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也会歌唱-轮船复活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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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有月亮的晚上,经常趴在后窗往外看,那是一块别人家的楼顶,水泥地,被月亮一照,白花花的。总觉得睡着后,有年轻的男女会来跳舞。

    后窗,是卧室唯一朝南的窗户,一点点大。周末拖个小板凳,坐在窗下的床头柜前做作业,秋天的阳光,消逝得格外快,让人措手不及。楼下是一天一地的麻将声。麻将摔在硬硬的木桌上,格外响。卧室里没有一本课外书。任何一本都会被搜出,撕掉。要看书,只能到街上,五毛钱一本的租书店。如果不想出门,或者没钱租书,就只能停在这间没有温度、也没有气味的、四面墙是白的、刷了淡淡蓝色墙裙的房间里,看自己的手指头。有时候,大人们打麻将忘记吃饭,我坐在楼上,月亮慢慢就出来了。盯着邻居家的楼顶,有时背转身,然后猛回头—还是没有人,但也许下一次会有年轻的男女跳舞。这是最喜欢的游戏之一。

    年纪再小一些,还没资格在脖子里挂钥匙。有段时间,放学回家常常没人。院子门和厨房门没锁,如果天气冷,坐进棋盘那么大的厨房里,抱着肩膀,小心别蹭到米缸盖上的灰。不冷,就蹲外面,看蚂蚁,看天。天慢慢黑下去。月亮有时候出来,有时候不。

    以上这些时刻,我都在期盼另一个世界,与此身所处、此生此世完全不同。如果所在世界是黑白的,它就是彩色的。如果所在世界是无声的,它就会有音乐。如果我的世界是无趣的,它就是轻盈飞升的。

    上小学时还没有租书店,只有租书摊。它位于电影院的门口,并排几扇大门板,用橡皮筋捆扎着几排小人书,首尾相叠,五分钱一本。脚边一排小板凳,被许多屁股磨得光溜溜。坐在那些光滑的板凳上,一扇门板一扇门板地向左挪,犹如缓慢的航行。左边是大孩子看的武侠书。上初中后,有钱付押金,开始把书带回家。深夜,大人都睡着时,和我姐偷偷爬起来,像地下党开会般拿起书。开始是肩并肩,渐渐,我看得快,绕一圈,变成面对面,四手同翻。这些书的命运都很悲惨,几乎有一半被我爸撕掉。我爸有时候是两只手,分别抓住封面封底,哗啦一撕,这是轻伤,很容易能粘回去。有时候,是抓住开头和结尾各几十页,咔嚓一扯,此为腰斩。修补也不难。最难的是有一次,借一套《天龙八部》,那是一个温馨的周末,我们俩,又是在后半夜(还能在什么时候?)用被子罩在窗户上(以期楼下看不到楼上灯光),听听四下一片寂静,心提起来,开始看。那一次被发现时,父亲在暴怒中,将那一套书撕成碎片,雪片般纷纷扬扬一地。他下楼后,我愁苦地想着,我的十块钱押金。我姐,一页一页对照,严丝合缝地用透明胶带粘起来。我俩粘了快一夜,用完一卷透明胶。居然粘完了,而且还利用天亮前的时间,看了大半套。

    后来经常想起租书摊的那个老头。夏天穿白衬衫,秋冬穿深蓝色中山装,斯文干净。不知道他年纪,对那时我而言,所有的中年人都算老头。许多书借给我时只是破旧,还回去就尸首不全。也居然信用没有破产,靠那十块押金一直借下去,直到初中。初二时,挪到书摊的最左边。再往左,没有书了。这一扇门板的最上面是一排鲁迅。开始租鲁迅看。最后要买。他说:“这是我孩子的书,我不卖。”

    多年后,带一个朋友回老家,昔日的电影院和租书摊变成一个商场,门口是打气球的摊位。跟同伴说,怀疑老头是外星人,被派来拯救我的。否则怎么解释撕了那么多书,还能继续从他那儿借到书?对于小时候的我,白衬衫老头,就是另一个世界。

    初中时,办了县里三个图书馆的图书证。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满足,经常都被没书可看煎熬,像一个寡妇在盛年之时活活地忍受情欲的折磨。

    后来我到北京,掉进书和文学青年的海洋。看书看得最厉害时,整晚不睡。冬天的北京,万籁俱寂,能感到大脑里的风扇刷刷作响,还能听到脑部血液在狭狭的血管里咕嘟咕嘟地沸腾。《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大师与玛格丽特》《日瓦戈医生》……看不完的大部头,像跋涉不尽的茫茫西伯利亚荒原。

    买房,很大的原因是,希望我的书能终止流浪。买个白色书架,玻璃门。书越来越多,像煮沸的米粥一样从玻璃门里漫溢而出,在房子里四处流淌。从来没有这么富足过,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再然后,离开北京,在外面待了几年。最夸张的时候,家分成三份:北京一份,绍兴朋友车库里一份,大理一份。每到一地,最初的几天都忙着收快递,它们像欢快的信鸽,从全国各个城市,排队逶迤而至:北京来的冬天衣服、路上朋友送的礼物、还有途中买的书。必然有一包书。不管是在一个城市住下,还是离开,那些忙忙碌碌的快递包里,总有几本书。

    绍兴的第二个住处在蕺山附近。这是一对老夫妻的房子,楼上小卧室是他们女儿的,棕色木地板,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木质小书架。清简朴素,一个好书房的样子。迅速地,书架里摆上了书。深秋时,买架油汀取暖,现在,它变成这个楼里最温暖的地方。在这个房间,写出这几年里我仅有的两个短篇小说,《硬蛹》与《少女哪吒》,拜它安稳静谧的气场所赐,还不坏。

    2011年底,又一次长途迁徙,自绍兴去大理。搬家头一晚,先把所有书都封箱。仿若珍宝入库,再踏实地收拾别物。第一箱,放进去李娟《我的阿勒泰》,韩松落《怒河春醒》,徐皓峰《大日坛城》等。那是一个干净、结实的纸箱,拿油笔在外面歪歪扭扭写上:喜欢的书。《大日坛城》只给同伴念了三分之一。临走的那两天,一直想找时间念完。未遂。人和书的缘分,有时候只有那么多,在约定的时间里你看不完,就再也看不完了。而你并不知道,约定的时间,是多久。

    在大理,二楼有一个书架,把自己安顿在那张书桌前—走到哪儿,我都喜欢挨着书架坐,像饿过的人,爱躺在粮食上睡觉。陆陆续续,从各地买的书,又随着快递员在楼下按出来的“滴滴”喇叭声,一本本尾随而至。最心爱的是《钟理和日记》、川端康成《掌中小说》、骆以军《脸之书》、奈吉尔·巴利《天真的人类学家》、陈先发《写碑之心》。

    其实,在过去一年的阅读里,和大多数人一样,占据我时间的是连续剧:村上春树《1Q84》、刘慈欣《三体》,它们犹如大块的石头,延绵排成一条阅读小路,铺满我的2011。但时隔一年,当初和众人一同读书的隆重体验,被记忆的海水冲淡,反而是那些不起眼的孤岛,兀自亮着灯,在脑海伫立。比如卡佛的《距离》。小说主画面是一次美好事件,小两口和好的场面细腻温暖,像冬天一所亮着灯的房间,晚饭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而在房子的四周,仍是凛冽的寒冷,巨大的空旷,粗糙生硬的生活。他用一种暖调映衬出一个冷调,远远一瞥,已寒意逼人。以前看卡佛,毫无感觉,这次看,忽然懂了。

    还有安妮·普鲁的《近距离》。那真是一本寒冷的书。这个时候,大理也进入冬季。太阳一落山,就跳上床,开一个小小的暖太阳,不管用,还是冷,但书里的那种寒冷,跟真实世界的冷,形成张力,相互抵消。安妮·普鲁的冷到极致,把生命压缩成扁扁的一小团,这时候还剩下来的任何一点点感情,都让人感激。我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靠着她,度过大半个冬季。

    仍在买书。塔可夫斯基的《时光中的时光》,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这时候的阅读,跟小时候的漫无目的,不一样了,更像在寻找一种秘诀,或者一条上山小径。可为什么一定要写作?不写不行吗?为什么人生一定要有意义?漫无目的,只是在花园里闲逛不也行吗?尤内斯库说:“我如此拼命地追逐着生活,以至于生活总是不断地从我手中逃脱,我追逐,既没有迟缓,也没有超前,然而却从未抓住过它:仿佛我一直在与它并行奔跑。”这也是我的困惑:那个叫生活意义的鬼东西,到底在哪里,是什么?叫人如此心神不宁?到底有没有另一个世界,与此身所在,此生此世,完全不同?与每天的煮奶茶、买菜、做饭,望着太阳下去后变蓝的苍山发呆完全不同?

    其实那时几乎已经看不进书。有空就刷微博。也写不出东西。清点过去两年的文字:两个短篇小说,三四篇书评。仅此而已。

    如果只是沟通,刷微博和读书有何不同?区别在于质量。阅读是生命体验的交换,此体验,是一个生命被榨干后最精华的一滴,是石头里凿出来的水,稀少,但珍贵。阅读,不正是为了打破横隔在每个个体之间那堵灰色之墙?在我此身这冗长沉闷的世界里,给出另一种可能,如月光般轻盈的可能性?每个人,至少都曾在某一瞬间,不顾一切、要从自己的世界中越狱,与别人交换点什么,哪怕是一个默契眼神。为此,人们心存渴望地交流,即使彼此间充满误解,这渴望与误解至死方休。“真希望能永远读下去,打破这寂寞的大海。”王小波说。而无论读、写、说,一切灵魂的撞击都曾打破过这寂寞的大海,光明乍现时,我曾有幸进入你的世界,这就够了。

    在大理,跟上海的编辑、南京的设计来回讨论《北京小兽》的封面。看到一位摄影师,黄鹭拍的冬天的颐和园,骨瘦如柴的黑色树枝倒垂下来,幽灵般割开白色天空。大叫:就是这个!这就是北京。生藏在死的下面。到最后,没有用这个封面。没什么。什么事情都怕到最后……或者说,在连续不断的时间里,“到最后”的,只是某件事、某种状态,而时间是没有终点的。对于个人来说,时间上的到最后是死亡。这是否也是人的痛苦之源:不管什么事情到最后,人还要继续前行,在命运起伏连绵的卷尺上不断颠簸着往下走。卷尺的另一侧是什么,有没有另一个世界,那个楼顶到底有没有年轻男女在夜里出来跳舞,我还是不知道。

    到最后,我回到北京。现在是2012年的11月,很快会看到骨瘦如柴的黑色树枝。亲身体验,就知道,那其实是蚀骨的萧瑟,容易让人得抑郁症。等了两个月,东一个快递,来自绍兴;西一个快递,来自大理,散落在全国各地的行李,像迷路的信鸽,又疲倦地、排着队飞了回来。这当中自然有书。《怒河春醒》《大日坛城》《失败者之歌》《明季北略》《写碑之心》……这些书,有在各地买的,有朋友寄的,也有以为要在绍兴安顿,巴巴从北京背过去的镇宅之宝。也好,处处如寄寄似家。哪里有什么安身之所,我们面对的,不过是一场又一场告别,一个又一个快递。

    回北京,头一件事情,整理书架。在走马灯般乱转的几年里,有些书走丢了,如《近距离》。有些书,本以为失散,却好好的,先我一步,已回到了家,如厦门买的《聊斋志异》。白色硬壳封皮上,烫金的书名磨得只剩“志异”两个字。那是2010年的元宵节,深夜,在曾厝垵的深蓝海景客栈,靠着床头看书,窗外不远,雾蒙蒙的海中,扯起汽笛。轮船的声音,一听就比汽车肺活量要大,是史前大动物的感觉,直直的、噗噗的、悠长的。轮船也有自己的感情,在这样的夜里,它们感到孤独,它们笨拙地在海水中走来走去,不顾一切,想去寻找另一只轮船。它们呼唤彼此的声音像隔了很远,隔了好几年,才能传到对方的耳朵。拿出录音笔,走到阳台,录下来。那时,客栈的主人,佟妍,还没有生病。在同一个夜晚,她也听到汽笛了吗?还是睡了?熟睡的同伴从梦中醒来,侧耳听了半晌,伤感地说:它们叫得真孤独啊。

    看到这本书,潮湿的海雾扑面而来,耳边又响起汽笛。响亮的,孤独的,忘情的,不顾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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