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深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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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睡梦中,一切都呈现出一种不能触摸的状态;或许我已经沉入了浅睡眠的梦中,因为我甚至能瞥见周围模糊的轮廓。我侧了一个身,粉红色的棉被像小山丘一样连绵起伏,脑袋里逐渐浮现出一个画面:散乱的发丝铺在洁白的羽毛枕头上,妻子美丽的右面颊对着我,优雅地陷入羽毛枕头中,梦幻在妻子微微挑起的睫毛上不断跳跃。我还没有完全摆脱梦境的困扰,就伸出手臂试图把妻子挽在怀里,但是什么也没摸到,却在刺着花纹的床单上划出了几道圆圈。此时我觉得自己非常幸福。我努力搜索脑海里与妻子一起生活的美好时光,几乎把一切细节都全盘托出:当我还徘徊在现实与梦幻边缘,希望把她揽入怀中时,她早已坐在客厅里那张刻着花体英文的木桌旁,开始新一天的工作了。我并没有因为没摸到妻子而觉得遗憾或是恼怒,因为我想到这次也是那些美好的时光的复制,于是脑袋中又浮现出那一幅美妙的画面。被深蓝色窗帘遮盖的房间里不断地扩散着寂静,木地板发出的微微声响的沉寂甚至更甚于寂静,然而我并没有特别注意,只是认为这是一人独自在房间里时发生的很正常的事情。当外面的暗光透过深蓝色窗帘映照到房间里时,我才发现我有点焦虑,手心渗出了汗,心跳也加速了。我听到了街上小商贩敲打着金属制成的日用品发出的声音、邻居家发出的不间断的开门关门声、寒酸的清洁工清扫街道时发出的难听的声响,当这些声音代替寂静,不断回荡在我耳朵里时,我已没了半点睡意。

    我穿好了衣服,连被子也没有叠,呆在窗前看了看被微风轻拂的深蓝色窗帘,我甚至可以略微看到对面那栋建筑物灰色的墙面。我没有把窗帘拉开,我似乎很清楚,我的焦虑不是因为房间里似有似无的黑暗。我出了卧室,一遍又一遍喊着妻子的名字。走到刻着花体英文的木桌旁,上面杂乱地摆放着一些稿件,还有一些妻子掉落的头发。我顿时觉得很难过,妻子始终没有回音,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我一遍遍不知疲倦的呼喊;我还害怕妻子的那些落发,会在不经意间随风飘洒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而我又缺乏耐性去将它们清扫,那么我对妻子的思念,不是只要我停留在家中每一块空间上时,就会从我心中喷涌而出吗?

    客厅里的窗帘不知何时被拉开了,清晨的情愫弥漫在客厅里,我感觉身上某个部位极不舒服,但我又不能确切地描述出这个部位在哪里。住在对面的那位邻居,从大清早就开始忙活。不断有人登门拜访他,而他的眉飞色舞又让我焦虑。每天的这个时候,就有各个出版商开始拜访妻子,商讨新书或者文章的版权问题。看着妻子整天坐在木桌旁,皱着眉头独自思考着问题,我都感到手足无措,但是我却逐渐开始认为那是妻子存在的唯一标准:有一次妻子没有坐在木桌旁提笔工作,结果是因为她病了,还有一次则是因为手指受伤了。

    我再次感到手足无措,这次妻子是因为什么而离开了木桌呢?我看着桌上散乱的稿件,心里一阵刺痛,在我的记忆里,妻子从来没有这样杂乱地摆放过她的稿子。我心想,她一定是出去买日常用品去了,或许她是去出版社了,我慌张地想出各种各样需要出门办的事:买肥皂、呵斥那些任由疯狗乱吠的街道管理人、寻找合适的墨水和纸、去图书馆借书。我想此刻的你正在嘲笑我的自我安慰,与你一样,我也在嘲笑着我自己,我试图在众多繁杂的事件里窥出端倪,却总是抓不住最重要的那件事。我明知那是徒劳的,可我还是不断呼喊着妻子的名字,我心想,她只要轻轻张一下口,我就可以从无数回旋的回音里辨别出来。如果我没记错,昨天晚上晚饭后妻子就开始伏在木桌上写字,一直持续到午夜;然后我在木地板上踏出抑扬顿挫的声响,来到她身旁,在她躬着的背上披上了一条白色毛毯,告诉她该睡觉了。她站了起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一脸的疲惫,几乎要掩盖掉她的美丽。

    我在厨房门口发现了那条白色毛毯,它正安静地躺在地上。我没有把它捡起来,这要是在平时,妻子会狠狠地骂我一顿,我心里又一阵刺痛。我花了很多时间把整个屋子搜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妻子的踪迹。在除了木桌的其它地方,我甚至连妻子的气味都没闻到。

    她离家出走了吗?我开始从最平常的原因推理起。经过一段时间的平静,我已经不会用“外出买东西”的愚蠢理由来安慰自己了。我仔细地翻看记忆,搜寻着我何时何地不小心惹恼或是激怒了她。接着,我总结出了惹恼她最有可能的理由:在她写作时打扰了她,或者在她阅读时打扰到了她。我草草地翻了翻桌子上的稿件,尽管我没有心情看这些烦人的文字,但是我仍旧希望从中看到妻子在某个角落给我作的提示。我稍稍感觉安稳了点,因为昨晚我在她写作时催促她去睡觉,这显然惹恼了她。那么她到哪里去了呢?我看了看摆在桌子上的书和稿子,它们在提示我妻子去了图书馆。待我把这些从起床起就开始困扰我的问题解决后,我忽然发现我快要发火了:妻子想远离我,她想独自一人呆在图书馆里,终日和书籍与文字做伴。书籍和文字到底有什么魅力,每当我向妻子问这个充满孩子气的问题的时候,她总是把头又重新埋到书堆里,慢慢地说:“亲爱的,我要忙了!”看着妻子如此热爱这世间的某一样事物,我很明白,那一刻妻子肯定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也感到我是多么的幸福,尽管我每天奔波在世俗、肮脏的社会上,受上司的训斥、为金钱而跟路边小贩斤斤计较、热衷于妻子的美貌,但我仍感到幸福,我所热爱的,就伏在那堆旧书后面忙碌着,是多么触手可及啊!

    我抱着我妻子撰写的书,急匆匆地出了门。我穿过狭小的小巷,听着不绝于耳的车鸣声,在前往图书馆的同时用眼角搜寻着妻子,尽管我清楚我不可能在这些地方把妻子找到。来来往往的路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我额头上渗出了汗,或许他们在怀疑我偷了书,正在慌乱地逃跑。他们可能还更加奇怪:这是个什么样的小偷,居然还会去偷三本书?要是在平时,看着这么多人盯着我看,我早就冲上前去和他们理论了起来,但是今天我要找我的妻子,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可以忽视。在小巷里赶路的同时,我想,我还可以找一条更加破败、老旧的小巷前往图书馆。因为妻子曾经对我这么期望过,她对我说,如果我那样做,那么我就等于穿破了一层迷雾,观察着我们还未出生时的世界。我与她走过一回那样的小巷,她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和认真。她轻抚着石板筑成的墙,那石板已经断裂成一层一层的,宁静在这些断层里不断游走,就好像是在走迷宫。我对妻子说的那些话,以及她的那些行为,感到不可理喻,我不懂;但我知道,我无法自拔地爱她。

    来到图书馆后,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妻子没有在那里,我失望而归了。在回去之前,我骂了那位我很熟悉的图书馆管理员——他还是妻子介绍给我的,我骂他蛊惑了我的妻子,让她深陷于书籍与文字这个魔坑,并且连我这个丈夫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沉浸于文字和书籍。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当我转身准备走下台阶时,他告诉我,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力量驱使我的妻子钻入文字和书籍之中。

    你在哪里?我要多久才能了解到你的内心?你又要多久才肯现身?你知道吗,我可以忍受失去你五十年,却不能忍受你没有理由的消失五十年,这样我会疯的。在回家的路上,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天空像末日来临般的沉寂和灰暗,和缓缓飘落的雨点。

    二

    回到家后,我才发觉屋外的空中飘起了雨。行道树的影子越来越模糊,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若隐若现的迷雾。我惊奇地发现,对面那栋建筑物的墙现在已经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了。我坐到了木桌旁,整理起自己的思绪。要变得冷静,我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但也只是说说罢了,我无法在妻子失去踪影的情况下变冷静。我想起了祖父,每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总会向他哭诉:“我的五彩弹珠不见了。”他总会摸摸我的脑袋,安慰我说它们总会自己出现的;到晚上的时候,那些五彩弹珠总会出现在我书桌的抽屉里,然后祖父与我的欢笑就会填满整个屋子。我感到孤独,我第一次感到一个人办一件事是这么困难。我没有办法,虽然我现在领会不到书籍文字的魔力,但是我决定充当妻子的学习者,我要感受妻子平常是如何思考的。

    当我提起笔,望着洁白一片的纸时,我才发现这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我只隐约记得妻子某日突然要求我坐在她的对面,与她谈一些有关文学的话题。这些谈话内容,我实在是记不起了,我的脑中填满了和妻子共同生活时发生的琐事,我认为那是我幸福的源泉。然而,当我继续沉浸于往事时,我突然感觉我是多么的痛苦,我从未像现在一样孤独,我没能了解我的妻子,她便离我而去了。神奇的是,当我爬出回忆的泥潭后,那些被我遗忘的、曾被我认为是痛苦的记忆又清晰了起来。

    在原来的日子里,我自以为足够了解妻子,便时常在她工作时要求她停止写作。她的脸上最开始浮现出一种无奈的表情,认为我无药可救;然而经过手托着下巴的短暂思考后,她的脸上又显现出一种写作和阅读时才有的认真表情,还伴着微微的笑。我高兴极了,因为似乎妻子终于肯放下纸笔,与我交流了。“什么?你要我和你进行那些‘世俗’的交流?”当我向她表达我是多么的欢欣时,她却向我泼了一桶冷水。接着,她把我右手拽着,严肃地要求我坐在她的对面,同时,她把堆在桌子上的书籍移到了地板上。

    我显得极不自信,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妻子却微笑着,语调缓慢地向我讲述她心中的文学:自由、深入灵魂、充满乐趣。我摇了摇头,我无法理解她说出的词语,同时我又感到可怕:平日里我熟悉的妻子到哪里去了?“你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金钱?”几乎没有经过思考,我就回答出了“不是”,但接下来我却不知道那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知道你跟大多数世人一样,”她说,“连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当时很想这样回答:是家人,我最重要的是家人。但是我却沉默着,我总觉得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的答案不会这么简单。“我们能观察我们还未出生时的世界,我的灵魂寓居在这个我们还未出生时的世界。这个世界还在;但是,我很担心它的安危。”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显得多么的担心和心痛,以至于我都要开始难过起来了。我急忙问她:“这个世界是什么,它是不是就在我们身边?”“我看到你们对它的虐待,我很难过;它开始衰亡了,我却无能为力。”她说。

    接着,她递给我一张白纸和一支钢笔,要我写一些文字下来。我正要问她我要写些什么时,她却漫不经心地告诉我,一切都随便我。然后,她把那堆书重新移到了桌子上,把她的脸完全遮住了。我感到一阵绝望,但很快便提起笔在纸上写了起来。在写的过程中,我不时把头抬起来,想看看对面的妻子,我突然感觉妻子离我是那么遥远,她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独自进行她对“世界”的救赎。

    天快黑的时候,我完成了写作。妻子似乎早有准备,她从我手中迅速拿走那一张软绵绵的纸,上面爬满了扭扭曲曲的文字。我对妻子对我写的东西那么感兴趣而感到诧异,我只不过是写下了我认为我最幸福的一天:早晨,在妻子的亲吻中醒来,随后轻松地踏上上班的路,愉快、轻松地完成工作,最后沿着栽着无花果树的河岸走回家,并在路上小商贩那儿捡无数的小便宜。正当我为完成了这项艰苦的任务而感到高兴时,妻子把那张写有我写了一个下午的文字的纸撕了个粉碎,愤怒地骂道:“愚蠢!”随即便摔门而去。

    那天很晚,妻子回来了。屋子里的黑暗、陌生的寂静、客厅里有气无力飘动着的窗帘,都没有让妻子感到惊奇。听到她疲惫的脚步声,坐在木桌旁边的我甚至都没有起身去迎接她,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在黑暗中的身影。我第一次感觉到,那个婀娜的身影、早已司空见惯的书堆、我倚着的散发着墨香的木桌,是那么的陌生;然而,在家门口拐角处的那个小商店里呆了大半辈子的老大爷,与我素不相识,却可以带给我一丝熟悉的温暖。

    “那个世界,是文字和书籍吗?”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小声、疲惫地说:“不是。”

    她再也没要我坐在她的对面,与她探讨问题,并写一些文字了,直到今天她失去踪影。

    不过,此刻已经清楚地记起这些“不愉快”记忆的我,除却满心的悲伤,就只剩下一个问题:那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呢?因为我明白,要找到妻子,就必须彻底弄清楚这个问题。

    三

    我又在家中翻箱倒柜了,就像小时候我发了疯似的找五彩弹珠,那时候祖父常常帮我。现在没了祖父,而且我也不知道我要找什么东西,但那肯定不是五彩弹珠。原来,儿时的回忆不仅可以让人感觉到快乐,还可以让人在孤独中寻求到一种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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