一只变化莫测的万花筒,芸芸众生又有谁的心湖没有沉浮升降呢?就连我80多岁的老外婆,不也是两天高兴两天懊恼吗?当然我外婆比起我楼下的孙大妈要幸福多了。

    孙大妈已经七十多岁了,却在三个儿子家轮流居住。她替他们做繁重的家务活,又吃着残羹冷炙。最后病倒了三个儿子谁也不愿意收留她。那一天,我亲眼目睹孙大妈被她儿子撑走了,她流着泪,步履维艰地手拿一个包裹;我望着孙大妈的背影,她仿佛就像一片枯黄的落叶,在风雨里徘徊心中有多少诉不尽的心酸事啊!后来她最终还是无法度过残留的余生,在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夜晚,当她的儿子们正暖暖地睡在被窝里,幸福无比地做着爱,或者搂着女人已经沉沉地进入梦乡时;她就跳井死了。她死在郊区她三儿子庭园前的那口井里。世界为此又导演了一个悲伤的故事,世界其实天天都在导演悲伤的故事。人类实则上是一个最孤独的动物,无论尊贵与卑贱都将孤独地来又孤独地去。

    现在我吃完午餐,收拾干净碗筷,就要去汽车东站小商品市场给外婆买礼物,外婆还有两天就要过81周岁的生日了。通常我们买东西总是喜欢去市场里买,杭州现在的市场可多啦!有四季青服装市场,茅廊巷食品市场,秋涛路面料市场,等等。我之所以选择汽车东站的小商品市场,其目的一半是想去看看在市场附近的严家弄。严家弄是我国一代文化巨匠夏衍的诞生地,他1900年10月30日就出生在这里。

    这会儿我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里,找到一座两开间的木屋民居,青瓦红墙之间,悬挂着赵朴初的题匾“夏衍旧居”,分外引人注目。我拉开旧居的腰门、推启厚重的木门,我在这儿寻寻觅觅夏衍当年留下的足迹。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首诗同样适合我的外婆。现在我该给外婆买什么礼物呢?我想来想去还是给外婆买了一把王星记扇子、两盒西湖藕粉、一袋龙井新茶;外婆虽然在香港生活几十年,可她终究是忘不了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土特产的。

    我让营业员用最美的包装纸包好这些礼品,我提着礼品一路上想,我要告诉外婆:“香港回归祖国只有24天了,您老再做一个梦的时间就到了,到时可别忘了分我一个红包。”

    后来我骑自行车到母亲家,我把自行车停在车库里,高高兴兴提着礼品跑上楼去,我想给外婆一个惊喜。可我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开,奇怪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我赶紧在自己的皮包里寻母亲家的钥匙,我很快取出钥匙打开门,可那场景让我恐怖得大叫一声,随即跑了出来。

    外婆倒在血泊中,被人杀死了。

    我打电话报了警,又打电话让父亲母亲从单位里回来;一会儿公安人员很快在现场拍照,母亲见外婆这残忍的死,伤心得晕了过去。

    谁是凶手?

    恐怖中的绝望与无助,使外婆挣扎着流完了最后一滴血。

    外婆被人杀死了,外婆最终没有等到香港回归祖国的那一天,就被人杀死了,谁是凶手?我望着外婆的尸体,望着居室内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痛哭了起来。这时公安人员对我说:“我们要努力破这个案子,要把被盗窃的东西追日来,并将罪犯捉拿归案。”

    接连几天,我沉浸在惶惑之中,就像在一种幻觉中呆呆出神,周树森去哪儿啦?周树森的失踪使我心中充溢着难以名状的惆怅。我想去找他的心情越来越迫切,我终于忍不住坐上了西去的列车。我在全国地图上找不到的一个小县城里下了车,这里下车的人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几个几乎全部是乡下旅客。乡下旅客用扁担挑着一大包一大包从城里买回去的商品,雾灰蒙蒙地弥漫了所有通向村庄的小路。

    我的脚步迈上了雾中右边的一条小路,那小路周围聚集了田野、篱笆、房屋与坟墓。我在村西一间新盖的二层楼旅馆里住了下来。我告诉旅馆的老板娘我准备住两天,我要找一个在杭州失踪的人,他很有可能就住在这个村子里,因为他曾经常常与我提起这个村庄。

    这天晚上当微风吹拂着树叶沙沙作响的时候,这个呈现在黑暗中的南方小村庄对我有一种挡不住的诱惑。我走上了村庄一条新铺的水泥小路,穿过一丛一丛的树林时。忽然听到一阵婴儿微弱的啼哭,我寻着这哭声走去,一个火球从地面窜上了半空,在火焰的照耀下,一个中年男人正从前边走来,他仿佛完成了一场葬仪,使我感到毛骨悚然。他来这里干什么?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当这个男人发现我时,就加快步子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我马上意识到这个村庄重男轻女的传统习俗延续至今,他会不会进行了一场谋杀?我借着火球燃烧下来的余晖,很想能寻找到一个被遗弃的婴儿。然而,这个糜集黑夜糜集恶梦的村庄,此刻显得那么的空空荡荡,一股弥漫在黑暗中的阴气令我很快逃回了旅馆。

    第三天我告别这个小村庄时,我连周树森的影子都未见到;但我看见篱笆上晒着的一件黑衣,就像周树森的孤魂在空中吹拂着不尽的无奈,不尽的忧郁与不尽的冷漠情景。我伤感了。我在这个古老的村庄里又徘徊了一阵,最后不得不将目光从篱笆、田野、房屋中移开,奔走在一条通向车站的泥泞小路。

    后来,一路上汽车不断地颠簸,我身边的老太太每隔七。八分钟便问我:杭州到(口伐)?显然老太太是感到疲倦极了。老太太告诉我她是回杭州老家去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牙齿几乎一颗也不剩了。我正想告诉老太太杭州的医院可以帮助她做一副假牙的时候,杭州到了。人们开始七忙八乱地取行李下车,这时老太太的儿子早已等候在车站门口了。

    我最后一个提着旅行袋下车,我望着小别的杭州,穿过一条萧瑟的大街,在十字路口我想我还能到哪里去呢?哪里是我灵魂小憩的家园?我终于有点迷迷糊糊地在风儿拂起的阵阵尘埃中,带着西子湖朦胧的睡意回到了自己的家。我一回到家就看见邮递员从气窗里扔进来一大堆我的信件与杂志。从这些杂志与信件中,我一眼就看见周树森的来信;接着又看见那封来自美国旧金山的信,那信是让我去海那边的啊!我曾经是多么羡慕海那边的人那种漂泊流浪的岁月,可如今我真的要像他们那样了,我的心是多么的飞扬而激动。接着,我又拆开周树森的信,周树森这个漂泊流浪的男人,似乎让我看到了他遥远的呼唤,那呼唤使我觉得异样地亲切。那亲切是一种不言而喻。秘而不宣的交流,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心领神会、心到神知的默契与和谐。可是,当我后来把信读完,我的耳畔仿佛就响起机场的扩音器正在呼唤去日本的旅客,我好像看见周树森穿着黑色西装系上玫瑰红的领带;以忧虑的眼神在向我招手的一霎那间哽咽着我的心房。我知道周树森最终还是东渡日本去了,周树森东渡日本是不是去寻找那一束紫红色的玫瑰花呢?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流逝过去的初夏,我都不敢翻阅报刊、杂志;不敢打开电视机看新闻与电视节目。所有一切与外界的联系都被我严密地关闭了,差不多有半个月的时间我足不出户,我呆呆地坐在房间里想:什么东西都容易死亡其中包括时间、痛苦与爱情,唯有梦幻永生不灭提起来一片温馨。看来,我还得继续做梦与幻想,还得继续重建我的精神家园。

    后来不知道又过去了多少时间,我那部小说还没有结束的征兆;我无穷无尽的精神恍惚基于一种寻找,我在寻找什么呢?我说不清楚,我真的说不清楚。我只觉得那种寻找就好像是一种灵魂的跋涉,一种精神的需求。我不知道我的命运将会怎么样?可我知道我将去海那边过一种漂泊流浪的岁月了,可我还知道所有漂泊流浪的人,都在寻找精神的家园。

    1996年11月1日至

    1997年3月2日

    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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