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我叫棉花,我与绘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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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托尔斯泰关于“幸福”的论断是无比正确的(至少是在我看来),在我以画画为中心的生活中,其幸福中还存在着不幸。问题显然就摆在各位的面前,我无法画出一幅能以假乱真的描绘迷人风景或生活场景的画——就像历史上那些伟大的画家的画一样。这是我绘画技能的问题,在画画方面我没有任何基础,有时候我甚至不能画出一幅完整的画,我只是善于抓住脑中一闪而过的美丽如画的场景,然后再在纸上将这些思维碎片蹩脚地呈现出来,因此我可以在一天之内画出一百多幅“画”——似乎这就是孩童常干的无心的玩耍。但我明白,这根本不能同小孩子的玩耍划等号,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厌倦画画,也许肯定有那么一天,我会跟爸爸一样,也会让世人都知道,绘画已经完全融入棉花的生命之中,成为了棉花生命的一部分。或许我已经对你讲过了一些原因,但是至今为止,我仍旧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爱上绘画。以往考试成绩出来之后,爸爸瞧见了我的糟糕分数,总会忍不住大声问我为什么考这么差,我最开始的反应也如同听到上面所述的“为什么爱上画画”这个问题后一样,眼睛和脸上会流露出不知所措,但很快我便会从书包里抽出试卷,平静地给予回复:“因为分数就是这样,好像就只有这个原因。”现在,我也会这样对你说,我爱上绘画是因为我就是喜欢画画,我不认为这个理由会让人感到好笑,这个理由也不是为了给我自己进行一次高雅的包装,它的的确确就是那样。所以,无论我有多么不会画画,在我每天起床后,或是做完了家庭作业后,我还是会像前一天那样,整天与色彩为伴,同时——我知道自己无力画出一幅上乘之作——我还会不断在脑中以绘画的形式生成一处又一处迷人景观。我凭着小孩子似的热情——永不会消亡的小孩子似的热情,让自己在绘画中感到幸福,同时这种幸福又能奇迹般让我摆脱画画时的烦恼。

    爸爸每天晚上也都会看我的“画”。他拿着一叠画着星星点点的景物的白纸,并把眼睛靠近了看的无奈画面,已经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在欣赏我的作品的时候,他常常会撇嘴,嘴里也会叼上一支烟——要知道,他基本不会抽烟。在我的小孩子时代,我见过太多大人抽烟了——就是在家庭聚会的时候,其中不乏一些抽烟高手,他们抽一口烟经常需要一分钟左右的时间,因为期间他们会闭上眼睛享受那种“飘飘欲仙”的奇妙感觉。他们说,这才是抽烟的真谛,用这种方式抽烟的人,才是真正的“君子”。而爸爸的抽烟方式却与那些抽烟高手采用的方式截然不同,他最先把点燃的烟轻轻放入口中,停留一秒钟,又拿出来,过一两秒,又再轻轻放入口中,如此反反复复,就像交通高峰时间红绿灯那样进行无休止的循环。据我的观察,爸爸其实连一口烟也没有抽,他这么做只会让旁人更容易觉察到他心情的焦虑。或许爸爸的焦虑是我的作品造成的。有几天的晚上,爸爸最终还是骂了我,估计是他看到我平日的生活状态,感到了我对绘画发自内心的热爱,不忍心用尖刻的语言骂我,所以才把心中的怒火压了那么久。我坦然接受爸爸对我的训斥,用全身心的认真关注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因为我喜欢画画,我需要得到任何方式的对我画画的帮助。爸爸没有说不让我画画之类的话,在训斥的最后,他还鼓励了我几句——这是十分少见的。

    后来,我问过爸爸关于我绘画天赋的一些问题。不过,我被这些关于自己的东西弄晕了,然而我会选择将其写下来,告诉正在看我写下的这些文字的你,可能你会比我更明白其中所蕴涵的意义。

    “你没有任何绘画天赋,但是我还是会让你画画,而且你会画得很好,”爸爸仿佛在向一名老友诉说他的心事,“你会观察,并且你会投入热情。这些我都比不上。而且,我注意到你曾经画过一只在天空翱翔的鸟,虽然线条不十分流畅,但是我看见纸上的那只鸟时,我就立刻感觉到那分明就是一只真实的鸟展翅飞翔时所有的神态。”

    “你会比我更好。”爸爸接着说。

    被爸爸骂了几次后,我每天还是照旧画画,技术依然不见长进,但是绘画的冲动感却日益强烈——在触碰到画笔和白纸的那一刹那,我就会无意识地倾泻出我头脑中一幅接一幅的画面,这种冲动往往会持续到我放下画笔的那一刻。

    一天,趁着我翻阅绘画杂志,爸爸给我说了他的想法。他提议要让我去画室学习画画,因为他不懂怎样教别人画画。我当时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一味盯着杂志里面的一幅画看,那幅画我十分喜欢,是玛丽·卡萨特的《蓝色扶手椅中的小女孩》,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小女孩懒散地躺在扶手椅上的模样,以及呈现在我眼前的她的孩童般的天真姿态和她旁边睡着的小狗。自那以后,我就常常把自己周围的一切想象成蓝色,静谧、干净的新蓝。随后爸爸说,画室里的老师很有经验,并且他认识他,然后便再次询问我的意见。我仍然没有给出答复。接着,爸爸有点不耐烦了,他说:“我认为你默认了。”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去画室学习对我到底有没有帮助,只是,凭着我对画画的热爱,我认为一切的徒劳都会对我有所帮助。我试着不去想遍布在大街小巷的狭小的专供绘画者应付过关的普通画室,在那些画室里学画的人都跟我差不多大,有的甚至比我矮半个身子,但无论画室外艳阳高照还是阴云密布,他们学完画走出来时都摆出一副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像是刚经历了一场事先没有通知的随堂考试一样。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抵制在画室里学画,而且这种厌恶异常强烈。爸爸似乎没在去画室学画这个问题上做太多考虑,就将其径直告诉了我,就好像他知道我会答应似的。答应爸爸的这个看似无理却又在理的要求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可我却不清楚什么时候正式进入画室学画,我也没有去问爸爸,而闲暇时我也会带着点担心,暗中揣测迟迟不让我去画室的原因:安排我和老师的见面,暗示我做好充分的准备(也有心理准备),让我享受最后悠闲的时光,等等。一天夜晚,我倚靠在床边欣赏从中世纪流传到现在的极为精致的《威尔顿双连画》,据画册里的旁批所说,这幅不知道是谁创作的画作嵌满了黄金和天青石,我很快就陶醉在了画中人物精妙的动作中,这是伟大画作的共性。书本是双连画最为合适的载体,因此我对画册上的这张画作的照片没有任何怨言,我感到我的双眼从来没有被这样吸引过。印着小巧粉红玫瑰的床单在我的手掌下不断起伏,洁白的天花板也使床单扩散出的粉红光线浸满了整间屋子,我的周围笼罩着一种甜蜜而温馨的气息,这让我更加沉浸在《威尔顿双连画》之中了。卧室的门被打开了,爸爸走到了我的身边,“这幅画离你太远了。”他说。他身后的门被打开了一点,露出一段刚好可供幼小孩童蹒跚走过的空隙,客厅的电视机上正在播放的警匪片发出的闪烁的红绿光线渗入屋子里,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先不要看了”,爸爸说,脸上流露出疲惫和严肃的神情,“凡事需要现实一点。”他就像是即将要跟我进行一场争吵似的,满脸的不快和不耐烦,似乎也在向我抱怨他近来十分劳累。“明天你就要去画室了。不管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必须呆在那里,比现在更加认真地学画画。你必须尊敬你的老师,尊重那里的学生,爱惜画室里面的任何一样东西。”爸爸说完后如释重负般拍了拍我的肩膀。在听到爸爸说这句话之前,我满怀信心地进行我平常的生活:有时盯着油彩想象它们成为一幅画之后的样子,有时不厌其烦地触摸白纸,有时又对画作中的景物布局津津乐道。自从爸爸敲定了我要去画室学画之后,我就越来越淡化执画笔的实践,我只是在头脑中构建一幅幅的画,颇像一名郁郁不得志的醉酒画家。在常人看来,我总是那么碌碌无为,有人甚至建议我去当一名“幻想家”,我则充满信心地对他说:“我会是一名画家,也可以说是一名执画笔的幻想家。”画家会在画一幅画前感到措手不及吗?如果答案是“不会”,那么我将有愧于我曾说出的那句话。爸爸告知我再度过一个夜晚我就要去画室学画后,我才猛然发现我没有做好任何准备,那一切对我仍然是那么陌生。我脑中存有无数关于画画的比喻或隐喻,因为我喜欢画画填满精神世界的那种感受,这次前往画室理所当然成为我的材料,我也骄傲地认为它是我作过的最为完美的比喻:去画室学画,就好像是一次诸位画家的集体创作,画家包括了我,老师甚至我的所有同学,每位画家都必须做好准备,作画期间不允许有任何差错,否则这次创作便是失败的。

    §§§第二部,绘画与她

    画室的所在地是我的盲点。从“幸福之家”的阳台上俯视“欢乐大街”,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宽阔的大道,汽车发出的嘈杂的喇叭声久久回荡在被几栋高楼包围的街道上空,这让我以为我眼下的“欢乐大街”就只有这么宽宽的一段路。第二天,爸爸带着我前往画室的时候,我才惊奇地发现“欢乐大街”的长度其实远远超过我以往认为的它的长度,它越到后面越显得狭窄,两旁被无数裂缝划过的暗灰色房屋也越发颤颤巍巍。风似乎也无比厌恶这个狭小的暗巷子,它经常飞快地从巷子里窜出去,不愿做过多停留。因此,在以后学画的日子里,我时常看见两三个人裹紧大衣,弯着腰紧靠破损房屋的斑驳墙壁缓慢行走在这条清冷的暗巷,没有人知道这些零星的独自行走的陌生路人要在黑暗中前往哪里。出于对巷子深处的恐惧,我的探索之路到了画室处就戛然而止,因为我的好奇心面对画室所在的那栋小楼前方永远覆盖着一层灰白雾霭的暗巷深处就立刻在我的内心疯狂逃窜,我不得不屈从我内心的恐惧。有一次我目睹了一块生了锈的蓝色指路牌掉了下来,它好像已经在露出杂乱的电线的路灯上方摇摇欲坠了很多年了,我立即认为这里的恐惧是一种极致的忧伤。这里的一切都能赐予我恐惧,极致的忧伤已经深入暗巷里每一样物件,地上的破瓦,灰尘滑过的建筑,贴在墙上的被戳破的乱糟糟的海报。

    我第一次进入这条日后将与我日夜相伴的小巷所看到的景象我已经记不起了,但是小巷里特有的忧伤每时每刻都在浸染着我的身体,在我画画时,在我低头漫步于巷子时,甚至在我与其他人嬉戏打闹时。这种忧伤也因此融入了我的绘画,每次欣赏自己的作品,不管我画的是什么,我总会从中看到一丝暗巷的影子。也许,我的记忆始终为第一次所看到的景象留着一块空间,不然那些景色根本不能像现在如画一样一幅幅迅速地展现在我的脑海里。爸爸让我留意脚下的雨水,其实行走在宽阔的“欢乐大街”上时,透过车辆之间狭小的缝隙,我就注意到了暗巷的地上石油色的雨水。巷子里几乎没有一块地方是干燥的,就连墙壁也散发着潮气,少数地方还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我毫不犹豫地踏着地上的雨前行,脏雨水不一会儿就把我的鞋子环抱起来,裤子上也沾满了长条状的雨迹,这引来了爸爸的骂声。我突然觉得这里的雨是几个星期之前残留下来的,雨不曾在这条暗巷中消失。两旁屋子的窗棂还在不停地流下成串的雨水,经过屋檐下的路灯杆滴到地上又会形成一摊石油色的雨。我的目光在两旁不断滴落雨水的透出暗光的潮湿环境中,落向身旁的整齐的早已损坏多年的一栋栋矮小屋子,它们全身上下处处都带给我一种寂寞气息。爸爸一直在旁边喋喋不休,我没有听这些令人厌恶的句子,只是被一种相见恨晚的情感笼罩,我不知道自己心情是好是坏。这些煤炭色的旧房子至今仍有人居住,只不过它的作用仅仅是让人有一个地方度过冷风肆虐的夜晚,而不是生活。所以我仍然可以看见有人来往于小巷和外界之间,不过整个过程十分短,人数也十分少,一不小心我就会错过这次短暂的“繁荣”。我没指望这些房屋的居住者(普通上班族,流浪汉,自甘堕落的年轻男女,即将死去的老人,等等)能带给这条小巷多少生机,因为他们好像都互不相识,他们会刻意与同样行走在巷子里的人隔得远远的,于是更多的寂寥充满在整条暗巷中。同在巷子里飞速吹过的风一样,居住者们同样不愿在巷子里做过多停留,上班族在上下班时总是跑得飞快,流浪汉则耷拉着双眼,在不知不觉中加快步伐好迅速离开巷子,而年轻男女则在追逐打闹中逃离小巷,甚至连即将死去的老人也忙于在老人社区里闲扯一整天,没人肯施舍给这条暗巷一个眼神。

    走到一间渗出昏黄光线的屋子时,嵌在墙壁里的被刮花的窗户颤抖了一下,从这间敞开大门的房屋里传出慈祥且苍老的声音,“孩子,你好!你是来学画的吧?你是第一个从这里走的学画的孩子,我真高兴!”老人把头探了出来,朝我挥了挥手。他跟我时常想念的家乡的老大爷长得很像,只是他要显得瘦一点,花白的胡须在潮湿的空气中略显苍白。老人对着我笑了一阵,不一会儿,凉飕飕的风又让老人把头缩回了看似温暖的散满橘黄的小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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