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十三段-长篇小说《万物花开》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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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墙壁

    在看守所瘤子一直没发作,但我知道它们在我的脑袋里。从前我不太看得见它们,因为它们不飞出来,现在它们一飞就飞出来了。在稻草和尿臊混合的气味里,它们飞出我的脑袋,停留在灰暗的空气中,它们的形状跟医院里的片子相同,看起来,像一朵五瓣的灰色花朵。

    就这样,我看见自己光屁股站着,面对墙壁。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大概是要挨一顿暴打,这样的事情我听说过。但是他们没有打。

    他们让我自己把裤子脱了,面对墙壁站着,双手扶墙。我感到屁股一片冰凉。已经熄了灯,墙头透进一点月光,号子里看上去灰蒙蒙的,灰中带黑。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好半天没有动静,于是我转过身来。他们看着我,不说话。黑暗中,这七八个人的眼睛像猫眼,闪着隐约的荧光。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小耗子,被人扔进了野猫洞。有一个人戴眼镜,我看不清他的眼睛。第二天我才知道,他是这个号子里的老大。

    老大晃了一下手,说,算了。

    他斜靠着铺位,有气无力的样子。然后他软塌塌地抬起手,冲人堆里晃。众人一动不动,无人吭声。我听见大家的心都揪了起来,悬在黑暗的半空中。他的手指到谁,谁就慢慢地站起来,两边的人则慢慢出着气,气息软得像鼻涕。

    人也像鼻涕。

    他一共点了两个人,看上去,是除我之外最小的两个。后指的那个没有马上站起来,老大脱了一只鞋劈头就冲他扔去,在黑暗中鞋好像长着眼睛,不偏不斜,正好打中那人的眉心。那人呀了半声,老大的第二只鞋又扔到了他的嘴上。

    两个人对着一面墙站着,低着头,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解裤子。裤子掉到他们的脚背,裤衩掉到脚腕子上,四瓣屁股在黑暗中是灰色的。大小的猫眼靠墙根坐着,看着四瓣灰色的屁股,一动也不动。

    老大悠闲地站起来,他微微歪着头,趿着鞋走到两个人的身后。他抱着一个人的腰,把裤子里的东西掏出来,往那人的身上撞,一下一下地撞着,一边发出舒服的叹息声。众人看着他拔出来又插到另一个人身上,那人站得不好,他用膝盖一顶,那人一下双膝跪倒在地,他按着那人的头猛搞一气才松手。

    我吓坏了,胡乱把稻草垫子盖在身上。刚盖好,老大就扔过来一只鞋,我只好重新把垫子铺上。

    黑暗中猫眼都闭上了,我放松下来,开始闻到一阵又一阵的尿臊味。稻草垫里的虱子咬得我全身发痒,我特别想回家。我想家里的床,想床边塑料桶里的半桶水。这样一想,我后悔极了。

    老大是个大学生,在北京上的大学。他干的事跟杀人有关,但没杀死。我一点都看不出,他像个中学老师,知识分子,长得很斯文。他喜欢哭,我不明白一个爱哭的人怎么会杀人。他坐在床板上哭,双手捂着脸,哭得喉结一跳一跳的,像是里面有一只小耗子,眼泪从两边涌出来,腮帮亮亮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爱哭的男人,他哭着哭着就把眼镜拿下来。

    如果他没进来,跟我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我进不进号子都差不多,活着不会有什么改变。我们王榨有七八个人进来过,我爸和细铁哥还在新疆坐牢,快出来了,出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事我替细胖认了,他家给我四千块钱,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但我不喜欢我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尿桶,不喜欢虱子咬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把我的裤子扒下来。

    我不喜欢他们撒尿,好像尿水随时都会溅到身上。我也不喜欢吃这里的饭,每顿都是白菜。但我喜欢听他们说女人,他们让我说,我一说,他们就笑,说我还没长毛就知道想女人了。

    他们每次都让我说小梅的事情,老大最爱听我说小梅断气之后我对她做的事情。实际上事情都是细胖做的,但既然我拿了细胖四千块钱,我就要把事情说得像是我干的。说了几遍,我就觉得事情真的就是我干的了。

    我问脑子里的瘤子,我是大头还是细胖?瘤子说,是大头。我又问,是谁干的小梅?瘤子说,是细胖。这时我觉得瘤子真是个好东西,它帮我认清事实,让我知道我是大头。

    但小梅在月光下赤裸的身体好像就在我的眼前,细胖衣服上的鱼腥味飘到号子里,在七八双猫眼中隐隐约约。老大说,你躺到地上去。我知道,这时候就是要让我当小梅了。秋天的水泥地凉得像冰棍,我一躺下去就打喷嚏,一口气打了十几个,喷出的口水落到我的脸上。老大就让我改躺到稻草垫上,他跨在我身上,一边解我的扣子一边说,这是演出服?我说,是。跳开放的女孩自己缝的,其实就是一块布,在胸口系一个结,下摆都掩不住,一动就露到大腿根。

    老大解我扣子的时候手很轻,到底是大学生,文雅。他摘掉了眼镜,眼睛半眯着,俯下身,脸对着我的脸,眼睛对着我的眼睛。但我知道他没在看我,他大概在看他想象中的小梅,或者看一个他喜欢但又永远不可能搞到手的女人。

    我的衣服完全被解开了,胸口一片冰凉。

    我说,她躺在稻场的地上,八月十五,月亮很亮,稻场上全是豆秸垛,她的身体一半在月光里,一半在阴影中,一半黑一半白,好像有人把她从中间锯开了,看上去很奇怪。我把她抱到有月光的地方。老大问,你抱得动她吗?我说抱不动。同号的七八个人窃窃地笑起来,他们怕值班的队长听见,笑起来就像一群老鼠在吃谷子。

    老大没有笑,他等着我往下说。

    在这之前我说过两次了,他还要我说。他把我当成小梅,一边听我说,一边在我身上干我干过的事情(其实是细胖干的),他说这就像表演哑剧,他在学校的时候看过哑剧,他想参加学校的戏剧社,但人家不要他,他说这是一种歧视。歧视我知道,就是看不起。

    他在我的光身子上抚摸。抚摸的时候他不让我说话,他的手指细长,是凉的,他跟我们王榨的学智哥一样,虽然生在农村,但从来没干过活,家里把他当菩萨似的供着。他反复摸我的脸,我的身上全是骨头,但脸上却有肉。在家我从不干地里的活,所以肉细。他用手指在我脸上按,画圈,也可能是写英语。画够之后他就一上一下地摸我的脸和耳朵,他把我的嘴唇捏起来捻,好像那不是嘴唇而是面团,他还捻我的耳垂。看样子他喜欢肉乎乎的东西。

    我已经知道他的习惯了,他的手一停,我马上开始说。我把小梅抱到月光底下,我没拽她的裙子,是裙子自己开的,她的奶坨子露出来,挺在我的面前,一点遮拦都没有,我伸手一摸,又软又凉,肉乎乎的,我又喜欢又心惊胆战。我一害怕就把手拿开,但一拿开又觉得手上空空的没着落,就又放上去。我一揉她,别的事情就全不管了。她就是特别好的一个光身子,我跪在她旁边,全身的血都变轻了,很快地从这边流到那边,又从那边流到这边。我用右手摸她,右手的惊颤一浪一浪传到左手,我又用左手摸她,左手的抖动也一浪一浪传到右手。用两只手摸跟一只手摸完全不同,我两只手按在她的奶坨子上,十指连心,惊颤像闪电一样打到我的全身,我的骨头又酥又轻,呼的一下,全身都腾空了。

    老大摸了一下我满是骨头的肩膀,问,她没有戴文胸?

    我又回忆小梅的奶罩子,在大棚跳开放的时候,她的奶罩子闪着金色的碎纸,在两个一百瓦的大灯泡下闪着金光。

    听我说起大棚里的跳开放,大家都很来劲。我们号里有一半人看过开放,但老大没看过,他看过哑剧和芭蕾舞,但没看过跳开放。大家说芭蕾舞就是大腿舞,电视里有,大腿舞跟跳开放比,大腿舞最多算汽水,跳开放则是白酒,一句话,够劲。

    老大就让大家讲跳开放,轮流讲,一个讲完了下一个接着讲。他们都讲得不好,边讲自己边咽口水,讲得自己两眼发直腿根发硬,我们一点都听不出名堂。而且往往一两分钟就讲完了,连个屁都没讲出来。轮到我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瘤子特别活跃,好像又回到了大棚的现场。在黑暗中我的眼睛闪闪发亮,我说,小梅的奶罩子上有很多金色的碎纸,两个一百瓦的大灯泡一照,闪着金光。

    她穿着半透明的裙子,绕场一周,奶罩里面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三角裤衩,也隐约能看见。她一走,把下摆带动得一掀一掀的,差不多能看见大腿。她站在台中央,挺着,用手一拉,半透明的纱坎肩顺着她的肩膀滑下来,一下子,上身只剩了奶罩子。她又绕场两圈,再一弄,奶罩也脱掉了,上半身完全光着,像牛奶那么白。她挺着胸绕场走,一走一颤,好像里面装着水。我担心她颠得太厉害,水从里面流出来。她走到边上的时候,里面的人往她身上撒了一把发亮的碎纸屑,纸屑有红的绿的金的银的,她的身上就像长出了珠宝,在灯光下闪闪烁烁,她那奶坨子也沾了些发亮的纸屑,一颤一闪,一闪一颤。大家看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眼珠子纷纷跳出来,人都被定住了,眼珠子自己往台上飞,后面的挤着前面的,像一群马蜂,全是公的,但是没有马蜂的嗡嗡声。眼珠子们围着小梅的光身子,想流口水,但嘴又不知道在哪里;想眨眼,也不知道眼皮在哪里。它们想让小梅冲它们笑一笑,小梅连眼皮都不抬,她的头上戴着一顶金纸糊的皇冠,看上去像一个皇后。

    在黑暗中我看不见他们,但他们的眼睛闪着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耳朵。人的耳朵跟嘴一样,总得沾点什么才有着落。

    在讲述中,我的瘤子则成了天才。它灰色的花瓣越过墙壁,越过时间,总能准确地回到早已消失的现场。

    一连十几天,我们每天晚上都这样消磨时间。他们让我扮演小梅,在号子里走台步跳开放。号子里除了铺位,横的只能走两步,直的也只能走九步,而且不能走大步。

    一个男小梅(就是我)就这样出现在拘留所的号子里,他的脑袋比平常人大,脑袋大不是因为他比别人聪明,而是因为里面长了五个瘤子。瘤子长在右边,所以他就往左边歪脑袋。眼睛有点斜,身上骨瘦如柴,衣服里空空荡荡,装满了阴风鬼气。

    总而言之,这个丑八怪就是我;总而言之,他们出于无聊,让一个丑八怪代替美女;总而言之,在黑暗中,一个丑八怪可以成功地装扮成美女。

    我在号子里走,有时快有时慢。他们半眯着眼,从我搅动的空气来想象一个小梅。我宽大的衣袖碰到他们的脸,他们就会有强烈的现场感。

    有一点残月,光线稀薄,我在灰色的号子里走动,我的影子是黑色的。我因为瘦而轻盈,因为终年上墙爬树,我觉得自己会飞檐走壁。因为长了瘤子,我视死如归,因为代替细胖进号子,我觉得自己是细胖,因为代替小梅跳开放,代替她躺在地上让老大脱衣服,我觉得我就是小梅。我在灰黑中走台步,他们看不清我的头,也看不清我骨瘦如柴的身体,他们看到有一个影子在走动,对他们来说,这个影子就是小梅。

    我脱掉我的上衣,凉气从前胸后背同时灌到我的气管里,我一下又打了几个喷嚏。喷嚏使我从小梅的影子变回了大头。

    如果我不打喷嚏,我也随时会变回大头。我从这边走到那边,有一两只手会碰到我,他们在我身上抓一把,抓到骨头他们就知道我不是小梅。这使我觉得自己是妖怪,我的武器就是自己的影子。

    我许多次代替小梅躺在稻草垫上,老大一次次地脱我的衣服。他不再需要我讲,他把我当成一个女人,一次次把我压在身子底下。他有时候让我用嘴当女人。

    因此我很快就不用靠着尿桶睡觉了。我的铺位紧靠老大的铺,他不让我倒便桶,让他们把好吃的给我。我想起细胖给小梅的煎鱼,我和他给七姐妹歌舞团送的白菜、茄子、花生,只有土豆大的萝卜和偷来的肉骨头。

    老大的身体有一股炒煳的麦子味,他说我身上是一种烤土豆的味,虽然我瘦,但他特别喜欢我身上的味道。他使劲撞击我,每一次都发出号叫声,但他有时候抚摸我,好像也有点心疼我。

    有很多次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大头还是小梅,或者是我脑子里的瘤子。

    号子里经常打人,每一种打法都有一个菜名。一共有三十六道菜,是三十六种打法。我只见过其中的几种。红烧狮子头,是揪着头发打;炒黄豆,把人推来搓去;用尿浇,是腌咸肉;抬起来摔,是爆炒腰花;扒光衣服打,是烤全羊。

    因为老大,我一次都没挨过打。

    进来过一个复员军人,他说他是冤案,不愿跟我们同流合污。这样,他每天都吃到一个“菜”。到第五天,天还没亮,他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号叫夹杂着呻吟,但老大不让人理他,所有人都靠墙站着,直到政府来人。他吞了牙刷,自杀,但没成功。政府给他吃韭菜,把牙刷拉了出来。他没死成,转到别的号子去了。大多数人没有他的血性,只打一顿就够了。

    发烧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奇怪。我躺在原地,我的瘤子带着我的眼睛飞到半空中,它看见大头躺在看守所的稻草垫上,两眼发直,像一条狗。

    我的瘤子比我记得的东西更多,它飞翔在王榨的上空,看见猪和狗,蜻蜓和蚂蚁,地里的油菜和我床上的南瓜,一条叫作妞儿的牛,看见我的腿根飞速成长变硬,以及二皮叔、我奶奶、三躲、四丫姨,还有花痴和双兰,细胖小梅和小秋,还有打架的时候飞舞的拳头、明亮的土铳。所有的人和事都在飞奔。万物都在飞奔。

    第三部:七姐妹

    长头发

    我约细胖一块到马连店看录像。听说现在的录像特别开放,什么都有,光屁股的女人,全身上下一块布头都没有。但细胖说那不够好看。他说录像不清楚,像隔着一层雾,还都是外国女人,看着特别不像真人,没看过看看还行,再看就不过瘾了。

    他说看跳开放比看录像过瘾多了。

    这几天从河南来了一个叫七姐妹的歌舞团,就在后河那边,他去看过一次,大人五元,小孩两元,有唱歌的,有跳舞的。细胖说,最过瘾的是下半场有一个女孩跳开放,特别水灵的一个女孩,胸口鼓鼓的,面对面就在眼底下,眼看着她就把上身衣服脱掉了,奶坨子看得清清楚楚,伸手都能摸着。

    他还说这两天大棚来了一个男歌手,是从广州来的红星,那女孩跳开放都跳疯了,不光脱上边,下边也一起脱,全身都脱光,边脱边唱。

    于是我们立即动身,他用摩托车带我,半小时就到了后河。我以为跟看庙戏似的,有四面八方的人带着凳子赶来,但直到进村也没看见。细胖也觉得奇怪,一点动静都没有,往常离村口两里地就能听见大喇叭里的声音。

    到了场子一看,大棚还在,但门口的大音箱不见了;卡车也在,上面贴着斗大的字,被雨淋得掉了一道道的墨。“村西南空地晚8点”,每个字都好像在哭。

    细胖到棚里打听,出来说,前天晚上派出所的来了,说他们演黄,把团长铐走了,音响设备都拉走了,他们在这里等把团长放出来,团长还欠着大家的工资呢。

    我惦着团长什么时候能放出来,放出来还能不能看上跳开放。细胖见多识广,说就看罚钱,拿钱拿得快,就出来得快;送钱不及时,十天半月一个月都不好说。出来肯定还跳开放,派出所罚了钱一般就算了。

    大棚里的女孩在河边洗衣服。树林和河边,影影绰绰,腰在扭,头发在飘,声音如歌似鸟,肥皂的气味从空气中传来,带着一种女孩子的洁爽。河水有一点新鲜的腥气,树叶好像也有一点新鲜的腥气。

    前所未见的仙女,穿着人间的衣服下凡了,我的瘤子精神为之一振,它们发出了细小的噼啪声,像是在鼓掌。但不是,它们一个接着一个,从我的脑子里飞出,像狗一样,跑到她们的跟前。

    三个女孩,都是长头发,有一个额头上有一排刘海,后面扎着马尾,另两个额头是光的,一个披着头发,一个扎着很大的疙瘩。她们穿着一色黑的牛仔裤,上面穿夹克,里面是紧身衫,箍得紧紧的,身形看得一清二楚,腰细胸高。

    女孩们低着头,但她们的眼睛含着光,光又透过眼皮,这样做的意思是,早就看见我们了,但都故意不看我们。

    披长发的那个直起腰来绾头发,脸扭到我们这边,细胖认出来就是跳开放的女孩。细胖很兴奋,他说,就是她就是她,那天我挤在最前面,看得清清楚楚,你看她眼睛有点眯,像笑又不像笑,嘴唇下面有颗痣,肯定是她。

    细胖说旁边那两个都是跳拉场子舞的,就是正式演出之前在前面跳着热闹,吸引人来,大凉的天穿纱裙,半透明,里面的裤头都能看见。

    这时候又来了一个女孩,小小的个子,理了个男孩头,眼睛贼大,忽闪忽闪的,整个人像一颗豆子,紧实、精神,透着喜庆吉利,一看就让人欢喜。我的瘤子也喜欢这个女孩,它放出一圈气泡,浮在豆子女孩的头顶。气泡们一边转圈子,一边发出嚁嚁的叫声。如果豆子女孩抬起头,就会发现这样一个奇观:在她的头顶,五片灰色的花瓣来回飞舞,它们一会组成一朵花,一会又四散转圈,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像一些灰色的蝴蝶,既奇怪又迷人。

    但这个奇观没有人看见。

    豆子女孩很淘气,她不好好蹲在石头上,而是叉着两腿,一只脚踏一块石头,这使她不得不撅着屁股。她撅着屁股拿起一件棉毛衫,捏着一头,让它在河水里漂。衣服一道红一道白,沾上水更加鲜艳抢眼。这时我瘤子里的蝴蝶贴到了水面上,它们在水和衣服之间盘旋。我心想她要是不小心手一松,那衣服就顺水漂到我跟前来了。

    细胖却使劲捅我,他让我看跳开放那女孩。她正往一件衣服上蹭肥皂,那衣服有点奇怪,有许多带子,剪得七零八落。见我看不出名堂,细胖告诉我,这就是奶罩,现在年轻的女人都戴这个。但我想不通这东西怎么戴。

    她们洗完了,天也快暗了。她们端着盆子回到大棚里,大棚亮起了灯,灯光从门口透出来,是一长溜的暖黄,而大棚的轮廓是黑的,就像一座碉堡。

    我和细胖在碉堡外张望,一直都没看到她们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和细胖又到后河去,仍坐在河边。太阳都已经老高了,大棚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半天才出来一个小伙子,他拖着鞋到树林那边撒尿,撒完尿又进去了。又好半天,那几个女孩才到河边洗脸刷牙。她们理都不理我们,飞快地洗完脸就又进去了。

    想等她们出来洗衣服,但一直不见人影。

    倒是看见一个伙计出来淘米洗菜。也没什么菜,只洗一把芥菜。芥菜在我们这里一般没人吃,种倒是种很多,用来晒干,做霉干菜,冬天没菜吃的时候吃。

    细胖走过去跟伙计说话,伙计很老实,问一句,他就答一句。

    他说老板就是团长,一时还出不来,要罚一万块钱,现在托人去说,看能不能少罚点。还说大伙的钱老板都没给,连跳开放的小梅的钱都没给,小梅她自己愿意干,觉着这活轻松舒服。他说他叫小孟,说现在棚里没什么钱了,就这芥菜,还是后河的人给的,都吃了三天了。

    蔬菜

    我和细胖一下就有了事情干。我们立即赶回王榨,细胖从他家的菜地拔了几棵白菜,我把院子里豆架上所有的蛾眉豆都一气摘了,我们把菜放在筐里,又赶着送到后河。我们径直来到大棚,把小孟叫出来。他一看见菜,就直搓手。我们说,这是地里长的,不值什么,你们放开吃,明天我们再送点来。我们一边说一边朝里面看,只见里面搭了好些蚊帐,蚊帐和蚊帐间还牵着绳子,绳子上晾着毛巾和细胖说的那种奶罩,中间男男女女围了两堆人在打牌。

    他们留我们吃晚饭,我想留下,但细胖使劲扯我的衣服。我只好跟他走了。

    第二天我们又去。我从家里带了一袋米,细胖拿了一瓶花生油。小孟见了我们,像见了熟人,他接过东西说,昨天送的菜还没吃完呢,只吃了不到一半。我看到他的鞋特别大,脚后跟用一只别针别住才穿稳了。小孟说像他这样的伙计和跳拉场舞的,老板不给钱,只管饭,谁愿走就走,歌舞团演到哪村都有人想跟来的。小孟说他没上过学,到外面闯也闯不出个名堂来,跟着大棚好玩,还长点见识,不用花钱就能看上跳开放。

    说得我和细胖都想当大棚的伙计。

    但小孟又说现在不缺人,已经有三个伙计了。那两个管拆装大棚运东西,他管做饭,开演的时候也帮着看门收票。见我们有点失望,小孟便说有一个伙计快要回家娶媳妇了,他一走,就告诉我们。

    随后的几天,我和细胖天天都到后河去,每次都没空着手。我们从别人的菜地里摘几只茄子,或者拔两棵白菜,最不济也能掐一把嫩红薯叶让小孟炒来吃。如果我们带来一捧花生米两捧黄豆,他们吃饭的时候就会特别兴奋。

    把所有东西都吃过之后,我和细胖就到马连店去偷肉。

    两个人搭挡,细胖装着要买肉,他说要到别人家赶生日,割三斤肉。趁他跟摊主瞎扯,我拖了一块肉就装在裤子口袋里,摊主一点都没发现。那块肉看来有半斤多,有肥有瘦,小孟特意打了点酱油,又跟后河的年轻人要了点青蒜,肥瘦肉片跟青蒜一炒,香味把大棚里的人都引了出来,他们扑克都不打了,都站在门口等饭吃。小梅和小秋(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她们的名字了)还捡了干树枝添到灶膛里。

    第二天正好二皮叔给火车家杀猪,我要了两根肉骨头,又和细胖到别村的萝卜地拔了十几棵萝卜,萝卜还没长成,大的不到拳头大,小的只有土豆大小。

    我们把萝卜切成方块,跟肉骨头炖了一大锅,每个人都美美地喝上了一大碗。小梅又让小孟把萝卜叶子用开水焯一下再炒来吃,等于是多了一个以前没吃过的青菜。

    接下来的一天,我们又想出了新办法,从家里带了黄豆,到马连店用一斤黄豆换一斤豆腐,一斤豆腐有两块,切成片用油煎。豆腐不吃油,只用一点点油就煎好了,再多撒一点盐,吃起来又香又下饭。

    我们留下来吃饭,看他们打扑克。细胖的大哥大胖在北京跟人搞装修,细胖手里经常有点钱,他有时候买瓶啤酒跟男的喝,大家就都混熟了。

    他们打的牌跟我们差不多,四个人就打拖拉机和升级,三个就打斗地主和跑得快。他们不打钱,看来真是没钱。打升级输了,就别一只臭袜子在脑门上,或者钻桌子、背椅子,有时也在脸上贴纸,也有纸上画一只乌龟,写上这个人的名字。只有一种五个人打的,叫打七,我和细胖都不会打,看着也不太明白。人多的时候他们玩十点半,十来个人围成一圈,由一个来坐庄,每个人发一张牌。还有一种叫钓三皮,也是一个人坐庄,但每人发三张牌。

    小孟说,他们整天没事干就打牌,所以会的花样就多些。还有三打一和抓黑五,他们没打。

    我看小秋不怎么爱打牌,她一个人坐在一边打毛衣,但她也不是很爱安静,打一会她就要起来转转,转了一会她又觉得无聊。我想她是无聊了才打毛衣的。我邀小秋小梅上我们王榨玩,但她们不想去王榨,要去马连店。

    在路上,我和小秋小孟在前面,细胖跟小梅落在后面。我脑子里的瘤子听见细胖问小梅,你跳一次开放老板给你多少钱?小梅说,你问这干吗?细胖说,问问不成吗?小梅说,不成。细胖说,那天你跳开放我看见了。小梅说,看见又怎么样?细胖说,好看,我还想再看呢!小梅说,你就等着吧。细胖问,老板什么时候回来?小梅说,他回来我也不干了,他欠我的钱一直没给,我再也不干了。他回来我让他把工钱给我结了,拿了钱我就回家。细胖说,那我就看不成了?小梅说,你看别人吧,哪个棚都有跳开放的。细胖说,我就想看你。小梅不说话。细胖又问,你家在哪儿?小梅说,说了你也不知道,河南博爱,离这儿远着呢。细胖说,我们村有好几个人要到博爱修表,我跟他们到博爱看你去。小梅说,我不要你看!细胖说,看看还不成啊?小梅说,那你现在看,你看呀!

    细胖又问,跳一次老板给你多少钱?小梅说,脱上面给五十,脱下面也给五十,上下全脱了给一百。细胖一听,脚步就停了,停了两步又紧走起来。他追上小梅,冲她说,我给你一百块,你跳一次开放给我一个人看。

    小梅不理他,低着头追我们。

    于是我们五个人一路走,一路听小孟说他小时候的事。小孟说他最恨他爸爸,他爸打人可狠了,打他,打他妈,打他妹。妈受不了,情愿被人拐走。爸花了五百块钱把她弄回来,回来还打,妈不想活了,喝了一次农药,没死成,后来跟人跑了。那时候他只有十四岁。他爸不让他上学,也不让他妹上学,他一天学都没上过,一个字都不认识,他是到了大棚才学会认自己的名字。他来大棚之前在北京干建筑,跟同乡出来,在工地上干杂活,给师傅打下手,供砖供灰料。在北京干了大半年,一次街都没上过,连天安门什么样都没见过。吃住都在工地上,顿顿都是大白菜,一个月才能吃上一顿肉。干了大半年,也没挣上几个钱,过年大伙都回家,他不想回,又没地方去,到了县城还是不想回家。正好那天碰到了一个歌舞团,叫珠海歌舞团,其实是安阳的,他跟着看演出,连看了七八天,觉得干大棚来劲,就跪在门口,求人家留下来打杂,他们就把他收了。后来那个珠海歌舞团散了,就转到了这七姐妹歌舞团。他说干大棚好玩,也就搭棚做饭,没什么重活。虽然没挣着什么钱,但什么地方都跑了,连北京的昌平、怀柔都去演过。将来买一件像老板那样的西装,再买双皮鞋,讨一个老婆,回老家开一个小卖部,卖点日用品、啤酒酱油什么的。

    马连店正好是赶集日,人很多,东西也多,炸糕搞条鸡腿茶叶蛋,样样都有,衣服摊子、卖化妆品的、发卡头饰,连成一溜。两个女孩一路看过来,看得仔细,动手摸了几回,像是喜欢,但什么都没买。

    路过茶叶蛋的时候,摊主正把一勺卤汁浇在茶叶蛋上,热气腾起,浓香直灌各人鼻子。大家纷纷扭过头看那茶叶蛋,吸着鼻子说,这蛋可真香。细胖看了看小梅,就掏出钱冲摊主说,来五个!大家都很欢喜,一个人捧着一只热腾腾的茶叶蛋,边吹气边吃起来。小孟说,好久没吃过茶叶蛋了。

    仙女

    秋天是一个仙女出没的季节,仙女藏在成熟的庄稼里,花生黄豆高粱和红薯,它们的香气就是仙女的香气。花生黄豆收了,高粱也收了,再过几天,红薯也可以收了。二季的稻子刚刚灌浆,一粒一粒的,在谷壳里攒积着乳白色的浆液,谷浆的香气也开始升起来了,万物都在咯吱咯吱地响,连我奶奶这样耳背的人都能听得见。她说,幸亏我种了六个人的地,我们两个人够吃了,你妈一分钱不寄也行了。

    马上就到八月十五了,月光朗朗。

    我的瘤子里也月光朗朗,五个瘤子好像全都变轻了,它们飞离我的脑袋,在夜空中来回穿梭。在我瘤子的幻觉中,小梅穿了一件像花生壳一样的时装,花生壳散发着奶白色的柔光;细胖拿着一张百元大票,像陀螺一样转着圈。花生壳开了,小梅穿上了一身粉红色的裙子,跟花生衣的颜色一样。她从花生壳里走出来,在月光下走着台步,在细胖的眼里,小梅可是一个花生仙女。仙女也长着人的身体,她把纱衣撩开,两只奶坨子在月光下像玉一样光滑坚硬,根本不像人的身体。纱衣落在地上,仙女一丝不挂,她走到细胖跟前,月亮的光像探照灯一样聚拢,仙女全身月白,山高水深,细胖目瞪口呆。我的瘤子也目瞪口呆。

    当然这些并没有发生。

    一个人,如果脑子里没有长瘤子,就很难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小梅想,给很多人看也是一百块,而且现在这钱还没拿到,可能还要一直欠着;给一个人看也是一百,而且马上就能拿到,这事比较划算。同时她觉得细胖长得很好玩,胖胖的,老实厚道的样子,看见她眼睛就发亮,她愿意逗逗他。

    细胖就用摩托车把小梅带到了路边的稻场上。稻场四面是一人多高的豆秸垛,像一个密封的舞台,豆秸干燥的气味给细胖一种温暖真实的感觉,跟他自家的柴房里差不多。

    刚刚站到稻场上,小梅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小梅说,这么凉,再脱衣服就要感冒了。细胖绕着稻场转了一圈,让小梅在谷仓的一个门洞里脱。小梅在门洞里站了一会,刚脱了外衣,又打了一个喷嚏。小梅说要脱只能脱上面,上下都脱肯定要感冒。细胖说上面就上面。小梅说光脱上面还是一百块。说完她很麻利地脱掉了套头的棉毛衫,里面只剩一副黑色的乳罩,她挺着胸让细胖看了一会,然后才把胸罩解掉,露出两只奶坨子。

    细胖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摸,被小梅一巴掌打了下来。细胖很委屈,说,连个灯都没有,这么暗,看都看不清,说好了上下都脱,现在只脱上面,还不让摸。小梅就让他保证,只摸一下。

    他把小梅挤在门板上。小梅说,行了。细胖说,不行。小梅说,行了行了。细胖说,不行不行。小梅扭着身子,气有些不匀。她问,你一共带了多少钱?细胖说,一共就一百块。小梅又说,不行不行。细胖没反应过来,问,什么不行?小梅说,那个。细胖喘着气说,明天我补给你,不补我绝八代。他边说边摸索到小梅牛仔裤前面的拉链,他的手指探进去,触到湿漉漉的毛丛,里面又热又黏。他把自己凑上去,够不着,左弄右弄就泄了。小梅很不高兴,说弄脏了她的裤子。

    细胖和小梅在稻场的时候,我在大棚里打升级。我跟小秋一家,小孟跟另一个男的一家。我一出错牌,小秋就骂我笨。每次输了都由我一个人受罚,或者是头上吊两只臭袜子,脸上贴纸也贴两条,钻桌子也钻两次。如果画乌龟,则两只都写上我的名字。

    小秋见我替她受罚,好像十分开心,咯咯笑得像只母鸡。

    我也装作开心的样子,其实我不开心。我喜欢小秋,但她不喜欢我,她说我太小了,她喜欢比她大很多岁的人。小孟说她喜欢大棚里一个叫康龙的歌手,康龙人长得帅,初中文化,能说会道,在团里兼跑外交,老板挺看重他,把他看成是自己人,对外说他是副团长。这两天他不在,正到处筹钱要把老板弄出来。

    我没见过这个康龙,我不想见他。我盼望他被车撞死,或者被派出所抓去关上十年八年,好让小秋趁早把他忘了。但小孟说其实康龙也不喜欢小秋,嫌她小。小梅也喜欢康龙,她是跳开放的,人也开放,有时候晚上熄了灯,她就钻进康龙的蚊帐里,到天亮她还在人家的被窝里呢。不过看样子康龙不会娶她当老婆。

    小孟把我心里说得乱七八糟的。

    但一看见小秋咯咯笑的样子,我又会高兴起来。我被罚在桌子底下爬,看见小秋穿的皮鞋已经很旧了,鞋头有很深的几道褶,而且还不太合脚,有点大。我想,要是小秋跟我好,我明天就把奶奶的钱找出来,给她买一双好皮鞋。这样想着我就伸手量小秋的脚长,多一点。小秋不知道我在桌子底下干什么,她踢踢我,催我快出来。她踢得很轻。我愿意她踢我。

    升级打了三轮,快12点了,细胖和小梅才回来。

    他们一回来我们就散了。细胖用他的摩托车带我回王榨,路上他大声唱《我等的花儿谢了》,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这是这几天他跟小孟学的,唱累了他才跟我说话。他说大头你不知道,别看这小梅跳开放,她其实是个好女人,心软,人又长得有味道,眼睛眯眯的特别迷人,身上哪儿哪儿都是肉,真是馋死人了。他说明天来给她带一袋煮熟的花生当零食,再带一点炒黄豆,再煮几个茶叶蛋,去年的苕果没吃完,也带上一点,家里还有酸豇豆,用荷叶包上,女孩喜欢酸东西。

    他把吃的数了一遍,又想起前几天,小梅在饭桌上说,她好久没吃鱼了。那次我和细胖去马连店弄肉,她们吃上了肉,接着又吃了肉骨头炖萝卜、煎豆腐,就把鱼忘记了。细胖说他一定给小梅弄点鱼吃吃。

    细胖一路说话,又像跟我商量,又像自言自语。我一会能听见,一会又听不见。我则想着怎么才能把奶奶的钱偷出来,好给小秋买双高跟皮鞋。

    晚上一夜乱梦,我梦见小秋也上台跳开放了。

    她穿着我给她买的高跟鞋,身上穿着白纱裙,她把带子一解,小坎肩就掉了,肩膀全光着。我挤在人群里着急,想挤又挤不过去,想喊又喊不出来。这时候台上上来一个男歌手,他们说这就是康龙。小秋看见康龙,立即就把上身脱掉了。我一看不好,嗖的一下跳起身,像电视里的侠客,从观众头上腾空连走几步,一个跟头翻到台上,我照着康龙就是一拳,康龙脸上顿时开了花,鲜血四溅,像雨一样落在台上,连小秋的纱裙也沾上了血,鲜红鲜红的,十分吓人。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感到头昏脑涨,身子发沉,好像连脑子里的瘤子都是沉的。很快我又睡着了。这回梦见了吃的,有炒黄豆、茶叶蛋、煮花生、肉片炒青蒜、煎鱼、炖萝卜,它们从小孟的口袋里一样一样端出来,全都摆齐了。其中煎鱼的香味特别浓、特别香,我顾不上拿筷子,伸手就抓着最上面的那条,正想吃,却被人一推,鱼掉地上了,我扭头一看,是细胖在推我。他边推边喊,大头大头快起来!

    睁开眼,看到真的是细胖。他斜背着一只马桶包,一阵阵的煎鱼香味扑鼻而来。细胖摇着我大声喊道,快起床吧你!脸上是一副着火的样子。在我穿衣服的时候他又是一阵哇啦哇啦,用火烧眉毛的速度说了一串话。

    我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七姐妹歌舞团已经走掉,据后河的人说,天刚亮就装好车走了。细胖到的时候只看见一堆垃圾,大棚没有了,小梅、小孟,统统都不见了。

    细胖在我家气得直跺脚,连连说,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说都不说一声。他一早就让鱼客捞鱼,让奶奶煎好,没顾得上叫我就急着送去,结果连人影都没见着。

    我们又生气又纳闷,十分委屈。想来想去,决定去追。

    散花

    天阴着,有点凉,快到后河的时候飘起了细雨。

    我们心里上着火,细雨落在额头上,反倒觉着舒服。路上没什么人,我们一路猛冲,飙得飞快,碰到沟坎或者石头也不躲,颠得屁股生疼生疼的。风刮在脸上,两边的稻田翻着白绿色的浪头。

    不知道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但又怎么能不找呢?夜里梦见了小秋,要梦见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在你心上才能梦得见。梦一醒来就没有了,但找着她们还能见得着真的人。我慢慢想清楚,找着了也只能是看看她们。如果她们演出,我能看见小秋的拉场舞,细胖能看到小梅的跳开放。如果小秋真的像梦里那样也去跳开放,我也没有资格去拦她,她要是喜欢康龙,我更是没有任何办法。

    飙着车很快就到了后河。细胖直接把我拉到原来大棚驻扎的地方,果然连影都没有了,全空了。我往河里看了看,一些发黄的萝卜叶子还挂在河边的烂树枝上,这还是我和细胖弄来的萝卜,现在只有它们才能证明我们的心情。

    出了后河上大路有两个方向,一条通向上陂,一条通散花。上陂有个大集,散花集小一点,细胖估计他们去了上陂,我估计他们去了散花。两下里想了想,好像上陂近一点。

    我们决定去上陂。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上陂,却没有,但听说巴塘那边有一个大棚歌舞团在演。

    又赶到巴塘。

    果然远远就听到了大喇叭的音乐声,细胖听了两句,就听出是《涛声依旧》,我们在后河大棚里打扑克的时候小孟就爱放这个歌。卡车也有点像,车屁股上也贴了纸:大人五元,小孩两元。但看门的人我们不认识,我们要进去,被他拦住了。我们说找小孟,他说这里没什么小孟,谁要进去都得买票。我们又说找小梅,他不搭理我们,只管吆喝人买票。细胖急得直跳脚,给他比画了一拳,没真打着他。

    这时出来一个人,我们一看,也不认识,这才想起问。他们是河南平顶山来的,叫银河歌舞团,不是七姐妹,说起来,他们还认识七姐妹歌舞团的康龙,他就是从七姐妹跳槽到这里的。

    一下觉得人很累,又累又饿,我们上午出来,先到后河,又到上陂,接着又赶到巴塘,折腾了大半天,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来到巴塘集市,看到有些人家在门口上灯,才想起来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我们坐在关了门的农机站门口,对面扯坨粑(城里叫驴打滚)的甜香气传过来,我忽然想回家了。

    这几天我天天脑子里都想着小秋,一点都没想到我奶奶。现在奶奶从扯坨粑里出来了,她说,大头你这几天去哪儿了,奶奶给你做了扯坨粑,还做了起家糕。她在家门口的竹筒里插上了一炷香,说,大头你也去拜一拜吧,让它保佑你讨个好媳妇。想到奶奶,我肚子更饿了,我说我想回家,细胖不让,他说今晚如果不赶到散花,明天他们或许就走得更远了,追都追不上了,永远都见不着了。

    我们在巴塘找了一家面馆想吃米粉,但当天的米粉全卖光了,只好吃面。这里的价钱跟马连店一样,两块钱一碗,用肉汤下的面,有一点肉星,几段小白菜叶子。添一只生鸡蛋打在热汤里,要多加五毛钱。加一只煎鸡蛋,就要多一块钱。一碗蛋面三块钱,实在太贵了。

    细胖一咬牙,决定吃马桶包里的煎鱼。鱼包裹得很好,里面一层白菜叶子,外面两层塑料袋。鱼煎得连头带尾,一点都没断,用的是当年的菜籽油,两面都黄澄澄油汪汪的,鱼香十分诱人。一共有六七条,我和细胖一人一条,剩下的仍然用菜叶包好放回马桶包。吃着鱼,我又不想我奶奶了。菜籽油煎的鱼特别香,我仔细吮遍每一根骨头,把鱼头鱼尾全都吃得一点不剩,吃完了面,又要了半碗面汤,全喝光了,全身上下十分舒服。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白天下过雨,地上虽然有点脏,但天上特别干净,月亮白白胖胖的,好像也吃了鱼和面汤,变得松软和善,神采奕奕。

    我们尿了一泡尿又重新上路,月光照着大路,空气清新湿润,我们心情很好。我学细胖唱《涛声依旧》,唱得不对,细胖带了我一遍。然后他又唱起了《心声》,他唱得虽然比大棚里的歌手差,但比小孟却好多了。唱完后细胖特别陶醉,他说他想参加大棚,他不要工钱,也不用他们管饭,先进去再说,听小孟说要是给那个鼓手三百块钱,他就可以教打鼓和口技。细胖觉得跑大棚比干什么都有意思,又能玩,看表演又不用花钱,跟着到处去,还能天天跟小梅在一起。说完细胖又唱了起来,我听着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歌名。

    9点多我们就到了散花,七姐妹团果然在。

    表演正到高潮,尖叫声和口哨声一浪一浪地从大棚里传出来。门口还围了几重人,都是些又想看又不想买票的。守门的正是小孟和另一个伙计,他见了我们很热情,连连回头喊棚里的小秋。小秋早没事了,一听见喊就跑出来领我们进去。

    小秋外面套了件外衣,里面还穿着演出的衣服。我第一次见她穿这种半透明的纱裙子。她脸上还化着装,画着弯弯的眉毛,脸上的粉扑得很匀,就像长在她皮肤上,慢慢地红到腮顶,又慢慢地淡到头发根。她的嘴唇亮晶晶,像果冻一样,甜丝丝的。她领我们绕到后门,从那儿进去是后台,也是他们晚上睡觉的地方,一顶蚊帐连着一顶蚊帐,跟在后河的时候一样。

    到了台侧,强烈的光线照在小秋的身上,我觉得她更好看了,就像仙女一样,连头发都一闪一闪地发光,仔细看才发现是一些电光纸的碎片。她身上也在发光,纱裙各处缀着一些小亮片,跟绿豆大小一样,有的金色,有的银色。两粒亮片正好镶在奶坨尖的位置上,看起来就像她的奶坨自己闪着光芒。

    台下又是一阵尖叫,我连忙往那边看,原来小梅已经开始脱了。

    她的上身只剩下了一副奶罩,胸前扑了一些闪光的金粉。灯光暗一阵亮一阵,暗的时候满场嘘声,灯一亮,掌声口哨尖叫声直震耳朵。小梅仰着脸,脸上一片傲岸,跟电视里的时装模特一样。她的头发束起来高高地竖在脑后,戴着一只用硬纸糊成的皇冠,上面贴了金纸,闪闪发光。她抬着下巴绕场一周,然后她的手往胸前一按,奶罩落到地上,顿时,胸前的两坨肉赤裸裸地出现在灯光下。全场的人直着眼,静得连咳嗽声都没有,生怕一出声事情就会有变化。但灯还是暗了,暗了又亮了,亮了的时候小梅又开始绕场一周,由于没有罩子护着,她走起来身上一颤一颤的,看上去真是惊心动魄。她走到我这边的时候,奶坨子和嘴唇下面的那颗痣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觉得脚直发软。

    小梅又戴上了胸罩,又开始绕场。绕到当中的时候她浅浅露齿一笑,软软地说,谢谢光临,欢迎大家明晚再来。据小孟说,跳开放一般第一个晚上不会脱光,一般只脱上面,第二天只脱下面,第三天才有可能上下全脱。

    演员上场谢幕,台下都站着不走,人人都跟捅了马蜂窝一样兴奋。马蜂钻进大家的血管里,来回乱窜,血被马蜂一叮,都拼命飞奔,人人都像喝了酒似的,脸上红着亮着,头有点昏,身体有点飘,脚有点软,跟喝醉一样,一个个抻着脖子等着看小梅,小梅却不见了。

    散花的大棚也是在河边安营扎寨,跟后河一样。这里的河叫散花河,春天的时候我跟四叔去黄石做生意,就从散花经过,正好我们坐在车上靠河这边,上一单生意他卖内衣,一星期赚了两万,心情特别好。他指给我看散花河,说这河一直流到武汉,流到长江,然后流到大海。他还说等他赚足了钱,就到海南做生意,把我也带上,这样我就能看见海了。但据小孟说,看海用不着去海南,到山东就能看到,他跑大棚全国都跑遍了,连北京都去了三趟,天安门也看过了。

    散花河比后河宽,岸上长着竹子,新砍竹子的清香味一阵一阵的,不知是哪家的竹园。大棚紧靠着竹园支着。月亮又圆又白,已经升到了竹子的头顶,像一盏大汽灯,把竹园照得一清二楚。

    竹园的竹子特别疏,地上有不少几寸长的竹茬尖,这是新砍了的竹子。我小心绕开茬尖,这玩意尖得跟二皮叔的杀猪刀似的,一不小心就得划破我的鞋。我只顾看脚底下,没走出几步,一抬头就看到了细胖和小梅。

    两人面对面站着,谁也没说话,煎鱼的香气像蚊子似的绕着他们转。

    这时我脑子里的瘤子嗡的一下醒了过来,瘤子说,傻瓜,快别过去!我就停了下来。我轻着脚步退到竹园外面,再绕到河岸上,然后坐在离他们两三丈远的地方。我一路走,脑子里的瘤子却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一切它都看见了。

    细胖拿出煎鱼,小梅接过就走。细胖说,你别走。小梅说,不走干吗?细胖说,上次说好让我看,只看了上半身,还有下半身没看呢!小梅说,那你明天晚上来,明晚上我脱下面。后天晚上也行,后晚上下都脱。

    细胖说,我要一个人看。小梅一扭头,不搭话。细胖说那你把钱还一半给我。小梅说,太冷了。细胖说,刚才你还说热呢,正好你还穿着台上的衣服,一扯就脱了。细胖就伸手去扯,两人扭成一团,细胖把小梅按在了地上,他压上去,有一阵没声音,但一会小梅又挣扎着起来了,细胖一推,小梅往后一倒,结果噗的一下,仰面倒在了竹园里。

    我听到一声奇怪的声音,就在小梅快要贴近地面的时候,噗的一下,听到这个声音我全身一激灵,鸡皮疙瘩一下全都冒出来了。身上一阵发痒,又一阵发冷。我的瘤子也木了,一时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又冷又奇怪。

    过了好一会,我听见细胖喊小梅,他的声音也变得有点怪,他喘着气,发着抖,哑着嗓子喊,小梅——

    我突然明白,那噗的一声是什么声音了,那是二皮叔杀猪放血的声音,锋利雪亮的尖刀,以闪电的速度,带着鬼神的力量,噗的一下捅在猪脖子正中,就是这样,噗的一声,刀尖捅进了命门,猪连痛都来不及就断了气。

    在竹园里怎么会有这个声音?

    没有人杀猪,只有竹子、河水和月亮,是什么东西变成了刀呢?

    小梅一直没有动静。

    一切真是太奇怪了。我走到跟前,细胖说,完了。他坐在地上,不停地说,怎么办呢,这下可怎么办呢?细胖说,我们赶快跑吧,逃到新疆去。

    我壮着胆探了探小梅的鼻子,还有气。我把她的头抱起来,抱不动,像一块大石头,我觉得人的脑袋不会有这么重。我和细胖两个人抱着小梅往上拔,使出全身劲才把她拔出来。她后脖子的正中插在了一支新砍的竹茬的茬尖上,那地方叫对口,是一个人的命门,会功夫的人往那儿插一根筷子就能把人弄死,那地方长了疮,就叫对口疮,没救。

    但小梅还没断气,送到医院还是就地等她断气,我们又没了主意。

    细胖不停地问我怎么办。我绕着小梅转了几圈,决定先离开这里。

    我们把小梅弄到摩托车的后座,我再紧挨着她坐上去,一左一右抓着她的胳臂,下边也同样一左一右用我的脚面托着她的脚。月光朗朗,竹影婆娑,我们骑着摩托,仓皇出逃。

    细胖在家睡了两天,然后他又骑着摩托车到处闲逛,但他不去赶大棚,也不去马连店看录像,而是往后河那边去。他奶问他,他就说去药鱼。过了没两天,就听说黑臼塘那边的一个深坎里发现了女尸,全村的人都赶去看了,有的人上午去看了下午又去,看到天黑才回来。回来说,那女孩挺漂亮,很白,奶坨高高的,细腰,里面连裤头都没有;公安的人说女孩身上有精液,基本断定是奸杀。第二天村里的人又去看,回来说,人很多,里外十几层人,后河、巴塘、上陂、散花都有人来看,把那片稻田都踩成烂泥了。稻田的主人家连夜泼了粪,但想看女尸的谁都不怕脏,人人踩了一脚粪,臭烘烘地围着看。那女孩实在是好看,穿着吊带裙,在胸口系着,一解就开,法医验尸的时候解开了,全身光着,后来又系上了,大腿盖不上,能看见腿根。后河散花的人都认出这女孩就是七姐妹跳开放的小梅。七姐妹已经去山东了,公安的人明天就派人去山东。

    我和细胖都没有去看。

    细胖来找我,让我跟他一起去新疆。我不想去,我又没有杀人,而且我脑子里有五个瘤子,百六九和同济医院都说我活不长了。细胖说要是被抓住,肯定要判刑,判了刑,以后就找不着媳妇了,他家把媳妇都给他说好了,过年就要娶过来,亲都认过了,房子都盖好了,礼钱也给了,他奶就等着抱重孙子了。细胖说着就呜呜哭了起来。哭了一会他又不哭了,他问我是不是想好了真的不走。我说我去了我妈肯定嫌我,我爸在新疆蹲监狱,我妈给人做饭,她又生了个双胞胎,见了我准烦。

    细胖忽然问我是不是还不到十六?我说还差几天,老历八月十九的。他眼睛立即就放出了光,他在我的肩膀后背膝盖乱拍了几下,说,不满十八岁不判刑,你不跑正好,要是他们抓你,你就替我认了那事,反正也不判你刑,我让我爸给你三千块钱。我一时有点蒙,没说出话来。他马上又说,加到四千。这样我就点了头。他说你肯定不会有事的。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像光一样飞

    我的瘤子在看守所里没有发作。相反,它比任何时候都更安静,既不痛,也没有特别口渴。我睡在紧靠着尿桶的地方,尿臊味太呛了,这是我最难受的地方。

    在尿臊味中我半醒半睡地躺着,感到自己正坐在细胖的摩托车后座上,小梅坐在我的前面,我像驾车一样抓着她的两只胳膊。她的身子发沉,直往我身上倒,长发撩到我的鼻子上,有一股血腥味,跟鱼腥味有点像。她脖子后的对口还在渗血,细胖用包煎鱼的塑料袋往那儿包扎了一下,但没什么用。细胖上车之后我就把小梅往他后背靠,我只拿着她的胳膊。

    我们在路上飞驰。

    月光铺天盖地,白得晃眼,好像天兵天将都已经知道了消息,就埋伏在路边的稻田里。水稻一浪涌着一浪,我的瘤子里满是放大了的风声,呼嚓呼嚓地响,使人不由得心惊肉跳。

    我们只顾沿着大路狂冲,根本没想到辨别方向,经过一个集镇的时候我们停了下来,路边有一个卫生所,半掩着门,我们停下来,不知道该不该送小梅进去抢救。我们在屋檐的阴影里发愣,白得吓人的月光照不到身上,这使我感到镇定了一点。刚喘了两口气,一辆拖拉机迎面开过来,车灯的光柱扫过来,惊得我和细胖同时别过脸。

    车一过又慌里慌张上路。

    走出了半碗茶的工夫,我发现事情有点不对。一开始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劲,月亮惨白惨白的,两边的稻田动荡起伏,风吹得后脑勺凉飕飕,凉得跟平时不一样,那是因为头发根出了汗,后背也出汗了,风一吹,就像浇了冰水。

    但还是不对劲。我想摸一下自己的后脖子,手刚一松,小梅的上半身差点全靠在我身上了。我赶紧抓住她,这一抓,直接碰到了她的手,又冷又重,简直就像死人的手。

    我吓得一下头全麻了。

    细胖把车停在路边的稻场上,这正是那天他把小梅从后河的大棚里带出来,给她一百块钱,让她给他跳开放的那个稻场。我们一路狂奔,顾不上看路,原来不觉中又到了后河。

    稻场上到处都是豆秸垛,月亮已经不在头顶上,所以豆秸垛的阴影比较长。我们在阴影中,就像在一个阴影的地洞里。

    小梅已经断气了,她平躺在地上,身上半是月光半是阴影。

    细胖跪在地上摸她,手很轻,好像她还活着。他的手从她的脸落到她的脖子,突然停了下来,他说,小梅,这是什么东西?他把她挪到月光下,然后抱起她的头来摸她的后脖子,一边自言自语说,怎么会系着一个塑料袋?太难看了!他抱着她的上半身使劲扯,还不时地用牙齿咬,他的头一次次埋进她的颈窝,胸口则不停地压在她的胸上,看上去就像一对男女在亲热。小梅外套一直敞着没扣,里面穿着跳开放的裙子,在胸口系了一个结,细胖把小梅脖子上的塑料袋扯弄开的时候,她裙子上的结也松了。

    她的裙子敞到了两边,全身都露了出来。

    在中秋的月光下,小梅赤裸的身体像玉一样又白又凉,她的乳罩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两只奶坨子毫无遮挡地挺立在月光中,显得特别大,但看上去却又是孤零零的。下面还穿着一条小裤衩,没有了裙子,裤衩也显得没有了依靠,孤单得让人揪心。月光虽然明亮,但她两腿之间满是阴影,神秘,深不可测。

    他觉得她没有死。他埋下头,好像一只蚂蟥找到了它的食物。他用脸蹭她的全身,她的腰、腿,然后他就把她的裤衩弄下来了。他把她的两腿分开,阴影在飞,云在飞,一片盖着一片,豆秸垛、树木、月亮、仓库、远处的路,统统变得灼热,就像一锅将开的水。细胖全身燃烧起来,他的手脚、胸口、腿根,不知哪一块最先烧起来,它们在一瞬间坚硬如铁,又轻盈如水,脱离了他的身体和大脑,缠绕着小梅越来越凉的身体,如同飞蛾扑向火光。

    每到夜晚,我就看见瘤子像花瓣那样,它们从我的头顶飞出,飞到号子里仅有的一块月光中。小窗在墙和屋顶交界处,隔着好几根铁棍子,月光也是一道一道的。灰色的花瓣在月光里上下翻飞,有时也像蝴蝶,也像树叶,也像眼睛,它们像号子夜晚的空气那样深灰,没有人能看见它们。

    这些灰色的花瓣就是我,我经历过的事情它们经历了,我没经历的事情它们也经历了。它们长在我的身体里又从我的身体飞升,整个世界历历在目。

    长篇小说《万物花开》发表于《花城》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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