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林白你这次是从北京到武汉,然后从武汉绕到上海来,听说你是准备离开北京,到武汉文学院去当专业作家?我觉得,对你这样一个从边缘地区进入北京定居的作家,走出这一步是非常不容易的。现在整个社会、经济发展趋势,是边缘逐步向中心集中,农村向都市集中,小都市向大都市集中,许许多多来自内地的作家也都开始集中在北京、上海这样一些大城市。你在北京已经有了房子,有了户口,有了丈夫和孩子,而且有相当高的知名度,在这种情况下,要决定离开北京到武汉去当一个专业作家,你觉得,这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还是一时冲动?不会是因为爱上了一个武汉的什么人?
林白:(笑)那,我一定憋口气,争取在武汉爱上一个人,不然心里觉得亏得慌,把你的话给辜负了。我自己在北京十几年,说句老实话,已经有点厌倦了。北京这个城市,对我来说始终是别人的,它是个异乡。我在那里虽然生活了十几年,还是分不清楚东南西北。我在北京生活得越久,异类感就越强烈。虽然有自己的家庭,还时不时地感到流离失所,内心有一种惨痛和伤怀。在北京我的生活很空旷荒凉,始终没有自己的社交圈子,面对北京这样一个巨大的城市,待得越久越觉得冰冷坚硬。往哪一个方向看都没有暖意,真的有一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感觉。前天在武汉我就是这样跟李修文讲的,是我的原话。肯定有人认为我夸张了,但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想,如果有一个什么机会,能够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让自己的生活有一点新的改变,能寻找到一个新的生活空间,我很愿意的。
陈思和:武汉对你来说也不是个陌生的地方,读大学就在那个地方。
林白:对,我跟武汉的缘分很奇怪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高考填志愿的时候,第一志愿就是武汉大学图书馆系,我也没去过武汉,武汉也没有我的亲戚。之后在那里念了四年书,然后分到广西。
陈思和:那你这次回到武汉,感不感到一种亲切感?
林白:也没有。但是从概念上去想的话,那种楚文化——我也不怎么喜欢“文化”这个词——这种楚地气息,可能还是跟我有气息相通的地方。我自己是岭南人,岭南巫文化有很多鬼神,楚地也有很多鬼神的传说,所以我想,还是应该有一种深处的,从根底上跟我气息相通的东西。
陈思和:那么,北京还是有些细微之处让你感到厌倦了?
林白:我没有具体厌倦什么。北京对我来说,它不是一个血肉的北京,它是个抽象的北京,是个符号化的北京,所谓的政治中心、国际大都市。我觉得是有被排斥感的。北京有很强烈的艺术气氛,它有摇滚,有实验戏剧,有很多流浪艺术家去寻找机会,北京能够刺激他们,它还是一个有活力的城市,有它的文化吸引力。我也不是特别喜欢武汉。我就是在北京感到厌倦,也就是对现在的生活状态,一天到晚在家里写东西的生活状态感到厌倦。作家还是应该有新的生活空间。然后武汉有这样一个机缘,邓一光他们要改变武汉文学院的生态。很多朋友觉得我放弃北京户口是一件大事。在这个事情前后,我写了一篇小说,叫《狐狸十三段》,第一主题就是异类感,故乡已经不存在了,除了前往他乡无处可去。而且调动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邓一光做了很多努力,池莉也出面了。所以啊,武汉就是火坑,我也要把它当成爱人的怀抱。
二、从《一个人的战争》到《万物花开》:生命能量的释放
陈思和:我过去写过一篇《林白论》,讨论你的创作。我觉得你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你一直被大家称作女权主义、女性主义的作家。但你的女性主义跟国内其他的女性主义有很不一样的地方。很多女性主义可能是先接受了西方的女性主义的理论,然后用这个理论来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来迎合或者图解理论。这是中国女性小说的一个基本特点。但是你林白相反。林白的女性主义,某种意义上说,是你自己的经历和遭遇。比如《一个人的战争》里,女性主义意识都是从与男性权力为中心的社会关系中体现出来的。林白从来就不是一个自觉的女性主义者。你是凭感性出发,本来是非常希望能够被这个男性为中心的权力社会所接受。从地域上说,边缘被中心接受,从个人来说,是女性被男权社会所接受。所以,你看《一个人的战争》,主人公就是不断从边区北流,到武汉,又到北京,整个的一个进入中心的天路历程,她不断地朝中心走。而这个过程当中,我就注意到一个情况,每次写多米性爱的遭遇,她遭遇男性,没有一次多米是非常真心地去拒绝男性,不管是被甜言蜜语迷惑,是被骗的,还是真心恋爱,甚至是被强暴,自觉不自觉,她都有一种希望被接纳的愿望。可是不管她的愿望多么好,很快地,她总是被拒绝。这实际上是有象征意义的,就是一个女性,在男性社会里面,她企图成为男性社会的被接纳者,可是男性社会并不接纳她,所以,她经历的是一个被一再拒绝的过程。然而在拒绝当中,女性主义产生出来了。这是在男性社会的遭遇中产生出来,而不是自觉的。《一个人的战争》刚发表的时候,批评家都觉得很难完全把它归类于女性主义、女权主义。到了后来,《说吧,房间》大家比较认同了,因为《说吧,房间》是一个比较完整的女性主义的文本,两个女性的遭遇,包括很多场景的描写,都带有某种概念的演绎。而在《一个人的战争》里,始终写的是一个孤立无援的,一再被拒绝的,哪怕去讨好也被拒绝的状态。这种状态产生出绝望和反抗,甚至是故意的报复。所以,我宁可把《一个人的战争》作为你的代表作。另外你的几个中篇也非常好。
作为一个艺术家,我觉得你的女性主义的心路历程带有某种复杂性和个案性,它不是一个共性的东西。这种个案性通过艺术家特殊的手段表达,就是你的创作风格中比较显著的。暴力主义和唯美主义两者之间的结合。刚才周立民也说过,在中国,女作家一般可能更多的是对生活常态的描述,这种常态的生活,把握不好就成为对平庸生活的复述。而你的创作始终是在非常态里,不是说你表现天崩地裂的事件,而体现在心理上,在平静的生活中却有着人物心理的极度夸张。
就像《致命的飞翔》那种暴力性。用审美的方式去写,可以把血溅得像天女散花。这种东西,如果一个男性作家来写,很可能就是渲染残酷和血腥,而你不是,用唯美的方法去处理它。你写暴力不完全是让人震惊,还有让人感觉到内心积郁的东西都喷发出来的一种快感。这是生命力的爆发。小说写到结尾,所有的东西都找到一个突破口,喷出来了。这样一个结尾,实际上就是前面那个女性不断被伤害,积蓄下来的一种生命的能量。
林白:“生命的能量”这个说法很适合我。
陈思和:但我觉得《万物花开》恰恰相反,正好是在你就要做出选择,从北京到武汉去之前夕,从京城里离开,到边缘去。实际上,你走的是你的生命历程,如果北京是终点,到了北京,在北京住下来,目的达到了,但你终于看破了这个被所有的人向往的权力文化中心,这个中心究竟是什么?你看到了这跟自己生命追求的价值,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所以,你在朝北京进发的时候,《一个人的战争》就是你个人生命痕迹的延伸。而现在你要往回走了,往回走,我觉得是有原因的。其实,你即使到了北京,重要作品的场景都是写以前的生活。这就是说作品里反映的,还是以前的生活场景,而不是北京的生活场景。这很重要。这个问题决定了你林白不可能把多米的故事搬到京城再继续写下去。
林白:这是很怪的。我在北京很封闭。我写过一篇文章,《内心的故乡》,也提到北京,引用了王粲的一句诗,虽信美而非吾土,这是《登楼赋》里的。不能说北京不好,但再好也跟我没有太大关系。所以我现在有一个机缘,其实也是有点天遂人愿,简直是奇迹了。现在全国作家协会都不要专业作家了,到处都说消化不了专业作家,武汉文学院也已经满了,然后就出来这么一个机缘。
陈思和:这对你来说可能就是一种转折。这种转折,它包容的东西在《万物花开》里面体现出来了。我是很欣赏《万物花开》后记里面谈的,一个古怪的、神秘的、歇斯底里的、自怨自艾的,然后也性感、优雅、魅惑的女人不见了,然后就出现了另外一种东西。一些先锋作家,本来都描写过一些古怪的人物,可是到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大多数作家都转变了,回到世俗,或者讲得好听一点,平实了,不那么偏激了。可是林白你却相反。你在偏激的、异端的东西里,那种“生命的能量”仍然保留着,可是场景不一样了。这个场景,我觉得,是找到了一个力量来表达,也就是说,一个从边缘来的人,在北京找了很久没有找到的东西,回过头来,在民间找到了。当然,民间是不是已经真的找到,这是不是真的民间,是不是代表所有的民间世界,这些问题都是可以深入讨论的。但是,你是迈出了很好的一步,看到了中国真正的力量在哪儿,所谓的一种生机。我是很喜欢“万物花开”这个名字。它原来的名字叫……
林白:最早就叫“万物花开”,没动笔就有这个名字了。写完后觉得“万物花开”太张扬,又打算叫“散花记”或“散花”,在《花城》发表时还想叫“散花记”,田瑛坚持,就算了。现在觉得“万物花开”也对。
陈思和:“万物花开”好。它既能容纳很多东西,同时又能打开,能将内在的力量释放出来,但这种释放不是将所有的东西杂陈在那里,它需要消耗心力的。这种力量从哪里来呢?
林白:这点我最说不清楚,《万物花开》的素材是采访来的,基本故事是我虚构的,但并不是有了素材和虚构了一个故事就能写出这样一部长篇的,它正好触发了我内在的生命能量,这种触发是外界的,确实有天意的成分。当然生命能量是我自己的。
三、生命与自由:《万物花开》所表达的主题
陈思和:谈一谈创作过程。
林白:前提是我走了黄河,写了《枕黄记》,在《枕黄记》之前是《玻璃虫》嘛,还是自我的东西。写的是一个人在她的时代里如何梦想。写完《玻璃虫》之后就觉得人很空虚。我每写完一部长篇都空虚。我就愿意在写作过程当中,我就觉得踏实,对自我、对世界,能够有一个恰当的位置,待在这个位置的时候会很舒服。一旦长篇写完了,整个人都悬空了,内心真的感到极度的空虚。正好我听李敬泽说,他要去走黄河。我一听,哎哟!走黄河啊,怎么回事?他就告诉我,中国青年出版社要弄一帮人去走黄河,给两万块钱,还要给一个笔记本电脑,就每个人写一本书。我一听,好事啊!而且它能够提供生活资源,就是白走,不给钱,我想去玩玩也挺好的。然后我就决定去走黄河。其实话一说出来,马上就后悔了,因为我一天到晚在家里写东西,你要我去走黄河,应付那么多人,我怕得要命,我一点都不会跟人家喝酒、讲话,我是高度怕人的。我马上就很紧张,很焦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但我答应下来了,两万块钱给我了,笔记本电脑也给我了,不行了,就逼着你去。幸好有很多朋友,杨志广陪我走了陕西那一段,青海的肖黛陪我走了青海,河南的陈鱼,一个写诗的女孩,就陪我走了那一段。然后所到之地,你必须采访黄河边上的农村和农民,我也想不到什么话题,就问他,家里几口人,有多少亩地,家具是多少钱,生一个孩子要多少钱,坐月子吃什么。然后就记下来。我就养成一个听人家讲点什么东西、自己记录这么一个习惯。第二年,刚刚写完《枕黄记》,我、李敬泽还有邱华栋几个,到云南香格里拉去,结果只有我和李敬泽,所到之处就拿出本子来记。本来没这个毛病的,李敬泽自己说的,我们走黄河落下的毛病。
我们家来了湖北亲戚,浠水的,闻一多的故乡,是我先生老马的侄女,叫小云,到我们家帮着干家务。她是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小学文化。她来了,我就问她,你在家几点钟起床啊。哎呀,她说,我们在家通宵打麻将。她根本不是我想象的勤劳、善良、贤惠的农村妇女。她说,家里也没多少地可种。他们村子很怪,基本上是个“二流子村”,特别喜欢打架,每年过年都要打架,打架像狂欢,一说到打架,全村男的,女的,都拿起扁担,冲出去了,打架了,打架了,大家都很兴奋。她讲得眉飞色舞的。讲他们家里的事情,怎么跟公家人作对,她丈夫是杀猪的,她也没有多少文化,但她的叙述能力很强,讲得非常生动,非常精彩。我说,这个东西我要记下来,像走黄河似的。结果她越讲越多,我就整整记了三个本子。后来我想,这够我写个长篇的了。走黄河的时候,如果有人给我讲这个东西,我肯定写在《枕黄记》里头了,我还发什么愁,有什么焦虑呀。当时我也不知道写成一个什么东西,这挺难写的,可能也写不成。我在北京双裕买了一个房子,那地方叫火神营,我就在那里开始试着写。结果,一坐在电脑前面就写出来了。我写东西,很难有一个完整的构思,我从第二部《游荡》开始写的。第一部是后来结构上需要再加的。我觉得行,这个东西能写,然后就这么写下来的。基本的创作是这样的。
陈思和:写有瘤子的大头那部分是后来再加出来的?
林白:小云讲了一个叫大头的人,但大头所有的故事都是我加给他的,包括监狱,包括他去跟人家看跳开放。跳开放不是小云讲的,是有一个纪录片导演,叫吴文光,他做了一个杂志叫《现场》,《现场》里面有一个“跳开放”的介绍,我就受到启发。监狱呢,我有一个朋友叫徐晓,她坐过牢,在北京一个刊物《记忆》上,她说过她在监狱里的生活。还有一年跟王朔、阿城、陈村、方方等拍电影,叫《诗意的年代》,王朔也讲了几句监狱里头有同性恋等。这些故事统统是我虚构出来的,材料就是这么来的。大头呢,有一个原型,但所有的故事跟他是无关的。这个小孩现在死了,但他不是在监狱里头,他是病死的。我这里写他在武汉同济医院拍的片,五个肿瘤像花似的,灰色的花朵。其实他长了八个肿瘤,一天要喝一盆水。八个肿瘤我觉得太不像真的了,太像假的了,我就写五个得了。有这么一个小孩的,我就拿他来做叙述人。平淡的叙述没什么劲,我就把他脑子里的瘤拿来叙述。
陈思和:这部小说最好看的是第二部。第一部等于是个框架,把故事撑起来了,最后第三部是一些细节交代一下。南帆也谈到这个问题。南帆的看法是,它写了两种性的欲望,一种是民间的自然的欲望,这在改革开放以后,跟商品经济结合起来,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跳开放”了,就是那个小梅。我记得方方写的那个《奔跑的火光》里也有这类故事,这个问题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现象,是大量存在着的。
林白:我在别的地方也看到,就是大量的农民跳脱衣舞。
四、民间文化与知识分子叙述:当代文学的活力及困境
陈思和:我读了《万物花开》以后,一直是有点兴奋。我在很长时间一直在探讨一个问题,民间的力量到底在哪里?因为当代民间的生活状态并不是完全游离于我们的经验。我记得1996年我们一起去瑞典开会,在飞机上你与我谈起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很激动。我有一个明显感觉,不知对不对,《万物花开》里面有很多结构上的、叙事上的特征,就有《马桥词典》的影子。小说里也出现了对一个词、一个概念,也就是对语言的特殊的关注,追求它们背后的意义。我看到里面好几个片段,都有这种感觉。
一个作家对民间的关系,首先就是从语言上来认可的。他首先就是问,老百姓为什么说这个话?它的本原跟他原来的知识背景有什么不一样?然后他就进入到一个民间的世界。民间的世界,说到底是老百姓阐述出来的。如果没有人阐述,作家未必了解。他自己眼睛看出去,跟老百姓阐述出来,这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通常知识分子是不愿意听民间,他是通过书本,通过学理,通过他的理解,然后想象出一个民间的姿态。而你是怎样把民间的经验与你的生命沟通起来的?
林白:现在我想起来,这部小说的主题之一应该是生命与自由,这应该是一部关于生命与自由的小说,就是“万物花开”这四个字所表达的。但在这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我以为它是自己长出来的一个东西。
可能自己对自己还是有一种期待,不愿重复自己,希望有所突破,能够有改变。但是,不是说,我要追求一种突破,从“一个人的战争”到“万物花开”,还是有一种自然生长。我觉得“万物花开”真的是有一种生命能量的爆发,有一种活气在里头。这种状态可能就是你说的,确实是从民间来的,找了一种资源,就接通了。
以前我们家保姆全是小姑娘,十六七岁,干两年,找对象结婚,就回去了。小姑娘没有生活经历,她是一种没完成的女性,中年女性就有大量大量的东西。小云是一个农村妇女,也去跟着经商,大家跟着一块,两千块钱本钱买一些东西回来就卖,卖首饰、玉手镯啊、金耳环啊,她统统都知道该怎么运啊,住在哪里,然后怎么卖。她经常说,很好玩的!她干活干得很高兴,你看我穿的毛衣,这都是她打的。她本身是生机勃勃的,对生活非常有热情,而且,她对苦难有自己的看法,我们觉得很焦虑的事情,她都不焦虑。很怪的。她儿子从大坝上摔下来了,她就问她女儿,你哥死了没有?没死。哦,没死,行了。知识分子——像老马也不是知识分子,他跟一般的知识分子有很大距离的,从根子上来说,他是一个乡村知识分子——但他就是非常强烈地焦虑,而我们家小云,就是书里那个木珍,她一点也不焦虑的,所以我要老马,要我女儿统统都向她学习,学习她的生活态度,对生命的态度。她的生活态度对我影响也很大,她的勃勃生机对我有很大的触动。我们家来了这么一个人,家庭气氛很不错……
陈思和:其实,她的快乐与你的态度有关。你看鲁迅,鲁迅对闰土的写法是,他对闰土是充满了欢乐的回忆,可是,当闰土看到他时,反而无话可说了,倒退一步,就是叫了一声“老爷”,其他一句话都没有了。从知识分子眼睛里看,农民是木讷的,不会说话的。恐怕很多下乡知青都有这个感觉。农民本来是有很多语言的,但在陌生的城里人面前他就变得木讷。为什么?因为语言不一样。就好像我们不懂外语的人到外国去,跟外国人说话,几句话就讲完了。他不是没有话要说,问题是无法充分细腻地表达,他跟你表述的时候,只能这样简单几句来表述。知识分子在这样的立场上看农民,农民肯定是没话说的,农民不会跟他敞开心扉,唠唠叨叨地说。比如,你林白愿意听这个农村妇女的话,所以就有收获,但一般城里人是不喜欢农村保姆多说话的,觉得你多嘴多舌,啰唆什么?
林白:可能十年前,我也不愿意听她说,家里来个亲戚,我烦得要命。现在我就能听了。她刚来我们家时,就很拘谨,反应很慢,东西放在哪里,生刀不能切熟菜,等等,都不知道。但是,她一跟我讲家乡里的事情,讲得很好,我很喜欢听,她就越来越有劲,讲得眉飞色舞,越讲越好。
陈思和:一个作家叙述出来的民间,只是知识分子理解的民间。所以,闰土跟鲁迅之间无法说话,是因为两个人之间没有沟通。闰土没有想到,我家那些事情也可以跟大先生讲。他讲来讲去就是孩子多啊,经济困难啊,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讲什么。所以知识分子就感觉农民是沉默的,农民是苦难的。
林白:比如说,打架,我说打架特别好,你给我讲打架,所有打架都讲给我听,所以我写打架的部分段落写得很好。
陈思和:鲁迅其实是这方面最下功夫的,他应该是最清醒的作家,他能够写出阿Q,能够注意到农民爱说话的另一面。阿Q是多嘴多舌的,而且阿Q爱打架,爱欺负人家。但问题是,他站在启蒙立场上要解释这样的现象,他就用国民性,用劣根性来解释,你就是精神胜利法嘛。从知识分子的角度理解,你是那么苦了,而你不知道苦,那就是,你是麻木的。
林白:他不是麻木,这是他的生活态度。小周刚才说得很好,中国的民间,一代代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的变化都不是很大的,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反倒能够保存我们面对灾难、面对苦难、面对自然的变化时的一些本能的反应。这在民间能够找到。然而,“本能”是人性最裸露的,跟世界的冲突是最直接的。知识分子被文明、被道德教化、被政治力量层层地阉割,而处于农村的,或者城市最底层的,本能是最粗野、不遮盖的,同时也是活力所在。
像小云她家在村里就是一个中心,所有的人都到她家去聊天。所以,她们家里用电用得最多,她很大方的,人们都到她家来吃花生米和蚕豆。这本身是不是也是一个公共空间?一种关于语言的交流。他们绝对是有他们自己的观点,自己的方式。
陈思和:这些问题我们很多城里人看不到。我们就看到这些人穷啊,苦啊。中国现代化起步比较慢,所以整个民间的文化状态应该说还是保存了,但是它里面有些问题。什么问题呢?原来中国的民间有上层,当然它跟国家意识形态是有差别的,比如宗法社会、家族社会,它是代表了民间意识形态,同时又代表了国家意识形态,压抑着民间的自然状态,一个是没有开化的、野蛮的东西,一个是带有文明教化。它跟上面的国家意识形态就构成了一个相辅相成、相生相克的复杂的关系。民间有的,但这个民间又是被压抑的。被压抑当中,它又构成一种比一般读书人更有生命力的东西。而且古代的时候,官员都是从农村来的,他是乡村的一个学生,一个知识分子,在农村就是种地,跟农民在一起,了解民间的疾苦,然后通过考试,慢慢考上来,最后做官了,管理国家还是在民间。所以,民间不断地提供生力军到庙堂,庙堂经过文明化,经过儒家的教育,再反馈到民间,它是一个自然的循环。而一旦这个机制被破坏掉,民间就从另外一个角度泛滥,暴力就出来,然后就出现农民起义啊、造反啊,最后又慢慢恢复到一个新的平衡。20世纪50年代以后我们把民间上层的这一中介因素摧毁掉,由国家直接统治民间,当时的乡村基层组织是大队,就建立了党支部,再上去就是人民公社。它的每一级全是代表国家权力机构,不再是一个民间宗法组织。
所以,现在农村搞选举,就有一种试图恢复民间上层权力机构来自治民间的意味,但不知能否有成效。民间缺了这个中介层面是有问题的,民间有一种生命能量积蓄着,得不到发泄,就是说,民间本能因素与国家意识形态的关系,一旦没有处理好的话,民间就会以一种更加粗暴的、更加野性的东西爆发出来。这是我们今天研究民间,一个非常特殊的问题。这几年实行了改革开放政策,经济发展了,物质能够刺激中国民间发财的欲望,就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以前的传统权力意识形态实际上崩溃了,村民小组组长现在要去发号施令,如果没有钱,这个村民小组组长也没人尊重。所有的东西都在赚钱为主导的启发、引导下,整个农村传统伦理意识形态也是崩溃了。
这两个崩溃,把人性当中最具有野性的但也是最积极的能量统统调动出来。但调动起来以后,它马上就出现问题了,我们中国不可能给那么多农民提供发财机会,而当本来的一套农村秩序在这样的状态下迅速瓦解,很多问题就出来了。而且,农民本来很自在,可是现在为了赚钱,要进入到一个很不自在的领域,那就是城市,这个地方把他当劳动力,就是所谓的“民工”。而他是带了自身的农民文化进入到民工阶层,在现代化的城市里面,他是底层的一个阶层,那这个阶层如何跟他自己乡下的东西协调,这里面就出现很多问题。
《万物花开》把这两个问题结合到一起。最近写民工题材的创作突然多了起来,我发现这样的小说都有一个程式:第一,写民工受苦,受欺负,最后死掉;第二,民工的性欲得不到解决。这是城市调料,是我们都市人给民工想象的一个生活图景。在这个前提下,现在中央领导比较重视“三农”问题了,似乎就可以更加理直气壮地把农民写成受到伤害的、现代制度下的奴隶。一个富有责任感的作家,他从理念上来把握和描述中国的民间,当然是可以这样理解的,但也导致了大量民工小说的概念化。除了性爱,作家不知道农民还需要有什么东西,农民对生活的看法,他的生活欲望与理想,作家并不理解。
《万物花开》我觉得非常好地描写了当下的民间状况。首先它与当代社会生活的关系是那么紧密和融洽,它不是作家想象中的、是在深山老林里面与世隔绝的民间,它写的是中原地区,当代中国改革开放过程当中的政策发生了重要影响的民间,一个正在发生深刻变化的民间。你看,那个生瘤子的小孩子其实在经济上并不贫穷,那里农民基本上都有收入,不是西北地区非常穷的农村了,商品经济已经侵入了那个地区。
林白:去年我还没手机的,他们早就都有手机,而且还有两个手机,都是打工的。他一年赚个几千块、万把块钱,他们搞装修,他可以给人家刷油漆,不识字也出来,一帮家乡的人互相带,然后他也能赚到些钱。
陈思和:这就是一种生活态度,中国几千年来传统的农民进入到商品社会的一种生活态度。小说里还有一个细节也很有意思,那个大头,他整天要喝“娃哈哈”。“娃哈哈”就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标志。商品经济给农民带来了富裕,这一细节写得非常好。在这里,你看到生活的烙印深入到农村,这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一讲到两极分化,好像城市里面都是天堂,农村里农民还在饥寒交迫,至少湖北这样一个中原发达地区的农村,商品经济已经渗透到最底层的农民的日常生活。
林白:但是,这就带来另外一个问题,由于他们处于最底层的出卖劳力的一种生活,而且农村的生活简单,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的主要形态,还是传统的文化所决定的,所以当他收入上去了,他就有了一种富余,这种富余不是金钱上的,而是精力、时间、体力。原来的农民,他终身要在土地上耕种,种出一点点粮食,交公粮都交掉了,家里还吃不饱,最后还要靠救济粮。可是现在的农民,只要一个男人在外面打工,赚几千块钱——当然民工欠工资是另外一回事——他足够养家了,这样,老婆也不种地了,男人也不耕地了,也不养猪了,平时吃菜都是买来的。
陈思和:都商品化了。然后,他有大量的精力、大量的生命的能量,富余出来了。那么,富余出来以后怎么办?这里就出现一个巨大的文化的空白。这是《万物花开》所要表现的。而且,这个部分正好是被民间的原始状态的文化所笼罩。就是说,我们国家没有在为农民提供他们现代化的物质对象的同时,给他们提供现代化的精神层面上的内涵。这个工作过去是有人做的,但是现在是几乎没人关心。你看,小说里为什么大量的农民都打牌啊,打架啊,乱搞啊,说闲话啊。这就是他们的精神生活啊。
林白:小云说,一年的活,我一个月就能干完了。原来他们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大家都磨啊。小云她家四口人,地是一亩三分地,田是两亩多一点,“双抢”,两个星期就行了,割麦子最多割一个星期,一年的活最多一个月就干完了,而且一百斤稻谷,只卖三十多元钱,农民都不爱种地。不过现在又爱种了,今年,一百斤稻涨到八十多元了,还要涨。小云讲的主要是这两个东西,一是打架,再一个就是谁跟谁相好,我手头弄的一个《妇女闲聊录》,有大量性的内容,我们想不到的。她告诉我说有一个光头,村里唱戏,戏还没开始,他就跳上台说,他想找一个婆婆做伴,让大家介绍,后来就找着了,后来他就死在这个老太太身上了。
陈思和:我过去问过高晓声,改革开放了,农民都不种地了,都进城去做生意的现象到底好不好?高晓声说,农民苦啊,你不知道,农民的这几亩地啊,几天就可以种完,可是为了挣这点工分,大家天天都在那儿,精力都被浪费掉,现在等于把这个时间给富余出来。如果这些农民安心在农村,他们的生活形态不变的话,他就有富余的时间出来,什么“跳开放”啊,打麻将赌博,一系列的东西都会泛滥。打架就是暴力,性与暴力永远是生命的两个基本形态。没有物质的东西(就是异化的东西),也没有精神的东西来消耗这些富余的时间和精力,它一定是表现为这两个形态。
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林白你这部小说是很贴近现实的,解释中国农村的一种图景。跟这个图景相应的是一种文化状态,是民间的生活态度,民间是怎么看待苦难的?就是说,中国的民间历来苦,但实际上是一种文化在里面。我有次装修房子,三个工人他们跟我说清楚,我们要喝酒,炉子要烧的,我给他们专门租了一间房子烧饭。他们说,我们都是黑户口,到那里万一给警察抓住怎么办?他们有一个人是有证件的,他就负责在那儿烧饭,每天端过来。我有一次过去,他们三个人唱着山歌,一面做,一面唱,收音机开得很响,中午就是吃老酒,吃完睡觉。我们都是想象,民工就是一点欢乐都没有的。可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情。他在底层,他也有自信啊,你看,我的墙漆得多好!他有职业自尊的。我觉得这就是普通人的一种自尊,一种岗位的尊严。
林白:太有了,特别是一个手艺人。
陈思和:也许他一方面也受欺负,被拖欠工资,被人剥削得很厉害,但一方面他也有他的尊严。我觉得作家应该写出这样的东西。
林白:《万物花开》就有人批评,农民怎么那么潇洒的!知识分子不了解真正的农民,真正的农村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农村生活也是各种各样的,小云那个村子有点特别,她的娘家村就不是这样的,所以连老马都说,小云那个村很荒唐,哪有不种菜买菜吃的。但小云说就是这样的。
陈思和:民间的欢乐就是过去讲的小青虫。它的生命非常短暂,但短暂的过程当中,它会一瞬间开花,它每一天都在那儿挥霍,生命过去就过去了。所以民间的力量,你不能考虑一个过程,它没有过程的,它就是生存的形态,一个形态就是一个状态。
林白:这一定要讲清楚,这是非常重要的,否则人家一看,《万物花开》怎么像歌功颂德似的,说,大头就这么潇洒啊!其实他觉得反正要死的,死了就拉倒,而今天活着就要欢乐。这个村,叫李榨,我给它改个名字叫王榨,他们真是这样的,他们有钱就花,女的都打扮得很厉害的。我问小云,村里女的穿什么鞋,她说都穿高跟鞋,就是现在流行的,前面长长尖尖的那种。所以这真的不是城里人想象的那样,包括两性关系,包括那个小云的丈夫,我在小说里写成小王,大家都知道的,小王在家跟另一个女的相好,他还老把钱给那个女人,小云很生气,但也没办法。
陈思和:风俗是这样。
林白:大家都觉得,很正常的,老婆不在家,他就跟另外一个女人。
陈思和:所以,《万物花开》这部小说,一个是表现出当下中国民间的原生态,还有,它肯定了民间有这种抗拒灾难的力量,这个力量恰恰是我们最宝贵的。隐藏在民间的这个最大的肯定性、积极性,我们往往是把它忽略,把它抽象成一个麻木的状态。
林白:觉得知识分子有力量去拯救人家。
陈思和:小说里有一个很好玩的细节,就是杀猪。我们不妨把它跟《红旗谱》里的一个细节相比较,《红旗谱》也有一个杀猪细节,故事内容也有些相像。村公所要垄断杀猪,可是《红旗谱》就利用这个细节把它变成共产党怎么领导农民起来斗争,是一个意识形态的觉悟故事,而《万物花开》写的就是自然的民间生活,农民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他自发地也会斗争的。
林白:这是现代的生活,是逼真的。小说的前面部分是我的叙述。小云提供了素材,但是很多东西得靠我的想象,包括杀猪的时候,猪的感觉,还有,人家要抓二皮叔,我想最好让他长上翅膀,让他去拔鸭子的毛。有创作的个性在里头。我的想象,我的叙述,我的语言,我的能量,跟民间接通了。个性不是我刻意做出来的,个性是我与生俱有的,然后我在写作的时候,自然流露出来。所以前面那部分正文就是我的一个创作。
后面的《妇女闲聊录》是绝对真实的,不是我想当然,是口述实录。说原生态是完全可以的。小云讲了很多村里的事情,我要把它弄成一个文人的东西也是可以的,可味道没那么足。而且嚼过一遍,就丧失了很多东西。所以《妇女闲聊录》完全是小云的,我觉得,我不能取代她的表述,我模仿她也是不对的。我的叙述如果用她的语言也是不对的,我就没有了自性。一个人一定要找到自性。自性是美感的关键。作为个人写作也是这样,如果我写一个笔记小说,模仿她的口气,这是农民的语言,原汁原味,但我觉得,这已经不是我的自性。每个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自性,这样才是对的。
小云在后面的《妇女闲聊录》讲得很精彩,我的正文写得也很精彩。但我们是两种话语,所以要放到一起。《花城》发表的时候,把后面的附录去掉了,我觉得是很可惜。这必须是一个统一的、完整的系统,这样来构成一个长篇。而《花城》只发前面部分,就像一个中篇似的,分量也轻多了。《妇女闲聊录》其实是很精彩的,书出版以后,很多人,像蒋韵、韩少功、魏微、程青啊,都觉得后面的《妇女闲聊录》很有意思,朴素、直接、鲜活。我从报上看到,韩少功说《妇女闲聊录》自由而简捷,是一把切入现实的快刀。所以,我说,我就再继续整理《妇女闲聊录》,整理出一个新的长篇来。
(整理者:陈婧)
2004年2月19日于上海文学编辑部
在场者还有:周立民、陈婧祾
发表于《上海文学》2004年第9期
选自陈思和《海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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