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我叫棉花,我与绘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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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戚们还是每隔一两个星期就到我家里来做客,我渐渐对他们定期的造访产生了依赖。后来,在亲戚们玩尽兴了回家后,我甚至还会担心地问妈妈:“他们下个星期还会来吗?”在得到妈妈肯定的回答后,我就会安心地睡上一觉,丝毫不担心还没有开始动笔的周末作业。妈妈经常在我面前夸赞我好客,其实我并不是那样想的,亲戚定期的短暂做客对我而言不过是一段和小伙伴们做游戏的美好时光。在我和小伙伴们做游戏的同时,听爸爸和亲戚们的大声摆谈,在供我们躲迷藏的门背后窥视客厅里的缭绕烟雾,几乎成了我摆脱孤独的方式,而当我淘气地穿梭在大人们的腰间时,我也会充满憧憬地陶醉在玻璃杯里晃荡的淡黄、透明的洋酒中。

    不经意间,爸爸的蓝色文件夹里的报纸越来越多了,他修改画作时的神情也越来越来认真。不过,我的好奇心不会满足于这种平常的生活琐事,慢慢地,我奇怪地发现几乎每天都有陌生人造访我家,而且每次造访肯定只有一个人。虽然他们面孔、性别不一,但是他们都随身携带着相机、笔记本和笔,还会毕恭毕敬地坐在沙发上跟爸爸攀谈很久。

    某个刮大风的下午,妈妈把客厅里的大窗户关得死死的,而且还轻描淡写地拉上了绣着白玫瑰的落地窗帘。爸爸也没闲着,他把挂在客厅墙壁上的几幅油画擦了一遍又一遍,就好像那些画跟阿拉丁神灯有相同的功效似的。“这样看起来会优雅一点吗?”爸爸把立在沙发旁的鱼竿式黑色台灯打开了,接着他又煞费苦心地把天花板上静静悬挂着的两盏水晶吊灯打开,然后扭头向正在擦花瓶的妈妈询问意见。一道直直的金黄色的光线落在了布满褶皱的沙发上,沙发周围还散布着一圈雨滴似的梦幻般的暗黄光影,我知道这是水晶吊灯发出的光线落在地板上产生的景象。墙壁上描绘一年四季的油画不管是经何种色彩点缀,现在也都开始散发出金色的光泽,随后这种光泽逐渐蔓延整间屋子,就好像把整个客厅带到了秋天一样,但是我们却感觉不到任何的萧瑟。

    “你确实应该好好布置一下,听说这次来采访你的记者很有名!”妈妈说。

    “这样的客厅像个艺术家的客厅吗?”

    “你应该调整一下思绪,这名记者提问很犀利,对他的问题处理不好就很可能被社会各界人士质疑,他可不像我爸可以让你任意顶撞!”

    “我没有顶撞……噢……只有一次而已,而且本来就是他误会我了。”

    “棉花怎么办呢?他手里的球怎么办?要让那位记者和他玩一场球吗?”妈妈笑了。

    “就让他在旁边呆着吧,他还是一个小孩子,说不定那位记者还会夸他呢。”

    “难道你想让他像其他人夸你的画那样夸我们的孩子?我可不想别人用‘美’来夸我的小男子汉。”

    “那好,我的儿子很好客,行了吧?”

    “你快想想怎么对付那位记者吧。”

    过了不一会儿,那位“提问十分犀利”的记者就敲响了我家的门。妈妈优雅地领着他进了客厅,然后便礼节性地为他介绍了整个客厅的布局和设计理念,接着,尽管不是创作者,她还逐一为记者讲解墙壁上的油画。那位记者用右手托着下巴,还不时扶一扶眼镜,看起来似乎正听得津津有味。

    得到爸爸的许可后,我就一直在沙发旁拍球玩,看到那位神秘记者进了家门之后,我还借着兴头做了一个高难度动作——让球在食指上不停转动。但是记者稳稳坐在沙发上的一刹那我就为我做出的高难度表演而感到后悔了,他并没有像我预想中的夸我技巧高超,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他只是迅速地拿出纸笔,并细心地调试好相机,然后就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爸爸那张挂着微笑的脸。

    他长得很英俊,有着与在“唯一大戏院”里登台演出的男演员一样英俊的脸庞。我还在他的脸上,甚至是全身上下,看到了张贴在音像店门口的黑白海报上的浪漫男人的影子。他似乎也拥有艺术家般的迷人气质,就好像他可以用笔赋予枯燥的报道和采访许多色彩,然后让人们深深地沉浸在他的记者手记之中。除此之外,我还对他脸上残留的胡楂、散发着古龙水味道的黑色条纹衬衫、右手腕上闪闪发亮的金属手链无比感兴趣。在某个瞬间,爸爸和他热烈地交谈着,他像是思考得太投入了,只见他托着下巴把头向我这边偏了过来,我注意到了停留在他挺拔鼻梁上的那副眼镜,镜框跟他的金属手链一样,闪着金光,不过镜框闪烁的亮光要华丽得多,这让他的这副金边眼镜在我心中有了和金刚石同等的地位。

    “爸爸,快看——这副眼镜的镜框是24K还是22K呢?”我指着英俊的记者先生的眼镜,大声叫了出来。

    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我甚至连22K或24K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弄清楚,我只是简单地认为在灯光下闪着漂亮金光的物体都是22K或24K。在此基础上,我还自认为我大概弄清楚了22K金与24K金的区别,我认为灯光下更加耀眼的就是24K金,并且骄傲地认为24K金足足比22K金多了2K金,所以24K金理所当然的要亮一点。爸爸是我认识22K或24K金的启蒙老师,这还全靠他的大学教授这个职务。

    某天,爸爸收到了一件精心包装的礼物,包装盒子被染成了喜庆的红色,上面还绣上了几朵缠绵的云。我一见到这个盒子就喜欢上了它,我把它当作是一件稀世宝物,恰巧当时我痴迷古埃及的一切,于是我就认为这个红盒子里面装了根法老的镶嵌着红宝石的金权杖(这完全是漫画对我的误导)。不过,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尽管我很喜爱它,但是我却不敢去将它打开。这个盒子不管我怎么摇,它都不会发出任何声响,而且就算我用手用力敲盒子,它的里面也没有任何回音,这让它变得神秘起来,于是我开始认为这个盒子是类似于潘多拉魔盒那样的盒子,里面住着一个能让我倒大霉的魔鬼。我不得不重温许多魔幻题材的漫画,以此来寻找让潘多拉魔盒变为阿拉丁神灯的方法,当然,没等到我找到那个方法,我就丧失了本身就不多的耐心。最后,还是爸爸打算见见那个“魔鬼”。他打开那个盒子的同时,我就静静地躲在他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正被爸爸慢慢拆开的红色盒子。当红盒子上的云朵彻底消失的那一刹那,我的眼睛就立刻被盒子里面的东西吸引住了,盒子里面装的是一支被层层海绵紧紧裹住的钢笔,钢笔在昏暗的灯光下还闪着耀眼的金光,我立刻就认为它是一件由黄金制成的稀世珍宝。“噢,它是22K。”爸爸仔细看了看笔帽上刻着的字母后平静地说。我呆了一会,然后一本正经地问了爸爸一句话,大意是这样的:是不是闪着漂亮、耀眼的金光的东西都会是22K。“我的天。当然不是这样,它还可以是24K,”爸爸惩罚性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说,“看!当个大学教授多好,他们还会送你这样的好东西。”当时我没有听懂爸爸说的后半句话,但是后来我从妈妈那里了解到,这支华丽的22K钢笔原来是爸爸所在的那个神秘大学寄来送给爸爸的。

    我大声叫出来的这句话,是我和爸爸,或许也是那位英俊的记者先生所不曾料到的。这时候的我,出于对金色事物自然的热爱和好奇,没能控制住小孩子多样的情感,甚至连我自己都在为喊出了这句话而感到惊讶和害羞,但是我确实是想知道那副眼镜到底是22K金还是24K金。或许我也意识到了在陌生的客人面前大呼小叫是多么的失礼和丢脸,我就像犯了错一样低下了头,我的脸也微微红了起来。

    不要被我的表现所蒙蔽,也不要被我的低头脸红蒙蔽,我不是因为问了爸爸这一个愚蠢的问题而感到羞愧的,我认为自己确实是发现了一个天大的问题。我明白,如果我面前坐着的是另外一名记者,我也许就不会问爸爸“镜框是22K还是24K金”这个问题了。我在大喊的同时还刻意提高了嗓门,不仅如此,我还把高高地手臂抬起来,用食指直直地指着他,为的是让他注意到我。我并不相信坐在我面前的那位记者先生仅仅是一名记者,他分明就是位天赋过人的艺术家,而且他也不像那些平日里与爸爸摆谈绘画的秃顶、江河日下的老艺术家,他还拥有旺盛的精力。他一连问了爸爸十几个问题,脸上仍然显露出认真的神情。就像小孩子容易崇拜人物传记里的英雄人物一样,自从看到这位陌生的记者先生欣赏爸爸的画作时从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专注,我就对这位记者先生产生了一种敬佩。

    “这位是您的儿子吗?”记者先生瞥了我一眼,然后冷漠地向爸爸问道。

    爸爸没有立刻回答这个没有必要问的问题,他只是一直看着那位记者,我感觉到爸爸的身体绷直了,就好像他将要独自面对一件棘手的突发事件似的。记者握着笔在笔记本上迅速地书写着什么,爸爸就一直那样四肢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深夜才有的寂静在客厅里长久地停留,也许爸爸早就意识到了这样的场景十分尴尬,但是整个状况根本不由他控制,我们都不知道是谁在操纵着这一切。慢慢放下累得又酸又痛的手臂(之前我一直抬着手臂并用食指指着记者),我才猛然发觉爸爸还没有开始解答记者连续问出的十几个问题。

    记者先生在笔记本上写什么呢?

    我看到他在笔记本上比划完了,他又扶了扶眼镜,然后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谦卑的微笑。

    “对不起,我记了点重要的笔记,”他立刻抬头向爸爸道歉,出乎我意料地,他还把头转向了我这边,“小朋友,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的回答会让记者先生有点失望,但是至少我做到了诚实。

    “你以后想做什么,是画家吗?

    “画画很累,我不想当画家。”

    “你好像很喜欢玩。”

    “是和朋友们一起玩。”

    “谢谢你接受我的采访。”说完,他就用戴了金属手链的右手轻轻地握了握我的右手。虽然说这似乎是记者们例行的答谢,但是我感觉这就像是一次告别,而我就像是位即将上刑场的判了死刑的罪犯,我心里掠过了一丝失望。

    这次轮到爸爸出乎意料了。记者随后就向爸爸和妈妈道了别,在封闭的大客厅留下了一圈古龙水的味道后,他就悄然消失在了门外走廊昏暗的拐角处。

    我记得那次特殊的采访发生在星期三的下午。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着,或许我并不是真的很晚才睡着,只是觉得时间在我身上停留得比平常更久一点。躺在床上望着深蓝色的天花板,我被一阵阵空荡荡的奇怪感觉袭击着,我翻了无数次的身,还是没有办法像往常一样迅速入睡。“我失眠了。”我害怕地想着,不禁联想到了报纸上经常登的吹嘘某种特效安眠药的广告。我脑袋里面的东西不停地翻转着,我一会儿想到周末即将要到我家做客的小伙伴们,一会儿又想到今天接受的采访,还想到客厅里面的寂静。最后,或许是想到了我们做游戏时的热闹和开心,我慢慢沉入了睡梦中。我睡得格外小心,用被子紧紧裹住我的身体,为随时可能发生的突然惊醒而担惊受怕,就像睡前我刚看了一部恐怖片一样。

    周末,亲戚们如约来我家做客,我很高兴他们给我家带来了热闹。我仔细倾听每个人在这个星期中发生的奇闻趣事,觉得这比听书本上写的故事有意思多了。不过爸爸似乎对亲戚们的来访没有多少感觉,他就像是画了一晚上的画(这样他会头痛),只是面无表情地与人交谈。亲戚们显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他们都逐一询问爸爸,“你头痛吗?”“画得不顺利?”“孩子让你操心了?”

    爸爸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他打开电视,把遥控器递到了某位亲戚的手上,接着又从储物柜里拿出一瓶泛青的酒,并把它放在了桌子上。亲戚们也随着电视机的打开而停止了讲故事,他们盯着桌子上的酒跃跃欲试,他们特别希望自己能边喝酒边和其他人谈天说地,为了不受干扰,他们把坐在沙发上的孩子们赶了下来,让他们自己去玩。他们谈话的内容往往很广阔,包含了政治事件、政府刚出台的政策、家庭琐事、事业上的烦恼和国际新闻。我不知道谈论这些遥远的事情有什么意义,而且他们还会在桌子旁疯狂地抽烟,以至于最后桌子上和地板上都会蒙上一层厚厚的烟灰,这让我对他们敬而远之。我十分讨厌亲戚们离开后家中呈现出的一片狼藉,不仅仅是讨厌那时候家中突然冒出来的令人害怕的沉寂。我甚至会希望亲戚们再也不要来我家做客,虽然我喜欢与伙伴做游戏,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认为做游戏只会让我拥有转瞬而逝的快乐,它只是一针止痛剂,只能暂时缓解我渴望快乐而产生的痛苦。昏暗的娱乐场所里常有的灰白烟雾弥漫在我眼前,我会厌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东倒西歪的椅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并被踩踏得不成形状的水果皮,散落在角落里的扑克牌,干瘪的棕色沙发,桌椅边的灰尘和枯黄头发。

    爸爸让我一个人待在卧室里,并且让我的小伙伴们待在另一个房间里,这似乎是为了阻止我们玩那些幼稚的(我现在是这样认为的)游戏。他没有规定我需要在卧室里做什么事(我以为他要我安静地温习功课),只是用严厉的语气告诉我不要离开卧室,我顿生疑惑,因为我根本不会伙同其他爱捣乱的小朋友打扰大人们的谈话,而且,就算把我一个人关在卧室里,我也不会乖乖学习。过了一年左右,我开始逐渐忘记亲戚们到我家做客给我带来的欢乐,并且开始认为那些我曾经热衷的游戏极度幼稚。出于对那些矫揉造作的热闹的厌恶,我向爸爸提议不要让亲戚再到我家做客,对于我心理的巨大变化,爸爸显得十分惊讶,他同意了我的要求,还给我讲了一个秘密:那天晚上他没有参与亲戚们的聊天,他和我的小伙伴们进行了一次“秘密会谈”。

    关于“秘密会谈”的内容,爸爸当时并没有给我讲,在讲完那个秘密后,他就朝我摆了摆手,独自工作去了。他似乎是故意让我不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好像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会突然恍然大悟(其实这并非不可能)。我没有把这次已经过去的“秘密会谈”放在心上,因为那时候我已经迷上了绘画,我几乎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沉醉在只有我一个人的绘画世界中。我不像爸爸和妈妈那样,对我的巨大变化感到惊讶,一方面是因为我那些小伙伴们——他们似乎已经成为了我的回忆——喜欢上了各种社交活动,热衷于身边漂亮的女同学、时髦的衣服、周围朋友的情感八卦;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认为自己爱上绘画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没有必要为了天经地义的事而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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