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幕间休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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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来得还不够及时,电话那头的男人说话很急,要找那个住这里地下室的人,事情好像很急,”佝偻的看门老大爷突然从我的背后出现,把我吓了一跳,“不过,因为你来得慢,那人很快就挂了电话。”

    “那多久再打来呢?”

    “我不知道,这里有把椅子,你坐这儿再等等吧。”

    我坐到了椅子上,疑惑困扰着我,快乐似乎也在慢慢地消失殆尽了。那个打电话的男人到底是谁?他肯定不会是叔叔,他说话从来都很悠闲,一点也不急;那男人称呼我“住这里地下室的人”,叔叔从不这样叫我,他也不是直接叫我的全名——弗朗茨·库,而是亲切地喊我库。

    不是叔叔,那他到底是谁呢?他为什么知道我住这里的地下室?如果他不再打电话过来,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是谁。我稳稳地嵌在椅子里,静静地等着,时间好像都静止了一般。

    看来,既然提到了叔叔,是该向大家介绍介绍他了。

    我在伊斯坦布尔最熟悉的地方——就是早上邮递员送包裹的目的地——那家我最初谎报了地址的音像店,就是叔叔开的。他喜欢音乐,不论是古典的,流行的,还是摇滚的,他都喜欢。叔叔和我一样,都很叛逆,都是在国外读的大学——他在美国,而我则在法国;大学毕业后,我们坚决不愿像我祖母和父亲那样保守——呆在布拉格这样平庸地过一辈子。他决定到土耳其经商,开一家音像店,专卖西方的音乐,追逐他儿时的梦想。也许是我的性格和他极其相似,叔叔很喜欢我,我也很尊敬他,他出钱供我在法国读书,在我来土耳其闯荡时又经常照应我。我真的很爱他,很感谢他。

    每个星期天他都会打电话给我——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时候。要是碰上一次没和叔叔通电话,我会很不习惯的。他在电话里鼓励我,有时还会邀请我和他共进晚餐,或是到音像店去看看。为了不打扰他忙碌的工作,我一般都会婉拒。

    等了许久,电话终于响了。那一串串银铃般的响声,又像某位艺术家在弹奏竖琴,它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切。这久违的电话铃声,仿佛让我看见了叔叔那和蔼的微笑,我一下就从椅子里跳了出来。

    “你好,是叔叔吗?”我迅速拿起听筒,迫不及待地说,为了保险起见,我说的是土耳其语。

    “……请问,您是住这里地下室的人吗?”那个声音果然不是叔叔的,声音很低沉,又很有磁性,听起来也没有老大爷说的那么急。

    “是的,我叫库,弗朗茨·库,就是住公寓楼地下室的人。”我却有点急了。

    “那么,您有一个叔叔?”

    “是的,弗朗茨叔叔,有什么问题吗?”

    “请听我说,不要慌张,也不要急,他现在没什么问题。只是,他在他开的店门口那儿出了场车祸,一辆装满货物的大卡车撞伤了他,他现在在医院,陷入了昏迷。我们安排了医生为他做手术,他正在手术室里接受手术,没有生命危险。在他被送往医院的途中,我们问他有没有亲人,他嘴里就不停叨念您所在的公寓楼的地址,还有‘地下室’。谢天谢地,我们查到了您所在的公寓的电话,于是打给了您。我说了不要慌张,您的叔叔没有任何危险,他正在接受手术,他需要安静,需要休息,您暂时可以不必来医院,因为您来医院也没办法见到他。”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沉默了好一会儿。

    “车祸是怎么一回事?”

    “哦……我了解到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事情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我现在有点忙,医院人手不够,我该去工作了。好了,我在晚上的时候应该就空闲了下来,我会再打电话过来的,告诉您详情。您的叔叔现在情况很好,请不要担心。”

    “你们是哪个医院?”

    “您的叔叔在国立医院。好了,我们对此也感到很难过,不过我们会医治好您叔叔的,请耐心等待。”随即,他挂断了电话。

    掉了油漆的电话听筒无力地垂到了地上,我没听见声响。

    3.巴洛克式巧合

    现在,我要像共产党领导人克莱门特·哥特瓦尔德在一九四八年二月站在布拉格一个宫殿阳台上,向广场上数十万老百姓发表演讲时那样,庄重地向你们宣布这个足以改变我命运的消息:我的叔叔出车祸了。我不是在说笑,没有叔叔,我的生计,我的精神都成了问题。我希望叔叔没事,希望这不要成为我命运走向衰败的转折。

    我的叔叔,我的叔叔弗朗茨,我那个现在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叹息的可怜叔叔,请接受我衷心的祝愿,愿您早日康复。我差不多已经忘了叔叔的全名,我只称呼他弗朗茨叔叔——尊敬促使我这样做,我愿意把我们家族的崇高姓氏焕发出的精神全看作叔叔一人的。

    人们一直对巧合争论不休,他们探讨它是复杂的还是简单的。巧合是宏观上的复杂,偶然性的简单。贡布罗维奇那样说,一个人的重量取决于全地球人类的重量,用一个人来除以地球上人的总数,就成了他的重量。因此巧合也取决于人类的总数,上帝要挑选一个人来承受巧合的重量,面对这么多人,他是要作一番考虑的。但它又是那样的简单,每个人的概率都是相同的,每个人被选中的几率均等。

    然而,有这么一种巧合,上帝闭上眼睛在全世界挑选人,被选中的人将承受巧合的强压,但与一般巧合不同,上帝要闭着眼睛选很多次,而不仅仅是一次。接下来,不幸就出现了,上帝应对他发明的残酷的新游戏而感到愧疚,他闭着眼在地球上选了很多次,并且他忽略了一点:前一次遭受巧合的人,下一次还是会跟其他人一样,并无异样。有个人被选中了许多次,上帝几乎每选一次,遭遇巧合的人就是他。他叫苦不迭,但对这个游戏又毫不知情。我把这种复杂的巧合叫做巴洛克式巧合。

    我在看门老大爷的小房子里一直呆到了晚上,或许那已经是深夜了,我几乎没有闲心去看表。的确是啊,那个会告诉我详情的医生马上就打电话过来了,我现在的任务是等电话。我想离开这个窒息的小房间,但不由我控制,我离不开它。我想,如果我不小心偏离了这个重要的小房子,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接通的电话就有可能挂断。

    忠诚的穆斯林女房东也闻讯赶来,她看起来很难过。她慢慢靠近我,然后轻轻抚摩我的头发,就好像我是他的子孙似的。接着,老大爷和女房东都坐到了我的周围,我们三个的位置刚好可以画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看门人点了一支烟,郁闷地抽了起来,女房东动容地叹息。小房间里顿时烟雾缭绕,那部黑亮的旧电话也渐渐变模糊了。我在等待,其实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悲伤,我只是觉得困惑。他们似乎不是那样想的,他们认为我太脆弱了,这情形更像是一个团结的家庭正对亲人的不幸遭遇而一筹莫展。

    电话铃声打破了沉默。看门人和女房东都激动地看了看我,示意我接电话,同时又都挺直了腰,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你好,是下午来电话的国立医院的医生吗?”我拿起了听筒。

    “是的,正是。不好意思,让您等得有些久了。”他声音有点疲惫,像是忙碌了很久。

    “进入正题吧。叔叔的车祸是怎么回事,是有人故意的,还是一场意外?”

    “我整理一下思路……请听我好好讲讲,这简直是不可思议。您的叔叔是捷克人,在土耳其经营一家小有名气的音像店,对吧?他是个勤奋、刻苦的人,尽管为人老板,但他对音像店的许多事情,都惯于亲自处理,就连贴海报、打扫清洁之类的杂活,都是由他一个人完成。后来,店员们看不过去,就争着打扫清洁,只是您叔叔认为海报关系着唱片的宣传大事,他只让他们打扫清洁,而贴海报的事,还是由他做。说简单点,今天您叔叔的车祸,就是由贴海报引起的……”

    “那么说,这其实就是场意外啰?”急于知道实情的我打断了他的说话。

    “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请听我讲下去……他在昨天的时候进了一批货,是披头士的精选集,唱片里面所有歌曲都是他们曾经的冠军单曲。本该立刻就把它们摆上货架的,但您叔叔追求完美,他觉得应该在店的橱窗贴上精选集的海报,才能把唱片摆上货架。但由于海报要今天早晨七点半左右才到,所以他把唱片搁置了一夜。……您叔叔之前向邮局咨询了海报的事,因为货商远在国外,所以送到音像店的时间会晚一些。因为只有一叠海报,不重,所以邮局方面的人说的是寄出后四天便可到达。您叔叔是个计算精准的商人,于是邮局往后再推了一天,并且定下了更精确的时间,时间就是今天早上七点半。那个时候,邮递员会准时把海报送到您叔叔的手中。”

    “七点半送货的邮递员?”

    “但接下来的事就不怎么顺利了,请别生气,那个邮递员竟然迟到了,而且一迟到就是两个多小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邮局方面说他很勤快,什么活都往自己身上揽,弄得上司都没怀疑他的能力,认为他对全伊斯坦布尔的道路都很熟悉。可能是他不太熟悉音像店那里的道路布局吧,总之,他没能按时把海报送到您叔叔手中。您叔叔对此很有信心,早早的就联系好运唱片的大卡车——音像店太小,所以您叔叔把唱片放在离那里有一公里远的某个仓库过夜——让司机九点半驾着大卡车在紧邻橱窗的拐角处出现。今天早晨七点半,您叔叔在门口满怀希望地等着邮递员,可他却迟迟没出现。他一直在音像店门口来回踱步,顾客看了都奇怪。一直在门口徘徊了大约两个小时后,邮递员终于现身了,据您那已经苏醒的叔叔所说,他当时累得满头大汗。您叔叔也没责怪他,他时间很紧,于是接过海报就开始张贴它们了。贴了大约十分钟,您叔叔还在为看刚贴好的三张海报的位置歪没有而忙活——可他没注意,时间已经到九点半了。如果这会儿司机也迟到了,那该多好啊。正如你所想的,音像店那儿的拐角很急,大卡车又重,它以很快的速度撞倒了您的叔叔。”

    我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场车祸是那个邮递员造成的吗?我竟变得有点心虚了。

    “不过,还好,您叔叔没什么大碍。手术很成功,我们摘除了他被撞破的脾脏,左腿的骨折我们也已经做了相应处理,他现在已经安稳地睡下了。您可以明天来国立医院住院部的203号病房看望他。这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该怪谁呢?都怪那迟到的该死的邮递员!”他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

    电话这头的我可不轻松,我低着头挂断了电话。说真的,这事儿还应该怪我才对。唉,我在几个小时之前还是那样的开心啊。我先前的快乐之源变成了一种绝对的隐私,突然变得难以启齿了。我和那个邮递员一样,都没料想到我们都被某种东西戏弄了:邮递员是被我;而我,则是被可怕的巧合给愚弄了。

    4.我的叔叔

    当我得知叔叔出了车祸后,我突然发觉叔叔在我心中的地位更重要了。实际上,我在本地的邮局谋了一个职务,在生活中叔叔并没有给予我太大的帮助。这儿有了他,我依旧在陌生的伊斯坦布尔孤独地生活,亲切的叔叔没有让我觉得生活突然因为某个人而改变。弗朗茨叔叔对我而言,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是物质的象征,或者象征着帮助。

    叔叔对于我来说,他甚至是国家的象征——我的祖国,我伟大的捷克祖国——象征着温暖,或者说是依靠。如果把叔叔的精神作用从渺小的地方说起,那么就是他让我感到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与父亲过早地决裂——关于准确的时间我思考过许多次,应该是轮到我上大学那会儿。我的性格,相信你们是了解的,我不愿平庸地过完一生。家庭的困扰不在于成员之间的感情,谁都清楚家庭成员之间都充满了亲情,充满爱。家庭的不幸便在于每个家庭成员的思想,家庭不是个批量生产零件的工厂,它是个思想自由的大社会。但是,偏偏就有家庭成员希望家庭成为这样一个工厂,怎么说呢,我的父亲,甚至于我的老祖母,都是这样的家庭成员。关于保守,我首先还得从我老祖母那儿说起。她出生在一个远离首都的农村,年轻时就因为摔跤而落下了残疾,因此她拄了几十年的拐杖了。她的保守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她那个农村家庭赋予的,而是她自己给自己的。祖母年轻时的那次摔跤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不是因为伤残的疼痛和遭人歧视,她的残疾并不严重,而是因为她的不小心,那次摔跤是在至今还是原来那个样儿的平坦的乡村大道上发生的。从这以后,祖母觉得她应该处处留意,事事小心,不然指不定哪天就会发生比摔跤致残更严重的事。

    祖母就是那样教育他的孩子的,父亲很听话,成了个保守的人;叔叔呢,他从小都很叛逆,他觉得人应该大胆追逐自己的梦想,他强调的是“大胆”。我的理念和叔叔的想法相似,到了上大学的时候,保守的父亲坚持让我留在布拉格,毕业后像他那样找个在工厂做工的工作,因为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保守的祖母也不赞成我这样做,但她老了,心肠也变软了,姿态不强硬。叔叔不顾祖母的反对,坚决支持我自己的想法——去法国上大学,毕业后外出闯荡。叔叔那时已经开始在土耳其经营这家音像店了,挣了一些钱。这正合我意,况且叔叔还对我表示,如果我去法国,他愿意出钱供我读书。在这世上能遇到心思这么相近的人太难了,更何况他还是我的叔叔呢,这简直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我含着眼泪拥抱了弗朗茨叔叔——我至今还不能忘记那个代表我信念的拥抱;并且一天晚上,我趁着全家都在客厅休息的时机,向父亲和祖母宣布了我的决定。

    “你不是我的儿子!”父亲红着脸,愤怒地说完这短短的一句话后,就再也没有意思要对我说话。他既不来劝我,也不训斥我,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我忘了那还是休息时间,父亲在翻着一叠报纸。

    老祖母对我的话倒是有一些表示,她不住地叹气,像是得了大病一样。瘫软在木藤椅里的老祖母,臃肿的身体快和从背后映射过来的烛火般的光融为一体。她耷拉着脑袋,什么事也没做,她再也强硬不起来了,她对此无能为力。

    看到这般情形,我对我的话感到后悔。但叔叔看到我一脸沮丧后,说他当初的处境也是我这样的,说完没等我回话,他又给了我一个拥抱。我坚定了我的信心。

    在法国念书期间,因为叔叔长期呆在土耳其,我和布拉格的家几乎中断了所有联系——就像我在布拉格从来就没有一个家一样。只有叔叔每学期来看望我时会跟我说说家里的情况,从来都只有一句话:家人们很健康,家里情况很好。到现在来土耳其生活,我的情况依旧如此。

    尽管没有父亲和其他亲人,但长年和叔叔相处让我感到很快乐,他会不定期地邀请我到他位于尼尚坦石的大公寓住,让我找到了家的感觉。就这样,我的关于捷克的记忆,关于布拉格的记忆,关于家人的记忆,关于儿时梦想的记忆,都凝聚到了我的弗朗茨叔叔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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