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诗词殿堂之门径:忆雪堂讲诗录-《击壤心声》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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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佛坐须弥山,尝语众生曰:万法皆缘,无缘不成世界。余与星洲诗伯陈乃棠先生结识于偶然,盖亦万法缘中一例也。时当己卯之秋,余受李汝伦先生之托,暂主《当代诗词》编务。一日风雨大作,有老丈入门来,自言梁姓,欲代友人购诗词刊物若干。询之,始知其友即陈公也。余素闻公之诗名,既感其诚,且有同好,遂于购刊之外,另拣拙著数种为赠。而后,公屡有书来,异域暌违,数载以还,深以难谋一面为憾。

    今岁开春以来,羊城多雨。余蜷伏蜗居,客又不来春又老,殊觉百无聊赖。谷雨后十日,忽得梁翁电谕,云公自星洲返乡,欲假座江畔酒家,共谋一叙。余闻喜极。数年渴想终得一偿,天之乐从人愿也至矣。先是,公曾遣飞鸿来,谓诗集将梓,以序期余。余心窃已诺之,非好为文,实欲借弁言一倾积愫耳。今复得此面聆雅教之机,衷肠当可尽吐矣。

    公为人坦诚纯朴,和蔼可亲。席间论及天下风骚,每多独见。话到忘情处,声锵锵,目灼灼,雪鬓飘飞,宛似圣诞老人执掌帅旗,祥和中别具英爽之气。然稍涉己诗,则谈锋立敛,但双手频摇,连称“惭愧惭愧”而已。于人则扬,于己则抑,公之风度胸襟当真令人倾倒。余于当代诗坛,识人不在少数,尝见有一类“名家”,眼中唯有自我,每向人前唾沫横飞,则必定是说自家得意之作。使此类人见公,未知识得“惭愧”也欤?

    公涉足诗坛近六十年,阅历既深,目光又锐,兼之疾恶如仇,故落笔每挟风雷之势。今番所辑入篇者,约四百有余。以量论固不足为奇,以质求则无愧上品。早年所作,多富激情,盖当时血性青年,胸中自有洪流奔涌也。如日寇投降后所作《街头即景》:

    武士今成清道夫,樱花百万黯然枯。

    屠城血债犹须算,莫让狂魔化媚狐。

    诗从眼前所见入手,借“樱花百万黯然枯”为喻,道出了“玩火者必自焚”之常理,“武士”如何?往日淫威,不足恃也!结二句尤为警策,意谓降书虽纳,血债未清,国人切勿为“狂魔”一时媚态所迷,放松应有警觉。诗中此意,历久弥新,时过五十余年,读来犹似惊雷在耳。

    先生激情多寓于对邪恶势力之憎恨及对黎元疾苦之关怀。早期代表作有《逐犬》《水灾》《过僮家山村》等。

    《逐犬》云:

    双犬狺狺恶似狼,投之砖石竞逃亡。

    小人一若门前狗,绝技无非是跳墙。

    此纯系借题发挥之作,名为逐“恶犬”,实乃挞“小人”。通过对狗类“竞逃亡”之形象描摹,活画出“小人”们外强中干本质。而自身不畏强暴,敢于抗争之气概精神,亦尽见于言外。

    《水灾》则从关念民生出发,对旧政府之昏浊、无能,旧官吏之贪婪、冷酷,作了无情批判。味他“桑田沧海万家哀”“不见贤王治水来”“最恨赈灾官似鼠,便便大腹醉金罍”等语,不难想见当时悲慨。

    《过僮家山村》以民族题材入诗,本身即具新意;更何况高人怀抱,别有溪山,意味撩人,不妨一读:

    昼事犁锄夜纺纱,僮乡儿女各当家。

    童孙弃学供耕织,尚叹无衣缺裤衩。

    乍看此诗形式,似脱胎于范石湖《四时田园杂兴》,“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是也。然细品内涵,乃知其相似琵琶别样调,另有深慨寄焉。范诗乐在其中,公作忧生笔下,场景略同,情怀各异。如此以拙驭巧功夫,便是石湖有知,亦当首肯。

    上说各例,俱公建国前作品,时代烙痕,依稀可辨。建国后所作,则另具一番气象。试援数例以证之:

    农民四亿大翻身,分地分田作主人。

    喜见三山成粉碎,群挥铁臂振乾坤。

    ——《土地改革》

    看图识字起新风,桑蔗鱼粮入画中。

    从此田头多趣事,夫妻互教叟师童。

    ——《农村识字运动》

    百年大树连根拔,十级狂飙卷粤中。

    屋宇平摧田舍毁,基塘横扫果林空。

    敢凭赤手降灾祸,唯有红心助寡穷。

    甘苦同尝舟共济,管教四野绝哀鸿。

    ——《抗风救灾》

    前首作于一九五二年,写当时席卷中国之土改运动,欢快之情,溢于言表。次首成于一九五七年,描绘新事物,歌颂新风尚,意到笔随,极饶情致。后首为一九六四年作,写灾后之精神意志、风范行为,颇具感人力量。

    中年以后,国逢大劫,先生诗风为之一变。大抵激情有所收敛,气骨则愈见开张。此随园所谓“难遣中年以后情”者也,个中玄奥,何待我言?试析六十年代末所作之《云南石林鸟瞰》,当可略窥一斑:

    美石丛生绿海中,纵横百里夺神工。

    天余一线无双险,象踞孤岩别样雄。

    仙柱拥岚岚拥日,剑池飘瀑瀑飘虹。

    尖峰似向权奸剌,五岳峥嵘未稍同。

    前六句状景,意脉纵横,结二句寓情,神思飞越。气势之豪,境界之阔,立意之深,似不亚老杜、东坡,而盘胸情绪,却只是冲淡平和。诗家崇尚豪放者不少,然豪放不是霸蛮,单凭情绪冲动者殊难成事也。君不见当今诗坛有所谓“雄豪大腕”耶?观其所作,往往似野战攻坚,大呼小叫不止;未若先生此章,全凭中气,徐徐吐纳,虽长声响彻林表,却不觉丝毫用强。斯乃真豪,“大腕”辈何能梦见?

    公晚年侨居海外,足迹遍及天涯,读万卷书兼行万里路,采撷弥多,奚囊日富。集中半数以上作品,俱为九十年代以后所作。“老去渐于诗律细”,此期间作品,不唯题材更为广阔,诗艺亦达炉火纯青,可谓独具自家面目。兹略拾数例以飨同好。

    请赏《登华盛顿纪念碑》:

    华碑百丈立峰巅,瞬息梯登似欲仙。

    极目落基疑虎踞,五湖如画挂中天。

    此作一起便佳,碑云“百丈”,已知高矣,而复立于“峰巅”之上,便是高上加高,不可仰也。正因如此,方有“瞬息梯登似欲仙”之感。第三句凭高俯眺,过渡极为自然。目光触及落基山壮观远景,只用“疑虎踞”三字轻轻带过,如此安排,是为下句留出余地。结句最为精妙,状景之奇,足可与古贤名句一决高下。通篇一气流转,浑然天成,异域风光写到如此程度,功力才情,缺一不可至也。

    《白宫戏咏》一绝,亦是集中佳构:

    谢屐如今进白宫,依稀似见五洲同。

    春来捕尽横行蟹,无霸无争可大公。

    题曰“戏咏”,而篇中只有庄严,此诗家障眼法也,高手往往用之,读者切勿被其瞒过。首二句轻巧,着“谢公屐”登“天云梯”,本是前贤故事,今着之以进“白宫”,却也合用。“五洲同”冠以“依稀似见”,可知理想成分居多,此题目中“戏”之所在也。正宜以闲常心态待之,若过于认真,其趣便失。结二句为篇中重心,比拟鲜明,立论深刻,使曹阿瞒之辈者闻之,治头风或可不待陈琳之檄也。

    用时代语言述异国情调而不失性灵、神韵之作,有《问路》一首堪称典范:

    黑人警察解迷宫,指点前程柳岸东。

    扶助何须分国界,文明无处不春风。

    诗中所拾,只是生活中寻常小事,然其认识意义之深,却远非题目所能限制,若与《白宫戏咏》一首参读,则风味尤甚。首言“解迷宫”者为“黑人警察”,便知“扶助何须分国界”而外,另有“何须分肤色”之义存焉。“文明无处不春风”一结,既是感受,亦为倡言,此风倘能遍行世界,人类争端当自息焉。仁者心肠,个中具见。是作铅华洗尽,如话家常,寓深刻思想于浅近语言之中,最能予人启迪。目为当代诗坛珍品,似不过誉。

    先生集中佳什,所在良多,奈何初入宝山,殊难尽拾。聊掇一二,□引而已矣。诸君欲窥全豹,不妨自探骊宫,彼时所获,必有胜于余者。

    雨声初歇,曙色侵窗,又是一天好风日至矣。得先生诗霖润泽,寂寥鄙吝都消,然文如烈马,终合收缰,未尽之言留待他日,不亦宜乎?

    辛巳春暮后学熊东遨拜撰于羊城寓庐时冷雨敲窗不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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