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如何“教育”-文学史家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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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8年,日本政府在殖民地台湾设立台北帝国大学;1945年台湾光复,台北帝大改名国立台湾大学,将原本的文政学部分改为文学院与法学院。文学院设中文、历史、哲学三系,而代为规画中文系的是北大中文系教授、台湾省国语推行委员会主任魏建功。不仅如此,台大中文系早期教员多出身于北京大学,如台静农、毛子水、董作宾、戴君仁、李孝定、洪炎秋、张敬等,再加上任职时间不长但影响极为深远的傅斯年校长,台大的文学教育与老北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其中,1948年8月出任系主任,主持系务长达二十年的台静农,“对本系之稳定与发展贡献甚巨”(以上叙述,主要依据《国立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系史稿》1—3页,台北:台大中文系编印,2002年)。

    长期担任系主任的台静农,对台大中文系“自由、开放、宽松、包容”学风的营造,起决定性作用;令不少学生铭记在心的,是台先生对屈原、阮籍、嵇康等狂士的“情有独钟”,还有讲述《离骚》、《九歌》时那“响亮的皖西口音”。至于公众更为仰慕或倾心的,则是作为书法家的台静农。散文家董桥曾称,在台静农那些盘曲扭结、充满张力的字里,你明显看出“他的字里有太多的心事”(董桥:《字缘》,初刊1990年11月25日(台北)《中国时报·人间》,见陈子善编《回忆台静农》274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其实,书斋或课堂上的台先生,何尝不是如此?那位将自家书斋命为“歇脚盦”,但一“歇”就是40多年的小说家兼老教授,其晚年诗稿《龙坡草》最后一首《老去》:“老去空余渡海心,蹉跎一世更何云。无穷无地无穷感,坐对斜阳看浮云。”(台珣《无穷天地无穷感》:“大哥病入沉疴之际,仍惦念着渡海,四哥七月去台北看望他时,他仍极为想念曾生活了多年的古都北京和皖西老家,曾深得鲁迅赏识并蜚声文坛的小说《地之子》、《建塔者》中的乡土人物,如今情况又如何呢?他是多么想去看看那里的变化啊!然而,他叹息道:‘我不行了,走不动了。’大哥是带着未偿的返乡夙愿西去的。”见许礼平编注《台静农诗集》70—71页,香港:翰墨轩出版有限公司,2001年)。其中的“忧愤”与“无奈”,远大于历尽沧桑后的“通达”。

    就任台大中国文学系主任之初,台静农撰有《中国文学系的使命》,将各家见解归纳为七派,然后陈述“我个人的意见”:

    中国文学既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从事于中国文学研究者,也就是从事于中国文化一部分的工作。那么,我们负有“继往开来”的责任;所谓“继往”,便是两千多年来我们祖先留下的遗产,我们不能置之不顾,因为每一民族的文化都是由于历史的累积成为整个的,不能从中割裂成为两段的。贵古贱今,固然要不得;相反的,贵今贱古,也是要不得。所以我们对于古文学,我们要发掘它,整理它,甚至以客观的精神去批评它。在这一观点上,我是赞同古文学的研究与新文学的研究并重的。但为学生的兴趣,以及事实上两者不能兼顾起见,学生可于两者选择其一为主科,以研究“古文学”为主科的,则多修有关于古文学的课程;以研究“新文学”为主者,则多选修有关于“新文学”的课程。但从事于古文学研究者,不能不知现代文学的发展;从事于新文学研究者,不能不知中国文学历史演变。至于两方面的课程,尽可能的与外国文学系、历史系、哲学系以及政治经济系构【沟】通。”(台静农:《中国文学系的使命》,《台静农先生辑存遗稿》200—201页,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1993年)。

    此文稿的书眉上,有一批注:“新文学研究,包括创作,而不以创作为主”(文稿载《台静农先生辑存遗稿》197—203页,批注见201页)。曾肄业于北大研究所国学门的台静农,乃未名社重要作家,有小说集《地之子》、《建塔者》传世;与鲁迅多有交往,1926年编刊《关于鲁迅及其著作》;1930年代连续卷入政治风波,以致三次坐牢;1946年应鲁迅好友许寿裳之邀来台……如此明显的左翼立场,使得其不会满足于沉寂的书斋生活;希望开设“新文学”课程,引导学生从事新文学的创作或研究,更在意料之中。可现实的政治环境,却让台静农的这一改革计划基本上落空:“台先生在任近二十年,除现代文学(如现代散文、小说、诗歌)有所增益外,至其新旧文学研究并重构想,似未能实现。其原因殆有二端:一格于规定及学术环境,更张不易。二是许多来自北大任教台大中文系教授皆是专长研究古典文学。”(罗添洪编著《台静农先生学术艺文编年》(自刊本,2007)下册439页)。很长时间里,台先生闭口不谈自家经历及现实政治,学生们甚至不知道他曾是著名的新文学家。

    作为鲁迅的私淑弟子,台静农对文学史研究的方法论感兴趣,这一点也不奇怪。1936年任厦门大学教授时所撰《中国文学史方法论》(凡七讲),现附录于2004年台湾大学出版中心刊行的《中国文学史》。自1903年起,各大学中文系都开设文学史课程,这其中,学养丰厚的教授不少,但真有理论建树与方法论意识的却不多。作为有明确史观的文学史家,台静农的工作值得重视:

    台先生确有他的文学史观;而在他的文学史书写中也确实寄托了他个人的性情襟抱与生命情调——这个以“人”、“文”为主体,以时代、社会等其他因素为辅翼,其体系之形成自然应然,其流衍之变易各有因果的史观;以及在历史叙述中,时时呈现述者自我的寄托——这样的书写“方式”与“意志”,似乎都隐然遥接史迁,异曲而同调。在我所见的中国文学史著作中,从未有如此“诗人”之作;换言之,唯台先生此种“史笔”,斯可谓真正的“中国”文学史书写。(何寄澎:《叙史与咏怀——台静农先生的中国文学史稿书写》,《台静农先生百岁冥诞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82页,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编印,2001年12月)。

    我关心的是,这部文学史讲义,既然从任教重庆白沙女子师范学院时就开始撰写,又曾在台大中文系讲授多次,为何迟迟不予刊行。说是治学严谨(黄启方《我所尊敬与亲近的台老师》称:“讲授文学史多年,手上也有一部自撰的文学史,却始终不肯拿出来,多家出版社向他争取出版,他仍然以未臻完善婉拒了。”见林文月编《台静农先生纪念文集》152页,台北:洪范书店,1991年),固然也有道理,但似乎不全面。据罗添洪编著《台静农先生学术艺文编年》,1960年,“《中国文学史》初稿完成,分送门人辈为之校阅”。后来之所以耽误,“一则视著述为名山事业,要求过高,自感有所不足,宁搁置以待随时修订而不愿轻易出书”;“二则由于不愿与后辈争锋”(罗添洪编著《台静农先生学术艺文编年》下册494-495页)。后者牵涉具体的人事矛盾,编者不愿细说。实际情况是,眼看早年学生叶庆炳1966年自印中国文学史讲义,并作为台大、辅大教材,台静农就不再修订自家讲义了(参见何寄澎《编序》,载台静农著《中国文学史》(何寄澎、柯庆明编辑整理)上册,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4年)。

    时隔多年,重读台静农的文学史讲义及相关论著,最为感人的,或者说学术上最有价值的,当属其关于魏晋文章及文人心态的论述。《静农论文集·序》称:“关于文学者,有《魏晋文学思想述论》,而意有未尽,乃写《嵇阮论》,两篇可比照观之。后人多喜魏晋人襟度,实因生值乱朝,不得已讬迹老庄,故作放诞,有所逃避尔。”(台静农:《静农论文集·序》,《静农论文集》,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9年)。而《嵇阮论》中,有这么一段:

    史传说他们两人读书多,最好老庄,岂止是好,而且要从行为表现出来。因此他们与何、王不同,宁可戕贼自己,而以放达的生活,嘲笑礼教,冷观权威,同时他借此伪装以保全生命;那么,他们的颓废行为,是武器,也是烟幕。(台静农:《嵇阮论》,《静农论文集》96页)。

    深刻洞察魏晋文人“放达的生活”以及“嘲笑礼教”背后的忧愤与执着,这一点,与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不无相通处。《嵇阮论》没注发表时间,而《魏晋文学思想述论》则刊1956年12月《文学杂志》1卷4期,其引刘师培而不引鲁迅,放在当时的语境,完全可以理解。就像鲁迅多次校勘《嵇康集》,台静农之喜欢谈论阮籍嵇康,毫无疑问,也是别有幽怀(施淑《台静农老师的文学思想》称:“选择嵇康阮籍为评论对象,其中道理,只需看台先生的生平、著作,连同他的书艺,当即不言而喻。”)。老朋友牟润孙1985年撰《书艺的气韵与书家的品格》,甚至将“旷达而不任诞”的台静农,说成时“《世说新语》中人”(牟润孙《书艺的气韵与书家的品格》称:“静农为新文学大作家,工书,能画,善刻印,也写古文与旧体诗。性恬静,淡于名利,毫无忮求之心。既擅创作,又研究中国文学史有所心得,而未尝汲汲以成绩问世,利固非他所重视,名他也不去求。我常说静农是《世说新语》中人,但他旷达而不任诞。”见牟润孙《海遗杂著》367页,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0年)。

    长期任教台大中文系,入室弟子的回忆最多,也最值得期待。在大学里修过台静农“中国文学史”和“楚辞”两门课的林文月,日后追忆:“台先生的乡音,等我们听惯后,倒也觉得十分自然。奇怪的是,到现在,《离骚》、《九歌》中的一些章句,我自己心中默读时,不带些皖北的腔调还不容易呢。”(林文月《台先生和他的书房》,《联合文学》1985年11期,陈子善编《回忆台静农》132页)。单说台先生教书“比较着重启发性”,还是略嫌苍白;早年“虽注册在女子文理学院,事实是向清华、北大、师大各校去旁听”、日后成为台大中文系同事的张敬,其描写最为生动:

    老师为人可说是“刚毅木讷”一型。上课讲书不是能言善道的高手。如胡适之先生讲词的起源,侃侃而谈没完没了;如陈寅恪先生由《长恨歌》一扯到《唐书》几卷几句,其闭目合睛而记诵分明,弄得两个助教在旁查书的手忙脚乱;如钱玄同先生的文字学由某一字的金文、甲骨而至六书种种的手写指画,神采飞扬;如高步瀛先生讲唐诗的朗诵析解、声震屋瓦;如俞平伯先生讲清真词的娓娓动听;老师都比不上,但较之范文澜先生《文心雕龙》之绍兴话方言;周作人先生“近代散文”音量低沉传不到二排座位以后;魏建功先生“声韵学”之声嘶力竭;以及朱自清先生《诗经》的依注讲解,了无新意种种;台老师究竟与众不同。特别是他对学生的鼓励和提携。(张敬:《伤逝——追悼静农老师》,林文月编《台静农先生纪念文集》69-70页)。

    所谓“刚毅木讷”,除了状写当事人的性情,还有就是口才不太好的代名词。从诸多回忆文章看,台静农讲课,有趣或无趣的“闲话”不多,靠“借题发挥”来弄得满堂笑声,那不是他的风格。台先生的课堂很安静,因为,据1961年进入台大中文系念书、修过“中国文学史”、“楚辞”和“中国小说专题”三门课的吴宏一称:

    台老师无论上那一门课,都是向来不讲闲话,大多的时间,用来抄写黑板。他的板书,和他平日的书法一样,苍劲中略带秀娟,煞是好看。老实说,台老师是不懂得说话技巧的人,所以他的课,通常是他静静的在黑板上抄写他的讲义,学生静静的在讲台下记笔记。(吴宏一:《侧写台先生》,林文月编《台静农先生纪念文集》42页。另,柯庆明《那古典的辉光——思念台静农老师》也提及台静农的板书“有一种令人说不出来的‘美’”,见林文月编《台静农先生纪念文集》172页)。

    西南联大时期,朱自清也是这么讲课的,之所以不断写黑板,除了性格木讷,还有就是,那时资料匮乏,教师的讲课笔记极为难得。另外,我猜想,作为书法家的台教授,很在意、也很享受板书的乐趣。长期在中央大学、金陵大学、南京大学讲授文学史、书法史的胡小石先生,也是著名书法家,老学生追忆时,也都特别提及其板书:“胡先生的板书是最有特色的。书法家在黑板上写的字同样具有很高的价值,许多学生喜爱并学习先生的书法,大都来自板书。……先生的板书同学们都不舍得擦去。”(鲍明炜:《胡小石先生教学回忆录》,见郭维森编《学苑奇峰——文史学家胡小石》77页。此外,同书郭维森、吴翠芬二文,也有类似的描述,见《学苑奇峰》172页、1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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