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追忆(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在我这里,时光久久不能散去。很长一段时间,我穿过女儿和妻子专门为我构建的玫瑰花园时,我都要强装笑颜,尽管我并没有掩饰我的心情——我从心底里喜爱高悬在空中温暖得可以融化一切的太阳,希望让阳光尽可能地遍布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看看矮矮的绿草和白色木栅栏点缀着充满生气的玫瑰花园,再亲吻空气中弥漫的玫瑰味道——我感到欣喜。但是我无法回避我心里的悲伤,时光的车轮每转一圈,都会在我心里划上一道重重的痕。每当我看到街上蹒跚的老人、追逐打闹的孩子和手挽手一起漫步的情侣时,在我心里,除去对他们的祝福,就只会剩下卸下面具后的暴露在观众面前的真面目——我的右腿在一次车祸中落下了残疾,此后当我看到一切美好的东西,我都会习惯性的强装笑颜。

    为了让我重新获得往日的快乐,女儿和妻子在一个我心情不错的日子送了这座玫瑰花园给我。我踏入这座花园时,女儿和妻子就好像藏匿在玫瑰丛某个角落中一样,窥视着我的喜怒哀乐。为了不让她们为我的情绪担心,我只好在我的脸上戴上一副快乐的面具。这样一来,想到她们会为自己的冥思苦想感到欣慰时,我就会放心下来。

    这天,家里被无数发自肺腑的话语所填满。朋友们在客厅里热烈地摆谈着,谈过去,谈未来,谈家庭,谈生活。不知为什么,听到他们谈话时从音色不一的声带里传出的抑扬顿挫的一言一词,看到他们一张张熟悉又和蔼的面容,我开始感到难过;这种难过,是其他情感无法相比的难过,当还是小孩子的女儿蜷缩在沙发上,独自拨弄着自己的头发,皱着眉头并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看着我时,我就会像今天这样难过。唯一的不同是,后者的那种难过是我训斥了或是打了女儿之后得来的,是我自找的;而听闻谈话后感到的难过则是我油然而生的情感,是几乎没有理由的难过。

    我推着轮椅回到了卧室,紧接着的是客厅里的一阵可怕的寂静。一大群人围坐在一起,刚刚还在热烈讨论某一样特别有吸引力的事物,突然间人们却面面相觑,一切都归于沉寂了——“对不起,我要办点事,你们先聊吧。”我慌张地在卧室里大声说出了这句话。让我安心的是,或许在经过妻子的一番解释之后——大概的意思是,我要去打理花园,我要去散步,或是我要睡觉(这明显是妻子找的各种借口),让他们不要为我的离席而停止摆谈——客厅里的热闹又回来了,朋友们依旧热闹地谈着,谈过去,谈未来,谈家庭,谈生活。想象着他们陶醉在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交流的美妙乐曲里,我的难过又加剧了。透过卧室纯净的窗玻璃,我可以看清楚玫瑰花园的任何一个角落,太阳依然不吝惜他的阳光,花园里的红缨点点和青青小草会把原本属于它们的温暖色覆盖在我脸上。然而,我早已没了年轻时候的那种惊奇感——当看到自己完成的一件完美的东西时,会惊奇地发出感叹: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完成的吗?

    说实话,现在日日夜夜被禁锢在轮椅上的我,比任何人都想体验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可以带给我激情,可以让我感到快乐,而且在我逝去的时光里,这种感觉还存在过,我对它有一种渴望。但我并不希望这种感觉是在我成年后体会到的惊奇感。成年后,我所体验到的惊奇感有两次,第一次是我的女儿降生时,我发出了感叹,兴奋得差点把抱在怀里的女儿摔到地上;第二次则是在我出车祸后,我在洁白的病床上苏醒,妻子告诉我,我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我发出了感叹:天啊,我还活着吗?这种成年后的惊奇感,我在记忆里想把它们彻底摈弃,除掉第二次因车祸而发出的感叹,你可能会问我:为什么你想把获得女儿的惊奇感抛弃?那是因为,当女儿慢慢长大,也渐渐变得多愁善感时,当时还没有出车祸的我总会因为女儿难过而难过,女儿的难过是我难过的源泉。我记得我也说过,这种难过是唯一可以和我那经常的莫名难过相比的。

    我知道,作为一名花园的拥有者或是建造者,看着这么漂亮的玫瑰花园,谁不会发出一声感叹呢?女儿和妻子推着我在花园里散步时,我总感觉她们的眉梢飘着愁云,像是在思考一个深奥的问题。我没有问她们原因,但是当她们推着我缓缓前行时,感受着轮椅在泥土上行进而产生的颠簸,我就会觉得,这多半是由我造成的。她们一定是在困惑,为什么我看见这称得上是杰作的玫瑰花园连一句感叹都不发呢?我冷漠、麻木的表情一定是让她们担心了。怕她们再担心我,我没有告诉她们,年轻时迸发出的惊奇感,我怕是永远也找不回了。就算是不发生车祸,看着日常都是由妻子打理的花园,那种感觉,就像是知道了自己的女儿不是我亲生的一样。随着四周楼房的窗户里盏盏灯光的亮起、客厅里人散而留下的寂静的沉下,惊奇感已经在我心里悄悄消失了。

    于是,我每天都会让妻子或是女儿推着载着我的轮椅来到玫瑰花园,然后让她离开,自己就慢慢闭上眼,静静地坐在被鲜红玫瑰簇拥的轮椅上,嗅着泥土的气息,对自己的内心默念一段话。那一段话,我从没刻意去想、去记它,可它好像每天都不一样,默念之后我也没有办法准确记起,但大致意思都是:我希望年轻时某段让我惊奇的时光偶尔在我的记忆里重现。

    让我感到无比失望的是,这次我遇上了阴沉沉的下雨天。雨点打在玫瑰花的叶子上,就好像天空替我掉泪了一样,我不能到玫瑰花园里去静坐和默念了。借着玻璃的反射,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妻子和女儿站在我的身后,脸上只有焦虑。我在轮椅上费力地转身,告诉她们不用担心我的心情。带着点虚伪和愧疚,我露出了微笑,直到她们安心离开并轻轻带上卧室的门。

    或许是上天对我每天的默念表示感动,也或许是它对我的遭遇表示深深的同情,它最终还是听到了我的默念,并暗暗地帮助我。伴着窗外连绵的阴雨,在我皱着眉头思索我的生活的时候,我的脑袋意外地被一本沾满灰尘的杂志砸到了。最开始,我任由那本杂志躺在黯淡无光的木地板上,自己则抬头寻找杂志的掉落地。遭遇车祸后,我变得极其细心,任何地方我都会仔细过问,连玫瑰花枝干上的刺我都会认真数一遍;这次,我没有把杂志砸到头当作是一场小灾难,而当作是一个更加深层的问题,就像当年牛顿在树下被苹果砸到头一样。经过一番纠缠,我终于把这件杂志突然出现的蹊跷事情弄清楚了:是时有时无的风把那本孤独地立在书架最顶层的杂志吹了下来。我开始重新审视这紧紧靠着一面墙壁的木制书架,它是我父亲送给我的,里面摆满了父亲留下来的残破发黄的书籍,我从来没有仔细去看这些书,只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会在茶余饭后从书架里随意抽出一本书,并把我抱在怀里,大声朗读书中我不懂的词句。它散发着潮气,就像弥留之际的老人浑身渗出痛苦的汗水,在即将离去的时候睁大眼睛望着我,用眼神告诉我他的使命就此完成了。

    我急忙弯下身子拿起了那本杂志,尽管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我感到极其费力和痛苦,但是仍掩盖不住我的兴奋之情。我用手帕把杂志上的灰尘轻轻抚去,露出了已经发黑、发黄的白色封面,封面下方中央被简约地勾勒出了杂志的名字。此刻的我强烈的感受到,曾经的时光是离我多么的近,它甚至都已经在我的脑海里缓缓重现。这本好像是突然闯入我沉闷生活的杂志,是一本电影杂志,我记起来了。我提笔在课桌上为杂志撰写关于电影的文章的画面、亲切的同学们围在狭小、昏暗的教室里热烈讨论杂志出版问题的画面、我们为杂志而辛苦奔波的画面,等等,在我认为我那已经丧失惊奇感的脑中不断交替播放着。

    当L告诉我他要办电影杂志的想法时,我还把头埋在书堆里在作业本上写着什么。笔握久了之后,我会习惯性的望着作业本和课本发一阵子呆,可是教室里的白炽灯让粗糙的白纸变得晃眼。期间L一直坐在我身旁不断说着什么,只是我一句也没有听到,仅仅是知道了他要去做一本电影杂志。紧接着,L让我放下笔听他讲一些细节问题,我照做了,但根本没有理会这些我当时认为无足轻重的细节问题。他问了我关于杂志的想法,我对他说,这是件很有趣的事。看着L皱起的眉头和略显失望的表情,我并没有觉得我的回答有什么异样。我记得我深受我父亲的影响,所以一直都很喜欢书籍和文字,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经常会拿出一叠白纸,上面画一些画,再写上一些毛毛虫似的文字,然后订成一册,并时不时翻看它们。父亲看到我“写书”时从脸上散发出的认真的光芒,就高兴地向我承诺,我每完成一册“书”他就会奖励我一包五颜六色的水果糖。渐渐地,我变得多产了,漂亮的水果糖也因此充斥在我的小抽屉里。到后来,我甚至可以用一册被黑糊糊的胡乱涂鸦之作填满的“书”去换到一包依旧漂亮的水果糖,于是我开始这样认为:靠我的“创造”去换水果糖,是一件有趣而且略带玩耍性质的事情,我随意应付过去后还可以得到丰厚的酬劳。

    但事实上,这并不是我想对L说的想法。不知不觉,我和他似乎都对我说出想法后的良久沉默感到不自在了,于是,我对L道出了我的真实想法:我们是没有时间去做出这本杂志的。我还指了指课桌上的书山题海,再用左手示意他看看教室里的状况:在原本应该放松的课间时候,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伏在课桌上奋笔疾书,笔尖划出的沙沙声甚至可以衬托出教室的安静。做出一系列的动作后,我开始得意起来,因为我似乎成功劝说了一名学生放弃那些不务正业的有一点玩票性质的有趣活动。可是,我却体会到了一种执著的精神,我开始一边听着L说话一边发着呆,感觉到这些话语里包含的精神,不是当初我为了水果糖去劳动的事情里所包含的精神。

    他这样对我说:“我们不要做‘他们’,我们要做‘我们’。我知道最开始你在发呆,那是因为你生活空虚,没有追求,没有一种创造之后的自豪和惊奇。被单调、呆板的课本困扰,并在这样的世界里洋洋自得和自我满足,是‘他们’的表现。我不想用‘笨蛋’之类的词语来称呼‘他们’,因为你和我都是‘我们’,‘他们’不关我们的事。我知道你不满,我知道你苦恼,我跟你一样,所以我想用我最喜爱的电影作为载体,创造出‘我们’的东西,你愿意和我一起创造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