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贵荣

    1996年11月，我到海拉尔、满洲里、通辽、乌兰浩特等地采访，二十天后回来。一进家门，发现家里有了一盆花。君子兰。刚从寒冷的东北回来，一身寒气，顿时觉得让这一盆并不茂盛的绿意给消解了。心里十分惊喜。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们家几乎是没有养过花的，一是没时间，二是花草娇贵，需精心饲养，也不会饲养，索性就不养。仔细看，好像不是从谁家移栽来的小花苗，也不像是从花店买来的成品。蔫蔫的，外围的叶子边缘，甚至有些枯黄。就问咏花，从哪儿弄来的。咏花说拣的。哪儿拣的？咱家的楼道里。经她这么一说，我依稀记得去东北前的那一段时间，每天上下楼，曾在楼道的杂物堆上看见过一株被连根拔起扔掉的君子兰。那时天气已经寒冷，看着它被人遗弃并已衰朽的样子，心里也曾有过恻隐。想着要不拣回来栽上。又怕活不了，或者它的主人来找麻烦。这么一犹豫，就没再理睬它。而最终，还是咏花好心肠，把它收留了回来。咏花说，她每天上下楼，看着它十几天过去，仍然绿色未褪，而寒冷逼近，再不理会，必然被冻死。于是就拿回来栽上了。后来咏花碰上对门儿的女主人娜仁，才知是她扔的。娜仁说这株花栽上有四五年了，不管怎么饲养，只长叶不开花，而且总是萎靡不振，一怒之下，拔出来扔了。

    到了这年深冬，两三个月过去，虽然它的外层的大叶最终枯死，但中间却有新叶长出，它真的活下来了。咏花和我激动不已。咏花当时栽它时，并未精心处置，只是从凉房里将旧花盆翻出，把旧花盆里的陈土浇水翻松，花插进去了事。营养不良是显而易见的。可又不知该上哪儿买肥料去。我说肥料的事好办，第二年春天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家人骑了自行车，来回十来里地，到团结小区的东郊拣羊粪蛋儿。如果在牧区，拣一麻袋或干脆到羊圈里装一卡车也不费事。但在城郊拣羊粪却不易。每拾得一颗羊粪蛋，尚书都要大呼小叫，好像捡着了金豆豆，成就之感，溢于言表。而且她并不专心，看见小草野花、蝴蝶甲虫，早把正事抛到九霄云外。我和咏花可没她这份兴致，专心致志，埋头苦干。一下午，一家三口，喝水一壶，吃月饼四个，拣羊粪蛋半塑料袋，真是粒粒皆辛苦呀。回来之后，我将羊粪珠儿密密地在花盆里铺了一层，然后浇水。过些天，一位有养花儿经验的朋友告诉说，这种施肥方式不得当。羊粪需加水沤泡，发酵之后才有力量，同时，最好将发酵的羊粪均匀拌到花土里，再填入花盆。我如法炮制，把花盆里的土小心翼翼取出，拌之以沤好的羊粪，重新加入花盆。

    过两个月，花的外围不再有叶子枯死，叶片深绿而发亮，且十分挺立，富有弹性，叶心里又有新叶露出。它不仅完全成活了，而且在健康地成长。

    那年春节将近，我们一家照例是要回鄂尔多斯的老家过年的，临行前，就已发现靠近花心的两片叶子中间有花胎钻出，花胎还没有叶子高，但挺拔向上。花胎顶端的花蕾还没有分瓣，紧紧地抱在一起，外头裹一层粉红细薄的膜，像美丽的维吾尔少女包着头巾。给它浇足水，放在书架前，我们回了鄂尔多斯。

    半个月之后回来，我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直奔书房看君子兰。它开花了。花胎已高高地直直地超越了绿叶，花瓣已全部分开。有五六朵已经完全开放，每一朵有六片花叶，六片花叶均匀分布，开放式的喇叭形，花叶上部橘红色，中间往下不规则过渡为金黄色，每一朵花心里有六七枝嫩黄的细茎抽出，极有韧性，细茎的顶端各坐着一个黄色小绒球。五六朵绽放的鲜花，像五六张美丽的少女的脸，对着我，对着我们全家在笑，好像在说：“哈哈，欢迎你们回来！”还有十来朵，有的正启齿微笑，有的则含苞待放。十来天之后，最后一朵彻底绽放。我拿出照相机，为它们拍下了“全家福”。此后年年开放，我年年拍照。

    君子兰开花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从第一朵开启，到最后一朵开启，大约得十来天时间，再到最后一朵完全凋谢，又得十多天时间。而且第一朵的凋谢总是要等到最后一朵完全开放之后。所以总是能看到十五六朵花一齐绽放的美丽景观。这大概就是人们称其为“君子”的缘故吧。

    三年之后，母株的根部，不断有子株长出，有时是一株，有时是两株三株，一年之后，子株长到十公分高了，五六个叶片。我就将它们一一移植到新的花盆里，这样既不影响母株的长势，又有新的君子兰不断被移植培育出来。从1996年的第一株到现在的最新的几株，已经是五代了。第一代和第二代，我因为移植不当，都先后死掉了，现在最大的一株是第三代。家中现在大小一共有六盆，其间先后有五六盆送了亲戚朋友。

    君子兰的生命力很强。第一株就不用说了，它在寒冷的楼道里被遗弃了那么长时间，拿回来栽上，竟然活了，此后又有好几株从它的身上移植下来。从它的第二代我移植出两株来，其中的一株，经受过摧残。寒冬腊月，咏花开窗擦玻璃，君子兰就在旁边，受了冻。不久之后，仅有的四五个叶子全部枯死，看花心，似仍有嫩芽，就没忍心遗弃，仍然定期浇水，半年之后，它果然又成活了。同时移植的另一株，去年就已开花，而且先后从它身上移植下来六株，是它的姊妹，现在依然单薄，共有十二个叶片，最晚后年，它是应该开花的。

    我和咏花这半辈子，没怎么养过花。据咏花回忆，君子兰之前，曾养过一盆龟背竹，一盆扶桑，皆因饲养不当死掉了，就再没养过。不是不喜欢，而是一旦养而不活，心里难受，它也是生命啊。而我不养宠物的原因，正基于此。养上它，不好好伺候，或伺候不好，让它死掉，那你就是刽子手，在戕害生命。

    君子兰不同。是咏花从死亡线上把它抢救回来的。不养不行。

    我不知道是花草如君子兰真的有灵性。能够知恩图报。还是君子兰这种植物有异于其他，它生命力很强，好培养。不必天天浇水，不必年年施肥，也不必时常侍弄修理。加足底肥，栽上十来天浇一次水，放置在有阳光的窗台上或没有阳光的地板上都可以。怕起虫子，不用买专业的杀虫剂，抽过的烟头插几支进去就行，或者将喝剩的茶叶倒进去也可。有时全家出门，十天半月甚至一个月，都没问题。这大概是人们将其称为“君子”的又一个缘故。

    我对花卉的知识一窍不通，不管是野生的，还是人工栽植的。我也不知道君子兰究竟是不是兰花类。既名为君子兰，想必还是和兰有关系的，不然为什么不将它称为“君子梅”、“君子菊”呢？同时，既为兰科植物，想必较之其他兰草，它又有着非同一般的优秀之处。君子兰，兰中君子。不想养花的我和咏花，因为特殊的原因却不得不把它养在我们的家中，而且一养就是十一年。后半辈子，我也找不出半点不去伺候它们的理由。君子兰，我爱你们。

    选自《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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